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學武
2015年3月9日,默克爾訪問日本東京的科學未來館,與機器人握手互動。
工業(yè)國七國集團(G7)有一個慣例,輪值主席國政府首腦每年開會前應分別訪問各成員國,商討本年度會議的主題,征求各國政府的意見,為會議的成功召開做準備。今年G7的輪值國主席是德國,總理默克爾已經遍訪了法國、英國、意大利、美國和加拿大,法國都去了無數(shù)次了,只有日本還是一個空白。眼看峰會6月初就要在巴伐利亞的埃爾茅宮殿(Schloss Elmau)舉行, 再不去就說不過去了。
于是乎這位因希臘問題和烏克蘭危機忙得團團轉的鐵娘子撥冗來了個閃電外交,3月8日至9日突擊訪問了東京。專門來回飛20多個小時去訪問一個萬里之外的遠東國家,卻逗留不到30個小時,這在德國首腦外交史上還是少見的,確實是給足了日本面子。
可是默克爾要是這么一個毫無心計、大大方方的人就不是默克爾了。一切跡象表明,她這次訪日的動機并不是那么“單純”。其中一個動機就是借這次專門訪問日本的機會,利用東京這個場所談談德國的歷史觀,給陷入歷史迷思的友邦日本指點一下迷津。早在雙方磋商她的訪問計劃時,安倍政府就察覺到了默克爾“來者不善”。德國外交部通知日本,總理希望在來訪期間做一次公開演講,而且點名要在“朝日新聞”的演講大廳。
眾所周知,《朝日新聞》是日本主流媒體中為數(shù)不多的偶爾敢于批評安倍政府右傾歷史觀的大型出版物。據(jù)說日方接到德方的要求后,抱怨不已,反復詢問為何不去大學,偏偏要在與政府持不同政見的“朝日新聞”演講。豈不知德國政府出資的位于東京的德日研究中心早就和“朝日新聞”合計好了,聯(lián)合舉辦演講會,邀請默克爾出場,生米煮成熟飯,安倍政府想阻攔也來不及了。
明顯地,默克爾選擇“朝日新聞”演講大廳來登場,本身就發(fā)出了一個清晰的政治信號:德國政府非常愿意為敢于批評安倍歷史修正主義的“朝日新聞”站臺,她是為德國人比較欣賞的“朝日新聞”站臺來了。
但默克爾并不是一個故意讓東道主難堪的客人。她說,她提及德國的歷史教訓,譴責納粹暴行,不是為了“教”日本人怎么去對待歷史,而是告訴日本朋友,“我們德國人”是如何面對“我們自己的歷史的”。明眼人一看,這不實際上就是在“以身作則”地勸導日本去正確面對歷史嗎?
至少默克爾是在告訴自己的友邦,德國和日本在對待自己前輩的戰(zhàn)爭罪行上的做法是不一樣的。這位外交技巧嫻熟的德國女總理并沒有公開地批評安倍的做法,但她充滿自豪地贊揚了德國的做法:以“自我清算”換取“鄰國寬恕”,這就是默克爾給安倍列出的重回國際社會的方程式。
這個方程式確是德國成功回歸國際社會的訣竅。默克爾告訴日本社會,德國之所以戰(zhàn)后能重新為國際社會所接受,為受害國所原諒,就是因為它自己對自己的侵略暴行的丑惡歷史進行了自我清算。正是這種發(fā)自內心深處的自我清算和悔恨,贏得了昔日受害國人們的尊敬并換來了同樣發(fā)自內心的寬恕。與其說默克爾是在“贊揚”德國的自我清算,還不如說她是在批評日本在自我掩飾歷史時表現(xiàn)出來的“任性”。
默克爾希望日本向德國學習,這一點她沒有加以掩飾,但話說得比較含蓄。 世人都知道,日本從明治維新開始就是德國的一個好學生。默克爾是多么希望當今的日本繼續(xù)向德國學習,得到鄰國的寬恕?。∷凇俺招侣劇钡牡挛难菡f中的歷史部分非常精彩,一開場就把聽眾的思緒帶回到德意志帝國和日本明治維新互動的時代。
