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聾啞時代(之三)

2015-04-01 16:18雙雪濤
鴨綠江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老師

關(guān)于天才小說家雙雪濤關(guān)于《聾啞時代》我將一直有話題可談。這之前我想到了。但就雙雪濤小說文本的審美判斷不斷有同盟者加入,且反應(yīng)得如此迅速強烈我真的沒有想到。無疑,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巨大鼓舞。一部重要作品的本質(zhì)開始顯現(xiàn),好消息已經(jīng)傳來。我們將在《小說月報》2015年第4期上看到《聾啞時代》的第一部分文字,在《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長篇小說》上看到《聾啞時代》的全貌,繼而也會看到百花文藝出版社和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單行本。感謝《小說月報》,感謝劉書棋兄!當(dāng)然也要感謝計劃出版《聾啞時代》的出版社。對于編者而言,沒有什么能比所編發(fā)的作品被重要選刊轉(zhuǎn)載及被重要出版社列為出版計劃更值得欣慰了。特別是這種作品還沒有完全刊完,而刊出的部分已引起極大反響,并有同期兩刊即時互動的跡象,真有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寫與讀幾乎在進行時中完成的那種興奮和美妙?!睹@啞時代》是我們的驕傲,雙雪濤更是我們的驕傲!之于雙雪濤之于我們之于讀者,《聾啞時代》無疑是一部徹頭徹尾的重要作品。

本期我們將閱讀到《聾啞時代》的兩個章節(jié),依舊是兩個人物的故事。安娜和霍家麟,我很想說說他們。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安娜和霍家麟這兩個章節(jié),已于去年和去年之前公開發(fā)表過?!段业呐笥寻驳铝摇钒l(fā)表于《文學(xué)界》,2013年第6期,是小說中的“霍家麟”部分,如果把霍家麟改為安德烈的話;《安娜》發(fā)表于《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4年第17期,對應(yīng)于小說的“安娜”那個章節(jié),連標(biāo)題都沒有換。這兩篇小說我找來看了應(yīng)該說看得很細(xì),它們獨立成篇時精彩得剔透而悠遠(yuǎn)。但很奇特,放到《聾啞時代》里作為某個章節(jié)出現(xiàn)時,重新閱讀,哪怕是完全搬過的文字,感覺也有極大的變化。我要特別強調(diào),不是文字本身有什么變化,換言之,小說為我們提供的再創(chuàng)作元素及經(jīng)驗沒有絲毫變化,是再創(chuàng)作的結(jié)論變了,變得復(fù)調(diào)渾厚而意味深長。我們看到了雙雪濤在敘述青春期故事中的某些獨特體驗,或者叫創(chuàng)傷性的經(jīng)驗。青春悖維成長,過程中無可避免遭遇生理和心理上的磨難,磨難也同樣無可避免帶來精神的創(chuàng)傷。創(chuàng)傷不能修復(fù),磨難不能消除,于青春生命而言,就會引發(fā)悲劇。青春期的苦悶與彷徨,精神與肉體分離的焦慮與痛苦,行為和思維上的逆襲無果,被雙雪濤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重點說說安娜,她以屢次“自殘”或“自殺”來結(jié)束生命,將青春時期的生命不堪承受之重和因心靈的脆弱而不能承受的成長之痛彰顯得凄美而多姿。安娜在壓抑的童年中長大,她過早地熟稔了成人社會里的邏輯規(guī)則,她早熟、早戀,但無法釋放心靈重負(fù),她屢屢自殘,而又自殺不成。安娜為什么自殺呢?這不但成為小說中“我”的疑問,也成為讀者的一個巨大疑惑。從文本表層來看,我們不可否認(rèn),對青年人心靈創(chuàng)傷經(jīng)歷的揭示,對殘酷青春經(jīng)歷的描寫,首先反映的是青春少年群體中一部分人真實的心路歷程和生命遭際。但是,從文本深層來看,從文本接受美學(xué)角度……算了,我突然想起那個叫馬克·吐溫的美國作家,在《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序言中說的話:如果有人膽敢在本書中尋找什么結(jié)構(gòu)、道德寓意諸如此類,一律逮捕、流放乃至槍斃。我能肯定雙雪濤不會像馬克·吐溫那樣想,但適時閉嘴是必要的。讀者自己的判斷永遠(yuǎn)高于一切。

雙雪濤,1983年生于遼寧沈陽。2003年考入吉林大學(xué)法學(xué)院,2007年畢業(yè),進入國家開發(fā)銀行遼寧省分行任職。2012年辭職,成為自由作者。2015年起供職于《芒種》雜志社。2009年起發(fā)表影評。2011年小說處女作《翅鬼》獲首屆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獲獎作品在臺灣《中國時報·人間副刊》連載,并在臺出版單行本,單行本獲臺北市立圖書館好書推薦獎。2012年憑借小說《融城記》獲第十四屆臺北文學(xué)獎年金獎入圍。同年《翅鬼》在大陸出版,入選國家出版署“國際出版工程”。2013年起,創(chuàng)作中短篇小說及評論,作品見于《收獲》《上海文學(xué)》《江南》《山花》《西湖》等刊,并入選選刊、選本。2014年獲第二屆“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

安娜

我和安娜相熟完全是偶然。

初中在一個教室里坐了三年,一共沒有說過三句話,我記得其中一句還是“借過,好狗不擋道”。她就是愛如此講話,大家都拿她沒有辦法,因為她是個徹頭徹尾的壞學(xué)生,如果劉一達代表著一座聳入云端的燈塔,那她就是深入地下的下水道。那時候她時常不來上課,在街上和其他學(xué)校的男生溜達,有時候上去扯男生的頭發(fā),很用力那種,揪住了還要晃一晃,男生就這么被她牽著,臉上還賠著笑,好像是得了某種殊榮。有一次,我被老師留下寫題,寫來寫去卻怎么也寫不完,倒不是我不努力,我也想早點回家睡覺,雖然不一定能夠睡著,但是至少要在我最疲勞的時候躺下,而是我不懂?dāng)?shù)學(xué),又偏執(zhí),被一道題難到,無論如何也要想出個所以然,就算整個卷紙只得到這一道題的分?jǐn)?shù),我也在所不惜,絲毫不覺得有什么不合算,而那天的那道題又恰巧是卷紙上的最后一道。老師看我有寫到第二天一早的苗頭,就說:你寫完再走,明天早上給我。記得把教室門鎖上。然后就走了,看來是餓壞了。我依稀聽見她的話,可眼睛還是盯著那道題,心想今天咱倆只能活一個,我一直覺得一道題被破解的時候就是它的死期。打更的老頭兒來敲門的時候,我已經(jīng)算了四個小時,用了我所能找到的所有草紙,就在門響的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原來這道題的死穴是一個極其簡單的定理,可我偏巧覺得一張卷紙的最后一道題不應(yīng)如此簡單,出題者真是個心理大師啊,相對我們這幫天真的孩子來講。我長舒了一口氣,心想若是劉一達或者隋飛飛或者隨便一個前五名的學(xué)生來解,用不了一分鐘就可以交卷,一轉(zhuǎn)念,又覺得他們的心機也許比我更重,弄不好想得更復(fù)雜,也許苦頭比我吃得更多,心情忽然舒暢了許多,覺得自己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條真理:有時候越聰明的腦袋越是脖子上的負(fù)擔(dān)。

走出校門,看見路燈下面有兩個男孩打在一處,一個揪住另一個的頭發(fā)用拳頭捶他的眼眶,打得另一個男孩一邊用腳亂踢一邊頻頻眨眼,可他的頭發(fā)實在太長,使對方揪得十分趁手,幾乎沒有還手之力,估計只有等對方打累了才能逃脫。安娜就站在兩人近前,哈哈大笑,我擔(dān)心她一口氣沒有舒理好就要先于打架的兩個人受傷。她一度笑得蹲在地上,用手掐著腰,在笑的間歇費力地說:我讓你打他的嘴,你打他眼睛干嗎?打人的男孩好像恍然大悟一樣,把那人的腦袋移了移,使其嘴完整暴露于燈光之下,說:寶貝,你看好了。揮拳朝那人的嘴打去,然后就是和聲一般的慘叫,被打的人坐倒在地,臉上掛滿了血,另一個抱著手在地上跳來跳去,看來那人臉上的血有一部分是屬于這只手的。安娜笑得更厲害了,好像剛看了一出二人轉(zhuǎn)一樣。

我趕緊推著車貼著墻走掉。

初中畢業(yè)之后,她家又花錢把她送去了一個不錯的高中,那所高中在城市的另一頭,和我的高中正好在這座城市的對角線的兩端,所以高中三年從來沒有在任何場合偶遇過,也再沒有看她笑得像那天那么開心。我?guī)缀跻呀?jīng)把這個人忘記,她就像是一個森林里的小獸,陰差陽錯地跑到我們的籠子里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無趣之后就歡快地打開鎖,跑掉了。

之后我踉踉蹌蹌進了一所大學(xué),雖是三流,可名字里怎么說也有大學(xué)兩個字,讓我爸媽的心情多少平復(fù)了一些。煮苞米的生意已經(jīng)敗落,他們倆又相互扶持著賣起茶雞蛋;雖叫茶雞蛋,可大部分是沒有茶葉的,超市里賣一種類似于茶葉的調(diào)料,便宜得很,放一勺進去,一鍋雞蛋就都有了茶葉味??伤麄z卻偏偏不敢騙人,似乎覺得騙了人自己前半生的修行就毀于一旦了,我家的茶雞蛋是那條街上唯一用真正的茶葉煮出來的,茶葉當(dāng)然是最低等的那種紅茶,成本卻也比同行高出許多,我偶爾也吃幾個,感覺還不如別人的好吃,這讓他們倆十分沮喪。經(jīng)常有人回來找他們,指著他們的鼻子罵他們的茶雞蛋是假的,因為和別人的不是一個味兒。我勸過幾次,說了些十分在理的話,可無濟于事。我一年到頭大部分時間不在家,除了要錢的時候打一個電話,我?guī)缀醪恢兰依锞唧w是什么狀況,錢還夠支持多久,是不是已經(jīng)有了外債。他倆的辛苦我心里清楚,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睡過一個有頭有尾的覺,可我只有催眠自己,讓自己假裝什么也不知,把這該死的書念完算是拉倒吧。

進入大學(xué)的第一個夏天,熱得好像是在微波爐里,溫度已經(jīng)不單是能用皮膚感覺到,甚至就在眼前漂浮,遠(yuǎn)處的樹都變得彎彎曲曲。課大部分時候是不去上的,老師們也知道自己的職責(zé),一年年把課時完成,等自己漸漸老了,職稱也就水到渠成地升上去。一些心理失衡,極其希望得到重視和注意的老師會偶爾點一下名,他們知道學(xué)生背地里會把他們罵得很慘,連累家人也要被人掛在嘴邊,可比起他們自己的虛榮心,這些虛無縹緲的詛咒算不了什么。只有這個時候,我們才氣喘吁吁地跑進教室,老師看見我們的樣子,就像坐在金鑾殿上享受群臣跪下磕頭一樣滿足。一想到大學(xué)四年就要這樣混下去,我心里感覺十分愜意。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生命好長,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胡亂活個幾年。

一天晚上正睡得煩躁,渾身是汗,褥子上也已經(jīng)黏了一層,躲也無處可躲,可還是費力地翻來翻去,妄想找到一塊干爽的布塊好讓自己趕快睡去。寢室的電話突然響了,我拿起電子表看了一眼,凌晨三點十五分。這塊電子表還是我小學(xué)時我爸送給我的那塊,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多年就是壞不掉,沒辦法就有了感情,一直帶在身邊。我喊:老三!老三!趕緊死過來。老三的女友是他的老鄉(xiāng),因為弟弟要念大學(xué),留在農(nóng)村當(dāng)了老師。這姑娘有些妄想癥,老是懷疑老三進了城就要腐化,半夜出去和別人睡覺,經(jīng)常半夜打電話查崗,這讓我們決心把他們倆攪散,好能睡個安穩(wěn)覺。老三從床上爬下來,一邊賠不是一邊把電話拿起來說:我在呢,你個神經(jīng)病。電話那邊突然罵聲大作,老三登時醒了,認(rèn)真聽了幾句說:老二,找你的。其他兩人馬上從床上坐起來,盯著我看,因為電話那頭明顯是一個女孩的聲音。我下床的時候,心想老三你若是敢消遣我,我一定讓你生不如死。拿起電話,那頭說:李默?我說:是我,你誰?。克f:我操,我可找著你了,我是安娜。我說:你是什么,要安什么?她說:我就知道你他媽的一定不記得我,我是你初中同學(xué),安娜,坐在第三排,老梳一個劉胡蘭的頭。我心想:那時候誰他媽的不梳劉胡蘭的頭??晌乙呀?jīng)想起來,她插著腰笑的樣子就像是一座海底的城市一樣,一點點地浮上來。我說:我知道,知道,這么晚了,你最近怎么樣?她說:你說的叫什么話,我在學(xué)校的東門,拎了一堆的東西,搬不動了,打了幾個電話,那幫死男人都他媽的關(guān)機,要不就說沒在學(xué)校,你趕緊來接我。我說:你怎么知道我電話的?她說:鼻子下有嘴,不會問嗎?你到底來還是不來,不來我再找別人,就不信沒一個仗義人。我說:你別找了,我過去,五分鐘。她說:你跑兩步,三分鐘就能到。說完把電話掛了。我趕緊把背心脫了,套了一件T恤衫,跑到門口想起來下面還穿著褲衩呢,又跑回來穿上褲子。這回跑出去的時候,老三在身后問:給你留門不?還沒等我回答,他說:還是不給你留了,你爭點氣。我懶得和他廢話,跑出去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外面竟然有風(fēng)。

