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長華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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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稱馮至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又一辯考——立足于中國神話思維與馮至詩歌的敘事時空意識
劉長華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摘要:馮至深受中國神話傳說的“時空混沌”思維影響,這表現(xiàn)在其詩歌的敘事時空主要以“從前有座山”,“不知何時何地”,“那時”或“那地”的三種類型呈現(xiàn)。這種“混沌化”的時空意識承載著與困頓現(xiàn)實相對照又為其所包圍的“精神烏托邦”,不知何往和無路可求的“找尋”心理,無時不在又難以遁逃的“命運感”。這是現(xiàn)代人“茫然”內(nèi)心世界最為真切的抒寫之一,與魯迅的“無物之陣”思想有著深刻的對應。馮至詩歌中的敘事以鮮明的意緒化為結構方式。這應是魯迅稱馮至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的一個重要原因之所在。
關鍵詞:馮至;神話思維;敘事時空
一
馮至被魯迅稱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1]的這一論斷大概令不少人頗覺困惑,相關的考辯文字一直未曾斷層就足以明證。畢竟文學史的一個基本看法便是馮至的魅力更多是與現(xiàn)代主義關聯(lián)在一起。魯迅對馮至的如此“獨具只眼”,其實也離不開馮至對魯迅的“別有會心”。魯、馮兩者的“高山流水”之演繹在馮至《十四行集·魯迅》中是有見證的。此詩中,我們須引以注意的便是——“為了我們的時代:/它被些愚蠢的人們毀壞,/可是它的維護人卻一生//被摒棄在這個世界以外——/你有幾回望出一線光明,/轉(zhuǎn)過頭來又有烏云遮蓋”(《十四行集·魯迅》),其中的“這個世界”、“烏云”意象就等于魯迅所說的“無物之陣”?!半S時碰見各式各樣的‘壁’,卻又‘無形’”[2],此乃后人對“無物之陣”的基本界定,而這恰又與馮至《十四行集·原野的哭聲》中所寫到的:“像整個的生命都嵌在/一個框子里,在框子外/沒有人生,也沒有世界”構成“互文”?!盁o物之陣”這一概念或意象是魯迅的精深發(fā)現(xiàn),是魯迅思想體系中一個不可或缺的方陣,在小說中就以形象的方式譬如“無聊看客”、“家族勢力”等予以了充分詮釋,直通無處棄絕也無處安放的“絕望本體”[3]。惜之,就此而言,在魯迅生前大約鮮有人有所勘破,而直抵魯迅的心靈共振片。
馮至與魯迅的這種精神遇合,一則離不開馮至主動性地師承魯迅。馮至從魯迅作品中吸納營養(yǎng)自不待言。相關的人事活動也是不能忽視的:負笈“北大”時,馮至就特地選聽過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等,1926年后魯馮兩人更是過從驟甚,“一個并不熟識的青年”[4](即馮至)在魯迅心目中改觀;1927年際,馮與魯之間有魚雁往來。魯迅曾對有馮至為主將之一的“淺草—沉鐘”文學社青睞有加、頗有贊詞。1936年,魯迅出殯,馮至執(zhí)禮在列……;另則,便是與馮至深受中國神話思維的陶鑄有關。具言之,正是中國神話傳說的時空觀即“混沌性”時空觀對馮至的生命體驗、詩學思想、世界觀的深潛影響,而與魯迅的精神世界碰撞出火光來。這才是本文的傾心之所在。首先,依循解釋學的基本原理來看,任何接受都離不開接受者“前結構”[5]的存在,予馮至相應“前結構”以揭橥出來于此而已就尤顯關鍵;其次,神話傳說本身是民族文化根祗、深層集體心理的最真實表達,它往往也是以“最隱秘”或“潛意識”的方式植入個體的心魂之中。而馮至與中國神話傳說之間的關系又正如下文所指出的非同尋常。
