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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花的悲傷

2015-03-26 17:23余靜如
西湖 2015年3期
關(guān)鍵詞:大隊長老師

余靜如

春天剛來的時候,麗花被班里的大隊長約去了她家里,大隊長請她吃兩顆話梅,然后讓她坐在沙發(fā)上,自己則站在她面前,一件一件地換衣服。麗花不安地坐著,嘴里咂著兩顆話梅,舌頭把它們卷來卷去,兩顆話梅漸漸沒了味道,但麗花還是聞到那股沁人的香氣,她忍不住用牙去咬它們,但是大隊長馬上就遞過來一個煙灰缸,說:“吐里面吧!”麗花受寵若驚,即便不舍,還是迅速地吐了出來。兩粒發(fā)白的話梅核在茶色的玻璃缸中打了個轉(zhuǎn),便沾上煙灰不動了。麗花戀戀不舍地看了幾眼,把視線轉(zhuǎn)移到大隊長的身上,大隊長手上套著她母親的戒指,身上裹著許多衣服,里邊是夏天的各式裙子,長長短短幾件疊著,裙擺像傘一樣蓬起來,外邊是冬天穿的黑呢子短斗篷,厚厚地在肩上壓著。在麗花的眼里,大隊長整個人在客廳的大吊燈底下熠熠發(fā)光,活像一個歷史課本里的法國貴婦。

“你說,明天校運會,我穿什么衣服好?”大隊長問。

“你怎么會有這么多衣服?”麗花問,又說:“我記得老師說要統(tǒng)一穿白的,帶隊的那一個,白衣服,黑褲子?!?/p>

“噢,對,對?!贝箨犻L恍然大悟,扭扭脖子,抬手看了看自己那塊電子表,說:“五點多了,我媽要下班回來了,你趕緊走吧?!?/p>

麗花站起來就往外走,瓷磚上的涼從她穿著薄襪的腳底心竄上去,她打了個寒噤。

出了門更涼,麗花把衣服裹緊了,穿過一家家住戶搭建的簡棚,各家的煙火都起來了。麗花有些遺憾,這時分,沒有人會看見她從大隊長家里出來。她落寞地穿過新亮起來的路燈,地上的影子長了又短,短了又長。

大隊長對她顯然不如一個月前那么熱情了,那時候大隊長第一次請她到家里來,請她吃的是夾心巧克力,課間在教室里,大隊長也會繞過講臺和重重課桌來找她,只是來看看她做什么。大隊長俯下身子,很仔細地看麗花隨手在作業(yè)本空白處畫的花樣,連連說好,而麗花總是紅著臉,低著頭,唯恐大隊長看見自己窘迫的樣子。麗花知道,這些都是因為前天自己在語文課上答對了馮老師的題。那真是麗花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天,接踵而至的又是各種優(yōu)待,大隊長,中隊長,小隊長,還有那些個耀眼的人物,那些人都看著麗花了,好像那一天才認識這個人,林麗花。

可是這效應在消失,被什么東西給沖淡了。是時間嗎?麗花伸手在前方的空氣中抓了一抓,滿是黯淡。

那天晚上,麗花翻來覆去地睡不好,偶爾閉上眼睛,又被跳落在蚊帳上的老鼠驚醒,有幾次,老鼠簡直就是在麗花的耳邊叫了,麗花終于發(fā)怒,把失眠的原因全歸咎于老鼠,她不懂為什么這天夜里老鼠格外的膽大,但她不能打開電燈,因為這樣會驚醒一簾之隔的祖父和祖母。她只能坐起身,在黑暗中揮舞起枕頭,想像趕走蚊子那樣趕走老鼠。她揮舞著,不一會兒就滿身是汗,麗花勞累地倒下,在被窩里喘著氣,一只老鼠又驚慌地從頭頂掛帳子的竹竿上掉下來,麗花無力再理會,把身體縮在小床的中心,蜷成一團。

“喵?!丙惢▽W著貓的叫聲,呼喚著窗外可能游蕩著的野貓,野貓沒有出現(xiàn),別家院子里的狗卻吠起來,“汪汪汪,汪汪汪?!辈耖T幾乎是被撞開的,麗花聽見木片折斷的脆聲,屋子里響動了,燈亮了,院子里傳來男人有力的咳嗽聲,負了重的腳步聲,麗花的父親回來了。

麗花披起衣服到客廳里來看,一個灰黑色的人影被她滿身狼狽的父親摔在地上,那是二十多天前離開的女人,女人上下牙磕碰著發(fā)出一聲脆響,大張的嘴還在重重喘息。麗花的祖父裹著一件粗厚的舊布衫,被這動靜撲騰起的灰塵嗆得連連咳嗽,麗花的祖母則顫巍巍地蹲下身,看著那滿身泥土的女人,說:“哪里找到的?”

“龍壩車站!他娘的婊子!能跑!裝瘋!”