身上的汗被風(fēng)一吹,好像輕了??匆姈|門,卻沒有看見她,東門很大,學(xué)校把它砌得像是凱旋門,有些教室連桌椅都湊不齊,竟然還有這么一座門站在這兒,每次看見它我都猜想沒人能從這里凱旋。跑到近前,才發(fā)現(xiàn)她真的在那,夜晚和門一樣大,把她顯得很小,她又穿了一件黑色的上衣,上面寫著一個大大的粉色的“sweet”,頭發(fā)也是黑的,又黑又濃,披在肩上,好像是脖子上扛著黑夜的一部分。她的腿邊圍了幾個大包,五顏六色,不知道她是怎么把它們弄到這兒的,然后筋疲力盡了。她站在這座荒涼的校園里,沒有一絲小時候和剛剛電話里的霸道,而是孤零零的,好像被所有人拋棄在曠野里。我走過去,聞到一股酒氣。她說:你怎么這么瘦了?我說:我小時候也這樣。她說:不對,你那時候是個小胖子。我說:怎么?怕我搬不動?她說:搬不動就多搬幾趟,你那時候肯定是個小胖子,小朋友,這些年你是受苦了吧。我知道她醉了,雖然她固執(zhí)地瞪著眼睛,盡量不讓自己搖晃,可看起來一邁步子就會摔倒。她沒有摔倒,而是蹲下吐了,可沒吐出什么東西,只是哇哇地發(fā)出嘔吐的聲音。我拍了拍她的后背,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脖子上的肌膚,我趕緊把手往下挪了挪,她好像沒有覺察,我覺得明天一早她就應(yīng)該忘記是誰把她送回宿舍了。她站起來,說:那幫傻×比我還慘,你信嗎?我說:他們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她笑了,嘴角還有唾沫,說:我住南五。我說:挺近的,你自己能走嗎?用不用我先把你搬過去,再回來搬東西?她說:六樓,你搬得動我嗎?我知道她開玩笑,說:我一只手就把你拎上去了。走吧,現(xiàn)在走,天亮之前還能到。她狡黠地看了我一眼,搖搖晃晃地走在前面,看起來不會摔倒,只不過因為不走直線多走了不少冤枉路,我提著包跟在后面。到了寢室樓下,她揮拳把看門的阿姨敲醒,然后指了指我說:我朋友。那女人好像沒有看見我,把鎖打開,然后回去繼續(xù)睡覺。她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朝天指了指說:603,你先搬到門口。等我從樓上下來,她還坐在原地,十分自在,好像這兒才是她的臥室,樓上那間是她的客廳。她朝我伸出手說:把我拎上去吧。我看她的眼睛不像是開玩笑,才知道剛才她也不是在開玩笑,我說:你要再輕一百斤,我還拎得動。她說:誰讓你剛才吹牛逼?我說:好幾年不見,你一個電話我就來接你,你聽我吹句牛逼也不算吃虧。她說:我不管,你就得把我拎上去。要不我睡這兒。說著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我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靜默的時候大廳的聲控?zé)魷缌耍遗滤脵C真的睡下,說:拎,我是拎不動,我背你吧。她坐起來,這回伸出兩只手,手指又細(xì)又長,好像是假的。我蹲下把她背起來,她輕得好像只有一副皮膚,沒有五臟六腑。兩只手交叉之后抓住我的兩個肩膀,像是要永遠(yuǎn)不下來似的。背到三樓,我感到再邁一步就要氣絕身亡,說:你下來,我喘口氣。她說:我不下來,你要扔下我。我沒辦法,只好又鼓足一口氣,把肺子撐滿,幾乎是跑著沖到六樓,把她放在門口之后,我發(fā)現(xiàn)汗水已經(jīng)把我的眼睛擋住了,臉皮都是麻的。她掏出鑰匙把門旋開,用腳把那幾個包推進屋里,回頭對我說:進來嗎?我累得耳朵已經(jīng)聾了,說:???她又說了一遍:進來嗎你?屋里沒人。我心想,她醉了。然后想了許多進去之后的情節(jié),說:改天,我就住在你對面。她說:改天就是沒有那么一天,進來吧,我吐醒了,給你弄點吃的。然后走進了屋里,走進了黑暗里。我心想:都熄燈了,你怎么給我弄吃的。可腿明顯比我的腦袋堅決,還沒等我發(fā)出信號,就擅自走了進去。手也突然靈光起來,很自然地把門帶上了。

屋里沒有一絲光亮。

她說:坐。我說:好,你忙你的。我站了一會兒,才看見椅子。摸過去坐下,似乎是剛才遮住月亮的那塊云彩過去了,月光照進來,桌子上擺了各式各樣的化妝品,還有一個剃須刀,地上丟著衣服褲子,床在桌子頂上,和我們的寢室一樣,側(cè)面是梯子。梯子上放著一個盆,盛著半盆水,下面那個臺階放著幾本漫畫書,月色不夠,我看不見名字。她果然沒有再吐,也沒有因為絆到地上的障礙物而摔倒,而是巧妙地閃展騰挪,四下找吃的。我說:別找了,我不餓。她說:我記得有點巧克力,可能我前幾天給吃了。隨即是和月光一樣寂靜的沉默,我剛想站起來告辭,因為這情景實在太過奇怪,我甚至不太認(rèn)識她,只是有一個初中同學(xué)的名頭,而現(xiàn)在我們倆待在一個黑暗的屋子里,床就在頭頂上。她說:哎,你把眼睛閉上。我說:我睜眼也看不清什么。她說:閉上。我照辦,女人讓你閉眼的時候你最好照做,這是從電影里學(xué)的。我聽見東西被移走的聲音,然后是腳步聲,然后是被子甩起落下,我鼻子里灌進了床墊的灰塵。然后是衣服和皮膚分離的摩挲聲,然后一只手按在我的頭頂。我睜開眼睛朝上看去,她已經(jīng)躺在床上,身子在被子里,一只潔白的手像是一掛纖細(xì)的瀑布一樣自上而下澆在我的頭上,她說:走吧。我站起來,不知道是失落還是解脫,反正心里有些地方被虛空占據(jù),覺得這樣最好,可又覺得為什么非得這樣。我從那只手里走出來,把門打開,外面的燈聽見響動亮了起來,她說:謝謝你,你人挺好。我說:你還不如直接說我是個傻×。她說:你可能之前是個傻×,之后也是個傻×,但是今天晚上你是個好人,我睡覺之前很喜歡有人陪。我說:你要是把“之前”兩個字去了我聽著會舒服點。她笑了,說:改天,今天你太累了。我也笑了說:改天就是沒有那么一天。然后沖床上揮揮手,走了。

走到我自己的寢室門口,我才發(fā)覺,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電話。

之后每當(dāng)寢室的電話響起,我都想是不是她又站在學(xué)校的東門,等著我去接她??啥疾皇?,大部分是老三的女友,后來漸漸加上老大和老四的女友,我雖然叫作老二,可他們經(jīng)常嘲笑我的老二幾乎沒用過,我不置可否,因為我確實拿不出證據(jù)證明用過它,除了那天晚上,可那天晚上的事情我又不愿提起,因為每次想到就好像回到了那個場景,一只手在我的頭上,月色虛空。老三到底還是和鄉(xiāng)村教師好了下去,有時候午夜的電話少了,老三就要從睡夢里醒來,拿起電話打過去:干嗎呢,睡吧睡吧。升到大二,大家陸續(xù)掌握了大學(xué)里的要領(lǐng),原先喜歡上自習(xí)的幾個男生,也都開始足不出戶地打起電子游戲,我則每天大部分時間睡過去,醒來的時候出去走走,漫無目的地亂逛,失去了小時候那種單一的目標(biāo),人生的目的忽然模糊起來,本來覺得生命很長,可以開始揮霍,可揮霍了一年之后,覺得毫無意思,時間太長,揮霍到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呢?不如此揮霍又去干些什么?干什么是有意義的?還像高中時裝作無賴一樣?無賴其實很需要些目標(biāo),喜歡錢,喜歡陌生的女人,喜歡打架,總得喜歡點什么,我卻什么也不喜歡,無賴也裝不長的。人生好像突然從我面前把自己隱藏起來,而我翻遍了每一個角落,卻還是找不見她。

暑假又來了,我躺在家里的床上,等著鍋里的茶雞蛋煮熟,然后用毛巾把鍋包住,給我爸媽送到攤子上。夏天生意不好,除了真正喜歡吃雞蛋的人,誰會頂著太陽吃和太陽一樣又圓又燙的茶雞蛋呢?所以一到了夏天,他們倆只能寄希望于真正饑餓同時又真正愛吃雞蛋的人,而這樣的人通常是從外地來到醫(yī)院看病的農(nóng)村人。從某種程度上講,到了夏天,我的學(xué)費是從農(nóng)村人的兜里出來的。家里的電話響了,這部電話是我媽在我上大學(xué)之后下決心配的,為的是她能夠找到我,我在需要他們的時候也能找到他們。在假期的時候,這部電話幾乎是不會響的,我通常在家里躺著,他們通常在醫(yī)院門口站著,若是有什么需要,其中一方走幾步就能夠見到了。所以我嚇了一跳,響了五六聲之后,我才把電話拿起來,電話那頭說:李默?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如果不是我嗓子眼小,它幾乎要跳到我的腳面上。我說:你怎么知道我電話的?她說:鼻子底下有嘴,不會問嗎?我說:你是不是又拎了很多大包?她說:我再也不買那么多東西了,就算買了,也得找個胖子來幫我拎。我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小胖子了,你找我什么事兒?她沉默了幾秒說:你能來看看我嗎?我說:你病了?她說:沒有,就是想找人說說話,你來不來吧,不來我找別人。我說:你應(yīng)該學(xué)會在向別人提出請求的時候,稍微溫柔一點。出乎我意料的是,她馬上溫柔地說:李默,如果方便的話,我想你來看看我,陪我說說話…… 我打斷她的話,說:你還是正常說話吧,太嚇人了,我去哪找你?她說了一個地址,是這座城市里最早的一片別墅區(qū)。非常好找,因為一共沒有幾棟房子,互相離得還很遠(yuǎn),可能是跟美國或者加拿大學(xué)的,可是學(xué)的時候忘記了把路修好,那里就變成了極其荒涼的去處,好像只有騎馬過去才和那里的氣質(zhì)相匹配。我是打車去的,在我把那鍋茶雞蛋送給他們倆之后,我向我媽伸出手說:給我五十塊錢。她掏出四張十塊的和兩張五塊的,沒有問我用來干什么,只是說:夠嗎?我說:剩了我再拿回來。我走出幾步,聽見她在后面說:晚上回來吃飯嗎?我知道如果我晚上回家,她會炒一個菜;如果我不回家,她會煮一鍋粥,然后和我爸吃上幾個茶雞蛋。我說:回來吃。她不對我說話了,繼續(xù)對醫(yī)院門口來來往往的病人或者家屬喊起來:一塊五倆,兩塊錢仨。

她在門口等我,氣色非常差,好像站在風(fēng)里已經(jīng)好久,臉都給吹干了,眼睛也吹進了土。我隨她走進去,這座房子很大,大到讓人覺得不是一個家,里面隨處丟著東西,衣服、褲子、襪子、內(nèi)褲、書、毛筆、相冊、墨水丟了一地。走過廚房,我看到廚房里的桌子不是桌子,而是一個翡翠的浴缸,上面鋪著木板,木板上有幾盤已經(jīng)凝固的菜。突然間從另一房間躥出一只小狗,臟得好像是一袋垃圾向我滾過來,她抬起腳把它踢到一邊,那只狗弓著腰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去別的房間玩了。她領(lǐng)我走進書房,里面的書架上幾乎沒有書,書都在地上,她坐在一摞書上,向著另一摞書指了指,我從小雖然被書本折磨得要死,可讓我一屁股坐在上面我還有些忌諱,我把書挪了挪,坐在地板上。她說:一會兒我把打車錢給你。我說:用不著,沒幾個錢。她像是沒聽見我說什么,繼續(xù)說:你臨走的時候我給你。我看她有些恍惚,說:你爸媽呢?她環(huán)顧四周說:我前一陣差點死了。我說:出什么事兒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房間里回蕩,顫顫巍巍。她把兩只手伸到我面前,她的手還是那么好看,只是手腕上多了兩道深深的傷疤,好像兩張不高興的嘴。我說:你自己割的?她說:我照著書上寫的,先割開,然后躺進浴缸里,可是不知道哪做錯了,好久血也沒有流干,我媽就回來了。我有些生氣,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感到極其不痛快,我說:你為什么要這樣?她說:我死了,你會難過嗎?我說:你死了,我難過不難過你也不知道了。她說:那就是不會難過,對嗎?我說:你怎么回事?我當(dāng)然會難過,就算我不認(rèn)識你,你死了,我也會難過。她說:你是好人,誰死了都會難過。我突然站起來,說:我要走了。她哭起來,說:我就知道,我死了誰也不會難過,一個難過的人都沒有。我馬上泄氣了,決定不走,伸手把她的眼淚抹到她的臉上,好像要讓臉上的皮膚都感到悲傷一樣,一點點抹勻。

她漸漸平靜下來,站起來走出去,很快又回來,坐在我的身邊,手里拿著一摞子包著紅皮的獎狀,她翻開第一本指給我看,起首是她的名字,后面寫著:全國小百花杯書法比賽金獎。右下角的日期是1997年,好像擔(dān)心我不認(rèn)得字,她指了指她的名字說:我得的。我點點頭,獎狀的夾頁里有張照片,她梳著兩個辮子,有些羞澀地站在一幅條幅前面,條幅寫的是行楷,依稀學(xué)的是王羲之,寫得好像還不賴。她臉上的孩子氣讓我覺得和我認(rèn)識的安娜不是一個人,應(yīng)該是性格迥然不同的孿生姐妹。下一個獎狀卻是鋼琴,也是全國的金獎,我有些震驚,從未想過她這樣的女孩兒竟然還會這些玩意,這時我發(fā)現(xiàn)她的胳膊貼在我的胳膊上,皮膚像是一塊瓷片,軟綿綿的涼意,她全神貫注地盯著獎狀看,好像和我一樣,是第一次看見這些她生命里亮閃閃的碎片,眼睛里竟也和我一樣,有些驚訝,好像在努力回憶當(dāng)初的自己是什么樣子的。