中國神話傳說的“混沌性”時空觀其一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時空混同”[6],其余還體現(xiàn)在無系統(tǒng)的創(chuàng)世神話,神神之間代際譜系混亂不堪;《山海經(jīng)》所例舉地理空間位置多以虛數(shù)如“又多少里”其實毫無實際依據(jù)可言來指涉;《莊子·應帝王》神話和“帝江”神話等皆以“混沌”為價值高地和審美臻界,等等。當然,西方神話也存有“時空混沌”現(xiàn)象,但較之中國來說,是極為稀少的,所以其“史詩”與敘事文學發(fā)達。而中國后世的“輪回”歷史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命節(jié)奏感、漢語不存時態(tài)格的“此在”展開意識[7]、“天人合一、情景交融”的美學追求等等無疑都是“混沌性”時空觀的賡續(xù)和具象外化。這種“混沌性”還直觀地表征在民間口傳作品中總以“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的套語開頭等。在清末民初至“五四”前后,不少啟蒙文學作品,如陳天華的《獅子吼》、梁啟超的《呵旁觀者文》等等也以“混沌”意象來喻指顢頇叆叇的中國,魯迅等人筆下心智未開的“蕓蕓眾生”大約也是“混沌的一群”。
馮至與中國神話傳說之間的因緣自是匪淺。其自傳性文字就有:“母親熟讀《今古奇觀》、《聊齋志異》一類的書,談起那些書里的故事,娓娓動聽。附近鐘鼓樓上傳來定更的鐘聲,鐘聲悠揚,緊敲十八響,慢敲十八響,三緊三慢共敲一百零八響,不僅對我們沒有干擾,反而更增添寂靜和清涼的氣氛?!盵8]76整個場景儼然一則神話傳說。傭人“姜媽”“出謎語、講故事,很能即景生情”,“還能給牛郎織女的傳說‘藝術加工’,仙女們怎樣下凡在河邊洗澡,牛郎怎樣追趕織女,王母娘娘怎樣從頭上取下一只簪子畫出一條銀河,說得有聲有色,好像她親眼見過似的?!盵8]76兒時的驚悚記憶就有一次客人講鬼故事,一時間他頓覺得鬼伏身后、魅影四起。祖父也是故事能手,祖父臥躺在床邊講故事,邊吸煙,煙霧裊裊,房間籠罩上一層神秘的面紗。由于神話故事的熏陶,入學后,“我望著浮云的形象,一會兒像駱駝形的山東省,一會兒又變成拱手老人似的江蘇,我就在天空繪制成想象中的地圖。目送浮云,神馳千里。間或有排人字形的大雁從云端飛過,它們好像真要帶領一個兒童去看看千里外一些地方的奇景?!盵8]77這已非“想象力作祟”可形諸了,“我”已入“神話思維”即“萬物有靈”、“心物同一”等體驗之中。馮至入駐“北大”學習后,“北大”正掀起重視“民間”之風,搜集民間故事、歌謠等。馮至于1923年后,間以神話傳說為意象的尚不計,先后所寫下的《吹簫人的故事》《帷?!贰缎Q馬》《昆侖山上飛來的青鳥》及劇詩《河上》、詩劇《鮫人》等,乃至建國后的“應景之作”諸如《韓波砍柴》《宜君縣哭泉》《玉門老君廟》(“舊的和新的故事”系列)等都直接以神話傳說為題材。其中還有一個問題便是馮至對中國新詩的“開天辟地”之作——《女神》有似奉為“經(jīng)籍”般的接受。而《女神》恰是以神話、傳說作為自己的生命結構的,其中不僅有直接用典式的,而且甚至還有作者“肆意”新創(chuàng)式的。馮至拾掇自己的創(chuàng)作心路歷程時,高度稱許了該詩集對自己的深遠影響,在晚年時還特意寫過一首《重讀〈女神〉》。