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娟
(東南大學人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1189)
·文學研究·
空間·女性·知識分子
——論魯迅都市體驗的文本闡釋
張娟
(東南大學人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1189)
中國都市發(fā)展有著揮之不去的鄉(xiāng)土夢魘,從而使得以魯迅為代表的早期知識分子往往深陷吊詭的歷史語境,在城市語境與鄉(xiāng)土觀念中不斷調適,這種割裂感與矛盾性也表現在魯迅不同時期的文本中。從古都北京到現代化都市上海,魯迅的都市體驗有兩個比較明顯的階段,在空間體驗、女性意識和知識分子的都市責任等問題的思考上,魯迅對都市的認識與反思在不斷變化和深入。魯迅在《傷逝》和《阿金》等典型文本中關注物質、女性、市民世態(tài)人情等都市話題,勾勒出了早期中國都市化進程中的復雜社會現象與精神現實,對走向現代市民社會的靈魂困境與價值選擇作出了有益的探索。魯迅都市體驗的文學文本是20世紀初中國從“鄉(xiāng)土社會”走向都市社會的文學觀照,展現了世紀中國的社會面相及國民精神。
魯迅文學研究;都市體驗;文本闡釋
中國現代都市發(fā)展有個揮之不去的夢魘,就是擺脫不掉的鄉(xiāng)土記憶。所以,中國早期的知識分子總是身不由己地陷入一種吊詭的歷史境遇:他們在鄉(xiāng)土慣性與都市空間之間游走,在傳統(tǒng)與現代之間不斷調適自己。他們窮其一生想逃離都市,卻不知不覺被都市文化浸淫;他們對都市口誅筆伐,價值上取向的偏執(zhí)卻掩蓋不了他們現實中與都市的親和體驗。在鄉(xiāng)土中國這個道德意識較強、封建積習深重的東方古國,走向都市的過程分外艱難。魯迅作為中國近代知識分子的典型和新文學的開拓者,從紹興開始,輾轉過東京、北京、廈門、廣州、上海等大都市,他走向都市過程中的寫作與思考,伴隨著價值撕裂的痛苦與新舊交鋒的困惑,尤為真實地反映了富有社會責任感的知識分子對于走向市民社會的靈魂緊張與價值轉型的探索。
魯迅與都市的關系研究,近幾年備受學者關注,常見的大多是外部研究如從城市社會學角度,分析在城市文明浸染下魯迅如何介入都市場域。較為常見的研究路徑有:西方城市社會學理論視角下的魯迅研究;后現代主義城市理論視角觀照下的魯迅研究,如從本雅明、列斐伏爾等影響下的空間理論出發(fā),從空間場景的轉變和文本的獨特形態(tài)等角度探討魯迅作品與30年代上海都市生活的關系;還有城市文化視野下的魯迅研究,如在海派文化視野下探討魯迅30年代的文藝活動、魯迅與上海文化的研究等。本文試圖從文本內部入手,通過魯迅二三十年代的幾篇重點作品,探析魯迅都市觀的變化與都市意識的復雜演進。20年代魯迅初到北京,從一個鄉(xiāng)鎮(zhèn)為主體的鄉(xiāng)土中國文化氛圍來到北京這樣一個大城市,他的都市觀還處于感受、探索、調整的階段,同時北京又是一個混雜了現代都市與傳統(tǒng)鄉(xiāng)土氣息的,具有強烈的官本位氣息和轉型期特征的非典型都市。魯迅在他的很多小說如《端午節(jié)》、《幸福的家庭》、《傷逝》等中都描寫了現代市民的物質困窘和日常生活。10年之后,魯迅已經歷經北京、廈門,來到上海,在這個城市化已經相對成熟的現代都市,魯迅更充分地享受到都市的物質文明,也更深刻地體會到都市的種種弊端。20年都市漂泊,在這期間寫作的文章可以從一個側面透露出魯迅對都市的觀感和思考,其中最為典型的就是1925年的小說《傷逝》和1934年的雜文《阿金》。