“龍壩車站?”兩個老人的眼里都露出恐懼的神色,“那是大地方!沒有碰見警察?”麗花的父親不理,蹲下身去,眼睛還直勾勾盯著地上那個女人。那女人咬著嘴里的麻繩,像條泥鰍一樣扭動著,汗水從臉上脖子上黑色的污垢中蒸騰起來,散發(fā)出難聞的味道,兩只黑眼睛透過膠著泥塊的頭發(fā)滴溜溜地看,麗花悄無聲息地退了兩步,她知道女人的目光搜索的是她。

“找她回來干什么,這個樣子!也幫不了手!跑就跑了,又不能再生?!丙惢ǖ淖娓刚f。

麗花的父親迅速抬起頭,瞪圓了眼睛吼叫:“我的女人!什么跑了就跑了,你有錢!給我再買一個!”兩個老人相互看一眼,都不再說話,轉(zhuǎn)身慢慢走到屋子里去,麗花也慌忙要走,卻被父親叫住了?!胞惢ǎ 彼f,“帶她去洗,洗干凈?!丙惢ㄖ缓米哌^去牽住捆那女人的繩子,女人的目光立刻捉住她,避無可避,她只能任由女人的目光燒灼著后腦勺,拉著繩子一步一步走到后院的柴房里去。

麗花把女人拴在柴房外的壓水井邊上,開始一件一件給她脫衣服,最外面那件藏藍色的棉衣,在她出走那時還是完好的,一個多月的時間,竟已破得不成樣子,里面的棉花翻出來,黑黃黑黃,刺鼻的惡臭。麗花松一松繩子,把它整個扯出來,女人有些配合,麗花看她一眼,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里面穿著的那件紅色羊毛衫還是干干凈凈的。麗花打了水,擰了毛巾,捧住女人的后腦勺,先從她的額頭擦起,擦完臉跟脖子,女人在月光下顯得明亮起來,亂糟糟的頭發(fā)和周身的衣服卻在夜色中更濃稠地暗,麗花不由得吃驚,她靜靜看著女人,想象自己照鏡子的樣子,她和女人還是相像的。出了一會兒神,她順著女人的脖子又擦洗下去,女人的乳房像兩個舊塑料袋垂蕩著,在她手里輕輕顫動,一絲悲哀在麗花心頭彌散開,她難以相信,這便是自己嬰兒時候吸吮過的地方。

校運會這一天,滿操場都是白衣服和黑褲子,只麗花穿著盤扣布襖子,灰白牛仔褲。布襖子是祖母扯了布做的,牛仔褲是祖父國慶節(jié)在集市買的,買的時候很長,卷了幾層邊,這條褲子麗花很喜歡,每天穿,只在風大的夜里洗,現(xiàn)在顏色已經(jīng)掉光,松緊帶也完全沒有了彈性。到了春天,麗花為此煩惱,因為穿的衣服少,褲子便大了,直往下掉,走兩步就得往上提一次。從回答馮老師提問那天起,這就成為她最大的煩惱,因為看她的人多了起來,男生也會開她玩笑了,她每一次提自己的褲子,臉上便針刺一樣燙,最終她發(fā)明了一個辦法,時刻把手放在衣袋里,走路時暗暗提著褲子,這樣表面上看不出來,只是有些累,麗花每次走到教室坐下,手拿出來就是薄薄一層汗。

麗花站在班級隊末,她沒有報名參加比賽,她要是跑步褲子便會掉下來,她忐忑不安地看著隊伍的最前方,大隊長扎著馬尾,穿著白衣黑褲,舉著一桿藍旗,朝氣蓬勃地跟馮老師談笑風生,她害怕馮老師會問她為什么不按要求穿衣褲,又害怕馮老師不問,心下一直排練著怎樣告訴馮老師,出門前摔倒了,衣服褲子都是泥,只能換下了。麗花卷起袖子,一直推到腋窩下,她的手肘上有一塊硬幣大小的傷,這是她清早起來用木柴擦的,擦了十來遍。馮老師似乎向麗花這邊掃了一眼,麗花趕忙低下頭去,沒有動靜,馮老師終究沒問。

麗花從隊尾離開,不為人注意地挪到操場邊的樹蔭下去了,她坐在一塊冰涼的石頭上,雙手扶著頭,想著前些天的事情,想著馮老師的那個把所有人攔住的問題,那個問題實在簡單,卻在那次難住了所有人,馮老師那天顯然是非常生氣,她把所有人都留在了教室,放學時間已經(jīng)過去半個小時,努力討馮老師喜歡的那幾個小組長、小隊長,早早就站起來搶答,沒能出到風頭,全都做了炮灰。接下來就是那幾個積極分子,中隊長、大隊長,他們在馮老師的殷切盼望中勉強舉了手,卻只會囁嚅著重復前面的錯誤答案,麗花想著他們一個個垂頭喪氣的樣子,平時的囂張都到哪里去了,只可惜沒人能把這畫面留下來,麗花會畫,但是畫得不好,畫得不像。

麗花坐在這樹蔭里,到現(xiàn)在還沒有人在意,她遠遠看著那一列黑白的小隊,小隊里面的人也漸漸分散開,似乎是自由活動了,三五成群的,都揣著口袋里的零錢走到食堂里的小店去。麗花的口袋里常年放著一枚五角硬幣,她拿出來在陽光下看,黃燦燦、亮晶晶,像一顆小太陽。麗花繼續(xù)想,在馮老師課上,馮老師點名,把班里成績略好些的都叫遍了,站起來都是木頭,麗花終于抬起頭來,跟馮老師的目光對上了。

黑板上是一道填空題:

“賣火柴的小女孩劃了三根火柴,因為她_____,在點燃第一根火柴的時候,她看見了一只鮮美的烤火雞;因為她_____,在點燃第二根火柴的時候,她看見了一棵掛滿禮物的漂亮圣誕樹;因為她______,在點燃第三根火柴的時候,她看見了她已經(jīng)過世的祖母,微笑著張開雙臂向她走來?!?/p>

麗花不需要努力,她輕松快樂地回憶起每一個同學的回答,包括他們每一個人的猶疑的語氣,面部表情里頹喪的細節(jié),他們無一例外地,都說“因為她想吃火雞,因為她想要禮物,因為她想念祖母……”

“錯,錯,錯!”馮老師的教鞭在課桌上震起一層又一層的粉筆灰,她真的是要發(fā)怒了,“我說了錯!你們還是要這樣回答!你們都是草包!想吃火雞就看見火雞?為什么想吃火雞!為什么想吃火雞!”