詩歌下筆就是“七十年前,你在一些青年的胸中,/‘把他們的心弦撥動,/把他們的智火點燃?!?我作為那些青年中的一個,/你開擴了我的眼界,指引我/走上又甜又苦的詩的途徑”,與作結部分:“我已不是七十年前的那個青年。/我說,請允許我再一次陪伴你/歌頌那一對自焚的鳳凰,/它們在火焰里得到新生”首尾呼應,道出神話詩歌在他“心底里”的位置。此外,“馮至所服膺的里爾克、諾瓦利斯、歌德以至于相關哲學家基爾凱郭爾、雅斯貝爾斯、海德格爾等要么是對東方的詩性文化流連忘返的,其中就涵括相應的神話、傳說,要么是主張直接‘構建一個原初的世界’以‘召喚黃金時代的到來’,這種‘原初的世界’無疑主要意指神話心靈。”[9]
基上種種,本文擬從敘事時空意識這一視點來觀照馮至詩歌中的“混沌感”。眾所周知,在神話中,“時空”正是破斬“混沌”的第一把利劍,“混沌”的意義之洞開又是自始至終離不開“時空”這把鑰匙的。當然,這里面還涉及到魯迅評價馮至時是有時間界限的,所應對只是前期的作品。不過,這不妨礙馮至在相應問題上保持著大體走向上的恒穩(wěn)。
二
確乎,在時空意識這一精神指紋上,不管出乎自覺還是不自覺,馮至予人的印象應是清晰的。這種清晰首先就直觀化地標識在他給詩集分別命名為《昨日之歌》《北游及其他》《西郊集》《十年詩抄》《立斜陽集》等這點上。對應具體創(chuàng)作而言,馮至的敘事時空意識除了貫穿在“長篇神話傳說敘事詩”之中,其他的敘事詩以至于抒情詩中的敘事成分都是有所涉足的。“長篇神話傳說敘事詩”中的時空意識一目了然,后者所包含的亦依然是刻下了中國神話傳說的印痕,在很大程度上可謂是中國神話傳說的時空意識之“投胎轉(zhuǎn)世”,固然也不排除其中的“投胎轉(zhuǎn)世”甚至都有些“脫胎換骨”的味道??偟膩砜?,馮至詩歌的敘事時空意識似可歸納為如下三種情態(tài)或模型。
第一,“從前有座山”型?!皬那坝凶?,山里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和小和尚。老和尚對小和尚說:‘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中國百姓對此耳熟能詳,不少人逐漸意識到它道出了漢民族的某種集體無意識,但究竟何指,又是見仁見智、歧義紛出。我認為,這種模糊感、多義性正是這幾句話的要義之所在——國人的時空意識“混沌不清”,它是緊貼著中國神話傳說中所描述的“神”“仙”的出場背景而來,《山海經(jīng)》例舉神靈怪物時在整體意蘊上就是“某時,某山如之何”,如《大荒東經(jīng)十四》中:“東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國。少吳孺帝顓頊于此,棄其琴瑟。有甘山者,甘水出焉,生甘淵”,雖有時間指涉,但“某時”已先入為主地嵌入其中。這種“混沌”在生命哲學上表現(xiàn)為歷史“輪回”觀和價值虛無感,在美學效果上則如楊義先生探討“漢魏六朝志怪中的神秘主義”時所指出:“時空的遙遠和變幻,使幻想的真虛無從究詰,共同造成審美上的陌生感、神秘感和驚奇感。”[10]而又正是后者完成了對前者的消解或“超越”,“樂感”精神在中國傳統(tǒng)場域中戰(zhàn)無不勝。當然,作為汲納過“五四”汁液、親炙過德國精神的馮至不會停留于“老生常談”之上,否則其意義就無從談起,后文將重點就此展開“辨正”?!皬那坝凶健毙偷慕Y構主要體現(xiàn)在帶有“神話傳說”色彩的敘事詩中?!洞岛嵢说墓适隆分械摹霸诠糯鞣降母呱?,/有一座洞宇森森”;《帷?!分械摹笆俏鞣降摹⑻械挠嗝},/有兩座高山遙遙對峙”,而時間是“二百年前”;《寺門之前》講述的是一個老和尚將終老于北方,是因為他曾枕睡過女尸而自我放逐、救贖一生。