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記憶文學看《海綿的重量》

陳素英

(東吳大學 中文系，臺灣 臺北)

摘要：《海綿的重量》呈現(xiàn)了詩人梅爾的心路歷程：童年追憶、都會生活、故鄉(xiāng)山水、心靈洗滌、宗教虔誠等，一一在詩歌花園中找到發(fā)光顯影的位置。梅爾的詩歌記錄了她那個年代的共同記憶，并試圖借詩歌為一己找尋生命的出口。詩集在形式上有短篇也有組詩。詩人用多重記憶的方式建構(gòu)了詩歌的主題內(nèi)容，并以生活體驗與意象創(chuàng)造詩歌的藝術(shù)性。

關(guān)鍵詞：梅爾；《海綿的重量》；記憶文學；意象；時間；對話；情感傳達

收稿日期：2014-11-07

作者簡介：陳素英，女，臺灣東吳大學中文系副教授，主要從事文學理論批評和詩歌藝術(shù)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7.2文獻標識碼：A

前言

梅爾本名高尚梅。2013年12月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出版了她的詩集《海綿的重量》，計分五輯：第一輯“沉沉的家書”，第二輯“渾沌生活”，第三輯“豐盈的口袋”，第四輯“蘭花的意志”，第五輯“超越意志”。在序中她簡述了寫作歷程，可以概括如下：雖然中間有20年的時間沒寫作，但重拾詩筆，到出書中間幾乎是沒有隔閡的。詩河不竭源于多年來生活歷練，成為詩筆醞釀蓄積。其中有些重要歷程，包括記載17歲寫詩以來早期作品、淮安歲月、1992赴北京20年求學創(chuàng)業(yè)的日子、2013在貴州綏陽，體會中國山水絕唱，洗滌芳心，以及追憶明尼蘇達，尋找她心靈故鄉(xiāng)等。不論在哪里，詩始終是她失眠之夜對心靈的拷問，并引以為生命靈糧。

詩歌章節(jié)結(jié)構(gòu)隱然呈現(xiàn)個人心路歷程：童年追憶、都會生活奮斗、山水故鄉(xiāng)、心靈洗滌、宗教虔誠，一一在詩歌花園中找到發(fā)光顯影的位置。詩人試圖藉詩歌為一己找尋生命出口。

詩歌在形式上有短篇也有組詩。每一《海綿的重量》，都是生命的力量。

本文將從記憶文學的角度來看梅爾《海綿的重量》，首先概述記憶文學基本概念，再析分作者記憶主題書寫，再論其記憶主題藝術(shù)呈現(xiàn)。

(一)文學創(chuàng)作與記憶

文學是人類精神活動中記憶的特殊形式。記憶的類別有個人記憶、集體記憶、民族記憶。記憶的主題與經(jīng)典內(nèi)容有歷史記憶、災難記憶、愛情記憶。記憶的工具是語言。記憶的性質(zhì)有非穩(wěn)定性、豐富性。屬于正面情緒的有如喜悅、興奮、激動，易感等；相對的有悲傷、憤怒、壓抑等負面情緒，容易表現(xiàn)出思考性內(nèi)容。

記憶轉(zhuǎn)變成文學，需經(jīng)想象重組，需要主動找尋被遮蔽的世界，經(jīng)過修復、重組、變形、調(diào)整、修改、成長，才能轉(zhuǎn)變成文學，創(chuàng)作是在尋找這些過程。當記憶被投射在敘事中，會因為個別差異產(chǎn)生增殖、變形、扭曲等現(xiàn)象。即使同一事件，同一時代，在不同的人那里也會產(chǎn)生不同的印象，因為是各自思維方式表現(xiàn)不同的緣故。

(二)文學創(chuàng)作與個人記憶

個人記憶隱含歷史，印證時代，尤其深刻的是戰(zhàn)爭記憶與童年記憶。戰(zhàn)爭顯得有隱蔽性，童年記憶則是直接而見天性最近的藝術(shù)。

作家處理記憶的方式是真實呈現(xiàn)，或有所選擇，或以遮蔽方式呈現(xiàn)。或者以個人化方式表達，或者強調(diào)當下。個人記憶需要作家選擇加工，許多作家對同一題材的不同表達，累積成集體記憶。集體記憶往往會累積成時代記憶或民族記憶。

