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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贏了

2015-04-03 19:37趙宏興
飛天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小白稿子

趙宏興

1

那年夏天,我下崗了。

我原在縣城里的一家機(jī)械廠上班,這個廠是為省城里的汽車制造廠加工車軸的。我每天站在車床前用鋒利的銑刀把鑄件銑亮,然后,再進(jìn)入到下一個工序。我的家住在工廠里,這是一片簡易的平房,電線像蜘蛛網(wǎng)一樣紛亂,水管像藤蔓一樣爬滿了墻壁。我是家里的頂梁柱。父親年輕時受過傷,病退在家。母親沒有工作,但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家里的生活基本上還是寧靜安詳?shù)?。下班后,我喜歡坐在我的小房子里看一本一本的外國文學(xué)作品,寫點散文小說什么的,偶爾也有發(fā)表的。如果生活就此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多好,可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廠子破產(chǎn)了,我下崗了。雖然家里的生活暫時不受影響,但我感到有一片沉重的陰影無形地壓在頭頂上。我努力想找一份工作,可是無門可走。母親勸我不要著急,天無絕人之路,但我總不能在家里睡了吃吃了睡吧,我決定去省城碰碰運氣。晚上,母親一邊給我收拾東西,一邊語重心長地叮囑我在外面要注意的事,特別強(qiáng)調(diào),你的犟脾氣要改一改,比不得在家了。母親叮囑完了,又輪到我來叮囑母親,我一遍遍地讓母親放心,照顧好自己等等。父親坐在板凳上,半天來一句,不行就回來。第二天,我就上路了。

省城的高樓像森林一般,馬路寬闊筆直,女孩子們穿著里面比外面長的衣服,翩然而行,比小縣城洋氣多了。我每天帶著畢業(yè)證書和發(fā)表的文學(xué)作品,在幾家人才市場之間奔波,我感到我單薄的身體有一天會蒸發(fā)在這高樓里。有時肚子餓了,就趁人不注意,在公共水龍頭前牛飲一番,肚子被自來水鼓脹著,能抵擋一時。在人才市場里,因為我的文憑低了或?qū)I(yè)不對口,人家不要時,我掏出厚厚的一疊作品剪貼集,人家不屑地翻翻就放下了。我很受傷。有兩次還碰到了招工騙子,要我繳一筆報名費,被我拒絕了。幾天下來,我神情木訥茫然不知所措。而每到晚上,是我最難熬的時候,我沒地方去。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幾個民工在街頭公園里住,我靈機(jī)一動,也買了一張草席,晚上到公園的長凳子上一鋪,旁邊點上蚊香,就睡下了。第二天早晨,正當(dāng)我熟睡時,被持續(xù)的嘈雜聲吵醒。睜眼一看,身邊到處都是跑步的男男女女,還有不遠(yuǎn)處在音樂聲中跳舞的老太太們。沒辦法,只好卷起涼席走人。

在公園里住總不是辦法,幾天后,我從市政地圖上找到一處城中村的位置,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終于找到了這里。這是一片雜亂的房子,比起我們的工廠小區(qū)好不到哪里去。我十分驚詫的是在這個高樓林立的城市里,還隱藏著這樣一個地方,就像人類已經(jīng)進(jìn)化到如今的高科技時代,還有一部分人類在森林里過著茹毛飲血的原始生活一樣。傍晚時分,我終于租到了一間便宜的房子。房子是房東從自家二層小樓的外墻搭建起來的,底下是豬圈,養(yǎng)著幾頭大肥豬,上面我住。房東是一位中年人,他每天從城里拉來幾大桶泔水,泔水順著桶沿滴拉著,上面漂著肉片菜葉等等,發(fā)出刺鼻的味兒。房東把泔水倒進(jìn)豬槽里,豬大口地吃著,發(fā)出叭嗒叭嗒愉快的響聲。

每天早晨,幾頭大肥豬就開始嚎叫著,要求喂食。豬的嚎叫聲雄渾有力,刺穿我的神經(jīng),我每天都要經(jīng)過三次這樣的煎熬。

我就這樣一邊與豬打著交道,一邊找工作。就在我快要支撐不下去的時候,我意外地遇到了我的同學(xué)劉愛愛。

那天中午,我正在菜市場與菜販討價還價,只聽一個女子的聲音喊我。

我吃了一驚,在這里還有人認(rèn)識我?而且還是一個女子!循著聲音望過去,只見一個穿著長裙的女人,一頭波浪式的長發(fā),兩只眼睛彎彎的正在對我笑,她瓷一般美麗的面孔泛起幾絲光亮。仔細(xì)一看,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劉愛愛。我興奮地迎上前去,說:“哈,劉愛愛是你啊?!?/p>

劉愛愛沖我笑著,臉上也是驚喜的神情。她問:“你怎么到這里來了?”說完,她大方地伸出手來。我局促了一下,趕忙伸出手去和她的手握在一起,我感到她的手是柔軟的、小巧的,這些天來一直生活在委屈和冷寞里,現(xiàn)在有了一點溫暖。

來到一個人少的地方,我把下崗找工作的經(jīng)過簡單地對她講了,然后嘆息一聲,無奈地望著身邊來來往往的人群。

劉愛愛和我是高中同學(xué),那時,她的爸爸是縣化肥廠廠長。她家住在一排紅磚瓦房里,門前有著長長的走廊,走廊連接著外面長長的水泥路,下雨淋不著,不用走泥巴路。在班里,幾個鄉(xiāng)下女生像跟屁蟲一樣對她唯唯諾諾,她像一個高傲的公主。

我們都是文學(xué)愛好者,所以關(guān)系比較好。記得臨畢業(yè)時,我在操場邊上碰到了她。操場邊是一排楊樹,我們倚著樹干,說著畢業(yè)后的打算。她說話的聲音十分好聽。那時她站在我的對面,長長的辮子,剛剛萌發(fā)的青春氣息,讓我感到我在接觸一個天使,我的臉在興奮和緊張中變得發(fā)熱。她問我如果這次高考失敗了,要不要再復(fù)讀?我說我家里條件不好,可能不行了。我的心情馬上又低落下來。