麗花真是要笑出聲來,但是麗花不會笑,麗花還是一臉擔驚受怕的樣子,好像隨時都有人要傷害她,好像誰要與她說話都是傷害。如果不是麗花終于不馴地直視了馮老師的眼睛,恐怕馮老師再叫上十個人,也不會輪到她。

麗花想著,回味著那天自己的冒險,冒險得到的快樂,她在手邊拾起一片落葉,用它柔軟的莖在沙地上輕輕地畫,火雞、圣誕樹、禮物、老祖母……

這一天中午,麗花回到家,女人已經(jīng)和其他人一起圍著桌子坐下。麗花進門,女人穿著灰布衫,纖細的后背正對著她,她看見女人的頭發(fā)已經(jīng)剪掉,頭上推得平平的,脖子上后腦勺上也干干凈凈,差不多是個尼姑模樣。

“剃了干凈,省得生虱子?!弊婺竿惢ㄕf道。

麗花點點頭,也到飯桌邊,挨著女人坐下。過去也是這樣,只要女人正常,便上桌吃飯,和麗花坐在一起。麗花沒有想到,這一次女人第二天就上了桌,她看看父親,知道昨夜里他必定和女人好了;她又看看女人,臉上白白凈凈,眼里平平靜靜。桌上五個人,四個人碗里有飯,女人沒有,祖父說,日里就是四個人吃飯,現(xiàn)在多一個人,誰養(yǎng)她,誰給她碗里撥飯。說著,從自己碗里夾了一筷子飯放在女人碗里,祖母也跟著夾了一筷子,麗花的父親撥了兩大口,麗花端起自己的碗,往女人碗里倒了一半。祖父望著麗花,點點頭說:“可以,她也能干活。”祖母也點點頭,說:“還像以前一樣,麗花,下午就帶她到菜地里去,撿菜葉子,喂雞,喂豬。”麗花點點頭,扒完碗里的飯就要帶女人走,父親又叫住她,遞給她一卷麻繩。女人的眼里閃過一絲驚恐,父親把麻繩推到麗花背后,溫柔地看女人一眼,輕聲對麗花說,要是犯病,捆在衣服里,別給人看見。

麗花就這么帶著女人走了。她們走的還是過去那條老路,從麗花家的后院延伸出去,一條人和牛踏出來的小徑,經(jīng)過一條小河,經(jīng)過一些舊屋子,那是一條長長的黑土路,上面鋪著淡淡一層綠,那是常年積累的牛糞渣子,帶著青草氣息,道路兩邊是行人腳下幸存的黃的紫的粉嫩小花;不遠的地方就是小河,寬的地方六七米,窄的地方三四米,運氣好的時候,里面會有不到一指長的魚蝦。麗花帶著女人穿過這條路,過一座水泥和石塊搭成的小橋,就到了農(nóng)田,一望無際的農(nóng)田。麗花在這里長舒了一口氣,沒有人會在這里看見她和這打扮怪異的女人在一起,她是安全的,她們是安全的。她回頭看一眼,女人小心翼翼地緊跟著她,她沖女人笑了笑,在田地里張開雙手,興奮地、踉蹌著轉(zhuǎn)了個圈。四下無人,她看著女人,慢慢地走到一片菜地里去,踮著腳踏上了農(nóng)民們新種的嫩苗,挑釁地望著田垅邊挎著竹籃的女人,女人被她望著,慌張了,胡亂地揮舞起雙手。她輕快地跳下來,又抓住女人,到一個糞池邊上,做出洗手抹臉的動作,推一推女人。女人蹲了下去,很快又站了起來,用力拽著她退后兩步。她笑了,看著女人的眼睛,說:“你是個瘋子嗎?”

女人不能回答她。不管女人是有病,還是聽不懂,女人不是這地方人,麗花聽說,女人的家鄉(xiāng)在別的國,一個比麗花的家鄉(xiāng)還要窮得多的地方。麗花的祖父說,要是麗花家在那個地方,得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戶,還說那個地方的女人,連一道像樣的菜都沒見過,見到白米飯,就像瘋了一樣用手往嘴里扒。麗花不敢相信,世界上竟有這種地方?麗花為女人來自那個地方而羞恥,卻又不禁有些向往那個地方,因為祖父那句話,麗花的家若是在那個地方,便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戶。那個地方叫什么?達貢?他貢?她問女人,女人不能回答。