(三)文學創(chuàng)作與民族記憶

民族記憶具有經(jīng)驗成分，又有歷史深度。它常以不自覺的方式影響作家藝術(shù)的思維和審美概念。如日本作家重視細節(jié)，與民族記憶有關(guān)。某一年代的作家具有相類似性，是集體記憶的投射與發(fā)揮。如青少年次文化，“文革”時期的作品，傷痕題材，權(quán)力團體題材等。

集體記憶觸及了人性本質(zhì)、文化深層結(jié)構(gòu)，包含時代記憶，甚至寓含隱喻意義特質(zhì)，成為民族記憶中的重要部分，如《紅樓夢》是尋找逝去的歷史家族社會宗教生活愛情綜合的記憶，經(jīng)過作家深度的觀察和詮釋的作品。

詩集《海綿的重量》試圖喚醒生命記憶，找到每一段記憶發(fā)光的位置。

一、記憶主題類型書寫

(一)生活記憶

日常生活與記憶緊密相連，也是研究詩歌人文的重要窗口。生活的參與變遷，不僅形成了日常生活基本畫面，也呈現(xiàn)了個人生命歷程形象。生活中發(fā)生的形形色色的大小事件，建構(gòu)了生命空間形態(tài)樣貌和成長的歷史敘事與微觀成長背景。

作者日常生活的舞臺，上演著各種活動，實際上是一種紐帶，它將與背景互動，與社會緊密聯(lián)系起來，以記憶顯影個人生活主題。

《海綿的重量》里有兩種重要面向生活對照的層面，是記憶中不可抹滅的印象：一面是都市謀生創(chuàng)業(yè)記憶；另一面是面臨山水田園的恬靜感。城市時尚摩登繁忙經(jīng)濟勃興，充滿都市文化意義與現(xiàn)代化生活追求，也隱含各種災難危機。而山水的靜謐，足以讓她自我沉淀各種城市倒影，我們可以從一兩詩中看到片段對照：

震塌了的銀行紙幣飛舞

股市高臺跳水

信心是一艘下沉的船

——《金融危機》[1]57

飛向你時我們的向往再下降

金融危機像一只破滅的蛾子

躺在華爾街的金牛旁

你只不過是蛻了一次殼

遠遠的我們卻冷得哆嗦

——《飛往美國》[1]57

從美國的經(jīng)濟市場感受它對世界經(jīng)濟產(chǎn)生的波動。同樣的，她也從貴州綏陽，感受山水帶來的震撼，和洗滌都市塵灰的力量。

我把鉛華洗在那里

才不會弄臟你綠綠的衣裳

——《綏陽印象》[1]167

有著這番體悟，她說：

遇到你之前

以為自己很幸福

不知道都市的空氣

米糠一樣難以下咽

——《綏陽印象》[1]168

“米糠”本是農(nóng)業(yè)社會的產(chǎn)物，“你”指綏陽，米糠用在這里徹底是該被揚棄的，是糟粕了，卻又不得不呼吸下去?！懊卓贰眲龠^“雞肋”的比喻，有食之無味卻棄之不得的效果。她更進一步形容人們被都市熏黑了翅膀被噪音的亂箭刺傷了耳朵、不再有清澈的眼眸，想深深向天發(fā)問，是誰搶走了我們的藍天青山綠水和令我們?nèi)找顾枷氲哪嗤?？《醉氧》[1]179可以參照她悠游原始森林的情形：“為何要用巨大的失眠/才能承載你帶來的歡樂/坎坎那傷感的聲音/再次穿過夜幕下晃動的群山/擊中我”。山中的伐木聲像鐘聲一樣擊中了勞塵中奔波的疲憊心靈。群山的震撼讓她在夜里徹夜不眠，尤其在月亮湖上，如夢如幻地眷戀，如癡如醉地徜徉，“我們用兒時的疾跑/釋放了中年的憂傷與繁忙”。[1]180她的詩不僅對照著城鄉(xiāng)生活也對照著不同階段的成長，在另一階段釋放出前一段的自我記憶。如《失眠》[1]91一詩中說：“井干枯了/河枯萎了/那些十二歲的記憶/雷聲過后/一夜凋謝/”。每一種印象深刻的生活記憶使她歡欣地失眠；在愛情的階段她渴望有一雙有力的胳膊提著水桶，幫她擦去某些日子?；蛘呱钪斜槐鶝龅耐?lián)舻?，希望用溫泉一層一層洗去。如《溫泉》[1]219詩中說：“現(xiàn)在你浸潤包裹著我/這三億年的地下溫泉/……一層一層洗刷掉復雜的記憶/讓我回到嬰兒時代/可以與泥土和在一起/或者成為一顆純潔的水珠/在干凈的樹葉上稍作停留”。對于生活中痛苦的記憶，可用《一片葉子》[1]94來體會：“疼痛像漣漪彌漫開來/絕望之毒/使季節(jié)的額頭變白/手指變青/歲月的骨髓漸漸變黑/越來越黑”。這樣的葉子主角是人，也可以是事事物物。