這以后許多年了,一直沒有見過面,沒想到今天在這地方見到,真是太巧了。

劉愛愛說,她大專畢業(yè)后,應(yīng)聘了幾個工作,都不滿意,最后自己開了一家文化公司,承包了婦聯(lián)的一份內(nèi)刊和殘聯(lián)的一份內(nèi)刊,帶著一班人干了起來,這幾年干得還不錯。她聽了我的想法,思慮了一會,勸我做個自由撰稿人,就是自己找線索寫稿子,然后打印出來,一把投出去。這些稿子要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要么是一些添油加醋的大特寫,現(xiàn)在各家報紙都需要這樣的稿子,可以試試。劉愛愛說,她的公司里有幾個人就在做這事,收入挺不錯的。

劉愛愛說話不急不慢的,很有條理,透著成熟女人的魅力,特別是略帶我們當(dāng)?shù)胤窖缘奈惨?,讓我聽起來十分親切、欣喜,有他鄉(xiāng)遇故人的感覺。我不喜歡這個城市里人說話像鳥叫一樣嘰嘰哇哇的聲音,讓我感到陌生、冷漠。我偷偷打量著眼前的劉愛愛,這么多年了,我感到她的身上仍然有著與我們不一樣的氣息,這是廠長基因決定的,沒辦法。我還要找工作,人家就有自己的公司了,這也是基因決定的,沒辦法。

我相信劉愛愛的話,我決定明天去她的公司里看看,如果合適,我就按她說的路子走。

晚上,我躺在床上,仍沉浸在與劉愛愛相見的興奮中。我想,寫文章這種事對我來說不是大問題。我回顧了這幾年來的寫作經(jīng)歷,在市文聯(lián)的征文中獲過一等獎,在報紙雜志也發(fā)表過不少小說、散文和詩歌。我的二伯是一個駕駛員,去年的時候,開著大貨車從鄉(xiāng)下走,被幾個地痞流氓攔下打了一頓,還搶走了車上的東西。二伯報了案,但當(dāng)?shù)嘏沙鏊f抓不到人。我聽了很氣憤,寫了一篇報道,在法制報上發(fā)表了,最后,這幾個人也抓住了,給二伯出了一口氣。因為有這些基礎(chǔ),如果要做自由撰稿人,我想會很快上手的。

第二天早晨,我在豬的嚎叫聲中醒來。豬每天早晨醒來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要吃,先是第一頭豬哼哼兩聲,接著一群豬就像大合唱一樣嚎叫起來。想到今天要去劉愛愛那兒,我立即起床洗漱,在豬的嚎叫聲中,大聲地唱著鄧麗君的歌曲走出門去。豬啊,我再也不用聽你們嚎叫了。

劉愛愛的辦公室在一幢寫字樓的七樓,兩間寬大的房屋,雪白的墻壁,寬敞的玻璃窗,一進(jìn)門,是一扇屏風(fēng),上面是公司的名稱,紅色的底子,金色的大字,幾盞射燈的光打在上面。我駐足了一下,感到自慚形穢,心底涌起對劉愛愛的敬佩之意。繞過屏風(fēng),靠墻是幾排鐵皮文件柜,里面有幾張辦公桌,幾個年輕的身影伏在桌子上。一個小伙子站起身問我找誰,我說找劉愛愛。這時,劉愛愛已聽到我的聲音,從里面的一間屋里應(yīng)聲走了出來。劉愛愛熱情地把我讓到屋里,在沙發(fā)上坐下來,然后從飲水機(jī)里倒來一杯水,放到我的面前。我端著杯子,打量了一下她的辦公室:面前是一張大寫字臺,桌子上放著一部紅色的電話,上面堆滿了書和稿子;旁邊有一個衣架,掛著她換下來的衣服;背后的墻上掛著一幅國畫,上面的牡丹鮮艷怒放,兩只黑色的蝴蝶在花上起舞。劉愛愛從桌后把一張真皮椅子拖過來,坐到我的面前,然后向我介紹公司里的情況。她讓我看了她承包的兩家內(nèi)刊,裝幀設(shè)計得很時尚,當(dāng)然上面少不了一些煽情的稿子和醫(yī)療廣告。她說,你現(xiàn)在是困難時期,不妨在我這兒先過渡一下,待有了好的去處你再走,老是流浪不是辦法。劉愛愛說話很真誠很感染人,讓我覺得友誼的珍貴,就毫不猶豫地同意留下來。劉愛愛讓我辦一個記者證。那個時候,記者證管理還松,只要有一個內(nèi)刊號,就能辦記者證,雜志社自己管理。有了這個證件,下去采訪人家就買賬了。另外,就是我每一個月要提供給她的刊物一篇稿子,免費使用。

中午,劉愛愛留我在辦公室里吃工作餐,就是五元一份的外賣,但這已是我最近以來吃得最好的飯了。我大口地吃著,一盒飯很快就吃完了。我看到劉愛愛坐在桌子前慢慢地吃著,她細(xì)長的手指上套著一枚紅色珠寶戒指,紅紅的嘴唇在輕輕地蠕動著。米飯好像是一粒一粒挑進(jìn)口里的,菜是一片一片夾進(jìn)嘴里的,她把菜里的肉全挑出來放到一邊。再看看旁邊我吃得光溜溜的飯盒,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有劉愛愛的關(guān)照,我很快就上路了。半年多來,我接連在劉愛愛的雜志上發(fā)了幾篇頭條大稿子,如《為了一個女人》、《在女友的墓地里醒來》、《她終于成了我的情婦》等,那幾期雜志在市場賣得十分火爆。然后,我再把稿子投到別處,又掙回來一筆稿費。我很快就衣食無憂了。我成了公司里的骨干。最讓我感動的是,為了聯(lián)系方便,劉愛愛還給我配了一個手機(jī),這個豆腐干大小的黑色手機(jī),是我夢寐以求的,讓我興奮不已。我把這些都打電話告訴父母了,父母一再叮囑我,要好好地給人家干。