默克爾以提及1873年日本巖倉使節(jié)團來德國考察政治、經濟、軍事和社會的歷史開講,感嘆她發(fā)表演講的3月9日正是當年日本政府特使巖倉具視率領考察團踏上德國領土的第142個輪回日。物理學家默克爾并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歷史學家,而是一個政治精算師,她在扳著指頭算日本何時拜德國為師的。學生的歷史糾結與迷思不僅使她看到了日本外交的風險,也看到了21世紀德國的軟實力和重新成為日本老師的機會。
她回顧那段歷史,明顯地是想借題發(fā)揮,說是通過巖倉具視考察團當年孜孜不倦地拜德為師看到了日本民族強烈的求知欲和廣納百川的精神,并愿相信這一美德是日本的傳統(tǒng)并將會繼續(xù)發(fā)揚光大??墒窃S多人會問,在當今科學技術、社會福利、高等教育、議會制度和工業(yè)制造都能與德國一決高低的日本,日本人還能向德國人學什么呢?默克爾引經據(jù)典,拋出巖倉具視,把人們的思路引向歷史領域。
日本當下應該向德國學什么,默克爾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在“朝日新聞”的大廳里給日本年輕的聽眾大談德國人把戰(zhàn)敗當成“解放”的心態(tài),在與聽眾互動時大談只有勇敢地自我清算歷史才能贏得鄰國寬恕的道理。在和安倍會談時,她也抓緊時間見縫插針地給日本首相和他的內閣成員大擺德國戰(zhàn)后如何清算納粹分子,徹查屠殺猶太人暴行的龍門陣。
這一切難道都是偶然嗎?默克爾在德國政界是一個善于從總未來目標推導出今天要做什么的政治高手。這位德國“鐵娘子”在東京一方面盛贊日本的學習能力,一方面極力推介德國“自我清算歷史”的成就,如果把這兩條線放在一個平面上來看,道理難道不是發(fā)人深省嗎?默克爾“東京論史”無疑給人們在分析她東京之行的真正動機上,留下許多遐想的空間。
事實上,一個21世紀的德國總理在二戰(zhàn)結束70年之際訪問日本不談歷史問題是不可思議的,至少她不會得到德國社會和輿論界的諒解,因為德國知識精英的大多數(shù)都認為日本精英的二戰(zhàn)歷史功課做得相當差。從這種意義上來講,默克爾在東京大談歷史問題,實際上是表達了德國主流社會對東京政府歷史觀的強烈不滿。默克爾在外交場合通常是一個比較謙虛低調的人,但這次卻顯得有點“高調”,而且明顯不是一時沖動,而是有備而來。
默克爾的“東京論史”確實有“一石三鳥”之嫌。其一,告誡老朋友日本,現(xiàn)在該是正確面對歷史的時候了。在“朝日新聞”的演講中,默克爾用了一個精準的德文詞entfesseln來定性由德國發(fā)動的戰(zhàn)爭。Entfesseln的本意是“解開馬的韁繩”。對默克爾來講,德國在歐洲策動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就是因為強大的德國戰(zhàn)爭機器這匹野馬被野心勃勃的政治家解開了韁繩,橫沖直撞,使歐洲人民和世界人民包括德國人民在內慘遭蹂躪。
默克爾是在告訴日本人每一個德國小學生都懂得的道理:戰(zhàn)爭的發(fā)動者,盡管最終自己也遭受毀滅性的打擊和傷害,是不能把自己說成是“受害者”的,因為挑起戰(zhàn)爭的國家必須對所有的戰(zhàn)爭傷害負責,包括戰(zhàn)爭對自己的人民產生的巨大傷害。 默克爾似乎是在讓日本明白這個淺顯的道理:越堅定地面對歷史,越能得到受害國的諒解,日本就越能像德國一樣成為一個被世人接受的正常國家。