魯迅的城市寫作關涉日常生活與城市空間問題,而這些主題的研究話語都互有交叉。列斐伏爾公開承認:“‘日常生活’、‘都市’、‘重復與差異’,‘戰(zhàn)略’、‘空間’與‘空間的生產’”是一些‘近似問題’(approximations),其母體就是馬克思的社會關系生產與再生產的辯證法理論?!雹貶enri Lefebvre,The Survival of Capitalism,Reproduction of the Relation of Production,pp.7-8.轉引自劉懷玉:《現代性的平庸與神奇——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哲學的文本學解讀》,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版,第402頁。列斐伏爾的空間概念發(fā)展了尼采、海德格爾、??碌目臻g理論,提出空間的生產,認為空間是有差別的、政治性的,“抽象的空間是一個權力工具。于是,統(tǒng)治階級使用抽象空間作為一種權力工具取得對不斷地擴大的空間的控制權?!雹趧延?《現代性的平庸與神奇——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哲學的文本學解讀》,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版,第412-413頁?,F代都市就是這樣一種空間的實踐,中心城市聚集資源,在對鄉(xiāng)村的掠奪與侵吞過程中產生城鄉(xiāng)差別;在城市內部,通過中心/邊緣、富人/窮人、房東/寄居的對立形成社會分配的不均,這種差異化的空間背后,實質就是??碌摹皺嗔Α币蛩亍P赂杏X派的都市書寫往往習慣于平面化描寫都市的道路、高樓、舞場等空間意象,魯迅卻擅長揭示都市空間的差異性,這背后就隱藏著都市批判與空間政治問題?!秱拧泛汀栋⒔稹分锌臻g對于自我和情感的壓迫都是魯迅在文本中反復提到的主題?!秱拧分恤斞笇τ诙际锌臻g的困擾表現在基本的空間需求不能滿足,到了《阿金》,基本的空間需求得到了滿足,“我”至少擁有了自己獨立的房屋和書齋,但是都市生活的另一種空間困擾出現了,這種痛苦甚至超越了《傷逝》壓抑的傷感和悲哀,激發(fā)起了“我”的憤怒與厭惡??梢?,隨著都市化的深入,空間問題已成為一種日益嚴重、無法回避的癥結。
《傷逝》中的空間問題,一種是不同社會地位的階層空間差異,一種是日常生活空間與精神空間的差異?!秱拧芬婚_頭,提到涓生的住所是“會館里被遺忘在偏僻里的破屋”③魯迅:《傷逝》,載《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13頁。下不一一注釋。。“會館是一種地方性的同鄉(xiāng)群體利益整合組織”④中國會館制編纂委員會:《中國會館志》,方志出版社2002年版,第1頁。,也是鄉(xiāng)村向都市轉型的一種特定歷史空間,起源正是由于城市化進程,五四時期大量知識青年涌入都市,陳獨秀、毛澤東、沈從文、丁玲等不少人都有過會館的生活經驗。魯迅居住的紹興會館也成為一個重要的空間向度。“‘S會館’是一個能指的意象,涵示著魯迅、周作人這些文化精英對兩浙文化依戀的漂泊?!甋會館’是五四新文學的產房”⑤彭曉豐、舒建華:《“S會館”與五四新文學的起源》,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頁。?!秱拧分袖干畛蹙幼〉牡胤骄褪菚^。歷史上北京的會館最初是給外地進京參加科舉考試的考生準備的,20世紀初成為早期知識分子涌入都市謀生的第一寄居地。基本上都是廉價貧寒之地?!叭欢沁@樣的破窗,這樣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樹和老紫藤,這樣的窗前的方桌,這樣的敗壁,這樣的靠壁的板床?!?第113頁)會館空間的衰敗局促正是涓生地位地下、身份貧寒的表征。城市社會中的空間差異就是人的社會地位的隱喻,涓生所處的空間說明他只是身處社會底層的知識分子,雖然他始終渴望改變現有的空間政治與社會秩序,但這個過程并不順利,文中多次把愛情的困境與空間的壓迫聯系起來,認為所有的危機都是因為涓生無力置一間書齋。涓生在吉兆胡同的住所和圖書館兩個空間之間來回輾轉,住所象征著日常生活,圖書館象征著涓生的精神追求。在小說的結尾,對精神自由的渴望超越了日常生活的瑣碎,涓生在空間的分裂與差異中選擇了精神自由。最終,他向子君作出無愛的宣告后冒著寒風奔向通俗圖書館。涓生以逃避的方式選擇了圖書館所隱喻的精神空間,但文本中所揭示的底層人的空間匱乏問題并未獲得解決。