劉愛愛對我很放心,公司里的大小事情都和我商量。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商討雜志的出版、欄目的設(shè)置、活動的策劃等事務(wù),有時,我們還回憶在校時的一些趣事。劉愛愛說,一般來說,小學(xué)同學(xué)沒有什么記憶,中學(xué)同學(xué)比較可靠,因為這時的感情最純真,不帶有任何功利目的,大學(xué)同學(xué)就不一樣了,許多同學(xué)間有著虛偽性。劉愛愛在辦公室里是隨意的,腳上穿著布拖鞋,身上穿著寬大的便裝,但一出門就會換上行頭,仿佛變了一個人。我喜歡她隨意的樣子,率真、親切,說話做事透著果斷、利索。有時,我感嘆地對她說,你現(xiàn)在成功了。劉愛愛不屑地笑笑,說,這哪能算成功?這不是她的理想。她的理想是投資做電視劇。她說,現(xiàn)在電視劇怎么怎么的賺錢。但這離我太遠(yuǎn)了,我聽得不知所云。

說到自由撰稿人,在我們這個行當(dāng)內(nèi),最高的寫手,國內(nèi)幾家著名的婚姻家庭刊物找你約稿,開的稿費高,還不愁稿子賣不掉,這是令那些初入道者羨慕的。一般的寫手,將寫出的稿子到處撒網(wǎng),但十網(wǎng)打魚九場空,有一二家用了,一個月的生活費也有了。最爛的寫手,稿費沒掙多少,還惹上一身官司,或者被人打了。遇上這樣的事,就算倒霉到家了。

在這個行當(dāng)內(nèi),一個有價值的線索,是決定稿子成敗的關(guān)鍵。有時,幾個人會爭一個線索;有時,好的線索是要花錢買的。

日子就這樣有條不紊地過著,東家的豬已賣出一茬,又換了一茬,新抓來的豬崽在東家的辛勤喂養(yǎng)下像過去的那些豬一樣茁壯成長、嚎叫,我還住在它們上面。我想再忍耐一下,待今年過了,明年一定要換房子。

2

很快到了年底,我已好久沒有寫出重頭稿子了。就要過春節(jié)了,我想盡快找到好線索,寫兩篇好稿子,掙點錢回家過年。

這天中午,劉愛愛給我提供了一條線索,在一個鄉(xiāng)下,有一個姑娘叫小白,剛結(jié)婚兩天,一雙眼睛被丈夫生生挖了。我覺得這里面有故事,如果寫好了的話,掙個萬把塊錢是沒問題的。

兵貴神速,要是被別人搶先,這個線索就沒有意義了,我決定立即去采訪。劉愛愛叮囑我,農(nóng)村情況復(fù)雜,有些偏僻的地方治安不好,要注意安全。另外,人家女孩子正在悲傷階段,對陌生人可能敏感,如果不同意采訪就不要為難人家,盡快返回。

第二天一早,下起了雪,站在屋內(nèi)望出去,只見天空中雪花彌漫著,樓下的樹上、樓房的頂上,都覆蓋著一層白雪。遠(yuǎn)處,紛亂的雪花似乎掩蔽了方向,空間變得似有似無了。我遲疑了好久,還是出了門,寒風(fēng)裹著雪花撲到臉上,刺骨的冷。

中午時到達(dá)縣城,雪已停了下來,但天空仍是陰沉沉的。

在街上,我想給小白買一件禮品,這樣好和她拉近感情,在這方面我有經(jīng)驗。另外,這是年底了,去見一位被暴力戧害的美麗而弱小的姑娘,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空著兩手,不管她愿不愿意接受采訪,我都要表達(dá)一個善良的人對她的關(guān)愛,哪怕只有一點點,也是應(yīng)該的。但應(yīng)該為她選購一件什么樣的禮品?她是一個年輕的姑娘,過去,應(yīng)該是好選的,可現(xiàn)在她失去了雙眼。我期望能找到使我眼睛一亮的東西,把一種對光的感覺帶給她。縣城的街上,充斥的都是農(nóng)家的生活用品,讓我感到失望。這時,我看到不遠(yuǎn)處有一個時尚的女孩子正站在自家的店門口,我想她家的貨也許新穎點,就走了過去。

女孩的小店布置得很漂亮,商品琳瑯滿目。我看到一套帽子和圍巾連在一起的飾品,這種東西,眼下在城里的女孩子中很流行,如果讓小白戴,也一定挺可愛的。我讓女孩戴給我看看,她很高興地做了,然后又變換著多種姿勢給我看,說現(xiàn)在是冬天,這東西又時尚又實用,不會錯的。女孩子問我是不是送給女朋友的?我說不是的,是送給一個不認(rèn)識的女孩子的。她哇塞地叫了一聲,顯得好驚訝,我便挑了一套純羊毛的買下。

有了一件滿意的禮物,我的心也開始愜意起來。小白的家在鄉(xiāng)下,還要轉(zhuǎn)車,我在街頭簡單地吃了一份盒飯,坐車?yán)^續(xù)趕路。

寒風(fēng)拼命地刮著,似一頭怪物在吼叫。中巴車在田野上顛簸,初冬的原野已沒有了往日的豐腴,積雪覆蓋著農(nóng)家黑色的屋頂。上下車的鄉(xiāng)下人越來越多了,他們的手里都拿著扁擔(dān)、籮筐等各種農(nóng)具,有人還帶著豬崽,裝在麻袋里,嗷嗷地叫著,一股臭味。馬路邊新起的樓房墻壁上,用白石灰寫著一條條醒目的廣告。在一座老房的磚墻上,我偶爾看到一行褪了色的大字:改善婦女生活環(huán)境,提高婦女社會地位。這一行字使我感到此行有了更加深刻的意義。

在鎮(zhèn)上下了車,走了一會,看到路邊停著幾輛出租的三輪車,一問,說從鎮(zhèn)上到小白家還有一段路。我租了一輛車子,接到活的小三輪像一頭小馬駒歡蹦著跑開了。寒風(fēng)從車門縫隙里鉆進(jìn)來,像一只陰森的手撕扯著,我坐在車子里掖緊了衣服。隨著車子的顛簸,路也越來越窄了,車子開到一個村頭,停了下來,開三輪的說到了。我付了錢,經(jīng)人指點,來到了小白家的門前。這是一個單門獨戶的農(nóng)家小院,與村里連片的房子隔著幾塊田地,院子的周圍是一叢叢蓬亂的刺槐,落盡了葉子的樹枝,光禿禿地伸向天空。紅磚的院墻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積雪,似有似無。院門虛掩著,里面靜悄悄的。