其二,默克爾“東京論史”充分向全世界展現(xiàn)了戰(zhàn)后德國的軟實力。事實上,二戰(zhàn)以后,尤其是奠邊府戰(zhàn)役之后,歐洲國家在亞洲的地緣政治影響力幾乎消失殆盡。近年來,不少歐洲國家包括德國越來越強烈地擔心歐洲在亞太地區(qū)的邊緣化,美國用“硬實力”重返亞洲后,德國也一直在思索如何加強德國和歐洲在亞太地區(qū)的影響。
打“軟實力”牌,用軟實力重返亞洲,重新恢復歐洲在亞洲國際政治博弈中的能見度和話語權,已經成為德國政治精英的共識,默克爾這次“東京論史”給安倍內閣上歷史課引起全球關注,可以看作是德國利用“軟實力”優(yōu)勢來影響亞太事務發(fā)展的一次小試鋒芒。
更重要的是第三點,默克爾萬里迢迢到東京給日本人上歷史課,表現(xiàn)出德國對東亞地區(qū)和平安全的強烈關注,希望日本盡快卸掉歷史包袱,為東亞地區(qū)3個核心國家中日韓實現(xiàn)實質上的和解創(chuàng)造前提條件。日本和中國是德國在亞太地區(qū)的主要經濟和政治伙伴。從字面意義上來講,在默克爾聯(lián)合政府兩黨執(zhí)政協(xié)議書中,日本還排在中國的前面。中日關系持續(xù)緊張,默克爾政府實際上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頭。
德國現(xiàn)在能贏利的大型企業(yè)都有龐大的中國業(yè)務,無數(shù)中小企業(yè)都是它們的供應商,上百萬個就業(yè)崗位都離不開中國市場。這個靠外貿立國的歐洲強國承受不起亞太地區(qū)任何政治動蕩所帶來的經濟滑坡,催促日本走出歷史陰影,擺脫歷史的束縛,清算過去,鼓勵中日向德法學習達成實際和解是德國東亞外交的最佳選擇。
默克爾不認為中國已經徹底寬恕了日本,但深知,當年沒有德國的“自我清算”,決不會有法國的寬宏大量;今天如果沒有日本的“自我清算”,明天也不會指望有中國的寬宏大量。專門選擇到東京來介紹這一寶貴經驗,默克爾可謂是用心良苦。
默克爾在東京還特別提及慰安婦問題,這實際上是在細化她給日本量身打造的教案。她不僅告訴安倍政府要修歷史課,而且還告訴他們應先從那一課做起,即從了斷慰安婦問題做起;不僅應該從宏觀上反省過去,而且還要做到該點名就點名,讓那些戰(zhàn)爭罪犯“遺臭萬年”。
這樣苦口婆心,推心置腹,手把手地教自己的友邦如何面對歷史,在世界外交史上還是沒有先例的。德國可以說是真心實意,但日本好像并沒有完全領情。不知默克爾聽到日本外相岸田文雄“德日不可比”的論調沒有,至少岸田的“任性”反映出德國總理的教學效果并不是很理想。
有人以為默克爾提慰安婦問題是在分化中韓,實際不然,因為中國政府和民間也一直都在敦促日本直面慰安婦問題。雖然默克爾明顯地希望日本的鄰國能像法國寬恕德國一樣寬恕日本,但她的話也說的很明白,只有誠心誠意的自我清算才能換來誠心誠意的鄰國寬恕。
相信亞洲的政治家們都聽清楚了默克爾的對于他們互動順序的期待:日本應先主動對自己的歷史做一個徹底的清算和了斷,亞洲各國應在此基礎上展現(xiàn)真誠的寬宏大量,攜起日本的手,一起共同創(chuàng)造亞洲美好的未來。日本在戰(zhàn)前一直是德國的忠實學生,但愿它現(xiàn)在繼續(xù)愿做德國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