其時空背景之交代某種意義上是“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的“轉(zhuǎn)譯”;《昆侖山上飛來的青鳥》中的“圣古的昆侖之墟”,則是直接借用中國古神話中的時空。劇詩《河上》在題記中引用《詩經(jīng)·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這種“可望而不可及”的惆悵意興,就是“從前有座山”的翻版,而正文中的故事的確也帶有幾分傳奇色彩?!兑司h哭泉》《玉門老君廟》《人皮鼓》《杜甫》等都是以吊訪古跡舊址為題材,從中都穿插著神話傳說,“從前有座山”型的精神圖式隱現(xiàn)其中,作者旨在表達新社會是創(chuàng)造新神話的國度,在改寫著歷史命運,這種“開天辟地”恰是以肯定先前的“混沌未開”為前提。其他詩歌,如《我們的時代》中:“從前有過一個/洪水的時代”,《十四行集·魯迅》中的“在許多年前的一個黃昏”等亦可視為“從前”程式的延伸。
第二,“不知何時何地”型?!皬那坝凶健北砻嫔狭D給出聽眾一個“逼真”的“時空”場域,但眾所周知這個“逼真”實與“真實”無涉?!霸妓季S在同一時刻只允許自己在該時刻感知時間和空間中的一個, 而另一個則包括在看不見和感知不到的東西之中。”[11]“從前有座山”這種模式其實是將過去、現(xiàn)在與將來統(tǒng)攝在一起或?qū)⒄麄€時空“同一化”。由于在成長道路上深得神話傳說之營養(yǎng),馮至是深味個中三昧的,因此其詩歌敘事的時空意識還呈現(xiàn)出一種“不知何時何地”型。“從前有座山”從本質(zhì)上就是“不知何時何地”,后者似乎比前者在契合“混沌”思維上走得更近,來得更直接。事實上,在神怪故事與民間作品中以“不知何時何地”為套語來交代人物出場和故事背景幾成慣例,正如《紅樓夢》開篇所寫道的:“然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空空道人遂向石頭說道:‘石兄,你這一段故事,據(jù)你自己說有些趣味,故編寫在此,意欲問世傳奇?!辈贿^,與神話思維中的“不知何時何地”有所不同的是,馮至更凸顯出其中的“疑問”的語氣,強調(diào)對所居處的時空位置的追問?!洞巴狻分小叭给B兒不住地/在何處唧唧?”《在海水浴場》中“我可是在什么地方/好像見過你的情郎?”《懷有人Y·H》中“朋友啊,你那時在哪里徘徊?”《北游》中“‘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嗎/你可是當真忘記?’”《暮春的花園·黃昏》中“我不知道我從什么地方走來”“我要去的到底是什么所在?”《酒醒》中:“我酒醒自問,/生命啊/在什么地方?”等等中的“地方”都是作者情感與思想有所寄托的物象,就像神話傳說中的“不知何時何地”從一開始就給人以詩意遐想或神秘驚恐。一首《發(fā)》將作者這種精神圖景勾勒得窮形盡相,“我”有一個“夢”,“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西方:/清新的空氣/好似香檳酒,/濃郁的白蓮/——伊的睡眠”,問題是“但是呀那是什么地方?”這幾句詩用“民間傳說”“翻譯”過來便是:不知何時何地,人活在那里是一個仙鄉(xiāng)。馮至在相應問題上放大的是“猶豫”、“懷疑”,這正與后文中所要探詢的他的文學心靈互為表里。
