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硯田,1951年生,原籍河北樂亭,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有一則謎語是這樣說的:“此物面相丑,常在家中守。趕它趕不走,集市買沒有?!边@個集市沒有賣的農(nóng)家用物,而今是真正消亡了,難尋其蹤。但在男耕女織的舊日子里,它是村村普及、每家每戶都有一個的。它就在農(nóng)家里藏身暗處,要不咋說“常在家中守”呢?那個時候沒有電飯鍋,沒有熱得快。沒有這個物件的人家,就不被人認可為“人家”。又因為它是農(nóng)家自制自用的,是一件不是家具的“家具”,所以它至死也不曾有過學名,一輩子都叫做掏灰耙。它的清白和不可類比之處,在于從沒有蹚過市場這攤渾水,也從未出賣過自己。一根豎直的木棍,頭上頂一塊方正的小木塊,就是此君的肖像。
掏灰耙很有來頭,它與原始人發(fā)明的鉆木取火有直接的遞進關系。原始人把火鉆出來后,就知道煮熟食了,不再茹毛了飲血,炊煙也就日復一日升起來了。新火升起前,掏灰耙一耙一耙把灰掏盡。它沒有空閑梳洗打扮自己。為了讓人吃上一口熱飯,它每天都把自己臉上抹黑。灰燼里偶有余火,它還得受皮肉之苦,時間久了,就被燒灼得體無完膚。掏灰耙得到了農(nóng)人的真?zhèn)鳎邆淞宿r(nóng)人的好品行,即使被燒得壞了筋骨,它也從不吭一聲,用無言來包容并不完美的生活。
掏灰耙不曾有過童年,只當過童工。這個童工,曾和童年的我相伴。那樣的日子里,倦鳥歸林,垂掛南山的夕陽來照。陶淵明和更多不會寫詩的陶淵明,剛剛用完掏灰耙,就燒起了東籬下那一束菊香,水中清味,煮起了山膽?;?。一灣瘦月,映照著男耕女織的勞動身姿。對了,自然就有愛情。在女方眼里,相較于擁有財富、熱愛勞動、善待日月的人家,生活會更敞亮、更充實。這個時候你如果羽扇綸巾地走來說鄉(xiāng)愁,農(nóng)人會責備你多嘴。躲在暗處的掏灰耙,也會黑著臉給你顏色看。用勞動換回的心安和快樂,是掏灰耙年代最重要的特征。
后來,電來了,接管了舊火的所有權力。趕也趕不走的掏灰耙們,只能跟著老去的歲月,集體兵解。電真是萬能,電門一插,飯菜皆熟。空調(diào)一開,又換了一個季節(jié)。這快捷且殷實的日子令人昏昏欲睡,不思進取。個體之間的情感交流,也疏淡了。人與人之間最強大的第三者,是被電激活了的利益,這個利益輕易地從人們心里驅走親情和暖意。有生活品味的農(nóng)人說,電是快,火是香。用火燒出來的自然土香,只留在記憶里了。從此,沒有貨幣也能活下去的歷史,隨著掏灰耙的黯然謝幕而煙消云散。
我們越來越深入科學的腹地,曾經(jīng)為農(nóng)家生活助力的石碾、紡車、水井、犁鏵……這些當年故鄉(xiāng)的骨髓,被人抽干了。同期被放逐的一些小不點,也曾經(jīng)是故鄉(xiāng)手腳的掏灰耙、驢掌釘、鐵頂針等,亦散了伙。臨走,通訊地址也沒留下一個。只遺下幾間舊屋舍。故鄉(xiāng),只剩下一個骨架了。別的東西丟了就丟了,在我們手里丟掉的東西難以計數(shù)。那一句民謠呢?那一句男耕女織的勞動號子呢?