《阿金》則呈現了典型的上海城市異質空間特征?!爱愅邪睢?Heterotopia)這一術語最早出自于??拢皬漠愅邪钜暯莵砜?,布滿高樓大廈的城市實際上是整潔的虛幻空間與雜亂無章的物質空間交織而成的,諸色空間普遍滲透著社會權力機制及意識形態(tài)?!雹迏纬?《比較文學新視域:城市異托邦》,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0頁。“異托邦”主要強調“現代空間的多樣性和不統(tǒng)一性”⑦王勇:《??碌目臻g哲學異托邦特質思想分析》,《北方論叢》2014年第5期。,魯迅的文本真實刻畫了上海弄堂的空間危機。由于這是比較高等的里弄,不但擁擠嘈雜,而且華洋雜居。洋人住在公寓,娘姨住在亭子間,當時上海“甚至有一幢里弄房子里住著15戶人家的情況。但基本上一幢房子住4戶人家,或者24口人的情況較為常見,算下來人均居住面積為30平方英尺或者居住空間為337立方英尺?!雹俦R漢超:《霓虹燈外——20世紀初日常生活中的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版,第148頁。這種華洋雜居的居住方式形成了典型的異質空間,外表是現代化的公寓馬路,但同時又由雜亂無章的不同階層的空間交叉而成,每一種空間背后都有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形成各種權利機制和階級意識的碰撞。魯迅當時居住的就是這樣的弄堂空間。許廣平在回憶錄中談道:“住在景云里二弄末尾二十三號時,隔鄰大興坊,北面直通寶山路,竟夜行人,有唱京戲的,有吵架的,聲喧嘈鬧,頗以為苦。加之隔鄰住戶,平時搓麻將的聲音,每每于興發(fā)時,把牌重重敲在紅木桌面上。靜夜深思,被這意外的驚堂木式的敲擊聲和高聲狂笑所紛擾,輒使魯迅擲筆長嘆,無可奈何?!雹谠S廣平:《景云深處是吾家,十年攜手共艱危》,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28頁。《阿金》中作為知識分子的“我”的工作空間,阿金的休閑空間、工作空間,洋主人的生活空間和巷弄里那些“老女人”、“新娘姨”、“西崽”、“姘頭”們的活動空間形成了差異性的越界和并置矛盾,形成不同空間的撞擊,衍生出多元的生活形態(tài),從而引發(fā)不同社會階層的矛盾,顯示了都市空間的復雜權力機制。
從差異性空間到異質空間,從封閉衰敗的北京會館到擁擠喧囂的上海石庫門,這種空間的變化,在魯迅的現實境遇和文本構成中都有反復的呈現。都市生活給予了魯迅自由選擇的自由,他從北京八道灣胡同到上海景云里,再到北四川路樓寓,再到大陸新村9號,輾轉各地,但空間的改變并沒有使他尋得“詩意的棲居”,相反,空間的壓迫日益沉重,這從30年代魯迅的雜文在不同程度上多次提到的空間壓力與靈魂緊張中可窺見端倪,對于現代都市的高密度居住生活方式帶來的精神困擾,魯迅反復表達了自己的憂慮與不適。
“無論是西方還是中國婦女研究的歷史經驗告訴我們,城市空間是考察婦女‘性別空間’狀態(tài)的重要窗口。因為無論是西方還是中國社會,作為歷史存在(同樣也是現實存在)的父權統(tǒng)治常將婦女行為規(guī)范于一定空間范圍內(這種規(guī)范往往是理論上的)。而充當政治、經濟、文化和社交中心的城鎮(zhèn),歷來被視為婦女活動‘真空地帶’。相應的,一旦屬于婦女的‘性別空間’出現擴張趨勢,其征兆往往哪個首先出現在城市空間中?!雹垡?《空間,角色與權力——女性與上海城市空間研究(1843—1911),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6頁。都市為女性提供了更為廣闊的空間,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中婦女解放這個艱難的任務,到了現代都市,卻成為了一個必然趨勢。工業(yè)社會的生產方式和現代市民生存方式使得女性獨立成為可能。從子君到阿金,魯迅內心熱愛的是像子君一樣知書達理、向往真理的知識女性,但這樣一個可愛的女子在現實的種種摧殘下只能邁向死亡;魯迅討厭阿金這樣粗鄙的娘姨,但她卻活得生機勃勃、獨立自由。這正是讓魯迅吃驚乃至反思的地方。
