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人
(中山大學 中文系,廣東 廣州510275)
臉部有眼、嘴、鼻和臉頰等。對于眼的深度,有眼神一說,人們比較容易把它與深邃、幽謐聯(lián)系起來。比如雨果就說過愛在哪里眼就在哪里。而嘴、鼻,它們是洞、孔,也可以與深度結(jié)合。比如德勒茲論述培根的畫時將張開的嘴與肉聯(lián)系,認為培根的畫在肉上挖出一張“嘴”來,使嘴與嘴的內(nèi)部形成同一性:“于是,嘴就有了這一位置不明的力量,使得整塊肉都成為沒有臉部的腦袋。嘴不再是一個特別的器官,而是整個身體得以逃脫的洞,而且肉體通過它而脫落……這就是培根以他那驅(qū)動肉的巨大憐憫而稱為叫喊的東西。”[1]鼻孔彎曲的深度也同樣具有神秘性,臉頰等處也有相應(yīng)的特征,它不僅僅是一個人的肖像。將眼、嘴五官的深度集合起來,作為“臉”的整體,其實也有很多深度可掘。珍·露絲·貞德萊爾就說:“臉,總是被刻上情感的紋路;臉,總是用影子形成框架;臉,總是代表著思想、心事、自我、靈魂、老人、后人?!保?]臉部有許多生理特征,這些特征在文學視域中可以變得富于心理意義,成為情感的顯現(xiàn)方式。在哲學視域中可以變得富于深度,成為深邃、由表及里的意象。而且,把情感和深度結(jié)合起來時,很多文學作品透過臉面意象的特寫又能抵達不同的深刻,獲得不一般的敘事效果。
“臉”是個富含哲學深度的意象,思考人的臉,等于就在思考人的復(fù)雜性本身。人“臉”豐富駁雜,有多少個人就有多少張臉,中國古代有相人術(shù),漢朝的《相人》著作就有二十多卷,民間很流行“相臉”,據(jù)說可以從臉上看出一個人的性格和智賢能力,還能看到人的過去,不同的臉意味著不同的歷史。古人云“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也說明臉面問題直接與人的心靈、精神相聯(lián)系著。另外,臉也直接與“面具”、“面子”問題相關(guān)。在人類原始時代,面具、臉譜就已經(jīng)非常盛行了,而且都有著極其玄妙神秘的人類學意義。斯特勞斯的《面具之道》就專門分析了北美印第安不同部落關(guān)于面具的神話傳說,在不同中尋找到了彼此之間的結(jié)構(gòu)式聯(lián)系。斯特勞斯對原始部落民族面具之道的演繹,給讀者展示了面具本身的魅力和不同面具所具備的社會功能。
“臉”的社會功能和神秘意義不僅僅是北美印第安部落的面具現(xiàn)象,在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里,也有帶“面具”的民間神秘儀式,比如源于原始社會圖騰文化的儺戲,在商代時期就形成了一種比較固定的面具儀式,它是用以驅(qū)鬼逐疫的祭祀儀式。先秦時期開始有既娛神又娛人的巫歌儺舞,儺戲至今在江南地區(qū)依然存在,它也是面具文化的代表。除開面具的原始功能之外,臉譜文化也是很有影響的層面,我們國家有多種類型的臉譜藝術(shù),僅戲劇臉譜方面,從古代倡優(yōu)女樂的脂粉裝,發(fā)展變化到現(xiàn)代戲曲藝術(shù),已經(jīng)有很多類型,比如京劇臉譜、川劇臉譜、滇劇臉譜、祁劇臉譜、秦腔臉譜等。這些臉譜從最早的飾美到后來的扮演角色,雖不戴具體的面具,但涂抹上的厚厚妝容也近乎面具了。而且這些臉譜神態(tài)各異,個個具有豐富的內(nèi)涵。這些臉譜的符號意義,暗示了一種符號哲學上的意指性,有著豐富的聯(lián)想可能。
