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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9年前英語文本中大連地區(qū)“韃靼”稱謂考述

2015-03-29 02:32
東北亞外語研究 2015年1期
關鍵詞:耶穌會遼東西方人

張 恒

(大連海洋大學 外國語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3)

1899年前英語文本中大連地區(qū)“韃靼”稱謂考述

張 恒

(大連海洋大學 外國語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3)

1899年正式建城前,今日大連地區(qū)已經走進了西方人的視野之中。從最早的“契丹”到之后的“韃靼”再到最終的“滿洲”,大連地區(qū)在英語文本中的稱謂幾經變化,始終在想象和現(xiàn)實之間徘徊。然而,不論是在持續(xù)時間還是在文化影響上,“韃靼”都顯得更為重要,它不僅是16世紀末至19世紀末西方人對大連地區(qū)的主要稱謂,而且深刻影響了西方人的認知。這種重要性的背后是中西文化歷時七百余年的相互砥礪與融合。

大連地區(qū);韃靼;耶穌會士;文化想象;現(xiàn)實1

1899年俄人在大連正式建城之前,已有西人來到大連地區(qū),最早可追溯到清道光十一年(1831年)。據《大連通史(古代卷)》記載:“道光十一年一位名為罔特斯拉福的外國人乘船沿渤海北上,在錦州、蓋平(今蓋州市)、金州等地進行港口勘察。第二年又有一艘英國走私船闖進蓋平連云島,并趁地方官不備入城”(《大連通史》編纂委員會,2007:607)。無獨有偶,道光十二年(1832年)11月,德國基督教路德會牧師郭實臘(Karl Friedrich August Gtzlaff)乘“英吉利夷船”在旅順口外的城隍島游弋,終被盛京巡查官員發(fā)現(xiàn)驅逐。12月初,他在蓋州“登岸入城”,這段經歷在他的《中國沿海三次航行記》中有簡略的記載(轉自張恒,2014:46)。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到19世紀70年代,出現(xiàn)了三個描寫1899年前大連地區(qū)的英語文本,它們是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英國海軍“摩的士底”號戰(zhàn)艦司令官J·埃利奧特·賓漢姆(J. Elliot Bingham)的《遠征中國記》、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英國遠征軍隨軍翻譯羅伯特·斯溫霍(Robert Swinhoe)的《華北戰(zhàn)記》和蘇格蘭新教傳教士韋廉臣(Alexander Williamson)的《華北、滿洲和東蒙行》。三個文本所處時間和地點各異,但是在大連地區(qū)的稱謂上卻都與“韃靼”稱呼有著一致的關聯(lián)。

一、“韃靼”稱謂和“韃靼想象”

西方文化中,韃靼一詞在13世紀初期到17世紀之間一般用來指曾經橫掃歐洲的蒙古民族,到了17世紀之后,隨著耶穌會士深入中國內地傳教,尤其是滿洲的后金政權的強大,該詞又開始指代新興的滿族,也就是所謂的“東韃靼”。1613年來華傳教的耶穌會士曾德昭(Alvaro Semedo)在《大中國志》中率先提到韃靼有東、西、北三部分,對明廷發(fā)動攻擊的就是“東韃靼”,也就是今天所說的滿族人(曾德昭,1998:121),而今天的大連地區(qū)在明天啟元年(公元1621年)開始陸續(xù)被后金政權占領,此間先后入華傳教的耶穌會士親歷了這場巨變,并將其寫進自己的文本之中,自此大連地區(qū)逐漸被納入到西方的“韃靼想象”之中,這種認知和想象一直持續(xù)到19世紀中后期。1840年8月16日來到大連地區(qū)的賓漢姆在他的回憶錄中就說遼東半島以及附近島嶼真正的主人是“韃靼人”,還說當?shù)氐臐h族移民甘愿臣服于這群“野蠻統(tǒng)治者”的腳下。他甚至將當時半島的某處當成一個獨立的政治實體。賓漢姆雖未指明,但據《大連通史(近代卷)》所登載的《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時期英軍北犯形勢圖》判斷,當時英軍艦隊在大連地區(qū)活動的地方包括復州灣、長興島、青泥洼,未指明之處或為其中一處(《大連通史》編纂委員會,2010)。他這樣說道:“就在我們停駐阿爾西斯特灣(復州灣)的時候,喬治·埃利奧特艦長的‘沃拉伊號’卻徑直向滿洲韃靼駛去,她是中國的一個藩屬國”(J. Elliot Bingham ,1842:244-245)。二十余年后的斯溫霍尚未進入大連之前也懷著賓漢姆一樣的認識,“我已迫不及待要上岸了,因為我很想了解當?shù)厝说纳?。我曾經聽說這一帶的老百姓大都是滿洲韃靼人,而非漢民”(Robert Swinhoe,1861:13)。進入大連地區(qū)之后,提到腳下的遼東半島,說道“滿洲地區(qū)的游牧民族韃靼人,據說是當?shù)氐脑∶?,越往滿洲腹地可能越容易見到他們”(Robert Swinhoe,1861:21)。