子君在文本的開端似乎是一個時代女性,但是讀完全文,我們卻發(fā)現她和張愛玲、蘇青筆下那些裹挾在時代大潮中把結婚當作生存手段的市民女性本質上也絕無二樣。子君沒有經濟獨立,和涓生同居前,她住在叔叔家,同居后,依靠涓生公務或者寫稿的報酬生活。雖然她也喊出了那句著名的獨立宣言:“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力!”(第115頁),但這句響亮的宣告和整個文本中子君的節(jié)節(jié)敗退和沉默退縮形成了鮮明的對白。形成了“五四”時代的女性命運隱喻。一方面是積極的口號式的女權主義的狂飆突進,另一方面是現實中女性的實際境遇并沒有根本的改觀。經濟權的缺失使得子君在戀愛關系中喪失了話語權。在文本中,子君作為女性的言說是缺席的,導致整篇文章成為女性不在場的男性自白;子君在戀愛關系中也是失語和被動的,她不過是被涓生啟蒙的學生,而文本中永久的沉默實質是在掩飾她精神上的蒼白與虛弱。從一開始,子君就不是涓生思想碰撞意義上的戀人。事實上,子君從始至終并沒有太大的變化,她只不過是嫁給了自己崇拜的男子,在同居生活中努力盡到一個世俗的妻子的責任。她只不過是從父親和叔叔代表的父權投靠向了涓生所代表的夫權,本質上子君并沒有實現女性的個性解放。
和子君相比,阿金卻具有某種現代女性的特征。首先,阿金經濟獨立,可實現財務自由。所以,同樣是“都市漂泊者”,她不需要像子君一樣依附男性,反而可以在“自食其力的余閑”軋姘頭,面對男性,她完全自主,就算由于爭風吃醋引發(fā)巷戰(zhàn),她也獨善其身,充滿女權主義色彩;其次,阿金沒有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束縛。她從來不會像祥林嫂一樣追問靈魂的有無問題,把“軋姘頭”看作天經地義,她以原始潑辣的方式天然奉行性自由,也不會在把求助的男人關在門外時產生道德負疚感。傳統(tǒng)中國性別文化的核心就是父權制,“它從文化觀念、制度安排、身份認同各個層面維護男性的中心地位和對女性的支配關系。其基本前提是強調兩性生理上的差異,以及由此帶來的性別角色分工上的合理性?!雹賲切∮?《回歸日常生活:女性主義方法論與本土議題》,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87頁。但是,阿金以潑辣自然的生命力改寫了這一傳統(tǒng)?!皩懺谧畹讓拥娜粘,嵤轮械陌⒔饡r,當不把她那些行為看作日常瑣事而視為‘革命’的象征時,阿金是很耐人尋味的”②竹內實:《中國現代文學評說》,中國文聯出版社2002年版,第149頁。阿金動搖魯迅并不是因為她的外表,而是她粗野的行為背后對魯迅思想的震撼。在《傷逝》中,涓生是一個啟蒙者、指路者的姿態(tài),子君在這段感情中只能是一個默默的“回聲”,像阿隨一樣追隨著涓生的腳步,聽從涓生的安排,但是阿金不是子君,阿金的世界是獨立的、自主的,男人對于她來說,是可以招之即來、揮之則去的。她不追隨任何人,也不懼怕任何勢力。不僅如此,阿金的能量大到超過一般的男人,她所做出的事是涓生都做不到的。從這一點來看,阿金的解放性與革命性遠遠超越了子君,她在都市社會中的游刃有余、在市民生存中的草根智慧、在女性獨立上的徹底決絕,都值得我們反思。
“城市發(fā)展與女性解放密不可分,同時,女性賦權的增加也可以極大地推動城市的合理發(fā)展;城市中的女性空間研究為我們展現了不同時代中女性的生存境遇?!雹弁跣〔?《城市社會學研究的女性主義視角》,《社會科學研究》2006年第6期。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的生產方式造就了女性的從屬地位,隨著城市的興起,女性也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機遇,在現實城市社會,女性開始擁有自食其力的能力,相伴而生的就是女性對傳統(tǒng)道德觀的鄙棄。魯迅筆下的女性都具有道德倫理的復雜性,如祥林嫂滿腦子封建教條,雖然也曾激烈地反抗,但終逃不過被奴役的命運;艾姑雖為傳統(tǒng)女子,卻不受儒家理教的羈絆,身體里涌動著抗爭的血液;子君在思想上認同啟蒙,卻沒有真正獨立生活的能力;阿金具有野性的生命力和徹底的市井精神,卻缺乏文明的教化。魯迅塑造了一個個走向市民社會的女性形象,正是昭示著靈魂改造的長久性與市民意識形成的曲折性。