以上記憶常用城鄉(xiāng)場景對照，在鄉(xiāng)寫城在城憶鄉(xiāng)的方式，寫出前一段的事物顯影。她除了常寫的城鄉(xiāng)記憶、成長記憶、特殊生活記憶，如痛苦的記憶之外；詩中常出現(xiàn)的山水、失眠，便是現(xiàn)場的直擊者。語言的震撼，也是生活中記憶較特殊的部分：如《希伯來語》[1]157：“我身著白衣/被你兩千年的光芒/嘰哩咕嚕地灼傷”。

(二)時空記憶

作者在《另一幅畫》[1]115中表現(xiàn)了時間感：“狗吠此起彼伏/嬰啼中透出安詳/歲月老爹/扛一根扁擔爬上草垜/螢火蟲/夭折在柴葉上”。

這幅畫，它不是腦中印象的復現(xiàn)，而是加入了必要合理的想象，想象是參與回憶力與美感之中的。她形象地表現(xiàn)了時間的畫布，真切表現(xiàn)了鄉(xiāng)村的時間感。歲月作為主角，以老爹相稱，“老爹”名稱是屬于鄉(xiāng)村的人物，一根扁擔，是辛勤而晃動的時間，螢火蟲閃閃爍爍而微渺的時間，自然的昆蟲夭折，說明許多微不足道為人忽略的生命的生滅。狗吠嬰啼的聽覺的鄉(xiāng)村靜好歲月時光，另一方面也對比生死自然代謝時間記憶的刻痕。

再看《囚徒》[1]201：“終于有時間數(shù)數(shù)白發(fā)了/可還是數(shù)不過來/像那些觥籌交錯的夜晚/數(shù)著遙遠的星星/……//終于功名成就了/卻發(fā)現(xiàn)/粗布的紋路/一直艱辛/像兒時的田埂/處處有毒蛇的陷阱/終于回歸成農(nóng)民了/卻沒有了土地/……”這首詩寫的不僅是狹義的囚徒，也是人生各階段中的受限，借著很強的時間性表現(xiàn)出生命的局限，尤其難從時間中釋放出真生命，每一刻總在終于盼望到時，疲憊不堪，掉入更大的時光巨洞，或者進入另一時光的窄巷。

梅爾寫“空間記憶”中，有土地之戀、有與熔巖深情的互動、有以南方的植被如柿子自況，置身不同時空中對土地的感受。有時土地系聯(lián)著空間人物，有時系聯(lián)大地上生長的植物景物，有時系聯(lián)語言或人物。

