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飛廉
尾巴甩掉的時候,好像被針尖刺了一下,疼。世界的一個逗號,它的尾巴,在又滑又涼的土壁上輕輕一碰,打著旋,沉到洞底去。童年的尾巴,會在黑暗的洞底悄悄融化。接著是覺得癢,好像水中有無數(shù)張細(xì)細(xì)的嘴,在舐啃它的傷口。所謂發(fā)育,就是又疼又癢吧,疼是因?yàn)槭ィW是因?yàn)樾律,F(xiàn)在,青蛙發(fā)現(xiàn)它的四條腿在春水中完全長好了,由一條尾巴換來的四條腿,靈活而有力氣。它張開嘴,能發(fā)出響亮而連續(xù)的聲音,呱呱,呱呱呱。它已經(jīng)離開了將它發(fā)射出來的混沌的黑暗,完全不是一只沉默的圓點(diǎn)一樣的小蝌蚪了。
它有時候,將身體浸入清涼的水里,只留兩只眼睛與點(diǎn)點(diǎn)鼻翼在外面,讓水線剛好由眼睛與鼻孔的縫隙中穿過去,有時候,它蹲在水線之上,一塊凹進(jìn)去的土壁里,一個拳頭大小的洞,是它的寶座。洞中又平滑又溫暖,它向下看著圓鏡一般的水面,那是它的王國,雖然疆域有限,卻深不可測。它也喜歡向上,打量遙遠(yuǎn)的頭頂上,那一片亮閃閃的天空,圓圓的一小塊,有時候,是藍(lán)色的,有時候,是白色的,有時候,卻是黑的。一旦變成黑色,就會有猛烈的風(fēng)灌入洞里來,偶爾會下起雨,并不常見,雨絲像長長的線,墜入沉寂的水面,將井下的明鏡與天空的黑布連接起來。有時候,它沒有辦法睜開眼睛向上看,因?yàn)樘栔敝钡貟煸谏厦?,光芒萬道,令人無法逼視。
有時候,到晚上,它的身邊一下子亮起來,原來是月亮由那片小小的天空里出現(xiàn)了!月亮變幻莫測,圓缺不定,非常的美麗。它花了好長的時間,才明白,雖然變化莫測,但那是同一個月亮,不知為何,要向它顯現(xiàn)出無窮變換的面容。它最喜歡它完全露出臉來的樣子,一面金黃的圓鏡,鏡中有淡淡的黑影,黑影的模樣,倒是很像青蛙映到水面的影子。有時候,這樣的變臉游戲也讓這位深洞里唯一的居民覺得難過,它就呱呱地叫起來,然后月亮好像聽懂了它的話,慢慢地,在陪伴明月的群星中轉(zhuǎn)身移走了,洞壁上的月光,像蜈蚣們移動的腳,也一刻一刻地退去。
正如同上面提到的,青蛙將它看見的這一切,命名為白天,晚上,洞,水,光,風(fēng),太陽,月亮,星星。當(dāng)然,對于這個孤單的語言學(xué)家而言,它只能通過它的呱呱呱的強(qiáng)弱、間斷來表示出它們,繁復(fù)到令它頭疼,比如星星,它弱弱地叫一聲呱的話,給太陽取名字,它就要大聲叫整整一個上午。它知道時間在流逝,它生活在此,它將之分成年,月,日,白天,晚上,上午,下午。這樣,它已經(jīng)是一只能思想的青蛙了。它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了,它游泳,它跳躍,由水里跳上它蹲的拳洞,又由它蹲的拳洞,跳入水里,撲通一聲響,擂鼓一樣。它還能唱歌,它摸索出了好幾種調(diào)子,或明亮而喜悅,或幽暗而悲傷,根據(jù)洞壁的形狀與反射的角度,遠(yuǎn)近高低不同,如果時間夠的話,它相信,它能創(chuàng)造出一種名叫“歌”的東西。說話與唱歌是不同的,說話表達(dá)出它對世界的看法,而唱歌則表達(dá)出它對世界的情感。除此之外,它常常一聲不發(fā),沉思默想。
有一天,它終于明白知道它住的地方,叫做井。兩只烏鴉飛過來,站在洞頂上,尖尖的嘴擋住了往下投射的光線。它們本來是飛來喝水的,但是沒有辦法飛到深深的洞底下來——跟飛機(jī)一樣,鳥重新飛起來的時候,也是需要一塊小小的平地來沖撞的,為了喝到一口水,去冒在洞底做鴨子的風(fēng)險,作為世界上最聰明的鳥,烏鴉覺得,哪怕是去想一想這種可能性,都是很愚蠢的,而愚蠢的烏鴉,在天空下飛是罪惡的。
烏鴉阿甲說:“沒想到,這么一片大漠中,竟還有一口井。崇寧寺的覺明老和尚講得對,烈火里,也能開出白蓮花!”