賓漢姆和斯溫霍筆下的“韃靼人”在西方文化中有著十分復雜多樣的含義,與中國文化中的涵義明顯不同。1235年蒙古人發(fā)動的西征一直打到多瑙河流域,幾乎給整個歐洲帶來滅頂之災。蒙古人的從天而降讓歐洲人摸不著頭腦,正如一位俄羅斯編年史作者說的那樣,“由于我們的罪惡,我們不知道的部落(指蒙古人)來到了,沒有人知道他們是什么人,是從哪里來的,也不知道他們的語言是什么,他們是什么種族,他們信仰的宗教是什么。只有上帝知道,他們是什么人,他們是從哪里跑出來的”(道森,1983:6)。來自北方的蒙古人恰與《圣經》中的歌各和瑪各的記述(Gog and Magog)相吻合,因為兩者同為來自極北之地的毀滅力量。正在蒙古人橫掃歐洲之際,懷著與那位俄羅斯編年史作者同樣心情的英國本篤會士編年史家馬太·巴黎(Matthew Paris)懷著同樣憂懼的心情又將蒙古人稱作“像魔鬼一樣涌出地獄,因此他們被恰當?shù)胤Q作地獄的人”(轉自吳莉葦,2007:197),由此創(chuàng)造性地將希臘神話中的幽冥地府的塔爾塔羅斯和古代一些游牧民族的統(tǒng)稱韃靼人聯(lián)系起來,蒙古人從此便同地獄、毀滅、殺戮等邪惡之意聯(lián)系了起來,后經西方第一批出使蒙古帝國的傳教士像柏朗嘉賓(Jean de Plan Carpin)和魯布魯克(Guillaume de Rubruquis)等人的著作,這些邪惡之意又以文本的形式得到了固化。16世紀末西方傳教士(主要是耶穌會士)開始深入中國內地傳教,此時期恰逢東北地區(qū)的滿人政權崛起,兵鋒直指明朝,并在1619年薩爾滸之戰(zhàn)等一系列戰(zhàn)爭中打敗明軍,直接威脅到明朝統(tǒng)治,震動了整個東北亞地區(qū)的政治和軍事格局,自然引起了在華傳教士們對這股新興政治勢力的重視,幾位天主教傳教士基于自身經歷或通過各種渠道廣泛搜集滿人的各種信息,并陸續(xù)出版了幾部反映明亡清興歷史著作,像耶穌會士曾德昭的《大中國志》、衛(wèi)匡國(Martino Martini)的《韃靼戰(zhàn)紀》和多明我會士帕萊福(Juan de Palafoxy Mendoza)的《韃靼征服中國史》等。盡管16世紀末以來的西方傳教士對滿人有了更新、更全面的認識,比如他們認識到東韃靼人也有很多不同部族,有東、西、北三部分,而且還對他們的起源、體質特征、服飾和生活習俗等方面進行了簡要記述,這也成為當時歐洲人了解滿人的第一手資料(張先清,2009),但是他們的認知和評價仍舊受到以柏朗嘉賓和魯布魯克為代表的西方第一代傳教士“韃靼話語”的深刻影響。在他們的著作中滿人之所以被稱作“東韃靼人”,是因為滿人居住于柏朗嘉賓和魯布魯克四百年前所描寫的蒙古地區(qū)(韃靼地區(qū))之東,西方也因此有了將滿人稱作“東韃靼人”和將蒙古人稱作“西韃靼人”的習慣①,而且兩代傳教士筆下的韃靼人都有著野蠻、粗魯、殘忍和愚昧等共同特征。“韃靼”一詞到了賓漢姆和斯溫霍所在的19世紀中期雖幾經變遷,但在兩人的文本中仍能找到一些舊有之意的影子,比如兩人筆下的滿人官員和士兵總是愚昧、蠻橫、野蠻和落后,是西方人在華活動的主要障礙。60年代末來大連地區(qū)傳教的韋廉臣,在其游記的序言中,也語多隱晦地將滿人官員看成是西方在華傳教以及各項事業(yè)最大的敵人——“中國傳教事業(yè),或者說一切外來東西的敵人并不是普通老百姓,而是我在本書的第一卷第五頁上說的那幫中國佬(滿人官員)。但是要想讓他們大為收斂,只需在條約上加上一款就行;或者,如果他們又要鬧事,清楚而堅定地表達我們的態(tài)度就是最有效的應對之策,而且保證不會舊病復發(fā),這已經是被現(xiàn)實反復證明了的真理”(Alexander Williamson,1870:viii-ix)。