當然,除開最直接的臉譜藝術(shù)之外,其實“臉”在我們國家更代表著面子文化。近代時期,斯密斯的《中國人氣質(zhì)》第一章就講“面子”,認為它是一個復(fù)合名詞,包含的意義“比我們所能描述或者可能領(lǐng)悟的含義還要多”,指出“‘面子’正是打開中國人許多最重要特性這把暗鎖的一把鑰匙”[3]。魯迅先生極為推崇史密斯這本著作,本著批判國民性的思維,他自己也對中國人的面子持批判態(tài)度。20 年代,他回答一位日本記者提出的“面子”問題時說:“‘面子’一詞以表面的虛飾為主,其中就包含著偽善的意思。把自己的過錯加以隱瞞而勉強作出一派正經(jīng)的面孔,即是偽善;不以壞事為壞,不省悟,不認罪,而擺出道理來掩飾過錯,這明是極為卑鄙的偽善?!保?]可見,“面子”問題隱藏著中國人日常生活的哲學觀,不管這種生活觀念是偽善或者是后來很多研究者認可的必要,都意味著它有極其重要的象征功能?!懊孀印痹谥袊丝磥?,它直接與人的尊嚴、人格問題相關(guān)。在傳統(tǒng)觀念里,它甚至是人的生活的重心,比生命還重要。由此可見,中國人的“臉面”所代表的倫理意義是非同一般的。
在西方世界,雖然沒有人直接把“臉面”當做精神價值方面的象征,但從尊嚴意義上去思考。無論中西,其實都對此無比重視。西方人特別重視隱私權(quán),這點其實就與臉面相關(guān)。隱私就是不希望讓別人看見的東西,而“臉面”是露出來的,是在陽光下的,侵犯隱私就是不讓人在陽光下可以繼續(xù)高揚頭顱。這當然是一種比喻上的聯(lián)系。不過,Charle’s Fried 就宣稱:“如果失去隱私:人類將喪失‘為人的完整性’。也有很多人認為隱私是個人人格存在的基本需求”[5]。這些觀念雖然不將人格與臉面相聯(lián)系,但與史密斯所言的中國人重視面子,意思其實是一致的。
西方文化中的臉面雖然沒有中國文化中的面子那么意義豐富,但對于臉面可能蘊含的哲學和宗教意義的思考,并不比中國哲學淺,這在當代哲學家列維納斯那里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
“臉”(visage,有翻譯成“面孔”、“臉孔”等)是列維納斯他者倫理學的重要概念。“在列維納斯的作品中,正是他者的面孔,像面孔一樣的他者——這個在哲學中的全新事物——阻斷了同一的延伸,擾亂了其不斷的重復(fù)以及將自我融進他者中的能力,這種能力就像大?;蛏种刑N涵的最強大的自然力量?!保?]列維納斯找到了“面孔”來描述自我與他者的關(guān)系,因為他者總是以一種面對面的方式向我呈現(xiàn),它帶有表情,這表情是意義的源泉,但這意義來自于他者,而不是“我”。“但面孔不只是被看見:看見面孔也就是使之成為感知意識的意向?qū)ο?,從而減少其絕對他者性?!保?]“面孔”是列維納斯倫理學作為第一哲學的基點,“面孔”問題直接即是倫理學問題,注視他人的“面孔”將阻止“我”向“他人”進行占有和行使暴力。列維納斯的他者論倫理學走向了一種超越論。列維納斯說:“一副面相自行就是一次造訪,一種超越?!雹僖娡裘癜仓骶帯渡a(chǎn)》(第五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年版,第400 頁。列維納斯將“臉”與形而上進行了連接,而且是倫理意義上的連接。
從臉面所蘊含的文化意指功能和象征意義以及列維納斯對“面孔”的哲學思考來看,臉面問題就是個倫理學問題,它不僅是關(guān)于一種社會身份或者社會功能的表示,還關(guān)聯(lián)著個人的尊嚴和人格問題。通過列維納斯,臉更是我們思考與他者關(guān)系、與上帝關(guān)系的重要途徑,注視他人的面孔的時候,也就是讓我們思考倫理關(guān)系的時刻,甚至是思考上帝、宗教的時刻。