烏鴉阿乙:“這口井其實(shí)還有一個名字,叫藍(lán)井。要是井水離井口近就好了,我們以后再穿過大漠時,就可以站在井沿上,翹著尾巴,將頭扎到里面去喝水,喝完水,而可以痛痛快快洗一個澡,這幾天,我們都只能用沙子洗澡,我好煩!”
烏鴉阿甲說:“嗯嗯,它的井水一定又清、又涼、又甜。用來洗澡的話,都不用往里面添艾草的汁液。可惜水面太深了,往井里填石頭讓水面上升這種辦法是沒用的,除非你與我想成為兩只愚蠢的精衛(wèi)烏鴉。你看,你看!井里還有一只青蛙?!?/p>
烏鴉阿乙就翹起尾巴往井下看。它們的眼光與井底那只青蛙不知所措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烏鴉阿甲評論道:“真是不可思議,這只可憐的青蛙是由哪里冒出來的呢?一片沙漠之中,有一口井,本來就是奇跡,井里面,還蹲著一只青蛙,這個世界真是不可捉摸?!?/p>
烏鴉阿乙道:“世界本來就比我們兩只烏鴉的腦袋所能想象的深遠(yuǎn)得多?!?/p>
烏鴉阿甲道:“不過這是一只可憐的青蛙。我相信它從來沒有出過遠(yuǎn)門,沒有到過城市,不懂得各種方言,也從來沒有朋友,它也沒有結(jié)婚的機(jī)會,它也不會生養(yǎng)出孩子,無論如何,它都會是這一口井里面的,最后一只青蛙。好在井水太深,不然,我一定一口吃了它!”
烏鴉阿乙道:“它不知道天空是無窮無盡的,大地也是無窮無盡的。它不知道生,也不知道死,它甚至很難講在這個世上生活過。它甚至不知道,它活著的井名叫藍(lán)井吧!因?yàn)槲矣X得真正的生活是需要見證的,比如你烏鴉阿甲,要是沒有我陪著飛,你就不是一只正在活著的烏鴉?!?/p>
烏鴉阿甲說:“我同意你的觀點(diǎn)。我其實(shí)生活得蠻悲觀的,好多次,都想一頭撞死在前面的山崖上,或者鉆進(jìn)雪堆里冷死算了!但是我現(xiàn)在覺得,長了翅膀的烏鴉阿甲與在藍(lán)井里面,一輩子都沒有在草從中跳出過一尺遠(yuǎn)的青蛙相比,我是多么的幸運(yùn)?!?/p>
你一句,我一句,兩只烏鴉站在井沿上聊天,差不多有一個月亮腳的時刻——青蛙將月亮照到井里又移走的時間,稱之為一個月亮腳,它們談到了冬天洞庭湖中的君山,每年鳥鴉們都要去那里聚會,那里也有一口井,名叫柳毅井。烏鴉們擠在柳毅井邊,決定由誰明年夏天去天上給牛郎織女搭橋,往往要吵七天七夜,才能擬出一個名單,泰山、恒山、衡山、嵩山、華山上的烏鴉名額最多,天下五岳嘛,武當(dāng)山、天山、峨眉山的烏鴉也必不可少。這些被挑選出來的烏鴉,會一起聆聽一只黑驢叫,如果能在黑驢長達(dá)一刻鐘的驢鳴里堅(jiān)持不暈倒,它就會得到這一年七月初七上天搭橋的資格。山?青蛙不太明白,什么叫做山。驢?青蛙也不太明白,驢長什么樣子。不久烏鴉阿甲與阿乙就轉(zhuǎn)過身來,啪啪向井里拋下兩坨鳥糞,拍起翅膀,在陽光下飛走了。
這兩只烏鴉飛呀飛呀飛,大漠超出了它們的預(yù)計,它們再也沒有遇到過井,不久,它們就在烈日的照耀下,頭暈?zāi)垦#辛耸?,死掉了。它們本來是為往天上的長途飛行鍛煉身體做預(yù)備的。這個也不足為奇,每一年,大漠中,總是要死掉許多前來拉練的年輕烏鴉的。天下烏鴉一般黑,要么就老死在家鄉(xiāng),要么就上天搭橋,要么就客死大漠。它們死掉后,身體會被風(fēng)干成標(biāo)本,像落葉似的,越聚越多,被大漠里的風(fēng),冬天由北到南,夏天由南到北,卷得嘩嘩作響。