二、耶穌會士的中國輿圖和“韃靼”稱謂

大連地區(qū)的“韃靼”稱謂除了受到西方的歷史和宗教文化影響之外,還受到近代以來西方中國地理學著作的影響,尤其是17世紀之后耶穌會士繪制的中國輿圖的影響。斯溫霍在《華北戰(zhàn)紀》中寫道:“大連灣這個地名只在某張耶穌會士的地圖上看到過?!保≧obert Swinhoe,1861:14)他來大連之前究竟看到的是哪位或哪些耶穌會士繪制的地圖,僅就目前材料來看,尚無法考證。但淺虎野三郎編的《大連市志》提供了一些有價值的線索,他認為1860年英軍占領大連灣后,在約翰·瓦爾德帶領下繪制大連周邊海圖時,參考了兩百余年前(明萬歷年間)到中國傳教的柴伊斯脫的古地圖。最終英軍繪制的這份名叫《大連灣海圖》的地圖被收入1860年發(fā)行的《英國海圖》內(《大連通史》編纂委員會,2010)。巧合的是作為隨軍翻譯的斯溫霍很可能也參與了以瓦爾德為首的這次海圖勘察和繪制工作,因為他在《華北戰(zhàn)紀》中有這樣一段記錄,“6月27日,我受邀陪同格雷塞德少校率領的一支勘察隊到海灣(大連灣)的上游勘察地形”(Robert Swinhoe,1861:18)。即便目前尚不能查找到柴伊斯脫的古地圖及相關信息,但仍能夠根據當時流行于西方且影響巨大的幾幅耶穌會士地圖來推知斯溫霍等人從中獲得了哪些關于大連地區(qū)的地理認知。