我按了一下門鈴,一會兒,從屋里走出一位老年婦女,見我是一個生人,臉上滿是疑問。我簡單地說明了來意,她熱情地把我領(lǐng)進(jìn)了屋內(nèi),原來她是小白的媽媽。這時,屋里又走出一高一矮兩個男人,一個是小白的父親,一個是小白的弟弟。他們都警惕地盯著我,從他們的神情上,我可以想像,這個家庭的不幸遭遇,讓他們還沉浸在痛苦之中。而我的到來,又是如此的不合時宜。

我又說了一遍來意,問小白在家嗎?他們同聲說在,這時從房內(nèi)走出一個身材修長,穿著黑裙子的姑娘,她披散著長發(fā),戴著一副黑眼鏡,不用介紹這就是小白了。

我說:“小白,你好!”

小白用右手生硬地扶著眼鏡,左手扶著墻慢慢地向前走了兩步。我趕忙上前扶住她說:“小白,我來看你了。”

小白的手微微地抖動了一下說:“謝謝!”

我看不到黑眼鏡后面小白的眼睛,但可以看到她白皙的面龐。一時,我們都沒有說話,心情變得有點沉重起來。

為了打破這局面,讓她愉快起來,我對小白說:“小白,我給你帶了一件禮物。”說著,我從包里拿出這個帽子和圍巾,讓她用手摸摸,然后給她戴上。

這時,我看到一滴晶瑩的淚水已從小白的眼鏡后面無聲地流了下來。小白的媽媽在一旁用衣袖擦著自己滿是淚水的眼睛說:“小白哎,你現(xiàn)在好俊,可你看不見了。”

小白說:“我心里知道的。”

我們正在寒暄的時候,屋里已陸續(xù)進(jìn)來了一些男女,他們穿著粗糙的衣服,面孔黝黑,站在周圍。我問小白的父親這是些什么人,他說都是村里的鄰居。聽說我是省城來的記者,這些人就七嘴八舌地說起小白的好,指責(zé)男方的獸性,要我為小白伸冤。

他們的到來,干憂了我的采訪,等他們平靜下來,我把小白父親叫到一邊,要他打發(fā)這些鄉(xiāng)親們先回去。

這些人走了,屋子里靜下來。我開始了對小白的采訪。小白說得很慢,聲音很輕,似乎不想去觸摸那顆碎了千百次的心,我小心地引導(dǎo)著,她抽泣起來。小白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把我?guī)У搅四莻€沉重而凄慘的黑夜,使我聞到了那個血腥的場面了。

小白的對象叫馬波,他們是經(jīng)過媒人介紹認(rèn)識的。一個月前,兩個人舉行了婚禮。新婚那天,小白來了月經(jīng),加上對父母包辦的婚姻不滿,就沒有同意和馬波進(jìn)行性生活,兩人產(chǎn)生了誤會。到了婚后的第三天晚上,他們又吵起來了。馬波發(fā)怒了,抓著小白的頭往墻上撞,用板凳砸她的身子,柔弱的小白很快就被打倒在地。男人還不解恨,就騎到她的身上,順手從桌子上抓起一雙筷子狠毒地插進(jìn)了她的眼里。小白一陣鉆心的痛,朝樓下的人喊:“救命啊,救命??!”樓下傳來的是一陣陣的麻將聲和說笑聲。

沒有人來幫自己,小白只有向馬波求情說:“好哥哥,你饒了我吧,你放了我吧?!?/p>

馬波沒有一點手軟,一用勁,小白的一只眼球被他撬了出來,然后還用手摳了一下;筷子斷了,他又換了一根筷子,再一次插進(jìn)她的另一只眼睛,直到兩只眼珠被撬了出來,小白痛得昏迷了過去。等小白醒來已是第二天了,她躺在縣醫(yī)院里,再也看不到一絲光亮。

小白趴在桌子上,她的講述在泣聲中幾次中斷。我找不到合適的話語安慰她,但我還要繼續(xù)問下去,越詳細(xì)越好。我清楚我是來采訪的,我的目的是要用她的故事?lián)Q鈔票,而不是伸張正義,但小白不知道這些,她已沒有眼睛了,她看不到我是什么樣子。我放心地坐在她的對面,看著這個悲傷的姑娘,我暗自感到可恥。

好久,小白抬起頭,取下臉上那只黑色的眼鏡,兩只空洞的眼睛深深地凹了進(jìn)去,被眼瞼覆蓋著,淚水在她的臉上滾動,她的眼瞼蠕動著,我知道她是想睜開眼睛,但卻不可能了。那凹進(jìn)去的雙眼,是一種巨大的無聲的控訴,沖擊著我的神經(jīng),使我不能承受。我?guī)退匕蜒坨R重新戴上。

小白的媽媽拿來一張小白放大的照片給我看,照片上的小白站在池塘邊,身邊開滿了紅色的花兒,小白一雙大眼睛正水汪汪充滿憧憬地望著遠(yuǎn)方?!靶“椎难劬Ρ煌谌ズ?,我就把她的這張照片放大了,我的閨女一雙眼睛好俊啊!”小白的媽媽用手撫摸著照片上小白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眼淚又掉了下來。

我和他們探討了一些解決問題的途徑,如到法院起訴,去找民政部門解決以后的生活問題等。小白父親默默地坐在一旁,不停地嘆息。他見我采訪完了,起身從口袋里掏出一盒好煙,從中抽出一根遞給我,我說不吸煙,他又把香煙小心地裝回盒子,裝進(jìn)衣服口袋,從另一個口袋里掏出一包廉價的香煙,吸了起來,淡淡的煙霧加重了這個男人臉上的深深的憂郁。他身后的門框上掛著一個簡易的電話,塑料的,號碼就在聽筒上的那種,一根細(xì)長的線上落滿了灰塵。他說,現(xiàn)在家里的一切經(jīng)濟(jì)來源,就是他在外面給人家耕種掙的一點辛苦錢,家里為了上訪和給小白治病,已背了近兩萬元的債。談到小白的未來,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說:“都是我們害了她!男方家長是村支書,叔叔在省公安廳工作,家里富裕,就圖了這個。當(dāng)初小白不愿意,是我壓著的,現(xiàn)在后悔也沒用了?!?