那只青蛙,聽到了烏鴉們的話,它忽然覺得兩只眼睛濕潤了,它傷心得要命,自它出現(xiàn)在這個井里,對,名叫藍(lán)井的井。它第一次哭了。它覺得它的喉嚨發(fā)緊,好像有什么東西,由黑暗中升起來,由地底升起來,由井水中升起來,扼住了它的一鼓一鼓的會唱歌的咽喉——有的人唱歌,是為了選烏鴉上天,有的人唱歌,只有它自己聽……它后來將這種感受命名叫做“愁”。
再下雨的時候,它就指望雨能下得更大一些,將這口井灌滿。是啊,這樣,它就可以浮起來,浮到井口上,去看一看,它的藍(lán)井,倒底在什么地方,天到底有多么大,地到底有多么廣,山到底有多么高,難道每一座山上,都住滿了烏鴉嗎?驢子倒底是怎么樣唱歌的呢,一大半的烏鴉會在它的歌里暈死過去,它是怎么做到的?可是,無論多么大的雨,哪怕是下幾天幾夜,將大漠變成沼澤,將烏鴉的干尸漂得到處都是,也沒有辦法將井填滿,本來幾萬年過去了,這口井,就是這個樣子,不太深,也不太淺,不增、不減,藏在黑暗的大地的中心,它不會因?yàn)橐恢磺嗤艿膱?zhí)念,將它自己來改變。這只青蛙沒有讓它覺得歡喜,也沒有讓它覺得傷心,這一只深入大地的眼眸,它只是向著宇宙觀看,不知道什么叫做孤單,也不知道什么叫愁。
現(xiàn)在青蛙希望能爬到井沿上去,所以它現(xiàn)在不再熱衷于由井水與拳洞的座位上往返跳躍,制作鼓樂,做一個深井里的搖滾歌手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那兩只死烏鴉!它用它的手爪試著向上爬。但井壁光滑得像一面鏡子,它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最多的時候,它向上爬出了二三尺的樣子吧,陽光由井中移走了,月光又移過來,它終于撐不下去了,撲通一聲,像一塊石頭,掉進(jìn)了井水里,它四肢朝上,亮出白玉一樣的肚子,躺在井水中央,它覺得它都沒有力氣翻過來,它的眼淚涌出來,一陣陣悄悄地滲在井水里。
它不可能爬到井上去。它不過是一只青蛙罷了。有一天晚上,它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烏鴉,由它的手爪下,生長出了翅膀,它揮動著翅膀,飛了起來,撲棱棱地升到了井沿上,正好是早上太陽出來的時候,它發(fā)現(xiàn),太陽并非如同它到井頂上時那樣不可逼視,而是紅紅的,就像烏鴉的眼睛。它醒過來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這不過是一個夢,它仍是一只青蛙,它覺得腋下很癢,但是,并沒有翅膀生長出來。
攀爬與夢想失敗掉了。青蛙發(fā)現(xiàn)它自己發(fā)生了變化,它變得又悲觀又頹廢。它常常什么都不想,伸長四肢,躺在水面上,像一個深綠色的“大”字,一躺就是一整天,一整夜,它甚至不去想白天與黑夜,對一個絕望的家伙來講,白天與黑夜有何分別呢,它想,它死了,就會是這個樣子吧,什么叫死呢,死,就是什么都不想吧,在黑暗里面,比躺在井底的黑夜中,更孤單吧,起碼,深夜里,還可以看到三四顆星星,它遙遠(yuǎn)的朋友們,在不動聲色地看著它,一閃,又一閃。
有一天,它忽然聽到井口上,傳來一陣蛙鳴。