哲學文化思想上的“臉”讓我們清晰地看到臉所蘊含的豐富內(nèi)涵,但這些內(nèi)涵都可以用數(shù)字列數(shù)出來,這種明晰的內(nèi)涵分析有其重要的總結(jié)功能,但隨著時代的變化,“臉”的具體意義也在不斷地演變,它之所以豐富也有它可以不斷延伸的可能,而這就需要靠文學表達才能捕捉到。
在文學描寫上,“臉”也是非常重要的意象,也可以表達很多深刻的內(nèi)涵。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林語堂先生曾經(jīng)寫過《臉與法治》的雜文,諷刺中國人不惜代價的“要臉”,指出“臉”代表的是不平等,是不講法治的風氣,可能帶來巨大的災(zāi)難,因此他主張中國人還是“不要臉”為好。而魯迅先生的雜文《略論中國人的臉》,借日本學者長谷川如是閑的觀念,指出中國人的臉上只剩下“馴服”,成了“人+家畜性”,還不如多一些獸性為好。當然,這是魯迅借臉為話題來做國民性批判。因此,現(xiàn)代作家由臉引發(fā)的思考,也是及時的社會反映,更具時代性和文化批判意義。
在文學文本中,“臉”的功能不少,小說人物幾乎都少不了有臉部刻畫,比如魯迅在描寫孔乙己時,對他的臉進行了三處描寫:從一開始的青白臉色,到后來籠上一層灰色,以及最后黑而且瘦得不成樣子的臉。僅僅通過“臉”,讀者就可以知道孔乙己的命運變化。還有《故鄉(xiāng)》,特意指出閏土小時候紫色的圓臉已經(jīng)變成了灰黃,而且添了深深的皺紋,這些都將命運變化刻入了臉的描寫中。張愛玲的《金鎖記》寫到“……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婆,臉看不清楚……”夏志清教授特意指出了這點:“這個明確而使讀者牢記不忘的意象,正是代表道德的破產(chǎn),人性的完全喪失?!保?]對臉的描寫與人的命運、道德以及人性的變化結(jié)合起來,這恐怕仍屬于比較慣常的使用,當然這也是挖掘臉的深刻的方式,有其特別的敘事價值。
把“臉”作為細節(jié)處理,能夠看到特別的倫理意義,而以“臉”作為小說整體的立意所在,也是一個有價值的題材,比如青年作家王威廉的《內(nèi)臉》,這篇小說不但題目帶“臉”,而且從題目即可看到作者想探討的其實就是“臉”的內(nèi)在性問題?!秲?nèi)臉》刻畫了一個面癱的女人形象,總體故事是“你”和女領(lǐng)導(dǎo)以及女朋友虞芩之間的情愛糾纏。女領(lǐng)導(dǎo)的性欲糾纏著“你”,虞芩面癱的表情糾纏著自身也糾纏著“你”,“你”在這個關(guān)系網(wǎng)中,把“面具之道”演繹得異常精彩:用怪獸面具折磨女領(lǐng)導(dǎo),女領(lǐng)導(dǎo)卻以此為樂了;開導(dǎo)虞芩,用白雪公主的面具使她開心,虞芩卻感覺那是欲蓋彌彰;最后,虞芩的房東不知道虞芩沒有表情,虞芩天天在乎的表情原來根本就沒有人在乎!其實,小說還隱藏了“你”的面具——你在這個關(guān)系中的面具雖然無形,卻殺傷力巨大,用自以為是行著欺騙情感之實,最終把虞芩傷害到極點……反正,這是一篇演繹“面具之道”的都市故事,是揭開現(xiàn)代人內(nèi)心與臉面關(guān)系的極好篇章:重視臉面,卻其實都不要臉!其小說《第二人》也繼續(xù)《內(nèi)臉》的故事,故事虛構(gòu)了一個人物大山,他在一次火災(zāi)中毀容后利用人害怕丑陋的天性,在商業(yè)場和情場上活得很順利很滋潤,因此在看到小時候的玩伴“我”寫了《內(nèi)臉》之后,把我“綁架”到他的領(lǐng)地,給“我”講述了他要臉和不要臉的不同命運,總結(jié)出以丑陋和不要臉才能在現(xiàn)實中獲得“成功”。這個故事?lián)Q了情景和人物,卻發(fā)揮了“臉面”更多的含義:人憑著丑惡的臉在當下能夠無法無天,收獲無盡的財富和地位;相反,“漂亮”的臉面已經(jīng)一錢不值。作者已經(jīng)不僅僅是揭露人面獸心,更揭示這個時代橫行的是鬼臉魔心。
