秦傳安
具體記不清與梅越平最初相識于什么時候,我想,那應(yīng)該是1990年前后吧。當時,他在家鄉(xiāng)小城的第二中學當教書匠,雖說過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單身生活,物質(zhì)上卻捉襟見肘,相當清貧。除了青春年少時的苦悶和迷惘,我想,最不缺乏的大概還是對文學的虔誠與熱愛,對未來的希冀和夢想。那時候,湖口的文學朋友當中,陳然和陳杰敏都在鄉(xiāng)下工作,雖說也經(jīng)常小聚,但到底有地理上的不便。縣城里往來最頻繁的朋友是秦富強(東莊)、王軍、越平和我,隔三差五都要湊到一起,吃豬頭肉,喝烈性酒,大放厥詞,縱論古今。許多年后,大家為生計奔走,當年的文學朋友全都風流云散,留在湖口的只有秦富強一人。越平南下深圳,依舊做教書的營生,后從事學校的行政管理;而我則當起了北漂,先是做了幾年的程序員,后來又干起了翻譯。大家天各一方,再見面已經(jīng)殊不易得。偶有相聚,亦甚是匆匆,回想起當年煮酒論文、對月吟詩的情形,竟恍若隔世,卻又恍如昨日,令人不勝唏噓。越平兄說自己是一個“文學的逃兵”,而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今年清明節(jié),越平回鄉(xiāng)祭祖,而我剛好完成了在老家的差事,正要啟程回京,倉促之間,只好相約前往九江,趕在上火車之前與丁伯剛、陳杰敏、張慧敏等朋友一起小酌,算來也是難得的一聚了。這次相聚讓我特別感動的是,在沉浮俗世多年之后,越平兄在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某個隱秘角落里,依然保存著當年文學青年的那份單純和天真。尤其讓我欣喜的是得知他的幾個中短篇小說將結(jié)集成冊,取名《荒蕪》,由羊城晚報出版社付梓印行。越平兄在自序中說“希望將這本小冊子獻給我的已經(jīng)逝去的青春和永遠不曾老去的友情”。我想,大概還有另外一層意思,用許多年前一句很流行的話說,就是“人還在,心不死”。對于這層意思,越平兄自己也是承認的,他說:“出版我的第一本文學作品集,不只是了卻了我的這一小小的夙債,更重要的是重新燃起我對于文學的激情?!?/p>
集子中的幾篇小說,有些當年曾經(jīng)讀過,只不過年代久遠,印象早已杳然。此番重讀,自然頗多感觸。出版社的推介詞說:“《荒蕪》是一部讀來令人‘艱于呼吸視聽,長歌難以當哭的作品,包含了六個中短篇小說。其中三個中篇(《荒蕪》《泥田》《秋決》)通過虛構(gòu)的幾個令人絕望的鄉(xiāng)村世界意象……剖析了類蟻犬般的底層人的深刻悲劇命運,在荒蕪的悲涼中孜孜尋找賴以寄托的溫暖和希望之光。三個短篇(《諸世紀》《十字架》《大遷徙》)是以散文詩體寫作的浪漫主義神話小說的新嘗試?!币晕椰F(xiàn)在的文學旨趣,我個人更喜歡三個鄉(xiāng)村題材的中篇,而且我覺得它們有一個共同的主題,那就是:咀嚼苦難。正如作者所言:“苦難,就是這樣一條捆痛了人類的紐帶。從有人類開始,如影隨形,一直抵達今天,無論文明如何發(fā)達,它從來就沒有消失過,也決不會消失。即使是未來,只要生命存在,苦難也將會存在。它是生命的一個屬性?!保ā肚餂Q》)
《泥田》中所呈現(xiàn)的是一幅令人窒息的鄉(xiāng)村圖景,艾子一家在苦難的重壓下艱難地喘息,面前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黑暗歲月。長年臥病在床的祖父面對生命的無力和恥辱,看不到活著的任何意義,最后在80多歲時選擇了自殺。父親貴在接連生下四個女兒之后,活下去的唯一動力似乎是生個兒子,然而,就連這個希望不免也是虛妄的,他自己的父親不是生下了他這個兒子么,生活是否因此而有更多的意義和光明呢?在無邊的苦難中和令人窒息的重負之下,貴唯一的快樂似乎是牌桌上麻將的嘩啦聲,手指頭捋出一張牌底時的緊張悸動,以及吼一聲“和了”的暢快淋漓,這是多么卑微而昂貴的快樂啊,注定要將他拖向更加黑暗的深淵。在整篇小說陰郁冷峻的色調(diào)中,艾子似乎是唯一的一抹亮色,也是祖父蒼涼的人生記憶中唯一的一絲溫暖。艾子選擇用來抵抗苦難的武器是愛(對柳先生的愛,對祖父的愛),也正是愛,給艾子這個在貧困和絕望中掙扎的鄉(xiāng)村少女涂上了一抹光亮,讓人感受到了人性深處的暖意?!痘氖彙肥且黄獛в心Щ蒙实男≌f,但底色卻是同樣的凝重和蒼涼。在那個瘋狂的年代,人性被徹底扭曲,人變異成了狂犬。地主奠元承受著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卻無力反抗。奠元的兒子荒崽追隨流浪的野狗,逃離了1968年梅家舍的殘酷和悲涼,自己也成為狗族中的一員,最后對民兵連長滿子實施了瘋狂的報復(fù)。由人到狗的變異同樣發(fā)生在支書老磨的身上,這個曾經(jīng)橫行鄉(xiāng)里的土皇帝最終慘死在打狗隊的亂棒之下。外鄉(xiāng)人啞巴洞悉了梅家舍的百年滄桑,卻無法說出那個驚天秘密。在荒娘凄涼如水的叫魂聲中,梅家舍的荒蕪風景陳舊依然。《秋決》以修壩工地上一場不大不小的群體事件為切入點,探討了罪與惡的問題。閏土以暴抗惡,打死了鄉(xiāng)長段波,自己身陷囹圄,等待他的是一條不歸之路;祖父對閏土徹底失望,于是表現(xiàn)得“鐵石心腸”,甚至“冷嘲熱諷”。但這些都不能消除惡本身。在絕望與苦難中,妹妹閏雪選擇了寬恕和愛,而楊記者則是正義和憐憫的化身,他最終選擇了與這一家共同承受苦難。
讀越平的這幾篇小說,我能深切感受到作者的悲劇意識和悲憫情懷。小說的語言也有著相當?shù)膹埩痛┩噶Γ瑪⑹聫娜?,張弛有度,《荒蕪》中對細?jié)透徹入微的描寫更是令人驚心動魄。于是,不免為越平兄過早地放棄了文學創(chuàng)作而扼腕。好在,既然“重新燃起”了“對于文學的激情”,寄望于作者將來寫出更多優(yōu)秀的作品大概不算奢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