第三,“那時”或“那地”型?!澳恰痹诂F(xiàn)代漢語中是與“這”相對的遠指代詞。不過,在馮至筆下“那”更多的是與“混沌”意識聯(lián)系在一起,是一種模糊性的指稱。《夜深了》:“夜深了,神啊——/引我到那個地方去吧!”中的“那”直接表明是與“神”“神話”聯(lián)系在一起,可謂是馮至整個相關詩歌譜系中的總綱?!缎碌墓枢l(xiāng)》中:“一個新的故鄉(xiāng):/汪洋的大海,/濃綠的森林,/故鄉(xiāng)的朋友,/都在那里歌吟”,似承《夜》篇而來?!逗I》中“那邊是悲切的軍笳,/樹林里蟬聲像火焰”,《在陰影中》中“我在陰影中摸索著死,/她在那邊緊握著光明。/神呀,我愿一人走入地獄里”,《帷幔》中:“你們望著那蔥蘢的山腰,/綠樹里掩映著一帶紅墻,/不要以為那里只有幽閑,/沒有人間的痛苦隱藏”等等籠罩其上的都是一層“神秘”氣息,“那個地方”給人感覺就是“非凡人間”?!端麻T之前》中“佛呀,我那時還是在少年”,《北游·雨》一邊向神祈禱:“神,請你多給我些雨一般的淚珠”,一邊又在追憶:“那時我體驗了愛情,青春的愛情,/那時我體驗了生命,青春的生命”等同樣將“那時”賦予了魅惑色彩。不惟如此,在1947年前后,國運再次罹受何去何從的考驗之際,詩人以“文化復興”的情懷回望“五四”,寫下《那時……》。詩歌通篇各闕以“那時”作引,流淌其中絕對不是痛失“似水年華”,而是表現(xiàn)出一股強烈的“處處看見新綠。/處處看見陽光”之膜拜情結。易言之,“五四”在作者心中就是“神話”,他曾于不同時期不吝筆墨予以抒懷?!澳菚r”與“那地”抑或美好,抑或不堪,但總令人“無從遁逃”,“那”在“此”中。
三
“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是空間和時間”,[12]這是馬恩的基本時空觀,意味著時空問題在本質(zhì)上從來就不是一種“刻度”的問題。馮至的時空意識體驗是與其更為富贍的精神世界鉚合在一起的,這是與其有著德國知識背景和濃郁的哲學興趣密不可分的。上述三種類型的時空表達作為“混沌”時空觀的載體,根本上是作者生命體驗、詩學思想、世界觀等更深層次精神意識的忠實反映。
首先,馮至的“混沌”時空觀承載了與困頓現(xiàn)實相對照又被其所包圍的“精神烏托邦”。正如文學史偏向于將“淺草—沉鐘”文學社歸為浪漫主義陣容之中,馮至的主情意識是鮮明較著的。浪漫主義最外在的特征之一便是對理想的追求,對“烏托邦”充滿想象。事實上,“從前有座山”、“不知何時何地”、“那時”或“那地”等概念予人以初聽咋視上就令人心馳神往和升涌出詩意期待,是對現(xiàn)實的逃離和當下的超拔。這些已經(jīng)在上文的相關分析中約略旁涉到,譬如“夜深了,神啊——/引我到那個地方去吧!”(《夜深了》)中的“那個地方”是“神”住地方,這不正是“精神烏托邦”的詮釋和表征嗎?馮至的長篇神話傳說敘事詩既虛構了“高山洞宇”(《吹簫人的故事》)的“化外之地”,又描繪了“山腰尼庵”(《帷?!?的“精神空門”。對于其中的“時空”,作者先是做了一番引人入勝的敘述:“三十天才有一次,/若是那新月彎彎;/若是那松間翕萃,/把芬芳的冷調(diào)輕彈//若是那夜深靜悄,/小溪的細語低低;/若是拿樹枝風寂,/鳥兒的夢境迷離”。這種無比的詩情畫意在《河上》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呵!耳邊婉轉(zhuǎn)/清麗的歌聲;/身旁吹拂著/習習的晨風”(《河上》)。上文中還提到“五四”在作者心目中亦是一則“神話”:“那時像離開馬棚的/小馬,/第一次望見平原;/那時像離開鳥巢的/小鳥,/第一次望見天空”(《那時》)。還有《北游》中對自我過往青春的回望等等,莫不令人心馳神往。問題是“精神烏托邦”終究不過是“烏托邦”。所以,在《吹》詩中開門見山:“我唱這段故事,/請大家不要悲傷,/因為這里只唱到一個團圓的收場”,即“心造幻境”來安慰“事實”的不足;《帷》中卻直接道明:“不要以為那里只有幽閑/沒有人間的痛苦隱藏”。也就是說,作者自始自終都清醒地意識到“精神烏托邦”只是對困頓現(xiàn)實在心理上的安慰而已。