女人并不是唯一一個那里來的人,在麗花原來的村子里頭,好些這樣的女人,她們來了幾年,多少都學會說幾句話,就是這女人不能;不但不能,干活也不如別人利索,別人家的女人能擔三十來斤的東西,她就只是四五斤,別人家的女人一天能砍百來棵竹子,她就是十幾棵,還扛不動。這些也都算了,別人家的生了男娃,她只產(chǎn)下一個女崽,再后來,還發(fā)了病,砍了人,麗花家就這樣連夜出了村,再不能回去。對于這些過往,麗花的祖父只能悔不當初,貪了便宜。麗花想著,看看女人,女人彎下腰在專注地拔草,她或許以為這是自家的田地;麗花不理會,兀自走到一片油菜花地里,摘下幾朵,剝?nèi)セò暌г谧炖铮唤z不易察覺的甜味細細地蕩漾開來,麗花吞咽口水,感覺到肚子里的空虛。賣火柴的小女孩餓了,才會想到火雞,這么簡單的答案,也不知道是同學們都被嚇怕了,不敢回答,還是真的不相信,馮老師要的答案就這么簡單。

麗花在班里原本有個朋友,叫六芳,家里是賣鞋的,在菜市場。同是賣鞋,在菜市場賣和在街邊的干凈店鋪里賣,就不一樣,比如班里的小隊長家里也有一家鞋店,開在商業(yè)街下面的店鋪里,玻璃櫥窗,閃亮閃亮,小隊長的鞋子也是一天一個花樣;大隊長家,馮老師家,沒有不去她家買鞋的。小隊長的媽媽來接小隊長的時候,麗花不止一次聽到她對馮老師諂媚地笑,說新款又到了,馮老師來買鞋吧!小隊長因為這家鞋店,在班里享盡了風光,而六芳,沒人知道她家也有一家鞋店,她腳上也從沒穿過一雙像樣的鞋。她在班里不交一個朋友,回家路上也多繞一圈,就是怕人看見她進了那家垃圾站一般的鞋店,那家用四根竹竿撐起來、頂上鋪一塊塑料布的“鞋店”。后來六芳跟麗花做了同桌,像發(fā)現(xiàn)了寶貝一般,不到三天就跟麗花交了底,她太喜歡麗花,因為即便她如何述說自己的不幸,麗花依然露出羨慕的表情,麗花是最適合做她朋友的人,美中不足的只有一點,麗花只聽她說,卻不拿自己的事情作為交換。不過六芳并不很在意,因為她對麗花一點都不好奇,而她跟麗花的目光,也都像班里的其他人那樣,常常集中在馮老師和班里的幾個隊長身上。

一個下雨天,大隊長的媽媽拿著傘,夾著一個嶄新的包裝袋沖進教室,從里面掏出一件鮮亮的鵝黃毛衣,往大隊長的頭上套?!拔也灰也灰?!”大隊長嬌嗔的聲音在教室里響,麗花和六芳看著那件溫暖的毛衣在母女二人之間扯來扯去,“冷啊!聽話,穿上!”那母親說,大隊長總算是扭扭捏捏地穿著了,馮老師在一邊笑,說:“今天下雨,是有些冷喲。”

班里人都安安靜靜地在看,麗花低下頭,只在想她們那樣拉扯,毛衣扯壞了沒有。六芳眼睛里也顯出落寞,低聲說:“那毛衣挺好看的?!庇滞蝗粣汉莺莸卣f:“狗腿子!”麗花一驚,問她,你說誰呢?六芳笑一笑,說:“都是,大隊長是馮老師的狗腿子,馮老師是大隊長媽媽的狗腿子?!丙惢ㄒ苫蟮乜纯此?,六芳又補充一句,說:“大隊長爸爸,好像是個什么局長。”麗花又問,你怎么知道?六芳猶豫片刻,又突然做出冷冰冰的樣子,說:“我家給他送過禮?!?/p>

麗花感到更加悲傷,六芳和大隊長、大隊長媽媽、馮老師之間,究竟還是有些關(guān)聯(lián)的,除了他們,還有中隊長、小隊長,還有那些頑劣的男生,他們之間必然都有關(guān)聯(lián)。六芳看起來可憐,竟然也可以給大隊長家里送禮,既然是送禮,他們之間必然也有一些交往、一些秘密。麗花想起六芳冷冰冰的姿態(tài),那姿態(tài)里滿是高傲,和她隔絕起來。她腦子里出現(xiàn)一張大大的網(wǎng),這張網(wǎng)把這班里的人都織在一起,大隊長和馮老師在小隊長家的店里買鞋,中隊長討好大隊長,大隊長討好馮老師,馮老師討好大隊長媽媽,六芳給大隊長家送禮,班里的男生給中隊長送橡皮筋,送小盒子裝的茉莉味道的香豆。她想起中隊長麻花辮上的那只塑料蝴蝶,中隊長家里又是做什么的?麗花努力地想,只記起體育老師喜歡拍中隊長的屁股,體育老師應該也在這張網(wǎng)上,只有麗花,她不在這上面,她對這張網(wǎng)也了解得太少。麗花感到孤獨,也感到害怕。賣火柴的小女孩之所以會在幻覺中看見圣誕樹,是因為她想要快樂,想要朋友,麗花站起來回答馮老師。