當然,涉及臉面意象的文學作品很多,而以臉面為題的小說也不少,比如熊正良《別看我的臉》。這里描寫一個火災(zāi)毀容前后的畫家的生活,在丟臉和不要臉中掙扎地活著,也是一個震撼人心的故事,但其就臉的描寫方面并不多,而是一種寓意上的書寫。70 后作家徐則臣也寫過《我看見的臉》一文,作品中的“我”喜歡收藏人的臉,“我”以回憶又以相人式的想象方式去描繪一個又一個人的“臉”,最后竟然在這所有人的臉上看到的其實是自己的臉。這些文學描繪,更加生動活潑地表現(xiàn)了“臉”所涵括的可能性內(nèi)涵,不僅不比哲學書寫淺,而且更為豐富靈活,緊追時代變遷,把時代賦予人臉上的皺紋看得一清二楚。
像魯迅等人那樣通過“臉”來描繪人物性格是非常普遍的文學表達。王威廉《內(nèi)臉》是典型的以故事來書寫“臉”的內(nèi)在性,進而進行社會倫理道德的思考,也算是對“臉”所具備的深度意義進行文學的表達。另外還有一種文學處理方式是屬于這兩者之間,它不特意去書寫“臉”,卻又可以在涉及“臉”的時候達到異乎尋常的震撼力,在無意之中收獲“臉”所具備的哲學深度,這就是陳希我的小說中的“臉”。陳希我不特意寫“臉”,卻把“臉”所能夠涵括的深度表現(xiàn)得既精準又絕妙。
比如《曬月亮》中有這么一段話:
你瞧她,可她面無表情,好像那并不是她的手。她的臉死一樣白,沒有光澤,好像只是一張畫皮。你嚇得跳了起來??赡侵皇謪s緊緊逮住你,好像是在報復(fù)你。她眼睛忽然變得賊亮,堅定,絕望,讓你不敢看。[9]6
一直想進去的“你”突然間被她那畫皮一般的臉嚇住了,“你”之前那種堅持不懈的努力在瞬間泄去,“你”感覺到了“不敢”——畏懼。接下來的是“你”的后悔和“她”的堅決,調(diào)換了位置之后,欲望也被徹底擊敗,而死也在這時候“蒞臨”——處女膜與死的連接,流血和死亡的象征……這些都象征了某種超越存在的認知感,她的“臉”直接阻拒了一種暴力,在阻拒的同時,“你”感覺到了某種超越欲望的力量,它將“你”嚇退,也將你驚醒,通往了倫理。
這是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關(guān)系。此外,在《補腎》中,“我”領(lǐng)略了動物的“臉”:
我忽然想看看那桌子下的猴子的臉。我貓下腰。那猴子在黑暗中忽然嘻地沖我一笑。我想到它會這樣。我不知道痛苦跟笑什么關(guān)系。/我猛地感到極度空虛。/我忽然發(fā)覺自己其實想讓它咬我一口。[9]72
這張痛苦著卻“嘻地沖我一笑”的猴臉,它隱藏著什么呢?“我”的暴力使它痛苦,它卻用笑臉來回應(yīng)?!拔摇北緛硐M乙豢?,但卻收獲了截然相反的笑臉,“我”感到“極度空虛”,“我”的虐待沒有得到滿足,“我”反而痛苦了,“我”的期待落了空,于是“我”憤怒了?!拔摇钡耐纯嗪蛻嵟埂拔摇辈恢?,于是把這一切的責任推給了一直以來要吃猴腦羹的妻子,再次施虐,硬往妻子口中塞猴腦羹。這里“我”和“妻子”都是能指符號,可以是任何一個人。這里,動物與人、人與人的倫理關(guān)系也得到了揭示,虐待和反虐待,人性(以虐待發(fā)泄痛苦和憤怒,針對動物也針對人)與動物性(笑對人施予的痛苦和虐待)的悖反式敘述,給予讀者的閱讀效果是深刻的倫理自省。作者在不動用任何道德話語的同時卻收獲了驚人的倫理道德效果。
類似的細節(jié)在陳希我小說中還有很多,比如《又見小芳》中:“我從窗戶往下看,如臨深淵。那人大張著手腳躺在深淵里,臉對著我。他好像在朝我笑。我被蟄了一下似的,猛縮回來?!保?]218這些語句、段落不是因為它們涉及了臉、面,而是因為它們被作者置于小說敘事的特別位置,于是得到了相應(yīng)的特別效果。