天完全黑了下來,小白的弟弟拉亮了白熾燈,白熾燈閃了兩下,發(fā)出輕微的幾聲叭叭響,然后,平靜地亮了起來。采訪已近尾聲,小白的媽媽起身要去給我弄吃的,被我攔住了。我說要回到鎮(zhèn)上去住宿,小白的家人不放心起來,說上次有個記者說要來采訪,男方的家人就放出話來,要他們不要接受任何采訪,否則會叫記者走不出鎮(zhèn)子,后來這個記者就沒有敢來。但我堅決要走,小白的父親擰不過我,就忙著出去給我找車了。

家里就我和小白兩個人了,平靜下來的小白,端莊地坐在我的面前,現(xiàn)出農(nóng)家姑娘的柔情和善良。我鼓勵她對生活要樹立起信心,馬上就要過春節(jié)了,希望她盡快樂觀起來,她只是默默地笑笑,搖了搖頭。

我對她說,城里許多盲人都在工作哩。小白說,城里人真好,然后又告訴我,到鎮(zhèn)上后,最好住在小鎮(zhèn)丁字路口那家旅社,那家人厚道,我們趕集時,常到他家去歇腳,買不買東西人家都很客氣的。小白這樣說,我倒又有點心酸起來,我想,這個善良的姑娘,過去像一只燕子和伙伴們來往于集鎮(zhèn)上,一路上有多少歡笑啊。

三輪車到了,我拉起小白的手,和她告別。要出門時,小白的媽媽忽然跪在我的面前,她蓬亂的頭發(fā)花白了,眼睛里盈滿了淚水,滿面的皺紋貼在她的臉上,她粗糙的大手拉著我像拉著一根救命稻草,說,謝謝你謝謝你,你是一個大好人啊,你要幫小白向上頭反映啊!我趕忙把她扶了起來,說政府會關(guān)照小白的,法律會給小白伸張正義的。我嘴里答應(yīng)著,但心里知道,我也沒這個能力。

小白的父親和弟弟打著手電送我,他們把我夾在中間。車主是小白家的熟人,我上了車子,他們還要送我去鎮(zhèn)上,被我堅決攔住了。

三輪車上路了,在鄉(xiāng)間的土路上急急地奔馳著,車子劃出兩道明亮的光柱,在深深的夜色里,顯得十分的醒目,仿佛要用力刺破這沉重的夜色。

到了鎮(zhèn)上,我按照小白的指點,找到了那家旅社。老板是一個中年胖子,一看就是一個厚道人,他把我領(lǐng)到二樓上。旅社里生意清淡,沒有其他旅客,我一個人住了一間房子。天氣一到夜間就寒冷了許多,我把兩床被子壓到一起睡,但睡不著,小白那兩只夜一樣漆黑的眼睛和照片上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在我的眼前反復(fù)交替,無助而又悲憤。我穿好衣服,坐在被窩里。窗外北風(fēng)呼嘯,發(fā)出尖銳的聲音。

3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在去車站的路上手機(jī)響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一個男子沙啞的聲音問:“你是趙記者吧?”

我說:“是的?!?/p>

他說:“你還在鎮(zhèn)上吧?”

我以為有什么朋友在這兒,但從他的聲音里能聽出一種陰陽怪氣來,我不喜歡。我剛想說還在鎮(zhèn)上,但話到嘴邊,我又咽了回去。我問:“你是誰?。俊?/p>

電話那端停了一會兒,沙啞的聲音有些強(qiáng)硬,說:“你不要問我是誰,我過來找你?!?/p>

下意識里我知道這個電話不對勁,我冷靜地說:“你有什么事就說。”

“你別走,我來找你?!彼脑捰行┘贝?,語氣有些粗暴。

我說:“我不認(rèn)識你,你找我干嗎?”說完,我就果斷地掛了電話。

我知道碰到麻煩了,肯定是因為采訪小白引起的。我在腦子里一遍遍回憶著在小白家里的一些細(xì)節(jié),在那些圍觀的人群中,是不是有這樣的一個潛伏者?我努力搜索著我能想起的面孔,那個年老婦女臃腫的面龐,一雙松弛的眼睛;那個男子精瘦的面孔,凹陷的眼睛;那個年輕的女子,輕佻的目光……他或她了解我的信息,馬上打電話到省城,馬波的叔叔在省公安廳,有人脈,很快就能從許許多多報社編輯那里找到我的電話號碼,不是很難。

這個潛伏的人是誰已不重要了,我決定快點離開這里,越快越好,我不想陷入一片泥沼中。我甚至想好了,萬一遇到危險,就去派出所尋求庇護(hù)。

過了一會,我的手機(jī)又響起來了。我一看還是那個號碼,手機(jī)一遍遍地響著,我不愿去接,但不接也不行,終究是要面對的,同時,我還要了解他的真實意圖。

我一接聽,里面仍然是那個沙啞的聲音:“你聽著,我不讓你走,你在這個鎮(zhèn)上走不掉的!”這次,這個沙啞的聲音里充滿了兇惡。

我從來沒有受到過如此威脅,氣得手發(fā)抖,我說:“你是干啥的?我問你你也不說,你一遍遍威脅我,是什么意思?你再這樣我要報警了!”

他說:“小子,你放明白點!只要你不參與小白家的事,你就沒事。”

我立即判斷這個男人肯定是小白說的那個馬波,就說:“你是馬波吧?”