明清之際來華的耶穌會士繪制的中國輿圖普遍將今日大連地區(qū)劃入遼東一區(qū)。1582年第一代來華傳教的耶穌會士羅明堅(Michele Ruggleri)是第一位編繪出中國輿圖集的耶穌會士(張西平,2001)。在繪制中國輿圖時,特意繪制了一張遼東邊圖,大連地區(qū)以及所在的遼東當時之所以如此被重視,同耶穌會士所稱的“東韃靼”也就是后金政權的崛起有直接關聯(lián),當時大連地區(qū)以及所在的遼東正處于明王朝與后金政權激烈對抗的最前沿(吳倩華,2013)。與羅氏同時入華的利瑪竇(Matteo Ricci)1602年刊行的《坤輿萬國全圖》也將遼東置于長城之內,并且標注的“遼東”字型與各布政使司相近,而且還在《利瑪竇中國札記》中明白寫道:“在北方三省中——其中之一稱為遼東”(轉自吳倩華,2013:9)。稍晚的卜彌格(Michel Boym)1652年完成的《中國地圖冊》,按照梵蒂岡圖書館的藏本來看,也將遼東地區(qū)單列做一張地圖,并繼續(xù)沿用前代耶穌會士遼東的稱謂,并在該圖東北角標出一個滿人的國家,不同的是他并未沿用當時歐洲人普遍的稱呼韃靼,而是按照中國人的方式稱作女真,而且還延續(xù)歐洲地圖繪制中描摹飾畫的傳統(tǒng),將遼東地區(qū)的圖飾定為一只鳳凰(吳莉葦,2007)。1655年影響深遠的衛(wèi)匡國的《中國新地圖集》盡管簡單介紹了中國東北部、西部和西南部的一些地區(qū)和國家,其中就包括東韃靼和位于東北的奴兒干王國,但還是把遼東地區(qū)劃入了中國本土,采取類似做法的還有影響同樣巨大的1737年的唐維勒地圖。盡管耶穌會士處理方式有異,但還是基本上將大連地區(qū)以及所在的遼東看做中國本土的一部分,并將其稱作中國北方的“遼東省”②,與中國其它各省不同的是,因為鄰近新興的“東韃靼人”,所以一直處于比較特殊的位置。然而18世紀中期以后一些西方地圖卻直接將遼東一帶劃出中國本土而歸入“中國韃靼”,橫亙在中國與朝鮮之間,這可能與耶穌會士強調遼東的特殊性,尤其是唐維勒1737年的圖集中將遼東部分算作中國本土之外一個“特區(qū)”的做法有關,也與清朝統(tǒng)治者對“中國”和“清帝國”的有意區(qū)分有密切關系,或許在他們看來,所謂“中國”乃是明朝和漢人之“中國”,它與滿人所建立之“清帝國”既無歷史上的附庸關系,也不應將滿人征服遼東的歷史功績含混對待,清朝統(tǒng)治日益鞏固的18世紀中期許多傳教士將前代耶穌會士視作明朝一行省的遼東劃出中國本土之外,并突出其異國“韃靼”色彩,顯然是受到了此種政治考量的影響和左右(吳莉葦,2007)。

但是耶穌會士們直接面對滿人統(tǒng)治者的政治壓力,為何仍然繼續(xù)堅持使用西方文化中具有強烈貶損色彩的“韃靼”稱謂,而未用滿人所認可的“滿洲”之類的稱呼呢?何況1664年還發(fā)生了著名的“楊光先排教事件”,使得整個在華天主教傳教事業(yè)受到嚴重傷害,而且“韃靼”一詞不僅在西方,在中國文化中同匈奴、夷狄和蠕蠕一樣都具有強烈的貶義色彩。細細考究明末以來耶穌會士的“韃靼”文字就會發(fā)現(xiàn)此時他們筆下的“韃靼”,相較于柏朗嘉賓和魯布魯克時代,內涵和情感取向已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原有一邊倒式的貶損和歧視已大為淡化,更趨向于理性和客觀,有貶亦有褒,大多時候褒多于貶,但不管是極力褒揚的帕萊福,還是冷靜客觀的衛(wèi)匡國,還是語多譏諷的魯日滿(Francois de Rougemont),對于“東韃靼人”的皇帝他們卻是一致的贊揚和歌頌,尤其相較于昏庸無能的明朝皇帝時更是如此。另一方面18世紀中期清朝統(tǒng)治者所著意打造的民族新稱呼“滿洲”尚處于形成發(fā)展的初級階段,尚無力左右外邦教士的命名選擇,陸續(xù)進入西方文本并成為主流稱謂還要等到19世紀末的韋廉臣時代,加之長期以來西方人對歐亞草原上游牧民族的稱呼習慣,這些都使得耶穌會士仍然繼續(xù)沿用舊有的“韃靼”稱謂,而未因政治情勢的變化做改變。