現(xiàn)實太殘酷了,所以“逃離”主題在是馮至創(chuàng)作中一道醒目的風景線。如果說,“引我到那個地方去吧”(《夜深了》)、“新的故鄉(xiāng)飛去”(《新的故鄉(xiāng)》)是“反面包抄”式的,那么,像“怎樣才能從這獄中逃去”(《湖濱》)、“來呀,追求你永久的夢想,/越遠越好,離掉了人間”(《自殺者的墓銘》)、“我要隔絕了這個人間,/去作古代比丘的生活——”(《祈禱》)則是“直奔主題”、“開宗明義”的。人生將何處安頓?“——但是我那最大的企求,/不在這慳吝的人間,/又在何處!”(《在這慳吝的人間》)。這大約就是“無物之陣”的魔掌——無處不在,無時不有。
其次,馮至的“混沌”時空觀表達了不知何往和無路可求的“找尋”心理。“不知何時何地”也好,“那時”“那地”也罷,都只是“我”心中的寄寓,“我”也明白“精神烏托邦”終歸是“虛無”,但整個過程都離不開人類又一精神母題——“找尋”。在某種意義上,馮至是現(xiàn)代詩人中最為集中地描寫“找尋”意象之一者?!岸紝ぃ瑢ひ矊げ恢?!”(《初夏雜句》)“尋找我的遺失”(《瞽者的暗示》),“我追尋我的永久的”(《永久》),“我要披著它把舊夢追尋”(《北游·雨》),“尋求圣跡的僧人”、“如今,他們已經(jīng)尋到了另一個真理”(《北游·禮拜堂》),“從些變質(zhì)的墮落的子孫/尋不出一些盛年的姿態(tài)”(《十四行集·給一個戰(zhàn)士》),“我曾經(jīng)意外地認識過許多人,/我時常想把他們尋找”、“生疏的隊伍,讓我尋找”(《給亡友梁遇春二首》),“尋不著宇宙的懷兒”(《我這樣的歌唱》),“我慢慢地走,/我細細地尋”(《狂歡節(jié)歌》),等等,從中可見馮至的“找尋”心理之嚴繁。且須注意的是,這種“找尋”在不少情形之下又是與“瞽者”(《瞽者的暗示》)、“神”(《北游·禮拜堂》)等等人類精神啟示者聯(lián)系在一起,詩人從中所吐露出的形而上追思是相當明晰的。長篇神話傳說敘事詩《吹簫人的故事》《河上》其核心主旨就是“找尋”,兩者都表達了尋找夢幻中的“佳人”?!凹讶恕憋@然就是一種理想的代名詞?!凹讶恕眰兓钤谘矍?,又的確遠在天邊,屬于“混沌時空”中的??梢哉J為,馮至其他詩歌中的“找尋”意象從根本上就是與“混沌時空”中無可歸宿的內(nèi)在精神是一致的。問題更在于,這種“找尋”在本質(zhì)就是不知何往和無路可求的生命存在?!逗由稀穼Υ俗龀隽顺浞值脑忈??!扒嗄昕穹颉痹陔鼥V之中用情愛的眼睛捕捉到了一位白衣飄飄、在水一方的“伊人”。為了“伊人”,“我曾為你的蹤跡,/登上嵯峨的山巔;/我曾為你的蹤跡,/泛過大海的波瀾”,得到的卻是“我登上嵯峨的高山,/白茫茫的一片;/我泛舟大海的波瀾,/汪洋的一望無邊”,那“伊人”總不出“鏡花水月”,“狂夫”不顧結發(fā)之妻的勸阻,一意孤行去“找尋”,最終淹死在水中。詩歌包含著的一層寓意就是人由于欲望的驅(qū)使,永不珍惜現(xiàn)有,一味“找尋”,結果情滅人亡。“尋找”在作者的心靈中,一切正如《瞽者的暗示》這首詩所寫到的:“黃昏以后了,/我在這深深的/深深的巷子里,/尋找我的遺失。//來了一個瞽者,/彈著哀怨的三弦,/向沒有盡頭的/暗森森的巷中走去”,“沒有盡頭”而又“暗森森”,主體就是一個“瞽者”,看不到光明與希望。