“我不是馬波,你不要賴人家?!蓖nD了一下,他又說,“我可以從你的手機(jī)號碼查到你的姓名,然后查到你的身份證,再查到你的家庭住址。我不找你,我找你的家人?!?/p>

我說:“你的號碼我保留下來了,我隨時可以去報案?!?/p>

他哈哈大笑說:“小子,你看清楚了,我這個號碼是從書報亭買的?!?/p>

我一聽傻了眼,但我繼續(xù)回?fù)羲?。我說:“我也可以找到你?!?/p>

掛了電話,我趕緊給小白家人打電話。小白父親在電話那端直喘粗氣,可以感到他也是很氣憤的。過了一會兒,他說:“趙記者,你不要怕,我馬上趕過來?!蔽艺f:“你不要過來了,我只是把情況給你說一下,你要注意你身邊的人?!彼麌@息了一聲說:“我曉得了。這些狗娘養(yǎng)的,我家遇到這么大的災(zāi)難了,他們還在背后搞我,這些人不得好死!”放下電話,我知道這個飽經(jīng)滄桑的男人,是無奈而又悲痛的。

我乘大巴車到合肥時,天已快黑了。我打電話給劉愛愛,讓她在辦公室里等我。

上樓,穿過長長的陰暗的走廊,打開辦公室的門,里面燈全開著,白熾燈的光照得室內(nèi)沒有一片陰影,空氣暖融融的。劉愛愛坐在沙發(fā)上翻看一疊報紙,她聽到門響,抬起頭來,看到我時,臉上露出甜甜的笑容。我喜歡看她這樣微笑。甜蜜里帶著一種信任和高雅,廠長家的基因就是好。我一路緊張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來。

我坐在她的對面,把這次采訪的情況對她講了。劉愛愛說,這是一篇好稿子,下期安排頭條發(fā),雜志肯定又會好銷,可以賺筆錢了。最后,我又氣憤地把受到地痞流氓威脅的事說了一下,并說出了我的擔(dān)憂。

她驚詫了一下,然后說:“還真的被你碰到了,唉,不要怕。明天你去把號碼銷了,換一個新號碼,以防萬一?!?/p>

劉愛愛的話讓我覺得她是一個有主見的人,我決定明天就去移動公司銷號,盡管我對我的這個號碼有感情,但也沒辦法,只得割愛。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移動公司營業(yè)大廳了,業(yè)務(wù)人員告訴我,號碼可以銷,但在電腦上還要掛一個月,這是規(guī)章制度。也就是說,在這個月內(nèi),還能在電腦上查到我的姓名。

我把這個情況及時打電話告訴了劉愛愛,她沉默了一下說:“這種情況我們以前也碰到過,但只是威脅,不會來真的?!蔽抑?,她這是在安慰我了。

中午,我在屋子里午睡,樓下豬圈里那些饑餓的豬發(fā)了瘋一般地狂叫著?,F(xiàn)在這些豬已長肥了,我想,它們的日子也要到頭了。豬的叫聲一會弱了下去,我想可以安靜一會兒了,有一頭豬開始哼哼了一下,其他的豬又跟著叫了起來,大豬的叫聲有力粗獷,小豬的叫聲尖銳細(xì)長,它們一聲高一聲低地混合在一起,仿佛是在叫著世界的末日。我從床上坐起來,對著豬圈罵起來:

“你他媽的叫啥?你是一頭豬,這個世界是你叫的嗎?你吃飽了等死吧,有一天你死了,老子非要吃你的肉!”

房東在樓下聽見了,說:“小趙,你在罵啥?”

我說:“你趕快把豬喂了吧,吵死我了!”

房東穿著藍(lán)色的長褂,叉著腰,有點生氣的樣子走回屋里。我再也不敢作聲了,原來,罵豬也是要看主人的。

過了一會,豬不叫了,發(fā)出一片叭嗒叭嗒吃食的聲音。我感到豬是幸福的,而我卻是如此的狼狽,掙一點錢那么難,還把自己的家人搭了進(jìn)來。我想到了我在小縣城里的父母,他們雖然不富裕,但他們平安,度著悠閑的時光?,F(xiàn)在,我卻使他們的生活受到了威脅,真是不應(yīng)該!我甚至想放棄了,過平安的生活,不寫狗屁稿子了。

第二天,我去辦公室與劉愛愛商量這事,說稿子不寫了。

劉愛愛有點出乎意料,她坐在老板椅上,把身子往后仰了仰,高高的椅背彈了彈,很舒服的樣子,然后看著我說:“老同學(xué),要寫,我們抓一篇稿子不容易。下期雜志沒有好稿子,就靠這篇稿子走市場了?!眲蹛壅f完,遞給我一張紙,上面是她給我擬的標(biāo)題:《新婚夜,新娘被挖去雙眼;嘆新郎,因初夜權(quán)而失足》。這樣的文章果然有賣點。

沉默了一會兒,我還是接受了劉愛愛的意見。我現(xiàn)在面臨的生活是殘酷的,并不因為我有了正義感,肚子就不餓了,天上就能掉下餡餅了。我打消了顧慮,又鼓起勁寫了起來。

我把情節(jié)主要放在新婚之夜。一對年輕的夫妻,為了性愛而動手打了起來,這是多么富有刺激性的事啊,有些地方,我甚至偏離了小白的講述,根據(jù)稿子的需要進(jìn)行杜撰。寫累了,我在屋子里踱步,深冬的夜里,一片寂靜,樓下傳來豬們熟睡的喘氣聲和偶爾的哼哼聲。窗外,遠(yuǎn)處是一排明亮的燈火,那是出城的高架橋路燈。我的屋內(nèi)越來越冷了,我躺到被窩里,剛閉上眼睛,腦子里又浮現(xiàn)出小白黑洞洞的雙眼和小白的母親跪在我面前的情景,她們仿佛在對我說,你不能這樣寫?。?/p>

這時我的手機(jī)短信聲音響了,我打開一看,竟是那個流氓的電話,他在短信里果真把我家的地址發(fā)來了。我感到十分憤怒、焦躁,難道這個魔鬼真的對我動手了?