在泥濘的雨季里,一只名叫小紅花的女青蛙在大漠上旅行,她的眼睛又圓又亮,好像是兩顆龍眼核,核里有神秘的藍(lán),她的皮膚是如此光滑,以至于并不需要在大雨中穿上雨衣。有一只老成的癩蛤蟆告訴她,大漠之中,有兩個地方最有意思,一個名叫龍門客棧,一個名叫藍(lán)橋。龍門客棧里每天都有人在那里打架,一些長得很漂亮的男人與女人,將他們的血流到沙地里,他們的肉,有時候會被客棧的老板娘小轉(zhuǎn)鈴做成包子餡。龍門客棧在建筑方面,也無可挑剔,地面上的房間像宏偉的金石的迷宮一樣,客人們?nèi)绻凶銐虻你y子,他的每一天的生活都將是新的。地面下的地洞是另外一個土木的迷宮,以無數(shù)的財寶與秘籍而聞名,從來沒有人將它弄明白過。女青蛙很迷龍門客棧,將小轉(zhuǎn)鈴當(dāng)成了自己的偶像,但她沒有打架的本領(lǐng),跳去圍觀的話,可能被那些漂亮男人與女人踩死吧。癩蛤蟆又講到藍(lán)橋。說藍(lán)橋旁邊,有一口藍(lán)井,藍(lán)井將大漠與大海連接在一起,如果有人能夠在水里潛游一年,他就能夠在某一天,將濕漉漉的頭皮撞到東海龍王龍床下的暗門。藍(lán)井旁邊,又綠色又環(huán)保,春開牡丹夏開蓮,無論是誰,哪怕是癩蛤蟆我這樣打了幾十年光棍的老家伙,都會在藍(lán)井旁邊找到心上人。“你為什么不去藍(lán)橋玩玩呢?”女青蛙小紅花驚訝地問?!八袗矍椋詈蠖际且苑质指娼K的,我心臟不好,承受不了娘們的生離死別,她們的眼淚有毒,讓我長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癩蛤蟆慢吞吞地爬回它的大澤,大澤在大漠的邊上,上面覆蓋著一眼望不邊的蘆葦,蘆葦在秋天一起吐出白花的時候,就像由飛機(jī)客艙的窗戶向下望到的云層,癩蛤蟆,我們叫它阿丙吧,就在白云下做夢,蘆葦里蚊蟲如麻,蝗蟲亂蹦,細(xì)長的紅蚯蚓也常光著屁股鉆出來曬太陽,這些都是吃不完的美味。阿丙不會唱歌,它最喜歡的消遣,是將曬干的蚯蚓綁到蘆葦上,然后用蘆葦桿拉出來曲子,它拉的曲子比蚊蟲的鳴叫要響亮,曲折幽微,混和著癩蛤蟆阿丙平凡的一生與傳奇的夢想,明月之夜,會令映在水面的月光生出細(xì)紋,會讓吃青蛙與癩蛤蟆的赤練蛇與丹頂鶴心情憂郁。
細(xì)雨蒙蒙的春天,女青蛙小紅花以她優(yōu)雅的蛙跳,在變得濕潤的大漠里趕路,她劃出一道道精美絕倫的拋物線,就像夏天的晚上,會在稻田上出現(xiàn)的那些紅色閃電。“一行二步念花樣,三行四步賽牡丹,五行六步紅芍藥,七行八步轉(zhuǎn)一個彎,九行十步來得快,來得快,不覺來到藍(lán)井邊,藍(lán)井邊。”天亮又天黑,七個輪轉(zhuǎn)之后,小紅花來到了藍(lán)橋。這只女青蛙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了這口藍(lán)井,但附近并沒有橋?。恳矝]有春開牡丹夏開蓮。由深井中圓鏡一般的水面上,小紅花來打量她自己,鼓鼓的屁股,收緊的蠻腰,兩只龍眼核一般的眼睛,她覺得她非常美麗,非常年輕,非常迷人,正好在談戀愛的年紀(jì),一汪一汪的蛙卵蕩漾在她的身體里,來自洪荒的蛋白質(zhì),生命的暖流令她情難自禁,然后她就鼓動嗓子,發(fā)出了一陣蛙鳴。來自南方,溫和而沙啞的嗓子。這是她的歡喜之歌。她唱歌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面圓鏡的中央,忽然波動起來,散發(fā)出一圈一圈急迫的同心圓。她發(fā)現(xiàn)了那一只憂郁的、頹廢的、可憐的、看起來還算英俊的男青蛙在結(jié)著愁怨的深井里孤獨(dú)地練習(xí)仰泳。
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立刻愛上了這只青蛙,老實(shí)講,在時雨蒙蒙的大漠,在七天的蛙跳之后,在荒涼的藍(lán)井旁邊,愛,哪里需要什么理由呢?愛也不需要等待。