最后,馮至的“混沌”時空觀指示了無時不在又難以遁逃的“命運感”。馮至在成長道路中深刻感受過家道中落的痛苦。昔日煊赫一時的皇城在灰色的天空之下掛著一副滄桑失意的面孔讓心神敏感的馮至總感覺到其背后有種命運感在把弄這一切。對命運的喟嘆和思索便是馮至的重要詩學行為之一。命運在馮至看來不僅是“客觀存在”的,而且是無從把握的。《帷?!分械摹吧倌帷本蜎]能逃脫命運置加給她的“罪與罰”。在“少尼”出家之前,她“只是無意中聽見了一句:/將來同我共運命的那個人,/是一個又丑陋、又愚蠢的男子”,于是她挺身而出,以“逃離”和“遁入空門”的方式來反抗“運命”,在青燈黃卷中消耗自己的紅顏與青春,結果發(fā)現(xiàn)原來與自己前世結下因緣的那男子是位英俊瀟灑、重情厚意之士。命運就是這般捉弄人,且讓你防不勝防、莫奈其何。作品將“命運”擱置在“從前有座山”式的民間故事之中,也就寓意著馮至對“命運”超越時空的能量與根性有著非同尋常的體認。馮至對“命運感”的這種體認是貫穿在其它詩歌之中的,諸如:“我一個游蕩在郊原,/把運命比作青山淡淡”(《在郊原》),“黑暗的運命”(《給盲者》),“一團團命運的啞謎,/想也想不透,唱也唱不完”(《北游·禮拜堂》),“好在呀你并沒有注意這一層/并沒有把這必然的運命說破……”(《十字架》),“這里幾千年前/處處好像已經(jīng)/有我們的生命:/我們未降生前//一個歌聲已經(jīng)/從變幻的天空,/從綠草和青松/唱我們的運命”(《十四行集·這里幾千年前》)等等。馮至還專門就“命運”為題旨,寫過一首《一個青年的命運》講述一個“命比紙薄”的青年——“對于他的命運,/有些無可奈何的愧”,甚至想通過祈求神靈的方式也是無從獲得赦免。命運正如“帷?!?,它天羅地網(wǎng),它可能垂青過你,但更多的是揪著你,讓你在痛苦之中,在“悲劇”之中更深切地體悟到它的“法力無邊”。要知道在希臘神話中,天神宙斯都得為之俯首稱臣,接受其終極裁判。垂青而好,懲罰而罷也都是印證著主體在“命運”面前的渺小。
小 結
“混沌”給人直觀的印象就是“一片茫然”。與困頓現(xiàn)實相對照又被其所包圍的“精神烏托邦”、不知何往和無路可求的“找尋”、無時不在又難以遁逃的“命運感”等所抵達的主體內(nèi)心世界正是“茫然”。對于這種“茫然”感,馮至的詩歌不曾諱飾,“茫然”“茫茫”一語頻頻出現(xiàn)在詩中。耐人尋味的是在《工作》中的:“它引導著我,(萬事蒼蒼,)/走入將來的人海茫茫”,這幾句詩同樣出現(xiàn)在《可憐的人》的作結部分,作者的焦灼之情溢于言表。大約正是這種“茫然”感,詩人在《十四行集·這里幾千年前》中慨嘆道:“從一片泛濫無形的水里,/取水人取來橢圓的一瓶,/這點水就取到一個定形”“但愿這些詩像一面風旗/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梢哉f,馮至詩歌最大的精神特質(zhì)就在于思索一個能給人安住心魂的本質(zhì)性東西。作者是在寫一個曾經(jīng)覺醒后的青年之茫然,一個在現(xiàn)代性轉(zhuǎn)軌中的文化人之茫然,一個多災多難國度的子民之茫然。這種茫然屬于個體,也屬于群體;屬于國人的,也屬于其時正處于變幻中的世界的。當然也正因為是這種“茫然”,令人無從逃離的“茫然”在字里行間彌漫、蒸騰而使得整個詩歌在敘事上呈現(xiàn)出一種“意緒化”的結構方式,它“本真”地抒寫出現(xiàn)代人的內(nèi)心世界,并與“無物之陣”深刻地共鳴,才令魯迅那么“惺惺相惜”吧?!盎煦纭痹谥袊诺湓姼柚惺莾A向于“渾融“之美,為美學標尺。馮至將其轉(zhuǎn)化成一種“茫然”,化古典為現(xiàn)代;他又不同于前文中所提到過的啟蒙思想家們將“混沌”來喻指顢頇叆叇的群體,順應時代又保持個性;“混沌時空”給馮至詩歌在總體意蘊上帶來一股“悲劇”之風,但他并不就此淪于徹底的絕望,譬如在《吹簫人的故事》中就圈上“光明的尾巴”,譬如《十四行集》總體上是慰藉樂觀的,隱現(xiàn)著尼采的風骨。這就是馮至,讓人有些“茫然”的馮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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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畢光明)