李敬澤評價說:“陳希我,他從肉體、從物質(zhì)出發(fā)追究我們的靈魂,由此他為中國小說探索一種崎嶇艱危的精神向度?!保?0]3“從肉體、物質(zhì)出發(fā)”,陳希我的小說每一篇都有這種特質(zhì),而“肉體、物質(zhì)”到底指向什么呢?很多可能會如許多作家和論者對待“身體寫作”這一概念一般,將“身體”僅僅視為下半身,忽略上半身般,而將陳希我小說中的“出發(fā)處”僅僅歸納為性和錢財?shù)扔?,而對其他的可能成分進行了忽視,但在我看來,陳希我的從“肉體、物質(zhì)出發(fā)”,其實更是從一種不可剝離肉體的靈魂出發(fā),而“臉”這一肉體就是最明顯的靈魂符號。
我們還可以通過他的《母親》一篇來繼續(xù)探討,這是一篇倫理小說。小說講述三個女兒面對將死不死的母親時的那些不知所措,敘述了她們(包括母親)在死亡陰影下如何一個個將過去和現(xiàn)在的面具戴上又揭下的過程。而面具當然是臉的范疇,小說中,具象的臉面和抽象的面具支撐起了這篇小說的全部倫理意義。就真實的臉面層面,比如母親哭的那段:“她閉著眼睛,不看我們,只管哭,完全不管外界的存在。她用閉眼來抹掉這個世界。我們怎么勸,她都不理。她哭得落花流水,不惜把自己的臉抓花了。真是急死人了!”母親“不要臉”的大哭,也把女兒們的臉哭沒了,但母親用閉眼抹掉了這個世界,而女兒們卻無法抹掉,因此她們只好不要臉了,于是具象的和抽象的臉面全都不要了。這不要臉不僅是對著外人,而且對著母親——“我”說:“媽,你怎么這樣?這樣讓我們怎么活人?……我甚至懷疑她的眼睛是瞇著的,偷看著外界,看我們的反應(yīng),看門口大家的反應(yīng),看大家如何對我們施壓?!边€有二姐直截了當揭露了母親的假哭,女兒們的這些行為是對母親最后尊嚴的漠視,把母親僅有的臉面揭開,就如“我”的話:“這把戲只有我們發(fā)現(xiàn),外面那些人并沒有發(fā)現(xiàn),要是戳破了,母親就更丟人了,連痛苦的形象都沒有了,只剩下可笑。”這無疑是小說敘事的技巧,字面上說“那些人”沒有發(fā)現(xiàn),卻對真正的人(讀者)透露了,母親最后的痛苦形象沒了是真,剩下可笑是真。另外,女兒們的揭露,或者說敘述人的敘述并沒有把母親的哭完全歸于母親的不要臉、不像話,而且指向了女兒們自己的不要臉,母親不要臉了,也把女兒們的假面具揭下來了。面對母親的哭,三個女兒都把面具摘下來了,“我”是敘述人,當然是不要臉地揭露,二姐是直截了當?shù)夭灰婢撸蠼汩_始還維持著,后來也“好像不認識自己的母親似的……一臉慘淡”。
小說最后對遺像的敘述處理更是一種明顯的象征。母親的遺像很老很丑,和“我”年輕漂亮時去世了的外婆的遺像掛在一起,于是顯得突兀?!拔摇迸畠簩χ拔摇蓖馄诺倪z像喊外婆,“我”糾正之后女兒天真無邪地說:“大外婆比外婆年輕!”“我們”口頭上念著母親遺像,但潛意識中卻對母親那“滿臉皺紋,憔悴不堪,被歲月糟蹋得慘不忍睹”的遺像充滿了厭惡,于是“我們”最后把母親的遺像摘下了,而且燒了,只留下“我”外婆那張年輕漂亮的遺像。這里的象征十分明顯,我們要年輕漂亮的臉,不要老朽丑陋的臉,而生活卻不可能全是美好的,“我們”只不過是把丑遮起來把美掛出去而已。引而言之,在倫理關(guān)系中,不要臉是真的,其他各種借口都是面具。