在《懷念大麥地》[1]9寫著：“當你的芒刺代表著一種預言……/你的深沉的黯淡便在起伏的誓言里/走向熱浪推來的第一條河/……”她在大麥的形象中寄寓了流動的起伏的情感。這種悸動主要是來自大地所孕育的詩心，人走到哪里，文學的河流就流到哪里。她說“詩人們躺在稻花飄揚的青毯上回憶你空管的光潔與馨香?！苯又终f：“詩人們在苦讀藍天/大地又讀苦了詩人的背脊/每一顆心都在秋天里向模糊的棉紗求情/每一雙掌都在裸露的光外代表靈魂的外衣/土地流進熱血/在季節(jié)之外重新冰清玉潔/……/于是我深切地懷念漫過稻粒金色的飽滿/ 濡濕你恢弘的天空”。作者經(jīng)過了許多世事的變遷，終于感受大麥地，秋的一切不一定都是輝煌，甚至鐮刀的蠕動像一種柔軟的報復，而南方來的她，仍以最寬厚飽滿的氣度，寫出土地之愛。除了故鄉(xiāng)，她也寫他鄉(xiāng)，以旁觀者的角度來寫，如《小村和賣叫驢的男人》[1]11：“思念被他們/挑在另一種語言里/遠走他鄉(xiāng)/……/男人們懂得小村的風韻 懂得/粒粒離別的情籽會如何長成/故鄉(xiāng)搖籃邊插滿的童謠/……/而他們也正用吆喝夜晚的寧寂/窺視大都市的發(fā)達與溫暖”。這里不僅寫他鄉(xiāng)小村，也用他鄉(xiāng)小人物，素描小城風韻；更用這座小城人物呼喚出夜晚寧寂之眼，窺視大都市風貌。她把小人物的動作身影融進語言里，讓他們把思念挑在肩上，讓他們的別情種子長成童謠。這樣他鄉(xiāng)人思念的情感遂游走在虛虛實實之間，標記在兒子摳起的泥巴里，來回流小人物記憶土壤。

而她寫山水的記憶，則是用夢境、天堂的入口、洞口傷口，或是站在故鄉(xiāng)的睫毛上的方式。一種是鉆天入地深入其中，一種是立于瞭望眼上。這兩種視角不同，產(chǎn)生主觀客觀、融入走出兩種效果。如《綏陽印象》[1]167：“你用奇妙的剔透等待我/你那不能言說的神秘/每一顆被感動的星星/都加入了這山這水這森林/一支鏗鏘激蕩的歌/在婉約的夢境中/穿越/……/是誰搶走了我們的藍天、青山、綠水/和另我們?nèi)账家瓜氲哪嗤痢?。這里寫的是雙和溶洞，她用夢境進入思念的山水記憶叩問不知被誰所奪?！哆t到的約會》[1]182亦寫熔巖：“高不可及的深邃的蒼穹/是記憶中天堂的入口/……/我要用把保護的力劍掛在洞口/并用女人一生的柔情慰藉那沉默冰涼的傷口”。天堂的入口、洞口、與傷口都如陶淵明桃花源般，是個涵容的世界，進入天堂，避難療傷洗盡疲憊，她亦如楚辭與山水之神有約一般，赴億萬年的巖洞山水之約，因此說是遲到的約會。在《南方的柿子》[1]121中這樣寫道：“……/那時我一塵不染/站在故鄉(xiāng)的睫毛上/看人們跳舞一般走過/凹凸不平的石板街/……/梁紅玉的鼓聲在水蕩里搖晃/穿過韓信的胯下橋”。她以柿自喻，懷念南方，寫江南種種歷史回憶。鎮(zhèn)淮樓、梁紅玉、吳承恩、運河槳聲乾隆燈影，她站在故鄉(xiāng)的睫毛上，視線所及是地理的也是歷史的。

(三)集體記憶

梅爾在寫集體記憶的部分，有歷史的記憶，如“那辦公室里帶有文革字樣的辦公桌”。再如《遠離》[1]125：“他知道自己終將淹沒在歷史的長河中/但他沒有懈怠的理由”，“他年邁的老母抱著遙控/調(diào)不出一個偏僻小區(qū)的電視臺/她青筋凹凸的手/摸不著兒子的影像和聲音”，“他用真情和汗水換來的口碑/已成長為厚厚的縣志上/一顆閃光的珍珠”。這里寫出了“文革”時代的集體記憶，他、她、母親、兒子，分別代表了家庭中典型的角色，每個角色以風起沙礫的方式擋在時代前面，也許有些人成為珍珠，有些人就被時代記憶淹沒。許多人因為時代變遷離開故土，脫離原來的歷史文化環(huán)境。時代的失落夾雜歷史的詩意背景。歷史和現(xiàn)實社會錯位的碰撞，不僅是歷史的困惑，也是歷史記憶的重建，這些說不清楚的感受，都反映在詩意中等待厘清與追尋。許多事物和現(xiàn)實間的距離，成為變形的記憶，承擔著歷史帶來的扭曲，等待尋回真實的影像。