中國古代有“士”的傳統(tǒng),但這并非現代意義的知識分子?!爸R分子”一詞最早由19世紀60年代的俄國作家彼得·博博雷金提出。④參見《蘇聯百科詞典》,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6年版,第1590頁。城市的發(fā)展成為現代知識分子形成的契機,“資本主義和工業(yè)市場經濟才第一次給知識分子提供了巨大的、廣泛的和普遍的機遇,使他們第一次得以獲得獨立的經濟地位,在整體上開始成為一個獨立的階層并成為中產階級的一部分?!雹萃踅?《知識分子的自我啟蒙》,線裝書局2012年版,第67頁。中國早期城市語境中的知識分子,面臨著一個復雜的歷史語境,他們面臨著傳統(tǒng)與現代、農業(yè)文明與工業(yè)文明、啟蒙與革命的重重矛盾,這些由文化沖突而獲得主體高度自覺的知識分子,勇敢地擔負起了對現實的揭露批判任務。但是,這些知識分子并不是天然生成的,他們在早期市民社會經歷了屈原式的“上下求索”,直面慘淡的現實與人生,在與人生的困境不斷搏斗的過程中,在對歷史、社會、文化的認識感受上,內心充滿著緊張、苦痛與掙扎。
涓生和子君在文本中是以知識分子身份出現的,他們不同于祥林嫂,也不同于阿金。他們把對于思想和精神的追求看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但是對現實生活中出現的種種問題卻束手無策。他們超越了祥林嫂的愚昧,卻沒有阿金的行動力和決斷力。所以,當愛情遭遇到現代都市必然出現的種種瓶頸——物質困窘、空間壓迫、社會壓力等等,他們就變得異常軟弱。從根本上講,這兩個人缺乏改造世界的勇氣。世界規(guī)定了這個規(guī)則,他們就被動地遵守,或者在精神世界里遠行,在現實中卻無能為力,反而是阿金以自己的粗鄙與無所畏懼能在現實社會中殺出一條血路。《傷逝》中作為小知識分子的涓生和子君在困難面前缺乏行動力,太過分地強調了精神需要。首先,在當時的革命文化語境中,涓生與子君的戀愛實質也可以看作一場啟蒙的革命,但是在這場革命中,涓生并沒有清醒地認識到自己作為知識分子的啟蒙意義,子君也沒有有效地把革命和戀愛區(qū)分開來。所以,婚后涓生一味地把生活的困窘與交流的困難歸結為物質的匱乏,子君一味地等待,而不是在平等的意義上與涓生一起成長。最后,涓生作為有著社會責任感的知識分子,其內心強烈的精神需求使他抗拒日常生活的庸碌氣息,回歸到精神的現場。而對現實毫無反擊之力的子君只能任憑殘酷的日常生活將其吞噬。魯迅另外的都市文本《端午節(jié)》、《幸福的一天》等也塑造了毫無現實行動力的知識分子,他們甚至沒有涓生那樣拋棄日常生活、重新彰顯自己的精神立場的勇氣,而是表面上是新式文人,天天捧著《嘗試集》,寫著所謂的新文字,骨子里只是把文學當作換取物質利益的砝碼,一旦在文人的清高和自身的利益之間發(fā)生矛盾,就毫不猶豫地轉投物質的懷抱。
與作為小知識分子的涓生和子君相比,阿金處理現實問題就非常果敢勇猛、酣暢淋漓。在《阿金》中作為知識分子的“我”依然是懦弱的、缺乏行動力的。盡管已經多次被阿金影響到情緒抓狂,但“我”也并無任何行動上的抗議,只是軟弱地想:“況且我想,我也未必能夠弄到開起同鄉(xiāng)會?!雹亵斞?《阿金》,載《魯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05頁。《阿金》的耐人尋味之處正是這種吊詭之處。在文中,魯迅多次說到討厭阿金,對于說話詰曲聱牙的魯迅來說,如此強烈地表達對某一個人的極端厭惡之情,是很少見的,只能說在討厭里面包含了很多其他的復雜情感。阿金只不過是租界中一個普通的底層市民,魯迅一般對尋常百姓是寬容的,引起他義憤的大多是知識分子。而《阿金》中魯迅不但關注了這個粗野的女子,甚至從家長里短的生活瑣事中,一下子聯想到了國家興亡,這是有悖于魯迅的日常思維習慣的。那魯迅隱藏在《阿金》背后被動搖的信念和主張到底是什么呢?研究魯迅當時寫作《阿金》的文本語境,我們會發(fā)現1936年前后的幾篇雜文中,魯迅頻頻出現對知識階層的批判和普通市民階層的反思。魯迅《我要騙人》中說:“倘使我那八十歲的母親,問我天國是否真有,我大約是會毫不躊躇,答道真有的罷?!雹隰斞?《我要騙人》,載《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05頁。魯迅在這個回答中表現出少有的溫情與妥協(xié)。就如早年在《祝?!分谢卮鹣榱稚八篮缶烤褂袥]有天國”的提問,作為唯物主義的知識分子,魯迅是堅信沒有天國,也沒有所謂的“黃金世界”的,但是他一番躊躇后還是主動向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妥協(xié),這里的思想和《阿金》是一脈相承的,魯迅在堅持知識分子的精神立場的同時,也開始嘗試了解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邏輯。