馮老師眼睛里有些不一樣的亮光顯現(xiàn)了,那是一種欣賞、喜悅,麗花常常在馮老師的眼睛里看到,只這一次是為自己,麗花眼前有些暈眩,但她堅持住了,她知道這一刻不是馮老師一個人在看著她,也知道這一次和別次的不同,拖堂的半個小時,鴉雀無聲的教室,站起來的十多個優(yōu)等生,害怕而低著頭伏在桌上的其他同學,發(fā)怒的馮老師,這一切都為麗花的出場層層疊疊地做了鋪墊,麗花一下子升到云端去了,她突然明白了不久前學過的那首詩:高處不勝寒。麗花享受這在懸崖邊上的快感,她渴望這一刻從時間中抽離出去,就讓她永遠留在這懸崖,她看著馮老師的眼睛,上天是公平的,她想。而此時能與麗花的喜悅相較的,只有六芳的恐懼和痛苦,她預感到自己將要失去麗花,這只是最表層的結(jié)果,重要的是那些衍生出來的后果:失去在這里唯一的,來自麗花對自己的羨慕、畏懼、尊重,還不止這些,盡管這些已經(jīng)足以構(gòu)成六芳極大的痛苦,造成極嚴重的后果,足以摧毀六芳此刻的人生;還會有更多,六芳相信,還會有更多東西將要改變。

當大隊長第一次向麗花示好時,六芳給她寫了張小紙條,上面說:“麗花,人們不是真的愛你,而是愛你擁有的一切?!丙惢ㄒ恍?,把這紙條揉碎在手心里。

女人第一次跑,是在霽月村的竹林里砍了人,砍的是村長的小舅子,傷在大腿上,報信的人說有半尺寬,險些要了命根子,路肯定是不能走了。事情傳到家里,麗花的祖父當下就決定跑,麗花的父親借了書記的摩托車,穿過夜里的山路,到幾里外的雜貨店打電話給鎮(zhèn)上的工友,安排好一切,他讓麗花和祖父祖母先走,自己卻鉆進那竹林去。七八天后,麗花的父親才帶著女人來到小鎮(zhèn),這一家在縣政府門前的橋洞下重聚在一起。麗花看見父親和女人兩個都瘦脫了形,衣衫襤褸像是叫花子,臉上是山上草葉子割的一道道疤,又像唱戲的畫花了臉,麗花祖父立刻向女人的臉上啐了一口,禍害!

麗花一家在她父親工友的幫助下租了間鄰河的老屋子,這屋子比不上麗花在霽月村的家,但養(yǎng)豬養(yǎng)雞,麗花家的日子又過起來。家里的女人在柴房里關(guān)了幾天之后也安靜了,她被放出來,只允許在院子里走動,一段時間后,未出什么事故,家里對她的看管也不那么經(jīng)心,她就沿著院門外的那條路摸索,一直摸到大馬路上去。

麗花這時候剛剛上學,她和比自己小幾歲的同學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見女人兩腿岔開蹲在馬路中間,黃色的尿液像條蛇一樣從她身下蜿蜿蜒蜒爬出來,順著凹凸不平的地面打幾個漩渦,又分開幾個岔道。麗花的同學拉著她看,說:“你看,女瘋子?!?/p>

自那天起,麗花每天放學都在這條路上看見女人,女人就在這路上反反復復地走,直到看見麗花,咧開嘴笑。麗花恐懼極了,她想盡辦法躲著女人,她找各種理由甩開同學,貼著街邊的店鋪走,或者蹲下躲避女人的目光;她在家里也躲著女人,祖母讓她帶女人去田地里,她不帶,父親讓她給女人洗澡,她不洗,實在躲不過,她就用一只手蒙著臉,或者在臉上套個塑料袋,再躲不過,她就別著腦袋,用后腦勺向著女人,只為不讓女人看見她的臉;她相信這樣堅持下去,女人就不會再在人群里認出她,并且一定會忘記她,忘記她倆之間的那一點關(guān)系。

麗花挨了父親的打,因為她這樣的舉動讓她看起來也像一個瘋子。祖父祖母說是女人傳染了麗花,要趕走女人,麗花的父親不信,他認定這是麗花自己胡鬧;他把麗花綁在平日關(guān)女人的柴房,抽出一根堅韌的竹條在她眼前晃著,女人先是覺得新奇,瑟瑟縮縮跟在父親身后看,待到竹條抽在了麗花手上、臉上,麗花發(fā)出了叫聲,女人也驚恐地嚎叫起來,她叫得比麗花還要響亮,還要凄慘,那叫聲讓麗花想到霽月村的夜晚,想到霽月村大山深處的野獸。

麗花父親只好把麗花放了,那天晚上麗花和女人一起睡在柴房里,麗花看出女人很興奮,她把褥子讓給麗花,而自己則像一只狗一樣蹲在麗花的床邊,久久地看著麗花,麗花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深深映在女人的瞳仁里,麗花長久以來的堅持都落了空。麗花并不愿意睡覺,她睜著眼躺著,等待女人睡去,女人卻比麗花更加精神,始終蹲在那里,眼睛放著亮。麗花心里升起一股厭惡,她不能睡,她害怕她睡著之后,女人會挨近她身邊,像狗一樣伸出鼻子來嗅她,或者舔她,她必須警醒著,不讓這女人跟她發(fā)生任何接觸。于是四只眼睛,都像探照燈一般,在這黑夜里向?qū)Ψ缴淙?,最終還是麗花敗了,她看到女人眼睛里流露出熾熱的情意,驚覺這維持著距離的目光也是一種接觸,她已經(jīng)被這女人占盡便宜。她再也不能忍受女人對她的侵犯,坐起身抽出插在柴堆上的一把鐮刀,向女人靠過去。