除了歷史記憶之外，“夢”也是重要的集體記憶。她在《咆嘯的城堡》[1]227中說：“我躺在排山倒海的夢中/目睹火山穿過心臟/頂破祖祖輩輩的天幕/從蒼穹落下/燙傷記憶的床幃”。雖然詩寫的是巖漿的城堡，但這末段正寫出夢的集體記憶。祖祖輩輩的天幕，多少往事引爆，有從天空落幕，許多傷痕，斑斑可數(shù)。

此外，對人事物她也都有深刻的著墨。如寫人，《茄葉上的詩》[1]170～171她說一位朋友，童年“你一是調(diào)皮的/被桑葚染過牙齒”，“晚霞落盡的暮靄中/你扛著一支竹竿回家”?，F(xiàn)在，“你把詩寫在遠遠的詩鄉(xiāng)/山作筆/水是墨/茄葉鋪在大地上……”而晚年是“年邁的老母擦著喜悅的淚/聽你把兒時的童謠/在異鄉(xiāng)/唱得豪邁又嘹亮”。這首詩記憶著類似公職一生的過程。賣命地為百姓嘔心瀝血，是人民的忠仆，而私下保有詩歌的情懷，翱翔在精神的故鄉(xiāng)。

(四)家族記憶

梅爾寫家族記憶，寫人物如《大伯》[1]13～14：“疲憊的大伯走在田埂上/他的前面走著一群健康的羊……連同他那被螞蟻們熟悉的咳嗽”。對比出目前大伯的不健康，早先是大伯年輕時剛強得把大嫂打得遍體鱗傷，然后是被兇悍大嬸追打得繞池塘亂跑，“那些失去尊嚴的柳樹和看熱鬧的人們/一同成為大伯辛酸的往事”。最后大伯在一個平常的夜晚，被一口痰堵住了去處，“泥墻上的手印孤獨地向下滑去”，最后大伯“蜷縮的人生就像/那口喘不勻的氣/蒼白而打滿補丁”。時間點以現(xiàn)在憶往，主題人物以咳嗽聲咳出一生起結(jié)?！段逶隆穂1]130這首詩是寫二舅的，二舅是位草根性人物。這首詩的末段說“樹下的葦草還在瘋長/哭喪的大軍踏過/松枝被丟在火里/五月/螞蟻再次搬家/你長在地里/靠著孫子的燈籠/一樣感受秋冬/春夏”。多少人物像二舅一樣，在命運被默許在暗地里死亡消翳，端賴子孫們的追憶做長輩們永世不息的燈火，照亮了他們的季節(jié)。其實作者還有一部分寫悼亡的主題記憶，包括《高空顛簸》[1]72寫自我追悼：“每一次/都抓緊扶手閉目祈求/用一秒的時間回憶一生”，“平靜之后我們踏入人流/飛機的顛簸被徹底的遺忘”。這樣的顛簸，使得作者每一次都好像從自己的墓地旁轉(zhuǎn)了一圈。與一般寫作記憶不同的是她運用了前瞻性的時間，從未來點到現(xiàn)在，這樣前瞻性時間寫作還有《枯坐的螳螂》，這是一個自傳式的預寫未來時間。悼念組詩在時間處理技巧、主題展現(xiàn)上都很有特色。留待記憶主題藝術(shù)呈現(xiàn)時一并討論。這里只提出，悼念組詩中《懷念》[1]82這首詩：“你像一棵樹/從森林中被砍伐/像一個樹影/被黃昏的落日抹去/你像一聲響雷/轟鳴之后化成了一場雨/像一片云彩/有一天突然化為烏有/你變成了一個墓碑/一張照片/變成了書的某一頁/被永久的翻過去”。而她寫事物，如《關(guān)于往事》[1]32：“往事就像與你擦肩而過的冷漠/被一遍遍過濾咀嚼”，往事是屬于人生滋味的反復品嘗?！巴吕镉性S多需要小心翼翼的細節(jié)/被我的幼稚折騰得痛哭流涕”，往事里的點點滴滴是情性的淚水蓄積與激蕩?！澳菚r還有些黑白照片/紀錄下往事傻傻的表情”，黑白照片是過往時間單純年代單純心情的色彩?！澳菞l馬路有許多新鮮美好的樹葉/連同我小小的荒唐/長大了與風韻連在一起走向虛偽/惹得小姑娘們羨慕不已……”，從新鮮美好到荒唐到虛偽到惹人羨慕，寫往事中關(guān)于成長的事件是有發(fā)展性的?！凹亦l(xiāng)的草原開滿花/往事里有許多太真的話”，家鄉(xiāng)開滿花是豐碩的土地豐收，把美好的記憶豐土擴大。往事里有許多太真的話是把握記憶情感的核心點和方向感。