綜觀魯迅的都市文本寫作,我們會發(fā)現魯迅關注的大多是都市邊緣人群體,從游走在鄉(xiāng)村與城市邊緣的阿Q,到還沒有完全融入都市生活的小市民知識分子涓生和子君,再到農村來到都市為洋人打工的新“市民”阿金,他們都保持著和都市若即若離的關系,進可攻,退可守。子君在北京的同居生活難以為繼,黯然回鄉(xiāng),阿金也因種種劣行被主人辭退,不知所終,可能還和涓生一樣,掙扎在這個充滿希望和誘惑,但同時又冷酷而陌生的城市中。如果我們對文本進行考察,就會從中讀出魯迅城市體驗的發(fā)展和變化??梢哉f,魯迅具備“一個廣泛吸收過歐風美雨的‘現代人’的現代精神”③亓鳳珍:《從〈出關〉看魯迅對儒家思想的繼承與超越》,《山東社會科學》2014年第10期。,從魯迅的都市文本寫作流變中,可清晰感受到魯迅對現代都市的實質認識越來越深刻,對于現代市民如何應對都市新環(huán)境的變化也有自己的深入反思。
20世紀早期的中國,正是古老中國沐浴著歐風美雨,逐步從“鄉(xiāng)土社會”轉型到都市社會的關鍵時期。特別是北京和上海,從傳統(tǒng)積習濃重的“帝都”到有著“東方的巴黎”之稱的上海“魔都”,魯迅以“帶有反思批判與理性審視的眼光,傳達著對上?,F代化進程中世情百態(tài)的思考,同時,也透露出他逐漸形成的現代市民意識”④張娟:《魯迅上海書寫中的現代市民意識初探》,《魯迅研究月刊》2012年第8期。。這一意識構成了魯迅獨特的“歷史性的、時間性的和生成性的……出發(fā)點和問題視域”⑤孫麗君:《伽達默爾的詮釋學美學思想研究》,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60頁。。由于中國的都市化進程在封建倫理、專制政治、西方殖民與小農經濟等多重外力的干預下,顯示出畸形的雜糅感與喧囂的復雜性。啟蒙精神批判的倫理道德在現實生活中完全失序,知識分子吶喊悲鳴、理性科學的主張也一再受到挑戰(zhàn)。魯迅作為一個現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具有獨立的人格與價值標準,他對都市化給中國社會帶來的各種問題作出了迅捷的反映,從外部空間到女性意識,從普通市民到知識分子,他的思考勾勒出了早期中國都市化進程中的復雜社會現象與精神現實。相較于同時期的左翼“革命加戀愛”的都市流行文學與30年代關注物質欲望的新感覺派“時尚文本”,魯迅的都市文本更有深度,也顯示出更深厚的思考者立場。正如西美爾所言,都市本身即是精神命題,魯迅都市書寫的最大意義是對于現代市民精神問題的揭示,而不是外在物質表象的呈現。這種精神路徑的都市寫作是魯迅給我們留下的寶貴財富,其在文學史上的意義值得進一步探究。
(責任編輯:陸曉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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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5]04-0158-05
2015-01-23
張娟(1979—),女,東南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本文為2011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魯迅與20世紀中國研究”(項目編號:11&ZD114)和東南大學教改項目(項目編號:2013-161)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