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加英
(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871)
科學理性的倡導與文明的再造
——對胡適文化思想的一種解讀
凌加英
(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871)
胡適在新文化運動時期提出“再造文明”的構想,在方法論層面上將文化的改造問題歸結為方法和態(tài)度的問題,試圖通過對暗含在傳統(tǒng)文化發(fā)展脈絡中的科學方法和自覺涌現(xiàn)在西方現(xiàn)代文化中的科學理性的揭示和倡導,來實現(xiàn)文化的改造。由于實驗主義方法的局限性,胡適過于從方法角度推崇科學理性,而忽視了對承載這種科學態(tài)度和方法的文化內容的考察,所以難以真正實現(xiàn)新文化的創(chuàng)造。
科學理性;科學方法;科學態(tài)度;再造文明
文明的再造何以可能,這不僅是胡適文化思想的核心議題,也是現(xiàn)代化進程中必須回應的問題。①按胡適的說法,“文明(civilization)是一個民族應付它的環(huán)境的總成績”,“文化(culture)是一種文明所形成的生活的方式”,因而作為人類創(chuàng)造的東西的累積是文明,作為人類一種生活的方式則可叫做文化,就兩者所指涉的事物的范圍而言,是同一的,只是談論的角度不同。本文忽略兩者微妙的差別,將“文明”與“文化”作為同義語,胡適的“再造文明”即指創(chuàng)造新文化。文化現(xiàn)代化意味著中國傳統(tǒng)與時代發(fā)展的接續(xù)、中國文化與世界文明的接軌。在《新思潮的意義》中,胡適對這一可能性進行了回答,將文明再造的可能性投注于治學態(tài)度和方法的改造,采取新的“評判的態(tài)度”,采用新的歷史的實驗的方法,塑造新的科學精神。其原因在于胡適將科學理性視為新文化的核心要素,認為科學理性蘊含的精神推動了西方國家的現(xiàn)代化進程,這種精神由內而外地表現(xiàn)為科學的態(tài)度和方法并奠定了科學的人生觀的形成,促進著科技的發(fā)展。因而科學理性地倡導塑造新的文化精神,孕育著文明再造的可能性。
胡適尤為推崇陳獨秀對西方“科學”“民主”的積極態(tài)度,但在“科學”一詞的界定上,胡適與陳獨秀有出入:陳獨秀認為科學是“吾人對于事務之概念,綜合客觀之現(xiàn)象,訴之主觀之理性而不矛盾之利器”②陳獨秀:《敬告青年,獨秀文集》,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819頁。,將之界定為一種思維的方式及應用的觀念和理論,將科學人格化為“賽先生”以表崇拜。胡適反對這種人格化,認為科學的真意義只是方法、態(tài)度和精神,實則是一種“科學理性”,從哲學層面將科學理解為抽象的精神并外化為方法和態(tài)度。所以胡適強調科學的精神是求知,從而也解答了他從治學角度探討新文化建設的原因。
因為新文化再造的關鍵在于科學理性的弘揚和科學精神的培育,必然涉及從文化淵源上探討“科學理性”。胡適肯定了科學傳統(tǒng)對西方現(xiàn)代文化形成和發(fā)展所起的重要作用和提供的精神助力,但同時分析指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也蘊含著科學態(tài)度和方法,這種相似性提供了文明再造的可行性。
(一)西方文化中的顯性生成
理性是西方哲學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古希臘哲學開始了對自然宇宙和未知世界的理性思考,在對世界本原的探尋和對外部自然規(guī)律的認知上,開啟了理性中的科學精神,數(shù)學公式、幾何工具的運用延伸了人類的認知能力,抽象的邏輯思維逐漸轉化為物質性力量推進著人類現(xiàn)實生活的發(fā)展。
啟蒙運動破除了宗教迷信和神秘主義的遮蔽,進一步催生了近代科學。笛卡爾、培根將科學理性作為認知精神,提出用理性、經驗或科學作為獲取知識的普遍方法。從此,理性用思維不斷塑造著人類的認識模式,科學用技術的手段不斷革新著人類的實踐方式,科學理性逐漸成為啟蒙運動以來西方文化中的精神氣質和現(xiàn)實生活中的社會風尚。
隨著西方工業(yè)化進程的推進,科學技術的迅猛發(fā)展讓人類不斷提高征服和駕馭自然的能力,從而強化了對“科學理性”的推崇和弘揚。正因為科學技術所取得的史無前例的成就,科學理性成為西方近代科學甚至近代文化的核心。理性不再僅僅表現(xiàn)為人與外部世界建立聯(lián)系的能力,更強調用邏輯的方式描述世界,用經驗的觀察認知世界,用實驗的態(tài)度作用世界。從而科學理性憑借邏輯的思維和科學的驗證,建立起來新的活動原則——凡是科學的就是真理的。