關(guān)于景物部分的記憶，就以大自然與《橋》為例：她寫《公館橋》[1]177：“你是世界上最長的橋/這頭看不到那頭/中間看不到兩頭”，寫空間的距離。“一千多年來/糯米與石灰的靈魂/緊緊交織在一起/成就了千萬種情誼”，千年是時間里物質(zhì)與精神層面記憶的連結(jié)，情誼的延伸。她寫《清溪仙子》鯉魚的故事，她說：“當你命中注定地躍上船頭/你的美麗驚艷四方/你聽到了來自水下的歡呼/沒來得及鼓掌的小蝦/只能弓著背分享鴛鴦的喜悅。”她的自然記憶充滿了生動與親切，例如《遲到的約會》寫雙和洞三王洞：“每一顆低垂的鐘乳石/都被敲掉了最美的頭顱/站在支離破碎的翅膀前/我淚水滂沱失聲痛哭”。

二、記憶主題藝術(shù)呈現(xiàn)

(一)意象的使用

在作者使用的意象當中，睫毛是比較特殊的意象。失眠也是她較常寫的意象。失眠其實就是要抓住記憶，不肯合眼，一刻也不能遺忘。

“睫毛”常用于思念故鄉(xiāng)或藉以望遠，或近鄉(xiāng)情怯。《被流言擊倒》[1]18：“院子里開合的睫毛/在陰冷屋中掀起幸災樂禍的波浪/浪起幾位風騷的女子/在拋夫別子的圍攻中將沉重的理由/砸在我歸鄉(xiāng)的腳上”。睫毛代替眼睛，來看是事事物物，開開合合，既有風的吹動，也有主觀的與取舍的視角在內(nèi)。而且睫毛的眨動也有思維節(jié)奏在其中。她告訴太陽說：“抓一把故鄉(xiāng)的雪/告別爹娘/剩下的你都可以融化都可以埋葬/我已躺在鹿兒的腹中/遠離傾軋/繼續(xù)流浪/……”對故鄉(xiāng)的接近與遠離，雪的記憶與懇求不同于泥土，它是潔白的嶄新的創(chuàng)造，不容有雜質(zhì)的，也飽含歲月風霜的冰冷的意象。同時雪不是大地底層，因此它仍是暫時而富于變化的。

《綏陽印象》[1]169描寫失眠說“遇到你之前/失眠只是一張煩躁的紙/可以翻過去可以揉一揉扔掉/現(xiàn)在無眠的夜里/每一分鐘我都在給鞋加裝火藥/希望在崩潰之前能有力量/把自己發(fā)射到你的身邊”。綏陽無疑是失眠的解藥，相較之下，失眠還不算嚴重，但這回有了生命的山水可以托付，反而是加速度奔向，弄不清山水是失眠原因，還是城市生活解藥。

(二)時間的變化

在《悼念組詩》[1]77～83中，一、《天堂》的時間運用是變化交替的，而非線性的時間，線性的時間一去不返，變化的時間是可出入往復的。詩歌這樣寫道：“昨天你突然走進了一條隧道/燈光刺痛了你的眼”，隧道是生死交替的時間；“夢境里滿地的荷花盛開”，夢境荷花是季節(jié)的時間也是幻覺的時間；“滿頭的白發(fā)不用再染了”，是半生的時間；“隧道的另一頭陽光明媚鳥語花香/百花盛開在天堂/……在下一次鄉(xiāng)/把一個漁民的夢想/永久的曬晾”，天堂是永恒的時間，下鄉(xiāng)是幾年的時間。接下來的兩段的時間都以一小時為單位，中間拉出47年前的長線條回到從前，濃縮幾個場景，顯現(xiàn)時間的用途和性質(zhì)：