她對他講:“我叫小紅花,我來自蘆葦如云的大澤,你住在井洞里,就叫小洞賓吧,我要跳下來,與你一起擁有這一口了不起的井,我要將它變成通向龍宮的藍(lán)井,世界中央的藍(lán)井?!?/p>
但是男青蛙小洞賓拒絕了,甚至都沒有改變他懶洋洋的仰泳的姿勢:“不行。”
她堅(jiān)持道:“我知道你很孤單,但愛情不正好是治愈孤單的良藥嗎?我在蘆葦如云的大澤里學(xué)過房中術(shù),我會二十四種交配的辦法,其中就包括了有名的‘蛙抱與‘疊云,我們會努力嘗試一番,我很快就能排出黑云一樣的卵,生養(yǎng)出一群蝌蚪,布滿這一口井,蝌蚪們排好隊(duì),第一個寶寶的頭在井口,最后一個寶寶的尾巴就會敲打著龍宮的暗門,唱著歌:‘龍王爺爺快開門,拜年伢討壓歲錢。對!我們會有一個童聲的合唱團(tuán),我們都知道,當(dāng)尾巴掉下來的時候,我們就會擁有金子與銀子做的嗓子,這樣有磁力的聲線其實(shí)只能維持一個春天,必須用來歌唱,用來贊美星星與月亮,歲月與愛情!合唱會讓這一口井成為音樂的殿堂,成為大漠里最熱鬧的地方?!?/p>
他頭朝上,對著頭頂一臉潮紅的女青蛙道:“愛情只能像退燒藥一樣,讓孤單暫時退去,并不能治好孤單,我不能讓你也像我一樣,在這一口井里生活,更不能讓這一口井,成為我們的兒女們的全部的生活。你走吧,向前,大漠之外,會有更好的池塘與湖泊,里面有更好的青蛙,會與你談情說愛?!?/p>
理想的碰壁,就像小蝌蚪的尾巴撞到龍宮用玄鐵做的從未開啟過的冰冷暗門——它們?nèi)グ菽暧懱浅?,人家卻在關(guān)門打麻將。那只皮膚光滑而緊湊的女青蛙小紅花哭了,她的眼淚啪答啪答落到井水里,就像在下一陣密雨。她說:“我覺得我真的很愛你,我很想為你生兒育女,為你去死,愛情堵在我嗓子里,好像塞著大澤里去年秋天全部的蘆葦花,請你相信我,我喜歡這一口井,無論它是地下的一段盲腸,還是通向龍宮的通道。愛情可以讓不毛之地成為花園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也能讓一口井變成天堂,六畜興旺弦歌不絕?!?/p>
仰泳的青蛙小洞賓道:“我不相信你,我也不愛你,請你走吧?!?/p>
女青蛙小紅花只好走掉了。她在泥濘的大漠里繼續(xù)向前跳躍,心情悲傷,悲傷像大澤里去年秋天全部的蚊蚋一樣積攢在她的嘴巴里。她覺得她快要由一個戀愛家、遠(yuǎn)程相親的絕色少女,變成一個詩人了……不過,就像天上積雨的云彩,很快就要被風(fēng)吹散一樣,不久,她的悲傷也會被遠(yuǎn)方的蛙鳴吹散吧。
那口藍(lán)井里的青蛙轉(zhuǎn)過身體,將火熱的頭顱浸在冰涼的井水里,讓他的眼淚滲入水里。他覺得愛,就是要讓別人自由地生活,哪怕是她在大漠之中毫無目的跳躍,哪怕她跳進(jìn)虛無的死亡里。愛不要同情,也不要拯救,不要頭腦發(fā)熱,這一口深深藍(lán)井,通向的是深不可測的青泥,而不是什么龍宮。這樣的井里,不會有愛情發(fā)生。親愛的,我們沒有傳奇,只有虛無。天國在天上,不會掉進(jìn)一口井里。龍宮……它只不過是一種春藥。