和我不一樣的是,她有些悲傷。

她在我身邊蜷縮起來,好像要把自己的腦袋和四肢塌陷進身子里,我說:你干嗎?她說:冷。我用一只胳膊輕輕把她抱住,說:還有獎狀嗎?聲音輕柔的把我自己嚇了一跳。她說:那個房間里還有很多,那時候我還會跳舞的。我說:為什么初中的時候我們都不知道?她好像沒聽見我的話,另起一段開始講別的:我四歲就開始學(xué)鋼琴、書法、舞蹈,我媽老揍我。我說:我爸也揍我。她搖搖頭:我媽好幾次差點把我打死了。有一次她拿電熨斗打我的頭,我以為自己死了,倒在地上還想,真好,不用練琴了。結(jié)果還是沒死了。我說:你爸肯定寵你吧。爸爸都寵女兒。她說:我爸是窩囊廢,他是我這個世界上最瞧不起的人。我開始糊涂,她說話東一句西一句,完全不顧聽眾的感受。我說:那你最喜歡誰呢?她說:上初中之前我最喜歡媽媽。我說:她那么揍你。她說:但是我家的所有錢都是她掙的,我爸只知道賠錢,他干什么都賠錢,有一次還坐了牢,是我媽花錢把他撈出來的,他什么都不會,只會上當(dāng)。雖然窗外正蔓延著酷暑,可我感到這間屋子里有難以言說的寒意。我想還是說你自己吧,你爸和你媽實在是我無法理解的兩個人。我說:鋼琴,書法,舞蹈,你最喜歡哪一個。這是我的經(jīng)驗,在兩個人沒有話說的時候,提出一個關(guān)于你最喜歡或者你最討厭什么的問題,通常都非常有效。她果然從她爸媽的話題里醒過來,說:鋼琴。我說:為什么?她說:因為挨揍最多,有一陣子我媽身體不好,打不動我,就不讓我睡覺,她也不睡,練不好就不讓睡覺。我說:我問你最喜歡哪一個?她說:有一天我困得實在不行,腦袋糊里糊涂,忽然明白那支曲子該怎么彈了,明白那個作曲家為什么寫那支曲子了,不光是為了折磨我。說完,她沖我笑了笑,好像很高興自己在訴說如此悲傷的故事的時候,還不動聲色地說了一個笑話。我只好笑笑,說:那你給我彈首曲子吧。我以為自己想出了一個聰明的提議,可以結(jié)束這一段讓我越來越心生恐懼的談話。她說:我家沒有鋼琴,初中的時候鋼琴就賣了。我機靈地說:不會是為了救你爸吧?她說:不是,救我爸的錢我媽早就準(zhǔn)備好了,她說他一定會出事,她也一定會救他一次,然后這輩子就兩不相欠了。賣鋼琴是因為她不想讓我彈了。我開始覺得如果不是我的腦袋長了瘤子自己不知道,就是她根本不會講故事。她并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故事前后矛盾得厲害,而是繼續(xù)說:把鋼琴搬走那天,我抱著鋼琴哭,你不知道,那時候我可傻×了,我真把它當(dāng)成我的親人,它能在我難過的時候唱歌給我聽,我以為它什么時候都在,我任何時候坐在它身邊,它就唱歌。我覺得如果它不見了,這個屋子真就剩我一個人了。要不是我媽拽住我的頭發(fā),我一定會和它一起被搬上車。我忍不住指出她的矛盾說:你剛才說,是你媽讓你學(xué)的鋼琴。她說:她花了一筆錢讓我上初中之后,突然改變注意了,覺得我應(yīng)該考個好高中。鋼琴就多余了。我心想,你們母女兩人怎么好像前世的冤家,這輩子一定不要對方好過才痛快。我說:你媽這么……奇怪,你還最喜歡她?她說:是,上初中之前。我說:之后呢?她說:我發(fā)現(xiàn)她跟別人睡覺,小學(xué)的時候她就這樣,那時候我不明白她在干什么,上初中我才明白了。雖然我爸是窩囊廢,她跟別人睡覺也不對,是不是?我在盤算是不是應(yīng)該現(xiàn)在起身回家,不知道這時走掉,她還會不會把打車的錢給我。她繼續(xù)說:我媽每次去見別人,都要帶著我,先是去飯館吃飯,讓我喊叔叔,然后我就坐在門口,她進去。我說:嗯,是不對。她說:我有好多個叔叔。有的還認(rèn)識我爸。我問:你爸知道嗎?她說:知道,我告訴他的,上初二的時候,他偷偷給我錢,我看他可憐,就告訴他:你老婆給你戴綠帽子你知不知道?我說:他是不是氣壞了?她說:他哭了,他讓我千萬別告訴他那幾個人是誰,就跑了。我說:再也沒回來?她看了我一眼,好像在怪我到現(xiàn)在還沒有明白重點,說:當(dāng)然回來,要不然誰他媽給他錢花?!八麐尅眱蓚€字使我忽然想起初中的她,說:你初中不上課,你媽不揍你?她說:我早就給揍皮了,而且那時候我還是學(xué)了一點物理的,知道她打我她也疼,就算拿東西打我,她也會累的。而且,無論我念得多糟,她也會送我上好高中,送我上大學(xué),她不會讓別人知道她有個不學(xué)習(xí)的女兒,聰明吧。我說:你那時候不上課都玩什么呢?哪有那么多好玩的?她說:和男生玩啊,我好像天生就會。說完她沖我伸了伸舌頭,她的舌頭好長,看起來幾乎能夠舔到自己的脖子。

外面的風(fēng)越來越大,呼嘯著像是要闖進來。天色暗了,我以為已經(jīng)晚了,可書房里的座鐘忽然響起來,甕聲甕氣地敲了三下。這家人怎么會把座鐘放在書房里?這家人也許不需要書房,而是需要一個教堂。我站起來,她的胳膊從我的胳膊上滑下來,她沒有看我,而是又一次打開鋼琴金獎的獎狀,說:那次我彈的肖邦。然后輕輕哼起來,應(yīng)該是她小時候彈的那首曲子吧。我走到客廳的窗前,窗戶開著,窗戶底下種著大蔥和花,原來天上已經(jīng)堆滿了烏云,我抬頭看的時候,一道閃電把雷聲由遠(yuǎn)及近地送過來,像要把這間安靜的大屋子叫醒。雨點突然降臨,開始的幾顆那么清楚,好像能數(shù)得過來似的,然后就變成一張大網(wǎng),把我眼前的一切都罩在其中。那只小狗在雨中跑著,一只腳被安娜踢得有些瘸,可耳朵甩得老高,看起來高興極了,我想:你那么臟,也該洗個澡了。

安娜從書房里走出來,進了另一間房間,我聽見嘩一聲,應(yīng)該是一扇窗戶被推開,然后是風(fēng)搖晃無依無靠的窗子放出的響動。她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走著,打開了所有的窗戶,我感到風(fēng)從四面八方向我撲過來,我差點和窗子一樣,搖晃起來。我說:你干嗎?她說:吹一吹。雨點從窗外淋到地板上,一塊玻璃碎了,我眼前的另一塊玻璃似乎馬上也要經(jīng)歷同樣的命運,我伸手把窗戶拉進來。這時她已經(jīng)站在我的身后,兩只手摟住我的腰,頭靠在我的脖子上,我甚至沒有感到她的呼吸,她好像故意憋住氣一樣,輕柔地趴在我的背上,我好像回到了某個場景,可一時又想不起來。她說:背我。我把窗子松開,它馬上被風(fēng)搶過去,抻直,碎了。我說:去哪?她說:背我。我蹲下把她背起來,她用手指了指一個房間,里面空蕩蕩的,只有一張大床,四面立著四根柱子,掛著白色的帷帳,不用她告訴我,我把她放在床上,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床,差點被無處不在的帷帳絆倒。她兩手把帷帳掀開,好像為我打開一扇門,說:進來。我不知道要進去到哪里,因為她擋在我的前面,腿頂著我的腿,我只好向前彎腰,她鉤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到她的嘴唇上,我從來沒有吻過女人,嘴好像是塑料做的,而她的嘴巴像是一塊桃子,又軟又甜又涼。我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操作,是該向下吻她的脖子,還是應(yīng)該學(xué)著電影里手忙腳亂地解她的衣服。這時她的舌頭頂在我的牙齒上,我微一張嘴,她便鉆了進來,準(zhǔn)確地找到了我的舌頭。我好像突然接到了上帝的耳語,明白了自己應(yīng)該做什么,我保持著這樣的姿勢,張開雙手把自己的外衣脫掉,然后小心地脫下她的上衣。她的眼睛一直閉得緊緊的,好像我做的事情和她無關(guān)。她沒有穿胸罩,我發(fā)誓這是到現(xiàn)在為止我見過的最潔白的軀體,沒有胎記,沒有痣,沒有任何一個不屬于這個身體的雜質(zhì),我懷疑她是不是用這個身體在世間行走,看起來就像是她一直把這個身體藏起來,只有這樣的時候才拿出來使用。我用手撫摸她的肩膀和她的背,就像是兩只破爛的小船漂蕩在清澈的湖面上,她的喉嚨發(fā)出一些響動,似乎在隨著我的手唱歌,風(fēng)把帷帳吹起來,飄在我們四周,揚起了帆……

她穿戴整齊,頭發(fā)也重新梳過。她把窗子關(guān)好,屋子里的風(fēng)停了,安靜下來,仔細(xì)聽,好像這個房子都安靜下來,她應(yīng)該是把所有窗子都關(guān)好了。她扔給我一顆煙,七星,我放在嘴里,她把我的和自己的都點著,然后站在床邊,說:抽完就得走了。我點點頭,慢慢地把煙抽完,這煙很淡,可到了肺子里卻久久不去,綿長得有點讓人心煩。她抽得也很慢,邊抽邊發(fā)呆。我走出去的時候,她突然握住我的手,我剛想說這樣好無聊,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里多了一百塊錢。這時那扇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我敲了敲,她不應(yīng),我使勁敲了敲,然后聽見門里面上鎖的聲音。我忽然想起來一個重要的問題,便對著門縫喊:你為什么要自殺?她好像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我繼續(xù)喊:你為什么要自殺?為什么要自殺?為什么要自殺?她在里面說話了:滾開,你們都他媽一樣。然后是腳步聲,這次她是真的走遠(yuǎn)了。

雨已經(jīng)停了,水在四處流動,尋找著下水道的入口。窗戶下的大蔥和花好像一場雨的工夫就長高了一些,我想:她會不會這就去死了?我又想:她算哪一個?太陽落在云邊,溫暖得讓人想要找一個人擁抱。我笑出聲來:也許她說對了,我不會難過。那只狗顛著腳跑到門口,用爪子抓門,我快步走了。它就能進去了,我想。

到家的時候,我爸我媽已經(jīng)在桌子旁邊坐好,看我進來,我媽站起來走去廚房,盛了一盤菜,尖椒土豆絲。

吃完飯我趁他們倆不注意,把一百塊錢放在他們的床頭,然后回屋躺下。夜晚還沒有來臨,我就已經(jīng)睡熟,整個一個晚上都沒有做夢,好像永遠(yuǎn)都不會醒來。

霍家麟

我倒數(shù)第二次看見家麟是在我爸的葬禮上。

東北的葬禮準(zhǔn)確地來說,應(yīng)該叫大家參觀火化。沒有眼淚,沒有致辭,沒有人被允許說說死了的是個什么樣的人,死者的家屬徹夜不眠,想著第二天都會來什么車,誰給車扎花,誰去給井蓋撲紙,誰在靈車上向外撒紙錢,若死者有兒子,這個兒子就要想想怎么把瓦盆摔碎,一定要四分五裂才好,人才走得順當(dāng),若是碎得不夠徹底,親戚們便瞪起眼,覺得你耽誤了你爸的行程,讓他誤了一班車,還要撿起來,重新摔過。我便親眼見過有人摔來摔去也摔不碎,有人在旁邊說:你媽還有未了的心事。那人正被瓦盆弄得起急,撿起瓦盆朝那人扔去,那人一躲,瓦盆碎了個稀里嘩啦。

參加的人也要起個大早,通常是凌晨五點,車隊要排好,瓦盆一碎,靈車的司機就斜眼瞧你,你塞進他手上三百塊錢,他就馬上喊道:起靈!這種人通常聲若洪鐘,兩個字在黎明里蕩開去,好像要讓街上漂浮的游魂讓路。若是塞給一百,他好像突然困了一樣,叨咕一聲:起靈吧。之所以這么早就要出發(fā),是為了趕那第一爐,其實早沒有什么第一爐,不知道什么人正趕在焚尸爐建成那一天死掉,獲此殊榮,之后的第一爐,無非是那天還沒有煉過人罷了。這淺顯的道理任何人都懂,可還是要爭那第一爐,似乎凡事都要有個次序,然后爭一爭,人們才能安心。

四點四十五分,車隊已經(jīng)就位,我從車隊的尾巴跑向車頭,親戚們已經(jīng)在院子里站好,我跑過他們身邊,他站在靈車邊上,我跑到他的面前,他從兜里掏出黑紗,上面有一個白色的“孝”字,戴在我胳膊上。瓦盆在地上,燒紙已經(jīng)放好,我從褲兜里掏出打火機,司機拉了我一把,遞給我一盒火柴,我用火柴把燒紙點燃,看它們冒出黑煙然后化為灰燼,我吸了口氣把瓦盆舉過頭頂,這時我突然忘了臺詞,他在我身邊輕輕說:爸,一路走好。我喊:爸,一路走好。瓦盆摔了個粉碎,好像是見了風(fēng)的木乃伊一樣,灰飛煙滅。我塞給司機三百塊,司機聲嘶力竭:起靈!

這時,我看見家麟,披著他初中時的那件灰色大衣,和初中時候一樣,敞著懷,里面只有一件背心,手提著初中時的破書包,像是提著剛剛斬下的人頭,在微暝里向我走過來。

我第一次見他他就穿了一件背心,那是初一的第一堂課,孫老師吹了吹鞋上的灰塵,說,但是你們應(yīng)該能猜到,我今天能教你們,一定是我這些年教得不賴,我有辦法治他們,我教過的學(xué)生沒有一個回來看我的,我不難過,他們要是不怕我,我早就完蛋了。所以,還是那句話,你們都是好學(xué)生,我不想管你們,我太累了。然后她抬頭看了看我們,好像在確定我們是不是聽懂了她的話,大部分人都投去聽得不能再懂的眼神,我也是。只有一個人拿了把小刀,趴在桌上刻字,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孫老師指著他,說:你,起立。他用手撐著桌子站起來,臉上露出不可遏制的笑容,想捂嘴又似乎有些難為情。孫老師說:你叫什么?他說:我叫霍家麟。她說:到前面來,把你的名字寫在黑板上。他走出來,我們都笑出聲,他穿了一件極長的挎籃背心,下擺遮住了屁股,在背心的下擺底下露出短褲的下擺,好像是穿了一件女人的套裙,短褲的下擺底下是兩條光溜溜的細(xì)腿,腳上穿了一雙舊球鞋。他走到前面,說:老師,沒有粉筆。孫老師從講桌里拿出一整盒,抽出一根遞給他,他把粉筆掰斷,留在手里的只有一小點,寫:霍佳林。字極難看,卻寫得極大,結(jié)果更把難看放大,好像黑板上爬滿了碩大的蚯蚓。寫完最后一筆,粉筆剛好用完,“林”字的最后一筆是用手涂上去的。孫老師翻開點名冊,說:名冊上的“家麟”是家庭的家,麒麟的麟。他說:那是我爸起的,我覺得筆畫太多了。孫老師的惱火已經(jīng)裝滿了教室,我都想到外面去躲一躲,霍家麟?yún)s不以為然地笑嘻嘻地站在她的面前。她說:霍家麟,你剛才在桌子上刻什么?他說:霍佳林。孫老師好像剛想問他是哪一個霍家麟,然后意識到這么下去不一定又繞到什么時候,說:下課之前你要是不把課桌上的字劃掉,我就讓你父母來賠;以后考試,你要敢寫那個霍佳林,我就給你零分;以后你要是還穿背心短褲來上學(xué),我就讓你當(dāng)著大伙脫掉,聽明白了嗎?我下意識地在底下點頭,這是小學(xué)時落下的毛病,老師問“聽明白了嗎?”無論如何是應(yīng)該點頭的?;艏吟霌u搖頭說:沒有。孫老師把黑板擦在講桌上狠狠一拍,說: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用手揮了揮眼前的粉筆灰,慢慢說:你讓我把字畫掉,是因為寫字破壞了桌子,可如果畫掉,桌子就破壞得更厲害了,你讓我寫那個麻煩的名字,是因為名冊上是那個名字,可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認(rèn)識了,你已經(jīng)把名字和我聯(lián)系上了,我寫哪個名字你都會知道是我啊,你覺得我穿背心短褲不對,可走廊里的校規(guī)沒寫不讓穿,你不讓穿是覺得難看,我穿是覺得涼快,如果你讓我脫干凈,那不是更難看,我不是更涼快了嗎?