我寫不下去了,躺到床上胡思亂想。

我矛盾著,是按照劉愛愛的要求寫,還是寫成新聞?如果寫成新聞,劉愛愛這期雜志的頭條就沒了,而我和小白的命運就捆綁在一起了,就要和這個魔鬼來一番斗爭,但這樣值得嗎?我翻來覆去地想著,愈想愈焦躁。我睡不著了,披衣起了床。窗外,仍是無邊的黑暗和沉寂,上帝睡著了,豬也睡著了,萬物都睡著了。最后,我決定還是把這篇稿子寫成新聞。一個沒有正義感的男人,還不如一頭嚎叫的豬,豬在這個時候給了我提醒,一股使命感在這個深夜忽然涌上了我的心頭,我用拳頭往墻上狠狠地?fù)舸蛄艘幌?,拳頭的疼痛使我有了快感。我重又打開燈,坐在桌子前寫了起來。直到天亮,我才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上班,我把寫好的稿子拿給劉愛愛看。劉愛愛看了很失望,把稿子往桌上一丟,說:“你怎么寫成新聞了?這一期還指望你這一篇打市場哩!”

我感到對不起劉愛愛,我解釋說:“那個流氓已對我下手了,我要和他一搏,我已沒有退路了?!闭f完,我把手機(jī)里的短信翻給她看。

劉愛愛把我的手機(jī)接過去,歪著頭看了一下,一縷長發(fā)從她的額上垂下來,像柳絲一樣。她抬起頭把手機(jī)還給我說:“你是一個自由撰稿人,幫不上小白的……我們是靠稿子吃飯的?!?/p>

我堅決地說:“這件事我想了好久,我決定就這樣做了,這不光是為了小白,也是為了我自己?!?/p>

劉愛愛說:“你不是記者,不對社會承擔(dān)責(zé)任。你沒錢吃飯,誰來問你?不要太天真了?!?/p>

我有點生氣了,但為了不激化矛盾,我還是停了下來。我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樓下有一排高大的冬青樹,雖然是冬天了,但枝頭還是茂密的葉子,仿佛冬天沒有來過。再遠(yuǎn)處是一塊工地,高高的樓層被綠色的塑網(wǎng)包裹著,不停地發(fā)出哐哐的聲音。我望了一會兒,轉(zhuǎn)過身來,我看到劉愛愛也從椅子上站起了身,往日的笑容正從她瓷一樣飽滿的面龐上消失。她對我說:“唉,我們是同學(xué),你又跟著我,我這是對你好,你怎么不聽勸呢?你現(xiàn)在翅膀硬了,說不動你了?!?/p>

我說:“愛愛,我知道你為了我好……”

還沒等我說完,劉愛愛就打斷了我的話,說:“不要這樣稱呼我?!?/p>

我沒想到她來氣會這樣快,我們在一起這么長時間了,這還是頭一次碰到。我的血直往頭上沖,胸脯在劇烈地起伏。我深呼吸了兩下,說:“我感謝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你收留了我,但我不能像一頭豬一樣地生活!我懂得善良和罪惡,我不會按你的要求寫這篇稿子的?!?

我們的話語從平和逐漸開始激烈,劉愛愛可能從沒有遇到過如此的挑戰(zhàn),她拿起杯子朝桌子上一蹾,露出尖利的目光,說:“你要是堅決這樣干,你就離開我這個公司,不要給我?guī)砺闊?。以后你會吃不了兜著走。我的雜志離了你,照樣轉(zhuǎn)!”

我的犟脾氣又上來了,我說:“不干就不干,我告辭!”說著,我把采訪證掏出來,扔在了她的桌子上。我走到門口,手碰到了口袋里的手機(jī),這手機(jī)是劉愛愛買的。我把手機(jī)后蓋打開,把手機(jī)卡卸了下來,又返身把手機(jī)往她的桌子上一放。

劉愛愛沒想到我真的會這樣,白皙的臉漲得通紅,兩顆眼珠子瞪得圓圓的,指著我說:“沒想到你真不是玩藝兒。我這么待你好,還不如待一條狗!”劉愛愛又暴露出了廠長家女兒的優(yōu)越,一副高傲的樣子,我最煩這樣了。

我也氣憤了,我說:“你罵誰,誰是狗?”

她氣得手指發(fā)抖,指著我說:“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快給我滾出去,我不想再見到你!”

我說:“你別認(rèn)為你是廠長的女兒,請你明白,現(xiàn)在我們一樣是打工者!”

我跨出門去,隨后,我聽到身后的門發(fā)出砰的一聲響。

坐在外間的兩個同事沒想到我和劉愛愛吵得這樣兇,都站起身來吃驚地看著我,他們要過來勸我,我一轉(zhuǎn)身下了樓。

到了樓下,外面一股北風(fēng)迎面吹來,我打了一個寒顫,停了一下,又一頭鉆進(jìn)寒風(fēng)中。冷風(fēng)讓我發(fā)熱的頭腦冷靜了下來。我和劉愛愛就這樣翻臉了,唉,現(xiàn)在我回去給她道聲歉,她會不會原諒我?我躇躊了一下,但又一想,不可能,因為我傷害了她的利益,除非我放棄自己的主張。

接下來的幾天里,我拿著這則社會新聞,蹬著自行車往各家報社跑,省報、市報、法制報、人大報等等。每次從外面回到家里,歇息著疲憊的身子,我都會有一種安慰,小白啊,你知道不知道?我在遠(yuǎn)方為你奔波哩。

房東仍然從市里拉回來泔水,喂他的幾頭大肥豬,那些泔水發(fā)出難聞的臭味,黑色的塑料桶周圍掛滿了不忍目睹的垃圾。但我沒有辦法逃離和豬在一起的生活,只好繼續(xù)忍受著。

夜里,我經(jīng)常在噩夢中醒來。我夢見一個人拿著刀追我,我在前面跑,他在后面用沙啞的喉嚨叫嚷著。醒來就睡不著了,我坐在床頭,想著這個惡魔,外面的夜色是深沉的,豬們在樓下發(fā)出沉重的呼吸聲,遠(yuǎn)處有汽車奔馳而過。我就這樣一直坐到天亮,然后又昏沉沉地睡去。新的一天到來了,我首先聽到的是豬圈里豬的嚎叫聲,那些歇斯底里的嚎叫只是為了饑腸轆轆的肚子。它們在寒冬里養(yǎng)得體胖腸肥,然后走向屠宰場。豬的嚎叫聲讓我在新的一天充滿了悲痛,我不知道向誰妥協(xié),向誰揮起我的拳頭。