女人眼睛里的滿足變了樣,她驚慌地看著麗花拿著刀逼近,在她身前停下。麗花卷起袖子,用那光亮的刀刃緊緊抵著小臂,一刀,一刀,血順著麗花的手腕流下來。女人的喉嚨里發(fā)出氣體劇烈沖撞的聲音,麗花用柴禾堵住她張大的嘴,“滾,”麗花說,“從我家里出去?!?/p>

在第二日的清晨,麗花向父親展示了手腕上的傷口,女人已經(jīng)不見。

自那一次馮老師的課后,大隊長的目光時時留意著麗花。六芳幾次看見大隊長從麗花邊上經(jīng)過,悄悄塞紙條在麗花的手里,而麗花從不當著六芳的面打開看,甚至從不跟六芳提起這些。六芳憎惡麗花擁有這樣的秘密,她原先不在乎麗花有秘密,現(xiàn)在在乎了。

“麗花,”六芳說,“大隊長鼻子上有個痣不見了,你看見沒?”

“看見了,”麗花說,“用藥水點掉了,在人民醫(yī)院里?!?/p>

“麗花,”六芳說,“體育老師又摸中隊長屁股了,你看見沒?”

“沒看見,”麗花說,“你肯定是看錯了?!?/p>

六芳對麗花的態(tài)度感到憤怒,她有恒心也有信心重新掌控麗花,麗花激起了她的斗志,使現(xiàn)在這個麗花屈服,比讓之前那個可憐兮兮的麗花崇拜她更有意義;征服現(xiàn)在這個麗花,就是間接地羞辱了大隊長、中隊長、小隊長,或許還有馮老師。六芳與同齡人相比,有著非凡的智慧,她對麗花冷淡下來,卻在暗地里跟隨著麗花,一直到她發(fā)現(xiàn)麗花最大的弱點。

“麗花,”六芳說:“曹田路有一個女瘋子,你看見沒?”

沉默了片刻,麗花說:“沒看見?!绷季o接著就說:“我看見她跟著你,她認識你,她還跟著你到你家里去?!丙惢ㄈ矶伎嚲o,咬緊了嘴唇不說話。六芳直直地盯著麗花,又接連著說:“你家住在老菜市場里面,我沒說錯吧,我媽去過那邊買菜,那里有個女瘋子,人人都知道,現(xiàn)在穿得像個尼姑,以前我也見過她,好久以前,她光著身子在街上走,全身黑漆漆,被花子搶著拉去睡覺!”麗花強忍著痛苦,劇烈地咳嗽起來,她用盡力氣在咳嗽,以至于全身都抖動起來,以至于眼睛也紅腫起來,滲出眼淚。

“你怎么了?”六芳說,又恢復了以前那冷冰冰的樣子。麗花說:“我病了?!庇终f:“那個人,是我一個遠方親戚?!丙惢ㄓX得自己并沒有說謊,又補充說:“很遠的親戚,是我媽的娘家的表親?!绷键c點頭,并不說話。麗花又說:“她有病,我們家給她一口飯吃?!绷家廊徊徽f話。麗花接著說:“你以前看到那個光著身子的人,不是她,絕對不是?!?/p>

六芳和麗花的友誼恢復了。麗花和大隊長的友誼在另一邊進行,大隊長邀請麗花去過家里之后,又在體育課上讓麗花加入了她和中隊長的小組,一起打羽毛球?!翱刹豢梢詭Я迹俊丙惢▎?。大隊長和中隊長迅速地交換了眼色,“一起玩吧!”她們撇撇嘴,說。

六芳和麗花一整節(jié)體育課都在撿球,麗花已經(jīng)感覺到,時間正在把馮老師那節(jié)課的效應沖淡,麗花的幸福在一點一滴逝去,她感到無力。

那個光著身子在街上走的黑女人,確實就是麗花家的女人。那一次女人在曹田街上出現(xiàn),距離她出走已有一年,麗花不知道她在這一年的時間里是怎么過的,吃什么,喝什么,又是怎么走回了這個鎮(zhèn)子,走到了這條街。麗花不無害怕地想,或許這女人從未離開過這地方,只是以一種不為人知的方式存在著,就在麗花身邊,監(jiān)視著麗花的一舉一動。麗花看見她的時候,正在雜貨鋪里買一包鹽,雜貨鋪的老板在遞鹽給她的時候手懸在半空中,停住了,目光膠在不遠處的馬路上。麗花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就看見了女人,一絲不掛的女人,遍體的黑色污垢就像一件貼身的皮衣一般附在她身上,為她遮擋了些羞恥,女人揚起手臂快樂地走,頭發(fā)高高地蓬起,身體的曲線一覽無遺。