我把舌頭吐出來,又拿回去,心想:這是哪來的一位爺?雖然他說的聽起來全對,可在老師面前,對錯哪有那么要緊,你在所有人面前說得這么對,就是大錯。孫老師的臉在幾秒鐘之內(nèi)已經(jīng)變換了好幾種顏色,最后定格為蒼白,她說:你覺得你很有理是不是?他說:嗯,和你一樣。她又被噎住,吐納了一下說:以后我的課,你不要上了。他想了想,好像在算數(shù),說:那你得退給我五分之一的學(xué)費。九千除以五,一千八塊錢。她知道今天沒有勝算,當(dāng)著這么多人動手打人又違背她剛剛說過從來不動手的話,說:你回座位,晚上叫你父母來。他不置可否,笑嘻嘻地走回去,剛剛坐下,孫老師說:全體起立。他又站起來,用手撐著桌子。老師說:都到教室外面去,按大小個兒站好,今天排座位。等我們站定,男女分成兩列,一個個對好,孫老師從隊伍里把霍家麟拽出來:你站到后面去。我的身邊坐著王黎雪,長得很清秀,頭發(fā)微黃,好像是涂了一層陽光,我覺得自己運氣不錯。這時我發(fā)現(xiàn),霍家麟還站在教室前頭,男生多一個人。孫老師指著最后一排的最右側(cè),挨著教室的后門,說:你把你的桌子搬過去,坐那。

霍家麟在那里坐了三年。初三時候我們班開始搞座位輪換,也沒有能夠拯救他。剛上初三就有些家長反映自己的兒女長得個大就坐在后面不公平,個大本來是好事,這么一弄倒成了歧視,那時候大家的眼睛都開始紛紛出了毛病,除了生在知識分子家庭先天就遺傳父母的近視,其他生下來時正常的眼睛到了初三都模糊起來,一個是課上的內(nèi)容越來越多,黑板上的字也就越來越小,有些老師不會安排空間,上來先痛痛快快地寫幾排大字,寫到第二塊板子,發(fā)現(xiàn)寫不完,字就驟然變小,到了最后,簡直像趴在黑板上刻字一樣,刻出一串白色的小團,整個黑板自上而下就像一張視力表。二是,大家越睡越晚,聽說有幾個女生經(jīng)常熬通宵,第二天照常上課,還能站起來回答問題。這是孫老師告訴我們的,她說:睡那么多有什么用?不睡不也好好的。后來其中一個叫李浩然,一天在課堂上突然把腦袋放在地上,老師開始以為她在撿東西,看她遲遲撿不起來,說:李浩然,先聽課。她輕輕地說:老師,我的,我覺得,不是,我猜,我的腦袋缺血了,我要把血控上來,控一會兒就好了。老師覺得不妙,走過去把她拉起來,這時她的鼻孔噴出兩道血流,好像要把她頂上天空一樣。第二天孫老師告訴我們,她是先天腦供血不足,以前不知道,我們可不信這個,至少不信先天兩個字。當(dāng)然像李浩然這樣腦袋出問題的還是很少的,實在是太少的人會相信不睡覺也能好好的這種話,不像眼睛的問題那么普遍。所以一些大個子的家長,當(dāng)然是那些能和老師說上話的家長,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兒女看不清黑板了,而那些小個兒每天就在黑板底下聽課,想不看黑板都不行,黑板就在眼前,只要不是垂直趴在桌子上,隨時都在視野里,就提出班里的座位應(yīng)該輪換,每周一次。對于這樣的家長,老師通常還是民主的,馬上就輪換起來,有幾次我也坐到最后一排,用小時候和丹鳳陳看來看去累壞的眼睛猜黑板上的字??苫艏吟霃膩頉]有輪換過,除了初一下學(xué)期,也從來沒有過同桌,他就像一顆釘子,被老師釘在后門的窗戶底下,然后銹在那里。

不但是老師希望他坐在那,開始的時候,我們也希望他坐在那不要走。

初一下學(xué)期的一天下午,班里自習(xí),大家正亂作一團,汪洋說馬立業(yè)前幾天從他那拿的一本《灌籃高手》一直沒還給他,馬立業(yè)說是被汪海拿走了,當(dāng)時他告訴了汪洋,汪洋說知道了,可現(xiàn)在看來他不知道,汪海說他是從馬立業(yè)那拿過一本《灌籃高手》,可不是他們說的第二十五集,而是第二十六集。汪洋把書包里的書倒出來,發(fā)現(xiàn)原來第二十六集也沒了。他就說先不要說第二十五集的事兒,把二十六集還給我,汪海說在家呢,然后又加了一句,二十六集真沒勁,也不知道三井的那個三分球進沒進,馬立業(yè)叫起來說,不對,這是第二十五集里的事兒。有幾個女生很不高興,吳迪說:你們能不能下課找,我們可不關(guān)心球進沒進。汪洋是我們里面成熟最早的,馬上說:那你關(guān)心什么東西進沒進??赡苁撬墒斓锰缌?,這樣含蓄的笑話引起的效果極其有限,只有安娜發(fā)出了微弱的笑聲?;艏吟胪蝗缓暗溃簞e說了,孫老師來了。大家正在愣神,班里出現(xiàn)了整個下午唯一的短暫的寂靜,門開了,孫老師走進來,看見每個人尚未合攏的嘴,有的是因為話還沒有說完,有的是因為驚訝,她也驚訝地把嘴微微張開,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高跟鞋,慚愧地笑了笑,說:你們學(xué)會聽聲了。說完扭頭走了。我們看向霍家麟,他正拿著尺子在桌子上刻東西,那張桌子上除了他的名字之外,他已經(jīng)刻上了海豚、鹿、阿基米得,還有周恩來,不知道這回他刻的是什么東西。也許是他的耳朵靈吧,我相信大多人都這么想。

第二天,還是那個時候,看來關(guān)于《灌籃高手》的問題已經(jīng)解決了,大家正在談?wù)摗渡竦駛b侶》里的尹志平是不是該死,汪洋正在大講守宮砂的科學(xué)依據(jù),當(dāng)時古天樂和李若彤主演的《神雕俠侶》播得正熱,李若彤被尹志平侮辱那一集,是所有人心頭的美好的痛楚?;艏吟胝f:別說了,孫老師來了。大家就好像聽見長官說立正一樣,馬上用眼睛盯著眼前的書,桌子上沒有書就從桌堂里隨便摸出一本盯上去。沒有腳步聲,門開了,孫老師走了進來,穿了一雙運動鞋。她這次看見的不是微張的嘴,而是一排排的頭發(fā)。我用余光看見她有些茫然,好像正在回憶哪里出了問題,就像電影里被共產(chǎn)黨員戲弄的特務(wù)。最后她說:把書包交上來,考試。看來她真是沒有辦法了,只好槍斃俘虜。

考完之后,我們向霍家麟走過去,雖然他害我們多挨了一場考試,可我們更想知道他為什么如此神奇。他從桌堂里掏出一面鏡子,已經(jīng)破了,被人用透明膠粘起來,上面的人影好像臉上有疤。他說:這條走廊寬兩米半。大家點頭,好像都去量過一樣。他伸手指了指頭上的窗子,說:這塊玻璃離地面1米65左右,幾乎和孫老師一邊高,現(xiàn)在是10月分,下午兩點到三點陽光和地面的角度應(yīng)該是45度多一點,可以認(rèn)為是45度。他看我們?nèi)可档簦痔统鲆粡埐菁?,上面寫著幾個方程式,也是蚯蚓一般的模樣。他說:我的書桌離地面83厘米,好,有了這些值,我把鏡子放在距離我胸口35厘米,距離玻璃75厘米的地方,因為我們的教室在這條走廊的盡頭。說著,他抓起背心的下擺擦了擦鼻子:所以孫老師要是想搞突然襲擊,只能從東向西走過來,她又戴眼鏡,你們知道她戴眼鏡吧。我把鏡子擺好之后,只要她不是故意貼著墻走,而是走在走廊的中軸線或者中軸線靠右,在她距離后面這塊玻璃……劉一達說:3米半。他嚇了一跳,憑著慣性說:3米半的時候,我就能看到她的眼鏡反射的光。我們驚訝了一會兒之后,汪洋說:真牛逼啊,真牛逼。然后我們就像潮水一樣退去,剩下劉一達像礁石一樣露出來。他把那面鏡子向左前方移動了一點,說:放這兒試試,她就算貼著墻走,也能看見她右面那塊鏡片。

從那天起,霍家麟和劉一達成了朋友。

我和他成為朋友卻是因為宋屁股。

初一下學(xué)期我們開了政治課,政治老師是一個四十幾歲的女人,卻還沒有結(jié)婚,長得像是三十幾歲,愛穿花衣服,臉也經(jīng)常抹得有點像墻皮的顏色,走起路來喜歡扭屁股,忽左忽右,好像在和一個我們看不見的人跳舞。她姓宋,我們都叫她宋屁股。聽說她年輕的時候美得可以,不光屁股,哪里都好看,還寫了一手好文章,這是歷史老師告訴我們的。歷史老師是一個男的,是我們學(xué)校里唯一打著領(lǐng)帶上課的老師,他上課的時候不愛講歷史,說歷史書太臟,他專講宋屁股,講宋屁股的歷史。他說宋屁股下鄉(xiāng)的時候沒有書看,身邊只有一本字典,就天天背字典,吃飯睡覺下地干活都背,后來就精神出了問題,說簡體字越看越不像字,這話傳出去,她就成了那個公社里最年輕的反革命,但是也有人說她的精神病不是因為背字典,而是因為公社書記。我們問,公社書記?他說,你們不懂了,講也白講,反正她是她那一批里最晚回城的,回城之后,精神病就好了。我們當(dāng)然不懂,因為中考不考?xì)v史和政治,雖然老師們都很愛把政治歷史掛在嘴邊,比如孔老師就喜歡說,你們沒有政治覺悟,你們不知道這篇文章是因為先達到了政治的高度然后才達到了藝術(shù)的高度。我心里想,那不就是說,藝術(shù)的高度比政治的高度高一點,可我沒有告訴她我的疑問,因為這個疑問明顯是沒有政治覺悟的。孫老師喜歡說,你們的歷史是你們自己寫的,像你們這樣下去,你們的歷史就全是污點。后來家麟跟我講,毛主席都三七開,我們有點污點算他媽的什么。雖然他們喜歡把政治和歷史這四個字掛在嘴邊,這幾個字在我們的初中生活里也確實無處不在,可因為中考不考,所以這兩門專講政治和歷史的課就成為了擺設(shè),只有半學(xué)期,上完就可以把書賣掉。歷史老師深刻領(lǐng)會了他事業(yè)的精髓,把歷史課變成了政治老師的歷史的課,一到他的課,我們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那時候老師們都喜歡扮作上帝,我們也沒有覺得如何不對,可突然有一個上帝愿意講另一個上帝的八卦,我們便趨之若鴛,覺得沒有任何一門課能和歷史課媲美,就像是一個國家的歷史在我們眼里根本不能和宋屁股的歷史媲美一樣。

后來,我愛上她,就是我一輩子一直愛的那個人,我做了許多瘋狂的事,很多我現(xiàn)在想起來自己都無法相信,我甚至可以去死,就是真的死掉,而不是死給誰看。我在日記里寫:我不害怕死,我可以為你而死,可我討厭死,因為再也見不到你。當(dāng)然我沒有死,而是活著做了許多瘋狂的事,其中一件就是在凌晨時分,爬過學(xué)校的圍墻,那時候還沒有鐵絲網(wǎng),可就算是有,我也會爬過去,然后用準(zhǔn)備好的晾衣竿捅開窗戶,跳進教室,為她整理桌膛。把她前一晚隨意扔在桌膛里的書,分門別類擺好。然后坐在她的椅子上,想象再過幾個小時她坐在上面的樣子。這樣的事情我不是每天都做,因為我不想她發(fā)現(xiàn),偶爾一次突然的莫名其妙的整齊,她才不會起疑心。

一天我把晾衣竿伸向窗戶,卻沒有碰到玻璃,我退后幾步發(fā)現(xiàn)窗戶已經(jīng)開了,一定是勞動委員于和美前一天晚上忘記關(guān)了,我想。我揚手把晾衣竿扔進教室,做了一個簡短的助跑,上了窗臺,等我落在教室里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教室有一個人,在清晨的暗淡曙光里,我認(rèn)出她是宋屁股。

她看見我的驚詫不次于我看見她的驚詫,我們面對面驚詫地站著,屋里像是沒有人一樣安靜。她的手里拎著一個編織袋,站在她的書桌邊,另一只手拿著一本書,包著生物書的書皮,可我認(rèn)識這本書,是她前幾天帶到學(xué)校的《神雕俠侶》,它十分容易辨識,除了厚度比生物書厚出三分之一,從側(cè)面看,有一排書瓤已經(jīng)發(fā)黑,那是描寫尹志平迷奸小龍女的段落,上面留下了很多人手上的汗?jié)n。從她的表情和姿勢看,如果我沒有突然跳進來,她應(yīng)該會把書放進編織袋里面去。我突然想起汪洋丟失的《灌籃高手》第二十五本,安娜丟失的《我的靈魂騎在紙背上》,之后馬立業(yè)的《幽游白書》也不見了一本,許可的《福爾摩斯探案集》也找不到那本《血字的研究》了。這些書本來就不應(yīng)該拿到學(xué)校來,如果向老師報案就相當(dāng)于自首。她首先停止了驚詫,把“生物書”丟進了編織袋,完成了因為不速之客而戛然而止的動作。然后她站直了身體,編織袋在她的手里顯得有些分量,看來她是沿著走廊一路摸過來,我們的教室是她今天的最后一站。她向我走過來,把編織袋敞開,說:挑一本。里面五顏六色,我想找到那本《神雕俠侶》,結(jié)果卻抽出一本《第四軍團》,她笑了笑,很自然地笑,好像是我做錯事,她在施舍我,說:有點眼光,這本不錯。我扔回去,把腦袋伸進編織袋,翻出那本《神雕俠侶》,放回她的桌膛,順便把其他幾本書整理好。她把編織袋拉上,說:我這些書是要交到德育處的。我在她的椅子上坐下,沒有理她,心里想:只要你搬得動,你把教室里所有的書偷走我也不會介意,也算是幫了我們的忙,可你偷她的書,我實在沒法說服自己裝成一個愉快的盲人。我聽見她跳了出去,輕盈地落在地上,之后我一直在想,她是怎么跳出去的呢,穿了那么一件緊身的裙子,我當(dāng)時真應(yīng)該回頭看她一眼。

上課鈴響起的時候,我已經(jīng)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剛才那會兒的義憤填膺已經(jīng)過去,畢竟因為我,她今天沒有得逞。我想如果我告訴孫老師今天清晨在教室里發(fā)生的事情,首先要說清楚我大清早跳到教室里干什么。我來干什么呢?睡不著覺跳進教室來一場大掃除?還是我一直在暗地里調(diào)查我們班的課外書失竊案?況且宋屁股長得又不那么難看,曾經(jīng)還因為書或者其他什么事得過精神病,只要她被我嚇到,以后不偷就好了,而且一想到我要站在孫老師面前舉報另一人,我就為自己感到惡心。我剛剛想到惡心兩個字,孫老師走進教室說:李默,早自習(xí)不要上了,給我出來。我跟著她走進她的辦公室,她沖其他幾個老師使了個眼色,然后辦公室里就剩下我和她兩個人。她坐下,說:站好,別亂晃。她說:你書包呢?我突然一驚,忽然想起來剛才在座位上,椅子怎么那么寬敞,可以動來動去,原來是書包沒在屁股后面。她從辦公桌底下的陰影里把我的書包拽出來,說:你小子真行,給我打開。我看見我的書包已經(jīng)變了形,好像一只吃多了的胃,我輕輕扭動扣子,書包的蓋子彈開,里面的書淌出來,教材都還在,只不過被壓在了底下,上面的一層是《第四軍團》《基度山伯爵》《窗外》《蕭十一郎》。我從來沒這么富有過。她說:撿起來。我把這幾本撿起來,她已經(jīng)拉開抽屜,我把它們放進去。她推上抽屜說:你要不是傻一點,我還真發(fā)現(xiàn)不了是你把這些東西帶到班上的。她得意得好像眼睛要掉出來,說:你把書包落在走廊,我要是不撿,你說,是不是對不起你?我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我跳進去的時候,書包落在走廊里,宋屁股跳出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的書包,就把我們班的書放進去,她以為我馬上會跳出來把書包拿回去??晌艺谙硎軐儆谖液退囊巫拥臅r光,完全把我還有一個書包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凈。結(jié)果孫老師黃雀在后,我就進了她的辦公室,書也進了她的抽屜。