第二段《一個小時》：“一個小時的路程/從生走到了死/……從母親的指尖走到了上帝的面前”。接下來段開始都是一個小時的時間：“一個小時的飛翔/與空氣搏斗”；“一個小時的回憶/把腳印疊在一起”；“一個小時/榮譽的鎧甲卸下了”。這段飛翔與腳印卸下分別是上天下地與離開的時間，以關(guān)鍵時間點說明一生變化，再接回47年前。接下來一段，時間鑼鼓緊密地響起，沒有隙縫：“一個小時的時間/一頓飯的時間/一局球的時間/一場戰(zhàn)爭的時間/渡過生死之河的時間”。這里“一頓飯”是基本生活時間，一局球是競賽時間，一場戰(zhàn)爭決定更大范圍影響力的存亡時間，渡過生死之河是生命時間。

接下來以心臟為主角，定位時間，讓時間像一口跳動的鐘掛在身上，計算著生理里程碑。

第三段《心臟》：“你一定從不休息/像那些不知疲倦的星星/最后你只有選擇停止/把時間固定在時間上”。其實作者的寫法，是把時間集中在心臟跳動來寫時間的進行式?！澳愕撵o默引來了鮮花/你試圖重新跑動/誰知你的墓碑/已經(jīng)插到了自己的心上”。不知疲倦，選擇停止，把它固定，到墓碑插到心臟的時間，時間一次又一次地被壓縮起來，從動到靜?！靶切恰贝硪雇愍q不眠不息的時間，墓碑插到“心”上，“星”與“心”音韻又類似，念起來有加強印象的提示作用。

第四段《陰陽之門》：“一扇門/一道雨窗/一張白紙/一層青草上的白霜”。無論是雨窗、白紙、白霜，都是虛幻飄忽、清冷的時間。

“你的手機突然成了永遠的盲音/你的號碼飄在空中”。用手機的盲音代表聲時間的休止。飄在空中的號碼是無人接聽的號碼，代表無人響應的時間。

第五段《懷念》是從有到無的時間：“你像一棵樹/從森林中被砍伐/像一個樹影/被黃昏的落日抹去/你像一聲響雷/轟鳴之后化成了一場雨/像一片云彩/某一天突然化為烏有/你變成了一個墓碑/一張照片/變成了一本書的某一頁/被永久的翻過去”。樹被伐，影被抹，雷化雨，云化無，這些都是從有到無的時間。墓碑、照片，都是死亡時間降臨的圖騰，書頁翻過，代表著永恒與不朽的考驗時間。

(三)對話的展開

《枯坐的螳螂》[1]28～29這一篇不僅處理了記憶的細節(jié)，并且展開螳螂與“我”的對話，綠色環(huán)繞的郵箱，以色彩聯(lián)結(jié)綠色大地自然，也展開了“我”與世界的對話。

“枯坐的螳螂擺出年老的姿態(tài)/綠色的血汁依然剔透明亮/無數(shù)能憶起的細節(jié)/都像面對的這架魚骨一般的閃閃發(fā)光/打開郵箱/幾十年的郵物堆滿心倉/一位奄奄一息的情人/已沒有力氣將門叩響”。由綠色螳螂聯(lián)想起綠色郵箱，郵箱的情書是情人的回憶，想見年少時閃閃發(fā)光剔透明亮。與褐色的螳螂對話的則是中年的“我”：“如今的螳螂一如我枯草一般的頭發(fā)/細瘦的腿一點一點的萎縮/褐色的季節(jié)爬上它綠色的眼睛/老去親愛的螳螂/我的心皺紋密布/我們是否可以結(jié)手/共度一段美好時光”。褐色的季節(jié)爬上它綠色的眼睛，是交替的季節(jié)，對作者來說是中年。作者描寫自己的掌是一片風化的葉子，腳如樹根老化藤腐朽，歌聲斷斷續(xù)續(xù)。但詩的最后一段說：“螳螂螳螂/趁著還有一點力氣請手握畫筆/爬進我綠色環(huán)繞的郵箱”。這不但是對螳螂的呼喚也是對自我的期勉。綠色環(huán)繞的郵箱是創(chuàng)作的蒼翠園地?！拔伊⒃诎装l(fā)蒼蒼的街頭/向光暸望”。作者1986年開始寫詩，1996作者在寫這首詩時還年輕，應是以前瞻性的時間點回顧現(xiàn)在或過去，白發(fā)蒼蒼的街頭，不僅我老了，街也是老街了，但是手畫筆仍可以是彩色的。遠景仍是足以向光瞭望的。在人與物對話的過程中，顯現(xiàn)了對話細節(jié)的展開。