三、走入邊緣的“韃靼”稱謂

19世紀中后期先后來到大連地區(qū)的賓漢姆和斯溫霍將“遼東”和“韃靼”兩個耶穌會士常用的稱謂均寫入了自己著作中,用來稱呼大連地區(qū)。就拿斯溫霍的《華北戰(zhàn)紀》來說,他一方面寫道:“遼東省有三個行政區(qū),分別以三座城墻高聳的大城為中心,它們是錦州、蓋州和金州,按照條約規(guī)定對外開放的牛莊港就在錦州轄區(qū)之內”(Robert Swinhoe,1861:21),繼續(xù)沿用明朝人對該地區(qū)的一貫稱謂,另一方面又將該地區(qū)看成是“滿洲韃靼人”的世居之地。然而與前輩耶穌會士不同的是,當他們真正踏上大連的土地時,卻發(fā)現(xiàn)所謂的“滿洲韃靼人”其實是些地道的漢人,斯溫霍在著作中難掩失望地說道:“根本打聽不到任何關于韃靼人的消息”(Robert Swinhoe,1861:22),所以在《華北戰(zhàn)紀》中的大連部分“韃靼”一詞也僅出現(xiàn)了兩次。類似的是“韃靼”一詞在賓漢姆的文本中也僅出現(xiàn)了三次,而韋廉臣一次也沒用,相比之下“中國人”和“中國”卻比比皆是。三人所遇的漢人大多是來自山東、山西和河北(直隸)的移民,斯溫霍提到“根據村莊的規(guī)模和樹木的高度判斷,他們來此地定居也就一百余年時間”(Robert Swinhoe,1861:21),“據這些移民說因為戰(zhàn)爭的緣由,家里已無糧可吃。而滿洲土地寬滿,價格低廉,而且地主給的待遇又很不錯”(Alexander Williamson,1870:165),所以大批移民紛紛移民關外。隨之而來的還有漢人的語言、習俗和生活習慣,“當?shù)厝苏f的方言是口音很重,是中國官話的一種,經常夾雜一些晦澀難懂的詞語”,常使自視操一口“最標準優(yōu)美的北京話”的翻譯官摸不著頭腦(Robert Swinhoe,1861:22)。而當?shù)氐膵D女“很少能見到,但是她們那雙標志性的小腳卻經常得見,這也說明她們是地道的中國人”(J. Elliot Bingham ,1842:244)。除此之外,當時家中的擺設、用具、起居以及婚喪嫁娶均是地道的漢人風俗,像斯溫霍筆下的一戶人家里使用的屏風、折疊門、糊著紙的木制窗戶、炕,以及墻上寫滿祈求四季長春、家庭康樂幸福之類祝福語的紅紙等,還有他所親見的一場喪禮,均是典型的漢人習慣,“死者是一個秀才,依照其身份,家里人給他戴了一頂官帽。還為死者燒了一輛紙糊的馬車和幾匹紙馬,用它來接死者的靈魂回老家,空中噼里啪啦的爆竹聲是用來驅趕死者的魂魄的,以免遺禍后人”(Robert Swinhoe,1861:25),從歷史上看,三人對當時大連地區(qū)居民民族的劃分過于簡單化。在他們看來,所遇之人若非“韃靼人”便是漢人,其實中國歷史上所謂“遼人”本身就是一個動態(tài)的多元變化的概念,除了主要的漢人和滿人之外,這里還居住著蒙、回和朝鮮等民族,而且各民族在紛亂歷史中始終處于一個你來我往,交錯雜居的狀態(tài)之中,絕非西方人所認為的二元對立式的涇渭分明。