她并不是要害我,她是希望我拿回屬于我們班的東西,然后把這個早晨的相遇忘掉,可她卻真把我害慘了。

孫老師的處理方式除了把那幾本書留在抽屜里,是讓我把桌子搬到霍家麟旁邊。她把我?guī)Щ匕嗌希f:從現(xiàn)在開始誰犯了大錯,就去和霍家麟同桌,什么時候你考了年級第一名,你就可以繼續(xù)參與全班座位的輪轉(zhuǎn)。這明擺著是要我和霍家麟一起坐上三年,那時候我的成績一直穩(wěn)定在全班的下游,即使每次期中考試和期末考試的家長會之后,我都要挨一頓胖揍,可成績還是沒有起色,我爸就是無法理解,再多的拳腳相加也無法讓我重現(xiàn)小學(xué)時的輝煌了,因為那根本算不上什么輝煌,只是比同齡人比較早地使用了大腦。我抱著桌子搬過去的時候十分沮喪,其實這樣的發(fā)配和打擊我早已經(jīng)不放在心上,像我這樣成績不好,又不守規(guī)矩的學(xué)生,每天經(jīng)受的侮辱和打擊已經(jīng)溶進我的血液,鑄就毫無廉恥心的免疫系統(tǒng),就算我看不見黑板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看見了不也是和沒看見差不多,還少了一個堂皇的借口。讓我沮喪的是,從此之后我只能看見她的背影,而無法回頭偷看她的容顏,除非她回頭看我,而這是不可能的。還有就是霍家麟是我們班里最臟的學(xué)生,他就好像是一個年輕的乞丐溜進我們的教室旁聽,冬天里他穿的棉衣上有一層發(fā)亮的油漬,整個人像是一面鏡子,走到哪里都有光線在他的身上折射到四面八方。他的身上有一種發(fā)霉的味道,不知道是衣服還是他的身體,總之一定是有什么東西正在腐壞,經(jīng)過他的身邊就像是經(jīng)過一個小型的垃圾場,雖然我心里對他的鏡子理論是由衷欽佩的,我的朋友劉一達也是他的朋友,可我相信如果讓劉一達坐在他的身邊,他們的友誼也會經(jīng)受考驗,誰會愿意每天坐在一個垃圾場的旁邊呢?尤其是在一個人的視力正在減退的時候,他的嗅覺就變得特別靈敏了。

我搬過去的那天下午,第一堂課是政治課,霍家麟并沒有對我表示歡迎,也沒有表示抗拒,只是把他的書桌向旁邊靠了靠,使我能夠有足夠的空間趴下睡覺。我沒有睡,而是坐直了等著宋屁股扭著屁股走進來,我沒有膽量走過去告訴她,雖然你害了我,可還是感謝你把那些書留下,我不會向任何人說起這件事。我只是想平靜地看她一眼,也許她能夠明白我的意思??墒亲哌M來的卻是打著領(lǐng)帶的歷史老師,他說:宋老師今天有事,她的課躥到下周,大家把歷史書拿出來,今天我們講,他把自己的書翻開,試圖回憶起他這門課的進度,說:第一章,人類的起源。我正在驚奇他為什么沒有講宋屁股的故事,他已經(jīng)開始朗誦課文,“人類的曾祖父是一種相貌丑陋,毫無吸引力的動物。他五短身材,比現(xiàn)在的人類要矮小的多?!蔽覠o法集中精神聽關(guān)于人類的曾祖父的故事,第一是宋屁股本人的和在歷史老師口中的雙重缺失讓我很焦慮,我一直不知道原諒一個人是什么感覺,好不容易有了一次原諒別人的權(quán)力,被原諒的對象又不見了,要下周才能出現(xiàn),這一周的時候讓我心頭的原諒安放在何處?第二,霍家麟一直在旁邊小聲說話,自言自語,我有幾次差一點就聽清了,可最終還是沒有聽清。在快要下課的時候,我終于忍無可忍,說:哎,你在那叨咕什么呢?他看了看我,說:他講得不對。我說:他講什么了?他把自己的書挪過來,不知道他到底是哪里出油,竟然連歷史書上都是油漬,他指著其中一段說:書上說,人,他指了指我們倆,說,就是我們這樣的,是從猿也就是一種大猴子進化來的。我說:啊,動物里也就它們和我們最像了。他說:你去過動物園嗎?我說:沒有,聽說過。他說:我也沒去過,但是里面肯定有猴子對吧。我說:對,咱書上畫著呢。他說:動物園這玩意,他拿出一個小本,是一些報紙的碎片,用線縫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一疊錢,說:報紙上寫,動物園這玩意已經(jīng)誕生了幾百年,怎么沒有一只猴子進化成人,不說動物園,有人類之后,森林里的猴子也沒有跟著滅絕啊,那些猴子怎么到現(xiàn)在沒有一只像咱們這樣,能寫能算,還能坐這兒聽課呢?我頓時被問住,但是為了不顯得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讓他在猴子和人的領(lǐng)域遙遙領(lǐng)先于我,我問:那你說,人是從哪來的?他把報紙片放回他的灰色大衣里,說:劉一達說,他媽說,人是上帝造的。但是這個問題無法證明,你既無法證明人是上帝造的,也無法證明人不是上帝造的,我也覺得人應(yīng)該是被造出來的,但是不一定是上帝,誰知道那是個什么東西?我忽然想起來劉一達和我說過宇宙的故事,我說:人不是從宇宙里來的嗎?我的意思是先有了宇宙,才有了人,對不對?他說:宇宙是誰造的呢?這下我徹底投降了。我說:你贏了,我們是人造的。他擺擺手,說:不對,不對,我只是覺得,也無法證明,我只能證明他們不對,從邏輯上,可也無法證明自己對。我說:別跟我說邏輯和證明,上次摸底我數(shù)學(xué)考了三十幾分。他說:我也是,你三十幾?我三十二。我說:比你多兩分,你那鏡子整得多牛逼,怎么數(shù)學(xué)考這么點?他聽我問起,馬上把那次的考試卷子翻出來,指著第二題說:這道題其實用了一個很簡單的定理,但是我在算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個定理有些不夠,怎么說的,有點啰嗦,我就想把它弄得短一點,我又得證明短了之后的定理和原來的定理其實是一樣嚴(yán)密的,你懂吧,嚴(yán)密,結(jié)果呢,他興奮地搓著手,說:考試的時間就過去了。我看到他的卷紙上,第一題是滿分,第二題的運算占滿了卷紙剩余的所有空間,結(jié)果是零分??磥?,他是把還有其他三十幾道題這件事情忘記了。我問:最后呢,你的定理怎么樣?他似乎有些高興地說:錯了。原來的表述,應(yīng)該是最完美的。

我發(fā)現(xiàn)這個人有點臟又有點傻,可是他臟兮兮傻乎乎的似乎卻比大多數(shù)干干凈凈的聰明人惹人愛,具體因為什么,在那個時候我也無法說清。

初一下學(xué)期的冬天,這座城市遲遲沒有下雪,那時候足球還沒有被完全取締,其實嚴(yán)冬這么長,只要一場雪就可以把足球這項運動葬送。就在那個冬天,雪把地面覆蓋之前,我開始懂得了一點踢球的竅門。足球來到我腳下之間,我能聽見自己興奮的呼吸,我的所有神經(jīng)都把靈感傳導(dǎo)到腳上,髖和腳腕隨時準(zhǔn)備把這只皮球控制得像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我無師自通地掌握了球的旋轉(zhuǎn),我發(fā)現(xiàn)要讓球聽你的話,就要讓它在你的腳底下旋轉(zhuǎn)起來,只用一個月的時間,我便可以帶球的時候不用低頭看它,讓它自如地在我腳下打轉(zhuǎn),然后觀察我的隊友正在什么地方奔跑,對手正在從什么方向向我趕來。我熱愛帶球,就像一個嬰兒熱愛媽媽的乳頭那樣,無時無刻不想把它銜在嘴里。我討厭傳球,就算是所有人都向我撲來,而我隊友已經(jīng)排列整齊站在對方的面前,我也會勇敢地選擇在所有人中間獨自把球帶出來,繞過隊友,送進對方的門里。這也許是我那時生活中僅存的快樂,可我忙著把球踢得更加精湛,根本沒工夫想到這是快樂,在我的生活已經(jīng)全面褪色的時候,足球成了我緊緊抓住的色彩,我妄想,在這個操場上重新成為英雄。當(dāng)時很多人討厭和我踢球,因為他們會閑下來,除了向我吆喝著希望我把球傳給他們,沒有別的事可做,有幾次我聽見他們的聲音已經(jīng)近乎于哀求:李默,傳啊,傳給我。我無動于衷,繼續(xù)讓我和我的足球舞蹈。有一次足球從我的側(cè)面飛來,我用腳內(nèi)側(cè)把球輕輕停在半空中,看它像一只陀螺一樣旋轉(zhuǎn),兩個人站在我的身邊,他們同時伸出腳希望把球踢走,我把身體從他們倆之間穿過,在他們以為我忘記了球已經(jīng)在我身后的時候,我用右腳的后跟把球磕過兩人的頭頂,側(cè)身把球抽進球門。我記得所有人都愣在那里,發(fā)出難以抑制的驚呼,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把球踢成這樣,也許是小時候玩藏貓貓練就了好腿腳,也許是我的野性在教室里隱藏了太久,只有這樣的時刻我才能意識到自己還是一個孩子,一個可以奔跑,可以獲得勝利的孩子。

霍家麟也是在那個冬天開始學(xué)習(xí)踢球,馬上陷入癡迷。和我不同的是,他是一個后衛(wèi)??墒撬焐穷^發(fā)硬,兩條腿跑起來就像操場上誰在搬一只兩條腿的凳子。而且他的運動神經(jīng)明顯不如他的理科神經(jīng)靈敏,經(jīng)常是球到了近前,露出驚訝的表情,好像是在想,咦,它是什么時候過來的,然后兩條腿像是騎自行車一樣,一通亂蹬,把球蹬出去??伤哪_卻像是石頭一樣硬,經(jīng)常把球踢過圍墻,如果你不小心被他蹬上,一定是一個疼痛難忍的下午。他經(jīng)常因為踢人惹事,因為他踢了人之后自己毫無察覺,對方已經(jīng)在地上打滾,他已經(jīng)沖著球追過去,抬起一腳把球踢遠(yuǎn),有幾次不小心踢在躺在地上的人臉上,對方一時不知道腿和臉哪一個部分更疼。等人家爬起來揪住他,他還無辜說:不是我,你弄錯人了,踢了你,我一定知道的。

就在那次我把球從兩人的頭頂勾過之后(他是其中一個人之一),踢完球我坐在球門里,脫下鞋子,看著別人把手伸出柵欄買水喝,心里盤算著誰能讓我喝一口。他坐了過來,也脫下鞋子,空氣馬上變味,他的襪子已經(jīng)臭得發(fā)干,我相信如果脫下來,可以像兩只靴子立在地上。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腳,我嚇一跳說:你干嗎?他說:你怎么踢得那么好?就是剛才,你怎么能,就是那么一踢,你怎么能想到那么一踢?我說:哪有工夫想,就是隨便一踢唄,我還會別的呢。我把球拿過來,穿著襪子把球顛過頭頂,等球快落到膝蓋附近的時候,用腳把球在空中一帶,球像被抽了一鞭子轉(zhuǎn)起來,然后穩(wěn)穩(wěn)地落在我的腳面上。他瞪大眼睛說:你的腳上怎么像是有膠水?我把球踢給他說:你試試。不難。他站起來,我說,你踢球的底下,落下來的時候像我那么一帶。他照我說的,結(jié)果一腳把球踢過了圍墻,落在一個賣水的老太太的車上。老太太馬上在墻那邊罵起來:誰踢的?是不是丁班那個小傻子?遲早有一天我得讓你踢死。他穿著襪子跑出去,抱著球回來的時候說:我不行,我的腳不夠黏。

從那天起,無論什么時候踢球,他一定要和我在一起,他說:你上去,上去,過他們,我給你當(dāng)后衛(wèi)。他給我當(dāng)后衛(wèi)的方式除了把球踢出圍墻和把對方踢倒在地之外,就是一定要把球傳給我。在他逐漸掌握了長傳球的技巧之后,這一特點變得尤為明顯。他不在乎我是不是已經(jīng)陷入重圍,或者根本沒有準(zhǔn)備接球,有幾次我稍一溜號,球已經(jīng)飛到我的臉上。同伴們后來也逐漸發(fā)現(xiàn)了他這一癖好,看他要傳球的時候就喊起來:霍家麟,還有我們呢。這樣的話對他沒有任何影響,他的眼睛里只有我一個隊友,足球?qū)τ谒麃碚f不是十一制的,而是兩人制的,就像是乒乓球里的雙打。最可氣的一次是我已經(jīng)坐在場下,我剛剛扭了腳,他的球還是朝我飛過來,我狼狽地趴在地上把球躲過,然后爬起來一瘸一拐地把他拉出來,說:你傳給我之前,能不能先看我一眼?他說:我看了啊,要不我怎么知道傳到哪?我說:我的意思是你得看一眼我是不是方便接球。他說:我怎么能知道?我想了想說:如果我也看你,你就傳給我,你看我的眼色行事。他說:我聽你的。從那天之后就變成,如果我不看他,他就把球踢到界外去。

在我和他成為朋友之前,政治課換了老師,來了一個嬉皮笑臉的胖子,走進教室之后的第一句話是:我這課沒什么用,該睡睡會兒,都挺累的,但是我還是得講,你睡你的,咱們最好誰也別耽誤誰。上了初二,政治課取消,我還是記不住這個老師姓什么,我只記得那個宋屁股,她為什么不來了,沒人告訴我們,我想找人問問,可問誰呢,可能知道的人不敢去問,敢問的人又都不知道。我便說服自己,她一定是有了更好的出路,不用在這兒講沒人聽的政治。我不敢相信她的離去和那個早晨有什么關(guān)系,我寧愿相信她根本不需要我這個孩子的原諒,她一定是早已經(jīng)把我忘了。