一方面,從方法角度看,科學理性認為自然界是有規(guī)律的、可知的,相信理性思維能夠通過現(xiàn)象認識事物本質。另一方面,從價值論意義看,科學理性的作用并非局限在人類思維和認知領域,它的意義在于客觀化和現(xiàn)實化,轉變?yōu)榭茖W技術應用于人類實踐活動??茖W理性融入思想與實踐之中,表現(xiàn)出一脈相承的認識觀念、思想方法和價值尺度,積淀成西方文化不可移易的傳統(tǒng)。胡適師從杜威,極為認同實驗主義的方法和科學理性的內在,追求邏輯的自恰和實驗的證實。
(二)傳統(tǒng)文化中的隱性存在
在認識自然時,中國的傳統(tǒng)并沒有把自然界作為一個外在于人的獨立的物質客體,而是在天人合一的思維框架中、并從人自身出發(fā)來解釋自然,使自然觀充滿了倫理、道德的內容,講求的是人的情感體驗和內省,并以外在的層層規(guī)范束縛和框定了思想的范圍和領域,以致科學(無論是認識還是實踐)帶上了濃厚的經驗色彩,由此催生的科學技術也大都停留在自然觀察、經驗判斷和主觀臆測的水平上,而不能完成理論上的抽象和概括,堵塞了科學理性發(fā)展的道路。
如果說西方文化蘊含的是科學理性,強調實證和邏輯,那么傳統(tǒng)文化則缺乏科學實驗、數(shù)學推導和邏輯論證,強調的是情感體驗和體悟。但胡適并不贊同這種看法。1959年在東西哲學會議上討論中西科學的差異時,胡適以《中國哲學里的科學精神與方法》為題,向西方學界介紹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的科學精神和方法。其實在新文化運動時期,胡適就多次在著述中強調傳統(tǒng)文化中的科學理性,將這種科學理性界定為科學的精神、方法和態(tài)度。
按照胡適的理解,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科學的精神、態(tài)度和方法不僅是存在的,而且是普遍存在的,這種理性精神由孔子、老子、王充、程朱理學和清代考據(jù)學延續(xù)和發(fā)展了下來,胡適稱之為“蘇格拉底傳統(tǒng)”。在這個發(fā)展脈絡中,“自由問答、自由討論、獨立思想、懷疑、熱心而冷靜的求知”①胡適:《中國哲學里的科學精神與方法,胡適文集》(12),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401頁。等符合科學理性的思想是作為傳統(tǒng)而存在于整個傳統(tǒng)文化的發(fā)展過程中的。胡適在對這種科學的精神和方法作進一步闡釋時指出,“大膽的懷疑追問,沒有恐懼也沒有偏好,正是科學的精神。虛浮之事,輒立證驗,正是科學的手段”②胡適:《中國哲學里的科學精神與方法,胡適文集》(12),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406頁。,而科學的精神或方法比實用科學更具有基本的重要性。
在胡適看來,文明能否再造的關鍵在于能否實現(xiàn)對科學理性的“自覺”運用:一則肯定了需要學習和借鑒西方成熟的科學態(tài)度和方法;二則強調了科學理性在傳統(tǒng)文化中也是有跡可循的,不自覺地體現(xiàn)為科學的態(tài)度和方法。只是同西方相比,它未經歷一脈相承的持續(xù)發(fā)展而是斷續(xù)地隱藏在治學方法之中,因而移植和借鑒成熟的科學理性有利于喚醒科學精神、培養(yǎng)科學態(tài)度,從而促進傳統(tǒng)文化的自我更新。
“重整國故”的呼吁表明胡適是站在現(xiàn)代文化的角度來審視和批判傳統(tǒng)文化,保留對其價值判斷,這種肯定的態(tài)度很大程度上是針對傳統(tǒng)文化中涌現(xiàn)的科學精神,即方法和態(tài)度而言的。在胡適看來,“整理國故”既要采取“科學的態(tài)度”、依靠“科學的方法”(更多地是對西方學理的應用),又要努力呈現(xiàn)出傳統(tǒng)文化中蘊藏的“科學”傳統(tǒng)(更多地是發(fā)掘和再現(xiàn)科學的治學態(tài)度和方法)。
存疑、求是、獨立的精神是科學理性在文化精神中的體現(xiàn),而從實踐層面來看,胡適所提出的文明再造十六字綱領“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則既有利于文化精神的培育,又因受到文化精神的影響而深化,因而科學理性的成熟和完善,既體現(xiàn)在科學方法的使用,又有賴于科學態(tài)度的明確,即創(chuàng)造新文化的現(xiàn)實方法和可行路徑的選擇。
(一)文明再造的科學方法:研究問題,假設求證
由于科學理性講求邏輯性和實證性的特點,科學方法體現(xiàn)為實驗的過程,就限定了它只能解決具體問題,而不是對抽象概念、道德說教的研究,胡適對這一要求的堅守是極為執(zhí)著的:一則,在“問題與主義”之爭中,胡適鮮明地提出“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二則,科學的方法就是求證,專注于事實的羅列而不能承擔抽象地進行全面判斷的任務。