18世紀中期以來,西方傳教士們囿于種種因素賦于大連地區(qū)的“韃靼”文化的奇幻色彩,到了19世紀中后期已然褪去了往日的顏色。韋廉臣在游記中一律用“滿洲”來指代大連地區(qū)以及所在的遼東,不再使用“韃靼”和“遼東”,雖然賓漢姆和斯溫霍兩人文本中也有使用“滿洲”一詞,但沒有韋廉臣如此徹底,基本還是以兩個舊稱為主。不僅如此,韋廉臣還依據自己對中國歷史的熟稔,對“滿洲”和“遼東”兩個地理概念做了細致的厘清,他說今日所稱的“滿洲”是在“老滿洲”的基礎上并入了遼東和遼西兩部分而成,而后兩個地區(qū)歷史上其實并非滿人而是漢人世居之地,只是歷史上曾經一度處于北方民族的控制之下(Alexander Williamson,1870:77)。這也是目前所掌握材料中,西方人首次對“滿洲”和“遼東”等地理概念進行準確、清晰的表述,也說明西方人開始用更為現(xiàn)實客觀的眼光來看待今日的大連地區(qū)。

美國學者伊麗莎白·霍普·常的觀點也印證了上述看法,她認為:“19世紀英國觀察中國的視野變得十分主觀化、物質化,因此也十分現(xiàn)代了”(Elizabeth Hope Chang,2010:1)。不僅是韋廉臣等三人,19世紀中后期先后來到遼寧以及東北各地游歷的西方人,像郭實臘、喬治·弗萊明(George Fleming)和克法羅夫(Pyotr

Ivanovich Kafarov)等人,在各自游記中也不同程度地體現(xiàn)出了上述特點。導致此變化的原因有很多,首先就是游記在殖民擴張時代社會功能的改變。游記作為一種副文學書寫形式,原本用來娛樂大眾的。但是隨著殖民擴張時代的到來,西方人對外部世界的興趣和好奇大增,游記這一功能便逐漸被淡化,越來越成為西方人了解異國歷史、風俗、文化和宗教等方面的主要渠道之一,真實和準確也就自然成為西方讀者對游記的一般要求,這無疑對市場需求依賴較大的游記作者們形成了一定的寫作壓力。另外,19世紀西方科學的興起也加劇了這種壓力,一方面游記所傳回的大量關于異國的第一手信息擴大了西方學者原有的認知范疇,發(fā)掘了新的研究視角,有力地促進了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西方民族學、人類學、宗教學和社會學等學科在比較文化視野中的最終建立,而另一方面,這也使得西方學者日益傾向于用“科學性”的標準來衡量游記寫作,原本隨性自由的游記在19世紀各學科學者的規(guī)約下,幾乎要變作專門的學術著作,“它在各學科間被置于一種緊張的狀態(tài),以致達到相當?shù)摹惢保蓳恚?007:59)。其實西方的游記作者面對洶涌的科學思潮并非人人被動適應,相當一部分作者,比如新教傳教士便主動利用西方的科學思維和成果為基督教在中國的順利傳播掃清障礙,名之為“科學輔教”策略,其中著力最篤者非韋廉臣莫屬。在他的游記中的大連部分,宗教方面的記述并非多數(shù),而是將大部分篇幅放在了風景、資源、物產、地形、地貌、山川、河流、湖泊、市鎮(zhèn)、商貿、居民、風俗和歷史的記述上,這并未同韋廉臣最終的傳教目的相違背。因為在他看來,要想讓基督教事業(yè)在華有所進展,必須在直接傳播宗教思想的同時,向中國大眾傳播西方先進的科學知識,包括數(shù)學、測量、博物、天文、地理、化學、地質、植物、動物等,不僅有利于掃除中國人精神世界里的愚昧無知和迷信意識,更重要的是,中國人掌握了先進的科學知識后,便可以此為線索,揣摩自然之奧秘,最終領悟到大自然的終極締造者——上帝的博大與崇高,引領他們最終皈依基督教。因此,韋廉臣的滿洲游記也成為其實踐終生不渝的傳教策略的實驗場,帶有那個“唯科學”時代鮮明的現(xiàn)實特征。