麗花提著那袋鹽,不動聲色地回了家。

當天夜里,麗花拿著手電筒,尾隨父親找遍了整個小鎮(zhèn),最終在水電廠下面的出水管道里找到了她。那里蜷著幾團灰蒙蒙辨不出男女的乞丐,麗花父親一眼就認出了她,她光著身子縮成一團,一只小腿上系著條看不出顏色的破布,麗花父親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哇哇叫著,被整個提起來,又被腳下的布條絆倒,麗花和父親這才看清布條的另一端,系著她腳下熟睡著的一個男性乞丐。麗花害怕地望向父親,她希望父親不要再帶回這個女人,她相信女人不會再被什么人認出來,或許,女人不會再活多久,或許只需要等到冬天,一切問題都會解決。但是麗花的父親已經(jīng)掐住那個男性乞丐的脖子,那個男性乞丐重重咳了一聲,驚醒了,他睜開眼睛就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因為這種事在他綁著女人的夜里發(fā)生過不少;他搖晃著站起來了,一團巨大的黑影在麗花和她父親的面前升起來,他足足高出麗花父親一個頭,肩臂也寬厚一倍有余,他像一座山一樣壓下來,把麗花的父親坐在身下。麗花的父親和這男人扭打起來,麗花身后的女人尖叫起來,麗花的父親被掐住了脖子,麗花沖上去,用手電筒擊打那乞丐的頭,麗花的父親奪下發(fā)亮的手電,照著男人的眼睛敲去,男人終于捂住了臉,管道里其他的乞丐紛紛起來,一重重的黑影逆著光向麗花和她的父親移動,女人跑了,麗花的父親也翻身追出去,麗花跟在父親后面跑,幾步跑出管道,麗花驚訝地發(fā)現(xiàn),天亮了。

天亮了,女人、父親、麗花、乞丐,一切都無所遁形。

麗花的父親衣服已經(jīng)被撕破,他還是不顧一切地追著那個黑女人,麗花追著她的父親。她在哭,她知道所有人都在看她,而她此刻看起來最像是一個正常人,她穿著整齊,頭發(fā)梳得光亮,衣服上別著?;眨秊槭裁匆苣??她的父親追著那個黑女人,她又在追著什么?麗花停止了哭泣,抹一抹臉,到學校里去。

馮老師還真的注意過麗花,她喜歡兩類孩子,一類有好父母,一類有好成績,在這帶了幾年的班級里,馮老師培養(yǎng)的苗子都是這樣的人,而最讓她感到得意的,是把有好父母的孩子培養(yǎng)得有好成績,比如深得她歡心的大隊長。但是她也喜歡樹立一些別的典型,別的標桿,讓大部分的孩子有希望、有自信,比如麗花。

可惜的是,麗花就是不積極,不主動,不配合,馮老師看得出來,她自卑,但是上次答題她看馮老師那眼神,分明又是自負。馮老師不管那么多,有什么題,別人答不出來,她就叫麗花,可惜麗花接下來的表現(xiàn),十次里倒有九次讓她失望。

“坐下吧?!彼貙惢ㄕf。

這直接影響了班里同學對麗花的態(tài)度,其實大部分人都不存什么態(tài)度,他們只是把麗花忘了而已。麗花很清楚地記得,他們曾經(jīng)在麗花背后發(fā)出贊嘆,麗花曾經(jīng)讓他們那樣驚訝,那樣欣喜,可轉(zhuǎn)眼他們就把她忘了。麗花拼了命在這平靜的小水潭上激起的一個小水花,沒蕩起幾個波紋,都消逝了。大隊長也對麗花淡了,麗花看得出,聰明的大隊長在拿捏著“淡”的分寸,畢竟她在不久之前還跟麗花說“要向你學習,真心對你”,她絕不會這么快就變臉,但她的笑容里分明有不同,她不再特地找麗花,一天天跟開鞋店的小隊長好起來,即使去馮老師辦公室,也讓小隊長陪著,麗花借著去廁所的工夫,看見小隊長驕傲地等在馮老師的辦公室外面,脖子長長伸著,像只窩里有蛋的母雞。

但麗花還是在大隊長的學習小組,并且六芳也被她帶進去了。六芳不像麗花那樣低順,很快就被厭惡,這連累了麗花,六芳和大隊長暗地里較著勁,麗花需要站隊了。麗花看著大隊長,大隊長眼里出現(xiàn)久違的溫情,似乎給麗花表心跡的那張張紙條,此刻都掛在大隊長火熱的目光上。麗花又看看六芳,六芳眼睛斜斜回應,嘴角浮起一絲滿不在乎的笑,滿臉只寫著兩個字:“你敢?”

麗花把頭低下去。大隊長對她冷笑一聲,起身收拾東西走了。六芳看著大隊長的背影,也冷笑一聲,還是那句話:“狗腿子!”說完,又轉(zhuǎn)向麗花,說:“你也是狗腿子,知道嗎?”

麗花的眼前天旋地轉(zhuǎn),她覺得自己病了,借著暈眩她大著膽子站起來提了提褲子,她知道身后有一雙雙好奇的眼睛在看著她,她在這些目光的推動下走進了教學辦公室,那里有許許多多隔開的桌子,坐著許許多多的老師,他們都呆呆坐著,人偶似地一動不動。她找到馮老師,馮老師還是那張慣常的笑臉?!笆裁词??”馮老師問?!罢埣?,我病了?!丙惢C械地回答。

一切都很順利,麗花失魂落魄地走回家,她渴望此時能下一場雨,好讓雨水澆在自己身上,痛痛快快生一場病,又希望能有一輛車撞向自己,讓自己的腿受傷,好在床上躺十天半個月。她反反復復地繞著家門走,走到后門外的小河邊,走到那座石頭橋下,她脫了自己的褲子、鞋子、襪子,藏在草叢里,小心地下水去,移步到橋下,又脫了衣服,把衣服圍成一圈,綁在頭上,頂著,慢慢向水深的地方走。走到水漫過大腿的地方,麗花停住了,慢慢蹲下,摸索這河里的石頭,坐下,水恰好浮動在麗花的下巴處,麗花想起那個光著身子的黑女人,現(xiàn)在她也光著身子,但沒有人會看見她,她就靜靜地坐在這橋下,在這春日黃昏,在這冰涼徹骨的河水里,想著自己的心事。