(四)情意的傳達

作品所有的藝術(shù)技巧，最重要的是傳情達意。在此略述正面情感、生命關(guān)懷，負面情感的記憶。

在生命關(guān)懷主題上，有《皇仔》[1]34：“你是一朵潔白的蓮花/晶瑩地綻放在我的血泊里/那夜所有的光芒都因你的降生/而黯然失色”；“母親是一頭愚蠢的花鹿/給我一整條河流吧 上帝/我渴極了”，形容母親的心情?！澳愫诤诘难劬途碌男∈?是這黑夜里做別的燈盞”。豐子愷有篇散文《阿難》寫一生只彈跳了一下的兒子，可相互參照心情與情感表達?！陡呖疹嶔ぁ穭t是以壓縮時間檢視一生：“每一次/都抓緊扶手閉目祈求/用一秒的時間回憶一生”，她在超越的半空中感謝要感謝的人，原諒要原諒的人，請求上帝寬恕，等待判決，她覺得高空顛頗都像在墓地轉(zhuǎn)了一圈，面對死亡，才會真正面對生命關(guān)懷生命，包括自己。在《絕望》[1]214詩中則說：“在絕望的田里/撒一些溫柔的種子/把這漆黑的暗夜/永遠剝離”。它以親情以向日葵以生命換一襲華歌，這些都是她的方式。她的悼念詩如前所述，懷念，寫對生命逝去的悼念珍惜?！渡晨恕穂1]63詩寫生命的執(zhí)著：“渡過一條河需要多久/你的亡妻一定在天堂辛勤地梳頭/我們不知如何面對你的下一次微笑/你的執(zhí)著/會讓名利汗顏”。

對負面記憶情感的表達，如《南方植物》：“厭倦是這個都市/最大最平凡的標簽”?！侗撑阎谩穂1]39“云朵在大片遷徙/以一種不被察覺的方式/與天空背離/棉絮一般的往事/橫亙在背叛之旅途上”，“在大片種植的蘭花之后/憂郁地預測世態(tài)炎涼”。

《虛設的Friday》[1]42寫“Friday對你我是虛設的像一片不真實的葉子難以觸摸”。

《草藤上的二舅》[1]127“你的眉清目秀是一支長笛/在大片的蘆葦中鶴立雞群……把你的藤/架在舅媽的窗下/讓活著的思念/在月光中抵達”。用聲音傳遠寫情感超越，用藤蔓寫情長。

《遙想青海》[1]54寫她對青海的記憶：“那些小樹變成了叢林/大樹變成了歷史/我/變成了一頭失戀的獅子”。寫等待的心情，如《過年》[1]106：“河蚌等不到珍珠的回眸/琥珀記錄著美麗的心聲/夜不能寐不能改變什么/2012年的第一個月/像一只洋蔥/每剝一片/都可能淚流不止”。

結(jié)語

文學是人類精神活動中記憶的特殊形式，記憶有不同類型、有主題與經(jīng)典內(nèi)容，但都要透過語言工具，記憶的性質(zhì)情緒等，轉(zhuǎn)變成文學的過程都不同。

梅爾以詩集《海綿的重量》試圖喚醒生命的記憶，找到每一段記憶發(fā)光的位置。

參考文獻：

[1] 梅爾.海綿的重量[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3.

(責任編輯：畢光明)

An Analysis ofTheSpongeWeight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emory Literature

CHEN Su-ying

(DepartmentofChinese,SoochowUniversity,Taibei,China)

Abstract:The Sponge Weight exhibits the course of the poet Meyer’s ideological change——her childhood memories, city life, hometown landscape, the soul cleansing, religious piety, etc. which have occupied their respective shining and splendid position in her poems. Meyer’s poems have documented the mutual memory of her era and have also attempted to seek a life outlet for herself by virtue of poetry, and her collection of poems include both short poems and sets of poems. In short, the poet has constituted her poem motif through her multiple memories and has created the artistry of her poems by way of life experience and images.

Key words: Meyer;TheSpongeWeight; memory literature; image; time; dialogues; emotion expres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