四、想象與現(xiàn)實之間

在耶穌會士之前,今日大連地區(qū)其實早已走進西方人的異域文化想象之中,而且始終徘徊于想象和現(xiàn)實兩極之間。1235年蒙古人第二次西征之后,意大利方濟各會會士柏朗嘉賓作為教皇英諾森四世的使節(jié)出使蒙古王廷,成為第一個向西方世界傳遞蒙古帝國信息的歐洲人?!栋乩始钨e蒙古行紀》第一章描寫當時蒙古帝國的地理時,他這樣寫道:“韃靼地區(qū)位于東方一隅,我們認為那里正是東方偏北的地方。契丹人以及肅良合人地區(qū)位于其東部,南部是薩拉森人棲身地,在西部和南部之間是畏兀兒人疆域,西部是乃蠻人的省份,該地區(qū)的北部由海洋所環(huán)抱”(柏朗嘉賓,1985:25)。既然韃靼地區(qū)位于亞歐大陸東北方向,而肅良合人地區(qū)主要指的是今天的朝鮮半島(柏朗嘉賓,1985:115),契丹人地區(qū)又位于其東部,不難看出契丹人地區(qū)指的就是古代的遼東地區(qū),盡管遼東不同歷史時期地理涵指各異,但是今日的大連地區(qū)歷史上基本上屬于遼東范圍之內(劉子敏,1996:85)。這也是今日大連地區(qū)在西方異域文化想象中獲得的第一個稱謂,由此發(fā)端的西方的“契丹想象”經久不衰,深刻影響了西方人的中國認知,直至1602年葡萄牙耶穌會士鄂本篤(Bento de Goes)的中國之行才最終破解了西方人近四百年的“契丹想象”。以今天眼光來看,大連地區(qū)的“契丹”稱謂盡管不乏荒誕和離奇,卻反映了當時西方人對東方中國的早期認知,這表面上的荒誕和離奇也是以東西方之間業(yè)已實現(xiàn)的直接接觸為支撐的,這也是為何它能在之后幾位更具影響力的歐洲旅行家,如魯布魯克、馬可·波羅(Marco Polo)和鄂多立克(Friar Odoric)等人的著作中得以延續(xù)的緣由。