An Analysis of Lu Xun’s Acclaim of Feng Zhi as “the Most
Outstanding Lyricist in China”
——Based on Chinese Mythical Thought and the Narrative Time-space
Consciousness in Feng Zhi’s Poems
LIU Chang-hua
(CollegeofLiberalArts,HunanNormalUniversity,Changsha410081,China)
Abstract:Feng Zhi is deeply influenced by the thought of “spatiotemporal chaos” in Chinese myths and legends, as is manifest in the three modes of narrative time and space in his poems—“there was once a mountain”,“there is no knowing when and where”, and “then” or “there”. In the “chaotic” spatiotemporal consciousness can be discerned “the spiritual Utopia” contrastive with and girded by the grim reality, the “pursuit” mentality with no definite destination or approaches, and the omnipresent and inevitable “sense of destiny”, which is one of the most authentic descriptions of the “l(fā)ost” inner world of modern people and much homologous to Lu Xun′s idea of “l(fā)ines of nothingness.” Distinguished for the distinctive style of narrative structures in his poems, Feng Zhi has been acclaimed by Lu Xun as “the most outstanding lyricist in China”.
Key words:Feng Zhi; the mythical thought; narrative time and space
中圖分類號:I207.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5310(2015)-11-0013-06
作者簡介:劉長華(1978-),男,湖南隆回人,文學博士,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新詩研究。
收稿日期:2015-08-15
基金項目:湖南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人學難題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母題書寫”(項目編號:13YB2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