這種將具象的臉面和抽象的面具混融在一塊的敘述,對生活的實在狀況和精神狀況兩個層面都進行了交代,實在狀況有人物的神情,精神狀況有人性和生活的內(nèi)在幽暗。他直接面對人物的臉,產(chǎn)生一種“現(xiàn)實感”——“‘現(xiàn)實感’指的是它具備可行性,它能夠抵達目的地,這條道路的規(guī)劃者克服使我們停留在事物表面、停留在各種托辭各種偽飾之中的‘慵懶’,他有一種強制性的力量,迫使我們在閱讀中起身、出發(fā)、走下去?!保?0]7“臉”是塑造這一“現(xiàn)實感”的主要成分,而這“現(xiàn)實感”成功地通往了形而上的思考:倫理的困境。抵達了廖述務(wù)所言的:“從這個文本,我們體味到的是一種無從逃離的倫理絕境。敘述者秉持人性悲觀論,是一個徹底的生命本體意義上的絕望者?!保?1]
“陳希我筆下的人物沒有上帝,只有變態(tài)。那么,一個新的問題就被提出來了:拿什么來拯救你的變態(tài)?/這是一個極端的追問,而陳希我走的正是一條極致化的寫作道路……陳希我似乎在說,當麻木、變態(tài)成了一種時代病,我們唯一的拯救就在于恢復(fù)對生命的真實感受,恢復(fù)一種精神的痛感,并重新找回存在的坐標?!保?2]綜觀陳希我的小說,“臉”作為其“肉體”通往靈魂和存在思考的“細節(jié)”之一,他對“臉”的處理是他小說敘事上總體特征的具體的、細微的表現(xiàn),他把臉、面的深度感表現(xiàn)在某種極致化的敘事追求中,于是,它們變得不平常,超越了肖像描寫和一般的深邃表達,具有形而上的倫理意味。這種表達甚至可以與列維納斯倫理學上的“臉”進行對話,因為通過陳希我的“臉”,一種絕對的“他性”突然呈現(xiàn)出來。這種“他性”不僅僅是責任感和敬畏感的提示,而且是引領(lǐng)作品中的人物和讀者思考倫理的標識,這些倫理當然包括自我、他人與生命、生活、存在之間的關(guān)系。
米蘭·昆德拉說:“判斷一個世紀的精神不能僅僅依據(jù)它的思想,它的理論概念,而不去考慮他的藝術(shù),尤其是它的小說?!保?3]哲學思想的表達當然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很多問題,比如臉面所能涵括的文化意義和倫理意義。但是,這種作為普遍性規(guī)則的論述,缺少了時代變遷的參照,就容易變得陳舊。比如它的帶面具的意義,現(xiàn)在就不需要帶面具了,社會功能效果也不是那么回事了。但這些面具不見了并不意味著不需要“面具”了,面具變成了比喻意義,是抽象的面具,它的效果不是沒有了,而是變得更加突出。隱藏著的面具其實還在影響著人際倫理,還規(guī)約著這個社會的運轉(zhuǎn),而這就需要現(xiàn)時代的文學首先去捕捉。“文學是時代的一面鏡子,是幫助哲學發(fā)現(xiàn)問題,把握時代精神的一扇窗口。”[14]陳希我、王威廉、徐則臣等人的對“臉面”意象的刻意或者不自覺的深度挖掘,其實不是對應(yīng)什么哲學思想,而是在思考當今時代的倫理問題,捕捉到了我們正生活于其中的生活倫理困境。其實,這些困境也是倫理哲學所面對的現(xiàn)實難題。
蒙娜麗莎微笑的“臉”激起無數(shù)人的思考,也是引起許多思想的話題,而20 世紀初,1929 年克勞德·卡恩的攝影作品《至尊》,把許多臉疊在一起,是四種“被拼貼、被化妝/虛構(gòu)的、又是被操縱的——它們都長同一根脖子上,緊挨著它們寫有這樣的詞句:‘這個面具下面是另一個面具’。我會不停地移動所有這些面孔?!保?5]這個作品很具體又很抽象地表現(xiàn)了20 世紀以來人的無主體感,這可比五六十年代哲學思想界開始的主體消亡論更為先行。這也說明,臉面不僅是藝術(shù)思考倫理的路徑,而且也是藝術(shù)先行捕捉時代變化的意象,這藝術(shù)當然也涵括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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