在我和他成為朋友之后,我和劉一達、霍家麟三個之間的三角形友情的最后一個邊連上了,我們?nèi)齻€開始一起回家,一起聊天。我和劉一達成為朋友完全是巧合,他喜歡我是因為我能逗他笑,在我心情不錯的時候;而我喜歡他,除了他有著令人驚嘆的天賦之外,是因為虛榮,我和他走在一起,常想:別看我不怎么樣,我的朋友可是個天才。而霍家麟?yún)s不同,他和劉一達志同道合,兩個坐在一起就是無休止地討論他們感興趣的問題,輪番向?qū)Ψ桨l(fā)問,然后絞盡腦汁地為對方解答。我坐在他們旁邊,一點不覺得無聊,我喜歡這樣純粹和自私的時候,不為老師,不為父母,只因為自己的熱愛,我曾經(jīng)也這樣愛上寫作文,愛上抒情、正敘、倒敘,可自從孔老師堅持不懈地給我的作文寫上不及格的分?jǐn)?shù),然后在全班作為反例朗誦之后,我看見于和美、隋飛飛們鄙夷的笑容,這種熱愛便離我而去,再也沒有回到我的身上??匆娢业膬蓚€朋友熱烈爭論,恨不得要揪住對方的頭發(fā),然后又因為一個完美的答案相視大笑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也是一個這樣簡單的人。更重要的是,霍家麟崇拜我,崇拜我可以在球場上作出他做夢都想不到的動作,他后來發(fā)現(xiàn)我能寫大字,對于老師也有和他一樣的不屑,他便更覺得我和他是一樣的人,可我知道我不是,因為我成績不好,無法成為老師的寵兒,因為小時候養(yǎng)成的野性,我也無法成為老師的走狗,我是一個沒有隊伍可站的人,所以只好和另兩個干脆沒有看見隊伍的人站在一起,他們是我的救命稻草,在我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這么孤獨的時候,我抓住他們,組成一個看似與眾不同的小團體,其實我只是在其中渾水摸魚罷了。

那時候我不會想到,和霍家麟做朋友是我這輩子擁有的最好的回憶之一,就像我初一的時候不會想到,上到初二,霍家麟成了和劉一達一樣著名的人。

初二開學(xué)的時候,學(xué)校的升旗儀式有了些變化。之前的一年,柳校長要求,每周一都要有一個班級派出最出類拔萃的一個女孩,帶上白手套,穿上特制的白色制服,在國歌聲中把國旗升上天空。在國旗飄揚的時候,柳校長走出來,和升旗手親切握手,大約持續(xù)五秒鐘,然后拿出一個名單,宣布上一周都有哪幾個人打架,買零食,早戀,上課看課外書,然后進一步指出這些人的哪幾個是警告,記過還是留校察看。我們這個年級一共只有甲、乙、丙、丁四個班級,加起來不到二百五十人,那些出色的挺拔的漂亮的女孩在初一的時候已經(jīng)輪番走上升旗臺,有些人在升旗臺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許多次,也許柳校長覺得他已經(jīng)看夠了,于是到了初二,他決定自己親自升旗,所以每個周一,我們都會看見他穿著特制的制服,帶著白手套,親手把國旗升上去,然后為他鼓掌,以表示我們知道他辛苦了,希望他能注意身體。之后他取消了宣布處分決定的環(huán)節(jié),這個環(huán)節(jié)變成了一張大紙,貼在教學(xué)樓的外墻上,不單是周一,我們每天都能看到,有的時候,每天都有變化。取而代之的是講演比賽,我們每個人都要輪流上去講演,按照學(xué)號的順序,沒有一個人能夠逃脫。也許是他不再相信班主任們的眼光,要親自把每個班級的每個人都看一遍,那時候女孩的身體和容貌經(jīng)常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就有了難以置信的變化,初一的漂亮姑娘到了初二很可能和一些初一的時候毫不起眼的女孩相比已經(jīng)沒有吸引力了。而我們這些男生其實是被連累的一群人,畢竟,如果只允許女生講演,有些家長是不會視而不見的。

我們班的好幾個人從此變成了講演高手,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經(jīng)典腔調(diào)。任明哲講演的開頭通常是“有這么一個故事,我從來沒向別人說起”,然后中間便是自己默默地幫助孤寡老人或者偷偷地為班級修理壞掉的桌椅,結(jié)尾一般寫到“他們不會知道,一個人正在角落里,甜蜜地笑呢”,整篇講演稿籠罩在一種鬼鬼祟祟的氛圍里,好像他干的好事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他就要殺人滅口。于和美的風(fēng)格是情緒飽滿,從上臺的第一句話開始眼里就開始飽含淚水,好像隨時可能撲在柳校長身上號啕大哭,講的故事一般和希望小學(xué)有關(guān),因為她曾經(jīng)給希望小學(xué)捐過一件嶄新的棉衣,然后被邀請去學(xué)校參觀。捐棉衣的當(dāng)天我在班級,她媽媽錯把新棉衣當(dāng)舊棉衣放在了袋子里,她糊里糊涂的地交了上去,等老師發(fā)現(xiàn)之后表揚她,她真的哭了。她的結(jié)尾一般是“看見孩子們的笑臉,看見他們穿著我的嶄新的棉衣,穿著單衣的我,突然覺得無比溫暖”,這時她眼睛里的淚水便會配合著“溫暖”兩個字流下來,我覺得她可能心里想的是“突然覺得無比心疼”。高杰則高級得多,他是個天生的講演者,聲音渾厚,手勢有力,他的特點是善于引用詩詞歌賦和名人名言,毛澤東和辛棄疾是他使用得最多的兩個詞人,“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焙汀傲藚s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我就聽過兩遍,一次正趕上把他養(yǎng)大的外婆去世,他講演的第一句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讓我大為驚詫,又十分感慨,可中間的內(nèi)容卻不是思念,而是外婆的死對他的激勵,最后他把手放在升旗臺的欄桿上: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英雄氣概重又回到他的眼睛里,讓我十分泄氣。

霍家麟登上升旗臺那天,誰也沒有防備他會給大家?guī)硪粋€特別的早晨。他掏出講演稿的時候,柳校長在旁邊馬上皺眉,他要求所有人都是脫稿的。他把講演稿在手中翻滾幾遍,找到了開頭,念道:今天我演講的題目是:下水井蓋為什么是圓的。所有人笑得東倒西歪,汪海笑得蹲在地上,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在笑聲中,他沒有停下來,而是鎮(zhèn)靜地朗誦著:圓形的直徑是圓周上任意兩點的最長距離,你們知道,井蓋如果掉下去,一定是兩點之間的距離小于那個窟窿。柳校長怒氣沖沖地打斷了他說:井蓋掉不下去,是因為底下有東西卡著?;艏吟霌u搖頭:你肯定沒看過《十萬個為什么》,這是一個幾何問題,不是一個是不是有東西卡著的問題。柳校長原來是一個體育老師,幾何問題離他實在太遙遠(yuǎn)了,他說:你是故意擾亂升旗儀式的秩序?;艏吟胝f:我在發(fā)表演講,是你打斷我的。校長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停頓了一下說:下周演講還是你,題目是,他回憶了一下,說:《祖國在我心中》,回去向你們班的好學(xué)生學(xué)習(xí),要講得深刻,孫老師?孫老師狼狽地從隊伍里走出來,他俯視著孫老師說:如果這個學(xué)生下周講得不好,我就扣你的獎金。這是我們第一次聽到獎金兩個字,后來才知道,從初二開始,班級的紀(jì)律和成績就和老師的獎金掛鉤了。

孫老師的對策除了把霍家麟罵得狗血臨頭,說他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禍害,是害群之馬,是腥了一鍋湯的臭魚之外,讓高杰當(dāng)他的老師,手把手地輔導(dǎo)他,還暗示高杰可以替他把稿子寫好。那一個星期,霍家麟的草紙上寫滿了毛主席詩詞,他好像對這些一點也不排斥,在高杰的悉心照料下,到了下一個周一之前,他已經(jīng)背熟好幾首。我提醒他,這次一定要脫稿,不要再給校長抓住把柄。他點點頭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個字也不差了。到了周一,孫老師借給他一套干干凈凈的校服,然后把他拽到洗手間,盯著他把頭發(fā)洗凈。他再次登上升旗臺的時候,整個人煥然一新,如果不是他下意識地手腳亂動,幾乎和高杰長得一模一樣了。他把麥克風(fēng)拿在手里,環(huán)顧四周,等大家徹底安靜下來之后,他大聲背誦:今天我講演的題目是《祖國在我心中》,然后他深吸一口氣,像其他人一樣,指揮家似的把一只手緩緩抬起:“鐘山風(fēng)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⒕猃埍P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人生易老天難老,戰(zhàn)地黃花分外香……下面,我來講一下海豚的呼吸系統(tǒng)。”整個校園爆發(fā)出雷鳴般的笑聲和掌聲,有些人吹起口哨,大家像是過節(jié)了一樣,在這一圈圍墻里面從未有人這么集中地給我們帶來快樂。我一邊笑得喘不上氣一邊開始擔(dān)心,霍家麟這次可惹了大禍了。他在歡樂的節(jié)日氣氛中講道:海豚的呼吸是有意識的,如果他們想要自殺,只要讓自己放棄下一次的呼吸就可以了。

之后霍家麟再也沒有走上升旗臺,而是走上了教學(xué)樓前面的大紙,他的名字后面寫著:留校察看。

孫老師對他沒有辦法,她已經(jīng)把所有能夠毀滅他自尊心的話都說盡了,可他的自尊心似乎沒有受到任何損傷,而是越發(fā)堅定地支撐著他坐在離黑板最遠(yuǎn)的角落,每天自得其樂地生活。我卻漸漸感到有些吃力,看不見黑板,除了我的視力直線下降之外,成績也不可以遏制地向著最后幾名邁進,每次面對卷紙的時候,我都意識到這些題目的答案當(dāng)時應(yīng)該是寫在了黑板上,而我看不見。有些題目明明可以答上來,想到也許曾經(jīng)在黑板上寫過更簡便的解法,心里就動搖起來,覺得看不見黑板是一切的緣由,我是不可能解對的。剛開始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放任自由已經(jīng)不足以讓我說服自己,因為我爸媽已經(jīng)不能夠說服自己,他們的兒子不單是沒有像小學(xué)的時候考在前面,竟然要成為最差的幾個學(xué)生,這在他們倆每天十幾個小時煮苞米賣苞米的過程里不斷地吞濁著他們的耐性,我爸終于在一次考試之后,把我拖過來,用浸滿了汗水的皮帶抽了我的屁股,我喊著:爸,別打了,我只是,別打了,我只是需要一副眼鏡。他停下來說:小兔崽子,你說什么?我說:一副眼鏡,我看不見黑板了。他喘著氣,把我媽喊過來說:穿上衣服,我們?nèi)ヅ涓毖坨R,然后把皮帶穿回褲子上。那天晚上我們?nèi)齻€人走進一個眼鏡店,眼鏡的價格大出他們兩個的預(yù)料,在確定了最便宜的鏡框和鏡片之后,我媽跑回家取了點錢,眼鏡店的人讓我們?nèi)齻€小時之后來取?;氐浇稚希野謫枺哼€剩多少錢?我媽把錢掏出來數(shù)了一遍,說:三十七塊錢。我爸看我一直在偷偷揉自己的屁股,說:走,我們?nèi)コ员ち璋伞D菞l街上有一家冷食宮,賣五顏六色的冰激凌和冷飲,我小時候每到夏天,我爸都要帶我去吃幾次,我每次吃三個球,一個白色的,一個粉色的,一個巧克力色的。上初中之后,我就再也沒有進去過。那天在取到眼鏡之前,他們倆坐在那里看著我吃下十二個球,還是那三種顏色,每種顏色我都吃了四個,冷食宮里一個人也沒有,因為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時候,我吃到后來開始渾身發(fā)抖,我媽攔住我,說:別吃了,我們的錢不夠了。那是我那個冬天里最開心的一天,雖然第二天我的屁股疼得不敢坐在椅子上,只能坐在椅子的一角,還得不停地變換姿勢,而且我不停地拉肚子,拉到最后出來的是一種奇怪顏色的液體。

在若干年之后,大夫拿著我父親的CT片,宣布此人已經(jīng)無藥可救的時候,那天的他默默看著我吃冰激凌的情景突然出現(xiàn)我的腦海里。他的一生就要如此這般走到盡頭,我坐在醫(yī)院的走廊里想,他這一生忙忙碌碌,沒有讓自己和家人過上好日子,到最后,連動手術(shù)的錢都要東拼西湊,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查出毛病那天,身上穿的是我高中時候的校服??伤稽c不笨,讀過不少書,下了一手好棋,可這些除了我和媽媽沒人知道。要不是后來他在彌留之際,告訴我他生命里的閃亮日子,我真的會以為他的人生是巨大的悲劇。也就在那個瞬間,我才意識到我多么依賴他,好像只有在他的注視下,我才能放心大膽地吃下一個個冰激凌,雖然他經(jīng)常揍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像每一個平庸的父親一樣,可他就像是一根房梁,頂著搖搖晃晃的屋頂,可屋頂從沒有掉下來,而我就在這屋頂下面過日子。

留校察看的霍家麟說我戴上眼鏡之后變得好看多了,我臉窄,是一個天生就應(yīng)該戴眼鏡的人,如果不是孫老師,我還不知道自己有這樣的潛力,他就不行,他是個胖臉,戴上我的眼鏡像是《地雷戰(zhàn)》里的翻譯官。我拒絕和他就此事調(diào)侃,也不允許他未經(jīng)我允許碰我的眼鏡,鑒于眼鏡的花銷占我家年收入的比例,如果我這次期中考試沒有起色,那我的命運是可想而知的。我鼻子上的眼鏡突然成了我所面臨過的最大壓力,每當(dāng)我清晰地看到黑板上的題目的時候,我便想到我沒有任何借口了,我必須給這副眼鏡一個說法。這個念頭每時每刻都跟著我,我找不到擺脫它的辦法,除了,自瀆。每當(dāng)我在棉被里,玩弄自己那東西的時候,我便忘了所有責(zé)任,只是不停地咽著唾沫,期待那一瞬間戰(zhàn)栗的歡愉,然后帶著疲憊和滿手的精液睡去,有的時候一晚上要弄幾次,第二天早上洗臉的時候,看到自己的黑眼圈,洗去手上滑膩的精液,痛苦的一天就此開始。有一天,霍家麟正在研究人的大腦構(gòu)造,他把從市圖書館查到的數(shù)據(jù)擺滿桌子,如同一桌豐盛的宴席,突然問我:哎,你手淫嗎?我說:傻×,你說什么呢?你才手淫呢。他說:我當(dāng)然手淫,但是以后我再也不了。我說:為什么?他說:有一個美國科學(xué)家說,手淫會損傷一個人的記憶力,當(dāng)然是輕微的,我研究了人的大腦之后,覺得這種說法可能是有一點道理的。然后他便講了一通他所發(fā)現(xiàn)的道理,我一句也沒有聽進去。損傷記憶力?那東西怎么能夠和大腦相關(guān)?這對我簡直是致命的打擊,我唯一的簡單快樂的游戲竟然也和學(xué)習(xí)相矛盾了。從那天開始,每到晚上我把手放在那東西上,都會想到如果射出來,我的記憶力便會退步一點,這種情緒使我每一次手淫之后的負(fù)罪感到了無以復(fù)加的程度,第二天上課,我果真感到好多東西記不住了,腦袋不像昨天那樣靈敏。我只好強迫自己放棄這項娛樂,每天晚上我都對自己說:不要玩,明天還要背書,或者,不要玩,明天有一個小考。偶然控制不住,事后馬上在被窩里背一段白天的課文,看看記憶力被損害到什么程度,過了一陣,手淫從我生活里消失了,我開始失眠。