就這樣,他錯過了一次可能的愛情,春開牡丹夏開蓮,女青蛙小紅花,其實(shí)就是命運(yùn)安排給他的牡丹花啊。春到井底花弄色,露滴牡丹開。可是,它寧愿它的牡丹花在夢里開放,開放在蘆葦如云的大澤,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牡丹,在水一方。愿她的子孫在蘆葦蕩里神出鬼沒,合唱團(tuán)金聲玉振,赤練蛇與丹頂鶴嘴下留情……從此之后,他反而振作起來。他由虛無中來,往虛無中去,他的生活就是虛無本身。命運(yùn)卻正是由虛無中生發(fā)出來的一朵幻花。他覺得他向拳洞的每一次跳躍,他游出的小小的漩渦,他感受到的撲入井底的一陣清風(fēng),他抬頭看見的他的那些永恒的星星朋友,都像他之前丟掉尾巴、變成一只小青蛙時所發(fā)現(xiàn)的一樣,又清新又美麗。井底混沌而黑暗,天空卻澄澈而光明,他不知道它從哪里來,但他現(xiàn)在卻知道,他要往哪里去。
這還不是結(jié)局。有一年的初秋,落日暮紫,星河漸顯,大漠上狂風(fēng)勁吹,將千千萬萬少年烏鴉們褐色的干尸嘩啦啦吹攏來,又吹散去。已與那些永恒的星星成為好朋友的青蛙小洞賓,聽到大漠里傳來“嘚嘚嘚“的蹄聲。昔有馬踏飛燕春光里,今有驢踏死鴉漠上行。不久,一只斗大的驢頭探入藍(lán)井的上方,印在藍(lán)幽幽的水面上,驢頭邊上,還貼有一張女人的笑臉,眉眼彎彎,巧笑倩兮。
“我特別讓樓蘭來的客人,給龍門客棧帶來了一筐麥秸,將它們連到一起,你這頭蠢驢,就可以喝到藍(lán)井里的水了?!迸俗诰叺氖^上,將驢背上的包袱扯下來,取出麥桿,十來根并排在一起,一節(jié)一節(jié)地拼好,慢慢地沿著井壁往下探。當(dāng)暮色被夜色全部掩蓋,天上的星星全部煥發(fā)出來,組織成滾滾銀河的時候,女人終于將麥桿編成了一架足夠長的麥梯。那頭黑驢將頭伸過來,將寬闊的驢嘴套在麥桿上,它內(nèi)息強(qiáng)大,所以吸水的時候,可以將井底的水面,吸出一個小小的漩渦。青蛙有一點(diǎn)吃驚,連忙跳到它的拳洞里。它蹲在拳洞里,百感交集。它知道那頭驢子,就是傳說中的洞庭大黑驢,那個女人,就是龍門客棧的女掌柜小轉(zhuǎn)鈴。他們用麥秸搭成的梯子,就像神話中的天梯,從此,它就有辦法離開深井,跳到大漠里去。
藍(lán)井的水,又清,又涼,又有點(diǎn)咸,這些都讓黑驢非常滿意,它的嘴離開麥秸的時候,發(fā)出咴咴的驢鳴,向大漠的四方春雷一般滾動。也有一腔驢鳴灌進(jìn)了藍(lán)井里,讓青蛙心血澎湃。青蛙已經(jīng)看到,黑驢其實(shí)跟它的模樣差不多,它們?nèi)绻室幌掠H的話,說不定,還會是同姓的遠(yuǎn)房堂兄弟呢!有一天,我跳出了藍(lán)井,我也要活得像一頭驢子。想到這里,小洞賓情不自禁地用呱呱呱的叫聲,應(yīng)和著它的驢子堂兄的歌聲。
“好啦好啦,”小轉(zhuǎn)鈴拍著黑驢的頭,讓它躺倒在藍(lán)井邊上,“你看,烏鴉們已經(jīng)飛到天上,銀河中的鵲橋馬上就要合龍了!到時候,圓滾滾的牛郎星就會像一塊真正的石頭一樣,沿著烏鴉們背上十五度的斜坡,骨碌碌滾動到圓滾滾的織女星那里去,這兩顆星星并到一起,就是一年一度,天地打通任督二脈的時刻,你可別忘了,讓你的內(nèi)息,與我一起,在那時候好好地運(yùn)轉(zhuǎn)一個小周天!”
黑驢乖乖地抬著頭,讓小轉(zhuǎn)鈴的手放在它的脖子上。他們眺望著烏鴉飛舞的銀河。那一座虛無的橋,正好印在藍(lán)井的上方,烏鴉們的翅膀連接起來的時候,映照出幽藍(lán)的星光。是的,藍(lán)井在地上,藍(lán)橋卻是在天上。春開牡丹夏開蓮,坐在藍(lán)井看藍(lán)橋。任督二脈任我行,此時此刻難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