幾天后,各家報紙都登出了這則社會新聞。有的是完整的,有的是刪節(jié)的,最高興的是,一家法制報還配了幾十個字的編者按,譴責(zé)這種罪惡的行為。我把這些報紙認(rèn)真地收集起來,掛號給小白寄去。

不久,我接到了小白父親的電話,說小白的案子就要在縣里開庭了,要我有時間去聽聽。

開庭那天,一早我就去車站乘車。車子在鄉(xiāng)間的公路上奔馳,時間已接近農(nóng)歷年底,馬路上三三兩兩的行人,都提著挑著年貨,使人感到年的氣氛。我在腦子里一遍遍想像著,我要看看這個挖了小白眼睛的殘忍的惡魔的真面目。

縣法院還是簡陋的,像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鄉(xiāng)鎮(zhèn)電影院,處在居民區(qū)里,附近是一座座居民小樓,一條水泥路上,行人、電動車、機(jī)動車混亂不堪。走進(jìn)去,屋內(nèi)懸掛著的天平徽章讓人肅然起敬,徽章底下是審判長席、原告席、被告席、律師席、書記席。我是小白家人邀請的旁聽者,坐在后面的旁聽席上。律師是一個精干的年輕人,據(jù)說是在看了我寫的新聞報道后,義務(wù)來辯護(hù)的。那個挖小白眼睛的馬波,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身材粗壯地站在被告席上,垂著頭,再也沒有了過去的猖狂。

大廳里靜極了,審判長開始詢問雙方的情況。我看到小白站起來,她把臉上黑色的眼鏡拿下,開始悲憤地回憶那個夜晚,說到悲傷處,哽咽不已。

過了一會,審判長開始詢問馬波了。

審判長:“原告指控的事實部分是否屬實?”

馬波猶豫了一下,在他的律師提醒下,回答:“屬實,但我不是故意的?!?/p>

這個沙啞的聲音,就是那個打電話威脅我的人,我真的想上去甩他兩個耳光。

審判長聲音嚴(yán)峻地問:“你為何對被害人下如此毒手?”

馬波狡猾地說:“我小時候精神有毛病……”

大廳里傳出一陣嗡嗡聲,我坐在底下,心里也緊張起來,如果他的陰謀得逞,那他就能逃避法律對他的懲罰,我和小白的努力也就白廢了。我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叭”,法官敲了一下木槌,大廳里靜了下來。我也重新坐了下來。

法官指出馬波的家庭沒有精神病史,也無任何遺傳,相關(guān)部門對他的精神情況作了鑒定,認(rèn)為他屬于有完全行為能力的人。這個男人雖然做了精神有毛病的假證據(jù),但在律師的有力駁斥下,法庭沒有被采信。

庭審中,馬波多次插話,欲為自己辯護(hù),法官數(shù)次提醒打斷他。一上午的庭審結(jié)束了,馬波不得不低下了頭,被兩位法警押走。

從法庭出來,小白的父母緊握著我的雙手,嘴唇顫動著說:“大哥,你是小白的救命恩人。律師說,要不是你寫的那篇文章,這個案子可能賠點錢就被糊弄過去了?!?/p>

小白站在一旁嚶嚶地哭泣,不停地拭著眼眶。我走過去,拉著她的手,小白的手是軟弱的,臉上已多了一些看不見的滄桑,可見這些天來她所經(jīng)歷過的煎熬。我說:“小白別難過,我們贏了。”

“我們贏了!”小白用力地點點頭,說,“但我的眼睛沒了?!?/p>

小白的話讓我一時沒有了言語。是的,我和小白付出的代價都太大了。

從縣城回來,我很興奮,找到了原來公司里的幾個同事,我們在馬路邊的小飯店喝酒。酒酣之時,我又想起了我的女同學(xué)劉愛愛。他們說:“你走后,劉愛愛趴在桌子上哭了?!蔽议L久無語,雖然覺得對不起她,但我沒有做錯。

那晚我喝了不少酒,在廁所里吐得一塌糊涂。和同事們分手后,走在馬路上,寒風(fēng)吹著我發(fā)燙的臉孔,覺得十分的舒爽。

4

第二年春天接到通知,我原來上班的工廠被一家企業(yè)承包了,要我回去上班。我權(quán)衡了一下,在省城打拼也累了,想到家里還有年邁的父母,我還是回家上班了。

由于忙碌,我和小白一家也失去了聯(lián)系。

現(xiàn)在,我每天站在車床前滿手油污。在省城做自由撰稿人的那段歲月像風(fēng)一樣飄逝。有時我和父母說起幫助小白的事,父母總是半信半疑,他們不相信我這個滿手油污的家伙還能幫助別人,幫助別人應(yīng)該是政府大院里那些有頭有臉的人才能做到的。

偶爾在街頭看到盲人的身影,我會油然想起那個叫小白的姑娘來,不知道她現(xiàn)在的情況如何了。有一次,在馬路的盲道上,我閉眼走了一會兒,盲磚上凸起的道印傳到我的雙腳,我想,小白能在這上面走路嗎?

今年夏天,我在家里看電視,在本省新聞里看到記者在采訪一位盲人,仔細(xì)一看,這不是小白么!小白已經(jīng)結(jié)婚,有了孩子,丈夫就坐在她的身邊。身后的院墻下,月季花正開得茂盛,一片火紅。她在當(dāng)?shù)貧埪?lián)的幫助下,辦起一家養(yǎng)雞場。我把父母喊來,告訴他們,電視里的這位盲人姑娘就是小白。

小白戴著一副黑眼鏡,笑容從眼鏡后面溢出來,她談著自己自強(qiáng)不息的故事。談到當(dāng)年一位姓趙的記者給她的幫助,使她在最艱難的時候熬了過來。

母親一邊看著,一邊嘖嘴,說:“好俊的一個閨女,可惜了!”看完電視,我又把這次事件從頭到尾跟父母仔細(xì)地講了一遍,這次他們沒有再懷疑。

責(zé)任編輯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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