從傳統(tǒng)文化角度而言,胡適對實驗方法的選擇也是有所淵源的。胡適認為傳統(tǒng)的治學最終沒有走上與西方科學理性一樣的發(fā)展道路,是在于這種治學方式將“證”和“據(jù)”相互割裂和分離了,而單純關注“據(jù)”這一方面。照胡適言,“吾國舊倫理,但有據(jù)而無證。證者,乃科學的方法,歲在歐美,亦為近代之產兒”,因而“欲得正確的理論,須去據(jù)而用證”①《胡適留學日記》(下冊),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86頁。。由此可見,對傳統(tǒng)的科學態(tài)度和方法的發(fā)展有賴于實驗主義所強調的邏輯證明的過程。
既然確立了研究問題是首要,下一步就是如何解決問題,“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是胡適的解決之道。這里同樣顯露出了工具主義色彩,胡適傾向于把一切學說都當做“假設”和思想的“工具”來對待,也就是一切學說都簡化為方法才能顯示出它們的價值。實驗主義的基本意義僅在于其方法論的一面,而不在其是一種“學說”或“哲理”②余英時:《重尋胡適歷程》,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第196頁。。如此一來,胡適對杜威的實驗主義只求把握它的基本精神、態(tài)度和方法,并用此來分析問題,論證假設,解決問題。余英時將胡適思想中的這種傾向稱為“非常明顯的化約論”,即“他把一切學術思想以至整個文化都化約為方法”。
而胡適將學說和思想化約為方法,表明其內心不自覺地希望和設想:只有在方法和精神的層面上,他所青睞的傳統(tǒng)考據(jù)學才能與西方實驗主義等浸透著科學理性色彩的學說具有共鳴,以實現(xiàn)再造新文化的構想。
正因為文化精神具有共通性、科學方法具有相似性,傳統(tǒng)文化也便能在對西方文化的吸收基礎之上進行完善和發(fā)展。胡適認為傳統(tǒng)的舊文明“非不可寶貴也,不適時耳”③胡適:《非留學篇,胡適文集》(9),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666頁。,是不適于現(xiàn)今的世界發(fā)展趨勢,但不能“盡去其舊而惟新是謀”,也不能“取其形式而遺其精神”,必須先比較中西文化精神的差異,然后取長補短、折衷新舊、貫通東西,“造一新舊泯合之新文明”。再造文明的結果不是全盤西化,而是用科學的精神和實驗的方法為契機實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的“世界化”。
因而,以“西化”為起點,以積極的態(tài)勢吸收西方的學理,輸入科學的態(tài)度和方法,在中西文化力量的博弈中實現(xiàn)一種協(xié)調的融合,這一融合的基礎就在于共有的科學方法和科學精神。這也是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中國根柢,于是全盤西化的結果恰是保留了傳統(tǒng)的價值。
(二)文明再造的科學態(tài)度:現(xiàn)實入手、教育新人
胡適看重的是科學精神的培育以及科學方法的運用,兩者是相互促進的,因而再造新文化就要求以科學的態(tài)度尋找到可行的路徑去踐行科學方法,這種科學態(tài)度首先投注的領域就是文字和文學的改良,即白話文運動和文學革命的開展。
白話取代文言,不僅僅是語言形式的轉變,在更深層意義上是對大眾進行思想的啟蒙。由于普通民眾受教育程度低下,不具備基本讀寫能力,文言文隨即成為少數(shù)人的專利,強化了底層民眾與統(tǒng)治者之間的割裂。因而,白話文運動提倡白話不是要廢除文言,而是要廢除文言掩蓋下落后的封建傳統(tǒng),這與新文化運動所倡導的“民主”、“科學”啟蒙精神一脈相連。同時,白話文運動也革新了人們的文學觀,增強了交流的普遍性和大眾化。《文學改良芻議》開啟了再造新文學的開端,認為“文學的價值就在于明白清楚,要能夠讓讀者跟著自己的思路走”,但這樣難免造成“淺顯”,而胡適“抱定一個宗旨,作文字必須要叫人懂得,所以我從來不怕別人笑我的文字淺顯”④余英時:《重尋胡適歷程》,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第123頁。。如此一來,胡適所強調的作文要“處處為讀者著想”,而不是“只管自己的思想去寫”,表露出將文字和文學當做工具的傾向。同時,他也認為“一部中國文學史只是一部文字形式(工具)新陳代謝的歷史”,文學革命也就是文學工具的革命。將文學作為工具,一方面體現(xiàn)了胡適致力于用新文字和新文學來啟蒙大眾、宣揚科學民主,另一方面,也再次表明了胡適看重的是方法(工具)的革新,是方法的科學化。