也是。我們生活在一個浮躁不安、見異思遷的年代。舍棄一些舊人舊物,已成為一種時尚。有時候在廢水池旁,你會看見一些尚能穿用的衣物,甚至家具或散幣。這些實物擺放得稍稍齊整些,幾乎就是一個地攤了。但它們被人眼也不眨一下地就當垃圾扔掉了。丟了就丟了。我就等來撿拾的人,但是我又一次失望。人們像商量過似的出奇一致:有人丟棄,無人撿拾。一個路人跟我說:現(xiàn)在是隨手抓錢的年月,你偏偏蹲在此處,像一根只知守不知動的掏灰耙。誠實倒是誠實,問題是現(xiàn)在沒人喜歡誠實了??炝?,你也快變成掏灰耙了。聽到這里,我想起多年前的一個冬季,一位赤腳踩踏冰雪的少年說出口的最大心事,就是眼下被人扔掉的那一雙鞋子。雙腳無端搖動起來,搖得心疼。
掏灰耙,在領導新潮流的高端商品面前,你就認命吧。我建議你和下堂的糟妻結個伴,遠走他鄉(xiāng)。而面對你們的離去,我沒有足夠的勇氣說一聲祝福。但是,掏灰耙,請留步,勞你為我最后清除一次靈魂上的灰燼。
面塑
對以食為天的民眾來說,提及面粉,不少人腦子里很快會出現(xiàn)兩個概念:第一個概念是食物。第二個概念,還是食物。
當面粉還不是面粉的時候,它是田里的一株尋常植物。準確地說,是一株人們耳熟能詳?shù)霓r(nóng)作物,人們叫它小麥。小麥是面粉的前身,也可以說是先驅。面粉躺在了面板上,蛻變成了一團面團,它就由人隨意來切割,變成了形態(tài)各異的食品:包子、餃子、燒麥、饅頭、花卷、面條、蔥花餅……
忽然有一天,面粉長出腳來,自己在食材的范圍內(nèi)出走,走進了藝術的苗圃,成為一種工藝品的原料,生發(fā)出動物似的四肢和形態(tài)來,著色后游樂生命的肌膚和跡象,并且成為了能夠存留百年生命空間的藝術珍品,讓人嘖嘖稱奇。這些走進人們生活中的花鳥魚蟲,也走進了袖珍版的唐宋山水,身邊吹來了魏晉之風。這種工藝品叫面塑。它是灤河右岸麥田里的一株文化的穗子,被移栽進樂亭文化這個百花園里。
王建國,原籍樂亭縣古河鄉(xiāng)劉莊子村。生于書香世家的王建國,幼隨父親學書法、讀詩書、習工筆花鳥。后師承藝術大家、在國內(nèi)外頗負盛名、人稱面塑蟈蟈王的王亮先生。積習有年,建國先生對面塑藝術頗有心得:一是心成,二是手感。心成后而手感成。謂之手發(fā)由心。其心,是獻身面塑藝術的決心。心成,才能由舊成新,由無成有,由死成活。佛家以成象征智慧,成在心中。面粉離案,成形聚神,建國先生分與眾人,未曾獨享。
在拜師儀式上,作為收山弟子,他把頭都磕破了,血絲浸發(fā)。王亮老先生面容上默許:孺子可教也。靈猴有血淚,西天取真經(jīng)。面里四百味,面里問人生。十年零收入,甘苦道誰知?這不是面壁十年,而是十年壁面。文化是有味道的,是汗酸味。而今,王建國的面塑已成氣候,備受界內(nèi)人士推崇,并在推向市場后,日漸占有上額。不日走出國門,亦不是虛言。
天涼好個秋。在王建國手里,有一棵長在秋天里的白菜,白白嫩嫩。難怪飛累了的蟋蟀選中它作歇息的場所。另一只落單的雄性,心里想著好事,就想讓白菜做新房,成就合巹禮。頭頂上兩根長長的須槍,差一點就抖起來。農(nóng)人都是節(jié)儉之人。何況清苦久了的王建國,離手的,就只一棵白菜,還有兩只相守相望的蟋蟀。多看幾眼都讓人覺得是奢侈,覺得沒有面塑者的參與,邊邊角角的面料簡直是一種浪費。一蟲一世界,一草一菩提。至于一只草蟲是否隱藏著禪機,我不想說。不想說,或許也是王建國先生的面壁精神。他在用面塑著這個世界,也在塑著自己。
在泥土上獨坐
如果只有那么一點點經(jīng)歷,你就沒有能力猜透無歲的土地。不經(jīng)歷老霜舊雪,又怎能跟得上泥土的感悟?在泥土上獨坐,靜下心思,我聯(lián)想到在這個世界上,稱得上永久的東西,少極。就說人吧,就有晚上脫鞋上床,早晨不再穿鞋下床的先例。自然,這張床還是照樣有人去睡,那條路也有人繼續(xù)走下去。
人在泥土上獨坐久了,就和植物結下了緣分。冬來,凍土寸進,植物一株一株地對春天變節(jié)。欲在冬季尋覓植物的完美,只能說是對生活的一種無禮。而在植物界,一生只期許春天的,水草能算得上其中一例。一襲綠衣,直到臨冬還不想脫下。
比對將要冬眠的生命形態(tài),是一洼斷水,斷水邊,是一株已經(jīng)長了凍瘡的水草。水草上,爬著一只仍顯生命跡象的瓢蟲;盯著瓢蟲的,是一只欲飛不能的蜻蜓;把蜻蜓視為獵物的,是一只小得不能再小的青蛙;青蛙身后,是它的天敵——一尾纖長的蛇。它們還殘存著捕殺的欲望和意識,但已喪失了捕殺的基本能力,擺出的只是一條生存軌跡。
泥土呵!既撫養(yǎng)生命,又掩埋生命,既帶來原愛,又產(chǎn)生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