1368年元廷傾覆,退居漠北之后,伊斯蘭教勢力迅速恢復元氣,將其勢力拓至中亞各地,原先活躍在東西通衢上的基督教使團和商隊頓時銷聲匿跡,加之新興明廷恢復中國對待西人固有保守政策,一度活躍的東西交流中斷(裕爾,2008:131)。直至明朝后期的1582年以利瑪竇和羅明堅為代表的耶穌會士來華傳教才使得沉寂兩百余年的東西交往再度熱絡。此時后金政權的迅速崛起,以及對明廷日益巨大的軍事和政治威脅,使得耶穌會士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三百年前先輩柏朗嘉賓依據傳聞描寫的那片神秘的“契丹地區(qū)”,不同的是此時“契丹想象”已經煙消云散,第一個描寫后金政權的曾德昭遂代之以“東韃靼”的名稱,不難發(fā)現(xiàn)此名并非曾氏的新發(fā)明,實系主要參照柏朗嘉賓等人對“韃靼”(蒙古)的描述而來,只不過曾德昭將蒙元時代西方人的“韃靼”概念細分為西、北、東三部,前兩者指蒙古地區(qū),后者指祖居中國東北、建立后金政權的滿人區(qū)。而對于當時仍然處于明廷控制下的大連地區(qū),耶穌會士則仍然依照明人的習慣,不管是在輿圖還是文本中均稱之為“遼東省”,與“東韃靼”地區(qū)界限分明,大體上反映了明末清初的歷史真實。明亡清興后,耶穌會士比利時人南懷仁(Ferdinand Verbiest)和法國人張誠(Jean-Fran?ois Gerbillon)憑借康熙皇帝的信任有機會進入遼東地區(qū),進行實地考察,從目前資料來看他們是較早進入中國東北地區(qū)并留下著作的西方傳教士,改變了幾百年以來西方人只能依靠傳聞和文字資料了解中國東北地區(qū)的歷史。盡管兩人均未進入今日的大連地區(qū),但是清廷建立之前耶穌會士在描述今日大連地區(qū)時所用的“遼東省”在兩人的文本中已開始代以“遼東”(南懷仁語)和“大韃靼”(張誠語)這樣的文化語詞,原先明確的政治區(qū)分色彩大大淡化,而且“韃靼”開始成為主流稱謂,直到18世紀中期,這種稱謂方式一直不斷強化,甚至到了19世紀中期的殖民時代,西方人文本中的大連地區(qū)稱謂依然深受其影響。

進入殖民時代之后,尤其是1858年6月訂立的《天津條約》開始允許西方人憑借官方頒發(fā)的護照可以自由進入中國內地游歷,韋廉臣、喬治·弗萊明和克法羅夫等西方人開始陸續(xù)進入中國東北進行實地考察。盡管他們的文本依然受到耶穌會士稱謂方式的影響,比如喬治·弗萊明就大量引用了南懷仁著作中的文字,但是殖民利益向中國內地的強勢推進以及西方社會科學思潮的興起等因素使得新時代的西方人不再主要通過“韃靼”這樣的異國情調和想象色彩過于濃烈的語詞來描述大連地區(qū),轉而采用更加符合現(xiàn)實利益和體現(xiàn)科學精神的稱謂,加之漢族人長期以來延續(xù)不斷的關外移民,最終使西方人筆下的“韃靼”稱謂蛻變成一個干癟的文化符號,完全失去了耶穌會士時代能指與所指的對應關系。耶穌會士另一慣用的稱謂“遼東”則也僅僅用于追述大連地區(qū)的歷史追溯和地理考釋等極為特殊的語境之中,同樣失去了原先豐富的所指內涵。代之而成為主流稱謂的是“滿洲”,尤其體現(xiàn)在韋廉臣的游記中,這也從一個異域角度反映了清末滿人作為一個獨立的種族群體的最終成型的歷史史實(姚大力 孫靜,2009:5)。

注釋:

① 明朝人也有著類似的稱呼習慣,他們常將女真人稱作“東夷”,將蒙古人稱作“西虜”。

② 中國歷史上并無該稱謂,實際上指的是明代的遼東都指揮使司,但也傳達出一些歷史真實,因為明代的遼東一直具有相當大的自主權,雖未有省級建制,但也算“準一級行政區(q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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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esearch on the Dalian’s Title of Tartar in English Texts Before 1899

The area of Dalian entered into the western vision before the year of 1899 when the city of Dalian began to be established. Lingering between reality and imagination, the title of Dalian in the western culture has changed from Kitai to Tartar and finally to Manchuria. However, the title of Tartar was proved to be more important than the other two titles not only in terms of duration but also in its influence. It is the dominant title from the end of the 16th century to the end of the 19th century, and casts a far-reaching impact on western people’s recognition. Behind the title of Tartar are the over 700 years’ mutual conflict and communication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s.

The area of Dalian; Tartar; Jesuits; cultural imagination; reality

G07

A

2095-4948(2015)01-0035-06

張恒,男,大連海洋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西方文化中的大連及遼寧城市形象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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