以文字改革和文學改良作為創(chuàng)造新文化起點,胡適離開了政治規(guī)劃的領域,將關注的中心放在了文化與思想的規(guī)劃上,所涉及的主要領域就是教育。教育不單純是知識的輸送和技能的培育,而更重要的是新的人格的培養(yǎng)。早在留學期間,胡適己經明確了教育育人的重要性,1914年在給許怡蓀的信中說,“今日造因之道,首在樹人;樹人之道,首在教育”①胡適1914年9月13日日記。;1916年在送任鴻雋的詩中也提到,“救國千萬事,造人為重要,但得百十人,故國可重造”②胡適1916年8月22日日記。。用周明之的話來說,胡適“采取了相信太平盛世總會到來的方法,準備百年育人,以圖挽救中國的危機”③[美]周明之:《胡適與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選擇》,雷頤譯,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27頁。。而胡適所談及的教育理念,其實也受到杜威教育思想的浸潤,特別強調實踐,重視培養(yǎng)演說和辯論這兩種涉及思維的邏輯和論證的能力。由此看來,不論是文字和文學的改造運動,還是胡適所關注的教育創(chuàng)新,遵循的原則始終是推進科學理性的弘揚,以科學精神和科學態(tài)度的培育來推進實踐中方法的革新。盡管對于科學態(tài)度和精神的理解染上了工具化色彩,但卻是胡適從方法論意義上理解科學理性的繼續(xù)。
在胡適看來,科學精神是現(xiàn)代文化的核心,而傳統(tǒng)文化中不自覺地蘊含著科學方法和科學態(tài)度,在此基礎上,通過“西化”的途徑,引進西方的學理,用西方成熟的科學理性改造和推進科學態(tài)度和方法在中國自覺而顯性的發(fā)展,既有利于新文化的現(xiàn)代轉型,也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有價值的文化傳統(tǒng)。而實驗主義所推崇的對問題的研究和求證,則啟示著胡適要從具體的文化現(xiàn)實入手,從文字、文學改造入手開創(chuàng)文明再造的新起點,同時教育的革新也有利于對科學理性的倡導,從而實現(xiàn)新文化的創(chuàng)造。但由于工具化的理解模式,胡適將科學理性簡化為方法和態(tài)度,并以此來解讀傳統(tǒng)文化和西方學理,僅僅重視對具體問題采取“批判的態(tài)度”和“實驗的方式”,對于重新認識文化舊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西方文化是可行的,但卻忽視了作為工具的“方法”背后承載的更為重要而深刻的內容,也就無法把握中國現(xiàn)實的復雜性和特殊性,更無法滿足在劇變時期的社會對于改造文化和改變世界的急迫要求。
Prom otion of scientific rationality and reconstruction of civilization
L ING Jiaying
Hu Shi proposed the idea of"reconstruction of civilization"during the New Culture Movement.He transformed the problem of culture reconstruction to the method of culture and attitude problems atmethodological level,trying to achieve the transformation of culture by revealing and advocating scientific rationality,which imp lies in the development of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emergences in the modern Western culture.Due to the limitation of the experimental method,Hu overly respected of scientific rationali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ethodology,and ignored investigation of the cultural content,leading to the difficulty in creation of a new culture.
scientific rationality;scientific method;scientific attitude;reconstruction of civilization
B26
A
1009-9530(2015)05-0001-04
2015-05-20
凌加英(1988-),女,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2013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馬克思主義理論和社會發(fā)展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