霍家麟晚上一定睡得很好,他每天看起來都油光滿面,好像什么也不擔(dān)心。他發(fā)現(xiàn)了我的問題,他說:李默,你怎么老淌眼淚?我說:昨天沒睡好,樓上有人吵架。過了幾天,他問:李默,這堂是數(shù)學(xué)課,你怎么拿著語文書?我揉了揉眼睛,把數(shù)學(xué)書拿出來說:昨天沒睡好,電褥子忘關(guān)了。他說:嘿,你是不是擔(dān)心這次期中考試?我說:眼鏡太他媽的貴了。他說:你老坐這也不行,你還得往前坐,后窗戶有我看著就行了,你還是得好好學(xué)習(xí),咱倆不一樣。我說:怎么不一樣,我早就不想學(xué)了。他說:不對,你要是學(xué)不好,你睡不好覺。我說:你不明白,我現(xiàn)在就是想學(xué)也學(xué)不好,前面一年落下太多了。他說:孫老師說,這次期中考試就考這學(xué)期學(xué)的東西,你先把這次考好。我說:我就算這次有進步,也考不了年級第一啊,還是得坐這兒。他說:咱們試一次,代數(shù)剛開始講二次方程,幾何講切線,物理化學(xué)上學(xué)期剛開課,現(xiàn)在還講基本概念,這幾門我能幫你從頭到尾捋一遍。英語我不會,你得自己背,語文會也沒用,沒準(zhǔn)兒,這科就別看了,到時候看運氣?,F(xiàn)在離期中考試還有十五六天,從明天開始,咱倆六點半到教室,你背英語,我聽著,你就當(dāng)我能聽懂,然后這一天你也別聽課,咱倆復(fù)習(xí)咱倆的,就這么定了。說完,他開始在他的書桌上刻小人,小人長了一張窄臉,嘴角高高翹著,笑得很開心,然后他畫了一個箭頭,箭頭的終點刻上了我的名字。我想了想,反正也睡不著,來教室坐一會兒,我也不損失什么,他的理科我是相信的,比劉一達不差。跑起來被人一槍打死也比坐以待斃強,我決定跑起來,當(dāng)個移動靶試試看。

那次期中考試成為我初中三年唯一的巔峰,我考了年級第一名,幾何代數(shù)物理化學(xué)加起來丟了一分,英語出奇簡單,大家分?jǐn)?shù)相近,語文題出得很怪,作文是讓用白話文寫一首唐詩。那首唐詩我恰巧背過,是杜甫的《從軍行》,小時候金老師讓我們背的時候,還要背上注釋,所以每一句的意思和典故我都倒背如流,幾乎不假思索地把作文寫完,大多數(shù)人寫的完全是另一個故事。這一科決定了成敗,我的總分甚至史無前例地比劉一達還高出五分,高出隋飛飛十分,高出于和美十二分,令所有人瞠目結(jié)舌。劉一達很高興我竟然能超過他,晚上一起騎車的時候他說他挺愿意考第二的,如果第一是我的話,他說他希望第三是家麟,他還說我應(yīng)該把初一的幾何代數(shù)再好好看看,他可以給講講,這樣我將來考試就不用害怕了。隋飛飛、于和美幾個人顯出極大的憤怒,成績出來那天,她們突然不和我說話了,好像我的第一名是趁她們不注意從她們那偷的,她們看我的眼神是看小偷的眼神。霍家麟在成績出來的時候,一下從書桌里跳起來,撞翻了桌子上的幾本書,高興得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在反復(fù)說:成了吧?成了,成了,雖然他的總分比我少了一百多分??稍趯O老師把我調(diào)回前排的時候,他又不停地用袖子擦鼻子說:李默,書桌里的鉛筆別忘拿了,鋼筆水,鋼筆水在我這兒,別忘拿了,你的草紙夠嗎,我這有草紙,你拿點兒。好像我不是被調(diào)到前排,而是被調(diào)到另一個學(xué)校。然后在書桌上刻了一個胖臉的小人兒,嘴巴兩邊耷拉下來,箭頭沖下,指著他自己的胸口。

我把成績單拿回家的時候,我爸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像覺得自己的眼睛突然比我還要近視得厲害。我媽穿上工作服出去買了一斤肉餡,回來包了兩屜豬肉芹菜餡的餃子,我爸就著餃子喝掉了半瓶 “老龍口”,然后非要拉著我出去走走,碰到鄰居便指著我說:我最討厭我兒子戴眼鏡,別看這次考了年級第一,但是我還是討厭他戴眼鏡。

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是有一件事情出乎了我的意料。成績出來沒有幾天,霍家麟下課的時候把我叫到廁所,我們的廁所一般是打架和談機密之事的場所,我見過乙班的一個男孩正蹲著拉屎,突然跑進來幾個人趁他屁股露在外面,褲腰帶卡在胸口,把他揍了一頓,這人被打得鼻青臉腫,追出去的時候人已經(jīng)跑沒了,他又蹲下來把屎拉完。我還見過有人扶著廁所的墻拿著一封信大哭,我以為他是就剩這一張紙能夠當(dāng)作手紙了,結(jié)果他哭完之后把信疊好揣起來然后撒了泡尿走了?;艏吟?yún)s是來說正經(jīng)事的。他告訴我他在老師的辦公室聽見,教育局出了一份檔,我們學(xué)校今年有一個去新加坡留學(xué)的名額,在那里讀高中大學(xué),學(xué)費全免,還發(fā)生活費,只是需要畢業(yè)之后在那里工作三年。我說:這事需要在廁所說嗎?今天有體育課,你球鞋帶了沒?他說:帶了,帶了。我還沒說完呢,老師說,教育局的檔上寫,這個名額應(yīng)該給這次期中考試第一名的學(xué)生,那不就是你了?我突然覺得自己想拉屎,趕緊解開褲子蹲下,說:你還聽見啥了?他站在我面前說:我沒聽見別的,老師這兩天找你了嗎?我說:沒有,她把我調(diào)回前面就沒找過我。他說:那就對了,她說這話的時候,面前站的是隋飛飛。說完,他滿懷期望地盯著我,好像在等著我和他心有靈犀,可是我還是沒有明白他的意思。我說:然后呢?他說:你怎么比我還笨?你沒聽汪洋說,孫老師現(xiàn)在在自己家里開了個補課班,又怕被人抓住,隋飛飛就幫她在班里拉皮條。我說:什么叫拉皮條?他說:我也不知道,我聽我媽說的,反正就是幫她拉學(xué)生,你懂了沒?我說:我說最近孫老師講課好像老是說一半話呢,原來那一半留著回家說。他說:我操,你還是沒懂。她是想把那個名額給隋飛飛,這下你懂沒?你拉屎真臭。我說:我是第一啊,檔上說是我,她也說了不算。他說:我覺得這里面可能有鬼,你最好去問問她,讓她知道你知道了。我說:對,我問問她去。然后我一邊使勁一邊開始想象新加坡是什么樣子,開始想象我遠(yuǎn)離了這里的一切到一個陌生的國度是什么樣子,我忽然意識到,這也許是我一輩子唯一的機會,像小時候被鎖在屋里的時候一樣,捅開后窗戶,爬過一排低矮的小房子,跳在鄰居的院里,再爬過一扇高我兩頭的木門,落在街上,然后在另一個世界,獲得新生。我笑起來,笑容旋即僵在臉上,我說:霍家麟,你帶手紙了嗎?霍家麟掏出懷里的筆記本,撕了一張空白的給我。

第二節(jié)課剛好是英語課,我準(zhǔn)備下課就跟著孫老師去辦公室。孫老師卻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們起立坐下之后,她說:這次期中考試,我們班的李默進步很大,大家鼓掌祝賀他。掌聲過后,她沖著我說:我就知道你有潛力,所以把你放在最后一排,你這種學(xué)生,就得用激將法。我心里想:你對霍家麟用的也是激將法嗎?然后她不看我,對著大家說:但是,這次考試的數(shù)學(xué)卷紙的倒數(shù)三題,出現(xiàn)了很多誤判,數(shù)學(xué)組討論了之后,發(fā)現(xiàn)很多同學(xué)的證明方法雖然和標(biāo)準(zhǔn)答案不一樣,但是也是正確的,所以決定給一些同學(xué)修改分?jǐn)?shù),老師們雖然辛苦一些,可是只有這樣,成績才能公平一些。她拿出一份新的成績單,說:這個事情對我們班的影響不大,只是,我看看,年級第一是我們班的隋飛飛,李默是第二名,還都是我們班的學(xué)生,而且就算是第二,李默的進步已經(jīng)很大,大家鼓掌祝賀他們倆。我沒有鼓掌,趴在桌子上。整整一堂課,我都沒有把頭抬起來,我怕看見老師,不知道為什么,那個時候我就是怕看見她的臉。下課的時候,霍家麟走過來喊我:李默,體育課了。我沒有動,我感覺如果我把頭抬起來,這一節(jié)課流出的眼淚會從臂彎里淌出來。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頭發(fā),我聽見他跑出去了?,F(xiàn)在回憶起來覺得真的奇怪,我初中三年只流過那么一次眼淚,之后的很多年也是除了吃完大蒜然后不小心揉到眼睛基本沒有掉過眼淚,只有那么一次,眼淚毫無預(yù)兆地襲來,幾乎把我沖垮,好像我對自己的命運有著天然的預(yù)感。

之后的幾天我一直有些恍惚,我沒有向我爸媽說起,說了只會更加印證他們的人生大部分時候都是無能為力的。我的恍惚是因為我一直在和自己講話,說服自己新加坡這件事情從來沒有存在過,我這樣的人怎么能和這樣的地方發(fā)生關(guān)系?霍家麟一向喜歡胡思亂想,誰要是相信他的話一定倒霉,他還說人不是從大猴子進化來的,關(guān)于新加坡的故事就和猴子的故事一樣,只是他小世界里的幻覺。

突然有一天傍晚,孫老師幾乎是把門撞開,沖進屋子里,她的臉完全變了樣子,像是誰剛剛刺了她一刀,她正要找兵器刺回去。她喊道:李默,霍家麟,給我出來!我倆還沒有站起來,她已經(jīng)跑過來,先是我,然后是霍家麟,她拽住我們校服的領(lǐng)子,把我倆拖出教室去。我不敢相信她竟然有這么大的力氣,她幾乎是把我們倆一個胳膊夾一個,提進校長室,魯智深倒拔垂楊柳也不過如此吧。我還來不及想我們到底捅了多大的婁子,就已經(jīng)立在校長室里,而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爸媽竟然都在,還有兩個中年人站在他們倆旁邊,應(yīng)該是一對賣肉的夫妻,因為男的系著一個圍裙,上面都是血和油,如果不是剛殺過人,那就是剛殺過豬。我看到他的臉,忽然明白他就是霍家麟的爸爸,兩個人簡直長得一模一樣,只不過他的臉就像是霍家麟的臉不小心掉在地上,被過往的行人踩了幾年?;艏吟氲谋砬楸任移届o許多,他好像知道這樣的陣仗是為了什么。系著圍裙的男人突然沖過來,一腳把霍家麟踢倒,說:操你媽的,你活著就是要要我的命,你再不死,我和你媽就都讓你氣死,踢死你,踢死你我給你償命。他和著自己的節(jié)拍,把霍家麟踢得滿地打滾,女人并沒有上去拉住他,而是兩手?jǐn)n在袖子里,小聲說:掙的錢都給你花,你這些年花了多少錢,你把我們掙的錢都花了你。老霍,回家再說吧,老霍。我爸這時候走過來,拉住他,說:同志,這不是打孩子的地方,也沒有這么打孩子的。他把兩只手在圍裙上蹭了蹭,好像剛才是用手踢的,說:大哥你不知道,以后不是他死,就是我死?;艏吟氤脵C靠著墻站起來,手捂著肚子,人突然小了一圈。在他們走動的時候,我看見柳校長坐在他的大辦公桌后面,陰沉著臉,好像在等小鬼們鬧完了,在生死薄上打鉤。他說話了,我第一次聽見他這么近地對人說話,感覺是在聽錄音機?!盎艏吟?,這張大字報的落款是你的名字,我現(xiàn)在想聽你親口說,這張大字報是不是你寫的?”霍家麟說:是我寫的,不是別人。“好,那是誰把它貼在校長室的門上的?是你自己,還是有別人?”霍家麟說:是我貼的,沒有別人?;艏吟氲陌职诌@時又抬起腿踢了他屁股一腳。柳校長說:同志,這不是菜市場,孫老師,如果他再打人,你就把黃師傅喊過來。黃師傅是我們學(xué)校資格最老的德育處老師,每天都帶著手銬上班?;艏吟氲陌职终f:校長,我就是想讓他站直了,你給我站直了。柳校長繼續(xù)對霍家麟說:同學(xué),你要想好,你的回答對于你很重要,你現(xiàn)在還小,不要以為講朋友義氣是多么光榮的事情,搞不好會耽誤你一輩子。他說:我從不騙人,這張紙是我寫的,草稿我可以拿給你看,在我的書包里。也是我晚上貼上去的,用了一卷透明膠,我怕有人幫你撕下來,你看不見,我貼了三層。柳校長點點頭,大字報一直擺在他的桌子上,一張四開的卷紙那么大。撕下來的人當(dāng)時一定費了一些功夫,整張紙沒有一點損壞,透明膠粘在紙上,字跡就像寫在水里一樣。

柳校長把它遞給孫老師,說:你給幾位同志念一念。孫老師接過來,小聲念:大字報……柳校長說:大點聲,你不知道大字報怎么念嗎?孫老師努力笑了笑,大聲念:大字報:炮打?qū)O老師。紅軍不怕遠(yuǎn)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五嶺逶迤騰細(xì)浪,烏蒙磅礴走泥丸。柳校長,我是初二丁班的一名學(xué)生,李默也是初二丁班的一名學(xué)生,孫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也是我們的英語老師。李默是這次期中考試的年紀(jì)第一名,我不是,隋飛飛也不是,李默應(yīng)該去新加坡,不是我,也不是隋飛飛。孫老師……念到這里她停下來,有些不知所措,霍家麟小聲說:篡改。原來她不認(rèn)識“篡”字,這不奇怪,我們的老師們經(jīng)常會不認(rèn)識一些字,語文老師倒是認(rèn)字多些,可是有時候會把考試分?jǐn)?shù)算錯,她會被兩位數(shù)之間的加法搞糊涂。孫老師排除了障礙繼續(xù)念道:篡改分?jǐn)?shù)的做法違背了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五講四美,以德治國和柳校長制定的校規(guī),我堅決擁護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五講四美,以德治國和柳校長制定的校規(guī),我要向?qū)O老師這種行為開炮,不止一炮,如果她不改正,我還要繼續(xù)開炮,我愿意做一門擁護毛主席、鄧小平同志、江澤民同志和柳校長的迫擊炮。最后,我想說的是,去新加坡的應(yīng)該是李默,不是我,也不是隋飛飛。此致敬禮。初二丁班,你的炮手,霍家麟。校長室里安靜下來,霍家麟的文采超出我的預(yù)料,他竟然稱自己為“你的炮手”,他竟然還要拉攏柳校長做自己的后盾,我一度不敢相信這是他寫的,可是確實是他的字跡,忽大忽小,彎彎曲曲,一個念頭忽然穿過驚訝和懷疑出現(xiàn)在我的腦中:我有了一個真正的朋友。柳校長說:開炮這個詞你從哪學(xué)的?霍家麟說:我們曾經(jīng)做過一道閱讀題叫《炮打司令部》。柳校長點點頭說:霍家麟,你的出發(fā)點是好的,有什么事情可以講,我們學(xué)校一直鼓勵學(xué)生把自己的想法講出來,這樣我們才能知道你們想些什么,才能更好地教育你們。我心里想:完了,后面是可是。柳校長說:可是,你的方法是極其錯誤的,極其偏激的,你的這篇東西,是會毀掉一個年輕教師的,也會毀掉我們整個教師隊伍對于學(xué)生的愛惜。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他搖頭說:我說的是事實。她先錯的。柳校長說:這個我會調(diào)查,誰錯誰對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能允許類似的事情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學(xué)校里?;艏吟氲膵寢屨f:校長,你給他一次機會,他是一時沖動,而且他也不是為了自己。我爸馬上說:校長,這件事情和我們家孩子可沒有關(guān)系,我們家李默完全不知情,他我還不知道?他沒那個膽。霍家麟的媽媽哭起來:霍家麟從小就老實,別人說什么都信,他就是讓人當(dāng)槍使了?;艏吟胝f:媽,這件事情就是我一個人干的,你誣賴別人干什么?霍家麟的爸爸的右手應(yīng)聲動了一下,他應(yīng)該是想到了黃師傅,手沒有舉起來,嘴里說了句:你等回家的。柳校長擺了擺手說:你們的意思我都明白,這件事情我已經(jīng)心里有數(shù)了。這件事情雖然和李默有關(guān)系,他一進來我就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孫老師改分?jǐn)?shù)的做法如果確實有問題,學(xué)校絕不姑息,一定嚴(yán)肅處理,該誰去新加坡就誰去,按照上級的檔來。他挪了挪面前的茶杯,靠在椅子上,從抽屜里拿出一摞錢,對霍家麟說:這是三千塊錢,退給你,這是你留校察看的記錄和這三千塊錢的收據(jù),這不是開除,名義上你還是我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中考我們也會安排你參加,但是從今天開始,你不用來上學(xué)了,我們學(xué)校的老師教不了你。然后他對著霍家麟的爸媽說:如果你們倆覺得我的處理有什么問題,你可以向相關(guān)部門反映。一會兒孫老師會安排你們在收據(jù)和相關(guān)材料上簽幾個字。孫老師,送幾位同志出去,剛才是張宇接的他們吧,一會兒讓他把幾位同志送回去。

晚上走進家門,我爸正坐在飯桌后面抽煙,他問:真有新加坡這回事嗎?我說:我不知道,不知道霍家麟從哪聽來的。他說:校長說有檔,那應(yīng)該是有這么回事。我說:我不知道,我們誰也沒看過檔。我媽拿著一把筷子,撒到桌子上說:吃飯了。我爸說:嗯,去洗洗手,吃飯吧。然后把煙頭按在煙灰缸里。

過了兩天,學(xué)校的教學(xué)樓上,記過和留校察看的學(xué)生的名單旁邊,出現(xiàn)了一張紅榜,是這次期中考試的最終成績,第一個不是我,也不是隋飛飛,是一個我們誰也不認(rèn)識的名字,看名字應(yīng)該是個女孩子,不知道她后來在新加坡生活得好嗎,那兒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國家。

孫老師連續(xù)幾個星期情緒極壞,把隋飛飛都罵了幾次,還取消了我們的體育課,她經(jīng)常在講課的時候突然開始數(shù)落我們,從罵我們腦袋笨開始,最后一句一般都是:你們這幫白眼狼。

從1998年的冬天,到2008年的冬天,這十個春秋,我經(jīng)常和霍家麟見面,他初中畢業(yè)之后去了一個極差的高中,念到高二退學(xué)回家。這么多年,一直待在家里,白天睡覺,等他爸媽睡下之后起床看書,前面幾年他一直在研究解析幾何和電磁鐵,中間幾年好像說發(fā)現(xiàn)了宇宙里反物質(zhì)存在的證明,這些研究和發(fā)現(xiàn)都屬于他自己,他從未想過讓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知曉,更沒有想過要去考個夜?;蛘邔W(xué)門手藝,到社會上混口飯吃。他一直靠著他的爸媽賣豬肉豬排骨豬血養(yǎng)著他,他爸開始的時候經(jīng)常要把他打出去,可他很禁打,每次挨完打,躺在床上就能睡著,第二天還是賴在家里。后來,他爸得了膀胱癌,命暫時保住了,膀胱沒有保住,腰的附近就多了一個尿袋,每天要倒幾次,還得定期打消炎針,于是就打不動他,只能躺在床上指著同樣躺在床上的他罵,他有時候會回嘴,因為他知道雖然兩張床離的很近,可對于他爸卻是無法逾越的距離。兩個每天躺在床上對罵的男人要靠著一個女人獨自賣肉來養(yǎng),我經(jīng)常會想象這三個人是怎樣痛苦的一副組合。到了二十一世紀(jì)之后,霍家麟得到一臺計算機,是一個親戚淘汰下來的廢品,他每天跑到圖書館,終于自己把計算機修好了,還學(xué)會了偷鄰居的網(wǎng)線,他說:反正他們晚上都睡覺了,我和他們誰也不耽誤誰。沒多久,他又學(xué)會了用代理器上一些國外的網(wǎng)站,他不怎么懂英文,可他說他能看懂,我不知道他能看懂些什么。

我們每周都要聚在一起踢球,他的腳還是那么硬,穿的也還是初中時候的校服,他后來幾乎沒怎么長個兒,自行車后面夾著初中時候的破書包。無論我站在哪兒,他都要把球傳給我,有時候會惹一些陌生人不高興,我只好拉著他走掉,我可不想和他一塊兒挨揍。有一天他跟我說:這周他不能來踢球了,他要練功。我說:練功?他說:嗯,練氣功。我說:我還以為你不信這個。他說:這個不一樣,他解釋了我很多疑問。他告訴我什么叫作真善美。幾個月的時間,他不斷瘦下去,不知道他是在練氣功還是在喝減肥茶。沒多久,法輪功在全國鬧出了亂子,霍家麟又出來踢球了,可是心情看起來很不好,他說:李默,原來都是假的。我說:什么是假的?他說:氣功是假的,說氣功是假的人也是假的。我沒明白他的意思,覺得他又出來踢球就是好事情??蓮哪莾阂院?,他的身上開始起了變化,他不再和我講,他在做什么實驗,他心中的宇宙在進行著什么樣的演變,而是經(jīng)常和我談起中國新中國成立之后的歷次運動,領(lǐng)導(dǎo)人之間有怎么的齷齪,誰是誰的干兒子,我搞不明白為什么他突然對政治和近代史發(fā)生了興趣,而且主要是政治黑幕和近代野史,后來我漸漸明白,原來他是在為自己的沉淪找原因,關(guān)于宇宙和自然界的問題已經(jīng)不能給他這個世界為什么會變成這樣的準(zhǔn)確答案。他告訴我:中國依然處于文化大革命的時代,大躍進也沒有結(jié)束,只是執(zhí)政者變得更加高明,迫害知識分子和畝產(chǎn)萬斤之類的事情一直在發(fā)生,只不過不再是赤裸裸的那種,而是暗地里偷偷摸摸地進行,用人們感覺不到的方式。雖然我混得也不怎么樣,可我不能同意他的說法,我告訴他這已經(jīng)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時代,苦難依然在民間流行,但是已經(jīng)完全不是我們父輩經(jīng)受的那種。而且我們都太渺小,都不配把整個時代作為對手,我們應(yīng)該和時代站在一起,換句話說,自己要先混出個樣來。他也完全不能同意我,他說他拒絕和這樣一個令人惡心的時代同流合污,他說這個時代遲早要經(jīng)歷一場流血犧牲的革命,而他隨時準(zhǔn)備上戰(zhàn)場。我說你這樣活法,革命還沒有來到,你已經(jīng)先成了烈士了。

在很長時間里,我們誰也不能說服誰,可我們也沒有因為對時代的看法南轅北轍而疏遠(yuǎn),我們還是經(jīng)常在一起踢球,然后找一個飯館,喝上幾瓶啤酒,他講他的信念,我講我的生活,好像在面對另一個自己自言自語,因為誰也說服不了誰,后來干脆變成一種光有訴說而沒有傾聽的談話。我們唯一的共同話題是追憶我們的初中生活,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把那段時光當(dāng)作他一生里最美妙的時光,盡管他企圖和整個體制對抗然后被碾了個粉碎,可是他覺得那時候他能和他最好的兩個朋友坐在一個教室里,不管當(dāng)時他受了多少迫害,他管這個叫迫害,他還是無比懷念他僅有的兩年的初中生活。到了2007年,一天他興奮地告訴我,他終于找到了他一生的研究方向。我問:什么方向?他說:朝鮮。我一時沒有明白他的意思,我還以為他想要到朝鮮留學(xué),可是朝鮮是不是有大學(xué)我都拿不準(zhǔn)。他說:我要研究朝鮮這個國家。我說:那個國家有什么研究的?那時候朝鮮正和美國鬧別扭,說自己兜里其實揣著原子彈,別看你過得好,我扔你一個,你扔我一個,咱們兩個國家就都回到史前了。他說:你不知道,朝鮮太重要了,他是我們的過去,也是我們的未來。我說:照現(xiàn)在看,我們的未來即便不是美國,也不可能是朝鮮。他說:你不知道,李默,這方面你真的不知道。我心想,好吧,那我就不知道吧,在家研究朝鮮,總比時刻準(zhǔn)備著提著沖鋒槍上戰(zhàn)場讓人放心。之后他便經(jīng)常和我說,朝鮮最近餓死了多少人,而糧食都給了軍隊;朝鮮怎么把中國的援助物資換成了毒品,然后又換成了武器;金日成是一個孤兒,是蘇聯(lián)人從森林里撿來的,選他是因為他沒有親人也就六親不認(rèn),可以狠到底。我開始覺得有趣,像是聽評書一樣聽他義憤填膺地講下去,可是隨著他研究的深入我開始有些擔(dān)心,他講這些事情的時候變得小心翼翼,有的時候環(huán)顧左右,好像隨時要塞給我一張秘密圖紙。有一次吃飯吃到一半,他正小聲講著朝鮮政府怎么改裝老百姓的收音機,讓它只能收到一個頻段,就是朝鮮中央廣播電臺,突然他喊道:老板,結(jié)賬。我說:干嗎?我還沒吃完呢。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出聲,然后又喊:結(jié)賬!出來之后,他告訴我:那家飯店不安全。我說:哪不安全?他說:坐我們側(cè)后方那個人有問題。我的心里升起來一種十分不好的預(yù)感,而根據(jù)我對于預(yù)感的經(jīng)驗,不好的預(yù)感通常都要成真。我這次的預(yù)感是,我的朋友好像是要瘋了。

在我父親生病的時候,他被殺豬的父母送進了精神病院,導(dǎo)致此事的直接原因是他把他家養(yǎng)了五年的貓掐死了,他懷疑這只貓是間諜。我沒有時間去看他,在我父親去世的時候,我想到了我這個認(rèn)識了十二年的朋友,雖然他已經(jīng)瘋了,可是我還是想找他說說。他接到我的電話馬上聽出是我,他說:默,你一定是有事找我。我說:你還好吧。他說:我很好,我盡量表現(xiàn)得像個瘋子。你那邊出什么事了?我盡可能平靜地說:我爸今天去世了。他說:叔叔遭罪了嗎?我說:最后他肺子里長滿了腫瘤,他是給憋死的。他說:肺癌最慘的是,人被活活耗死,叔叔這種還算可以了。我爸的癌癥最近也擴散了,我希望他趕快死掉,起碼還能像個人一樣死掉。我說:既然人要死,為什么還要活著呢?他說:其實,人是不會死的,因為,人在死去那一秒已經(jīng)不是人了。我說:你什么時候能出來?他說:我進去的時候,大夫問了我無數(shù)的問題,我只問了她一個問題。我問:什么?他說:我問她:你只需要告訴我,你們放不放無辜的人?我說:她放嗎?他說:她笑了,說,歡迎你,這里都是像你一樣“無辜”的人。

當(dāng)他在我父親葬禮的清晨,提著書包向我走來的時候,我懷疑我不但睪丸出了問題,因為過度勞累,我的精神也出現(xiàn)了幻覺。可馬上我知道這不是幻覺,一輛救護車從他身后趕上來,車上跳下來幾個男護士,七手八腳把他擒住,他向我喊道:默,別哭,我在這兒呢。他被拖上車的時候,靈車也發(fā)動起來,我坐上靈車,向外灑起紙錢,向著和他相反的方向駛遠(yuǎn)了。

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我父親頭七之后,我掛著孝走進他的病房。精神病院在離城區(qū)很遠(yuǎn)的地方,也圍著鐵絲網(wǎng),可比我們學(xué)校的網(wǎng)高出很多。大夫說,他已經(jīng)認(rèn)不得人了。我說,一個星期之前他還認(rèn)得我。大夫說,被抓回來后,他的病情惡化得厲害,院里也加大了藥量,輔以物理療法。他的病房干凈得很,沒有油漬,沒有亂堆的書本和草紙,只有一排白色的病床。他的床靠窗,我把水果放在窗臺上,他正坐在床上看書,是《時間簡史》,我知道他初中時候就看過,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多年之后又重看。他好像沒有發(fā)覺他的床邊多了一個人,我叫他:家麟。他抬頭看了眼我,說:別問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說:這兒怎么樣?他把眼睛移回書上,說:此地甚好。我想起來,這句話他曾經(jīng)給我講過,是瞿秋白臨刑前說的。我說不出話來,在他的床上坐了一會兒,我說:我先走了,你多保重,出來的時候我們一起踢球。他像是沒有聽見,等我站起來,他突然看著我,說:書桌里的鉛筆別忘拿了,鋼筆水在我這兒,別忘拿了,我這有草紙,你拿點兒。我找到他的手握了握,走了。

大夫說我走之后,他的情緒變得很不穩(wěn)定,襲擊了護士,禁止我再去探望。

我再也沒踢過足球。

責(zé)任編輯 王多圣

猜你喜歡
老師
老師,我總是想起你
好特別的老師
“制定”和“制訂”
六·一放假么
厦门市| 浮山县| 广昌县| 永清县| 云阳县| 竹北市| 建平县| 梁河县| 航空| 泰来县| 昌宁县| 页游| 延边| 屏东县| 西盟| 石景山区| 安仁县| 南部县| 普安县| 彰化市| 沙雅县| 芦山县| 高唐县| 浙江省| 天祝| 三台县| 远安县| 五台县| 筠连县| 右玉县| 新津县| 肇州县| 环江| 青阳县| 福安市| 潼关县| 绥中县| 葵青区| 玉门市| 丰原市| 略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