等到麗花回家的時候,衣服都是干燥的,但全身每一處的皮膚都火燙,沒人知道麗花怎么得的急病,但她總算是如愿地病了。

麗花在霽月村生活了八年,在曹犁縣生活了三年,她去過最遠的地方是龍?zhí)妒?,龍?zhí)妒欣镒畲蟮能囌窘凶鳊垑诬囌尽?/p>

霽月村的日子是寧靜的,霽月村的日子是孤單的,如果麗花家有人想吃一個包子,得在天將明未明的時候起床,走一個多鐘頭的路,到隔壁的鎮(zhèn)上去買,好在麗花家沒有人吃包子,也省去這許多麻煩。麗花家養(yǎng)雞,麗花家的雞生蛋,麗花家養(yǎng)豬,麗花家的豬下崽,這些也都跟家里的人沒什么關(guān)系;蛋得等到集齊了個數(shù),豬得等到長夠了斤兩,都由麗花和父親一起,在天將明未明的時候,走一個多鐘頭的路,帶到隔壁鎮(zhèn)上的早市去,賣一個好價錢。一年里頭,只有那么幾次,麗花是挎著籃子去的,她在早市上,看到自家的蛋,自家的豬,那都是麗花挖空心思、做好記號的,麗花搜尋著它們的蹤影。

日復一日,霽月村的時間在緩慢重復,麗花所有的樂趣,只是聽故事。霽月村里除了山,只是故事多,村里老人都喜歡講故事,講的故事多半是山神鬼怪,或是日本兵殺人,麗花不愛聽這些,麗花喜歡聽不那么遙遠的,腦子里能想見的事情,比如誰家的女人在油菜花地里看見豎起來一人高的大蛇,誰捉回來的小貓頭鷹被自家的貓當孩子養(yǎng)了,誰家的豬跑出去跟山里的野豬配了,這些事情都有意思,但要說麗花最感興趣的,還是聽村東邊那戶養(yǎng)熊的人說熊的事情。那戶人家從最南邊弄了只小豬一般大的黑熊養(yǎng)著,養(yǎng)了半年,剩下的一年半?yún)s都在想辦法丟了它。他們用摩托車載著它到二十里外的林子里去,黑熊走了半夜就回來敲門。他們又給它蒙住眼睛,用貨車帶到百里外去,過三五天,它又回來。最后,這戶人家?guī)缀跏莾A盡家產(chǎn),把黑熊裝上火車,送到隔了幾個省的原始森林里去,那時候,黑熊總算不再回來。那戶人家就此過上安寧的日子,只是后來逢人就要說:“送走一只熊瞎子,真難?!?

麗花帶女人去龍壩車站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時間,因為女人的配合,麗花的計劃實施起來很順利。那天麗花的父親不在,麗花天不亮便起床,燒起大鍋熱水,提到女人的柴房去,給女人洗澡。女人從未用熱水洗過澡,一開始便嚇得嗷嗷直叫,麗花自己伸手在水里撥弄,女人才安靜了,不一會兒就在迷霧般的水蒸氣中高興起來,麗花又用了香皂、洗發(fā)劑,給女人仔仔細細洗了身子、頭發(fā),女人溫順地配合著,直到麗花請她從木盆里出來,擦干,給她換上她最好的一件衣服,大紅色的羊毛衫,真正的羊毛衫,是麗花的父親在麗花出生那年買給女人的,一直沒穿。女人欣喜地穿上,麗花又給她一只黑色的人造革皮包,那是麗花用一整年存下的錢買的。包里還有一個塑料發(fā)卡,一支小小的口紅,麗花把它們也拿出來,細細盤起女人的頭發(fā),發(fā)卡給女人小心翼翼別上,口紅均勻涂上,像是在打扮一個新嫁娘。做完這些,麗花在女人面前舉起一面小鏡子,女人愣愣看著,突然笑了,笑得好看,笑得無比正常,這讓麗花嚇了一跳,恍惚中思想錯亂,分不清那個排水管道中的黑女人和眼前這個女人,哪一個是她原本的樣子。

麗花帶女人去曹犁縣的火車站,拉著女人在售票窗口前邊站著,學著小隊長甜脆的聲音喊:“阿姨,我?guī)蛬寢屬I張票?!边@舉動惹得后面帶著孩子的父親母親注目,他們?nèi)滩蛔∮柍庾约旱暮⒆樱骸翱辞懊娴男〗憬愣喽?!?/p>

去龍壩市的一路,麗花都緊緊拉著女人的手,從小到大,她從未這樣做過。她和女人的手握得那樣緊,以至于兩只手都出了汗,汗水從指縫中滲出,一滴一滴落在地上,麗花感到手很滑,她想抽出手來擦擦汗,只輕輕動了一下,女人的手卻用力抓緊了。麗花看向女人,女人好像并不在意,只是死死盯著窗外的景物癡看,麗花任由女人抓著,任汗水滴著,也抓緊了女人的手,也隨女人看向了窗外,窗外是一片飛馳的綠色,她在這景物中感到舒適和喜悅,她想起物理老師在課上說過的話,物體的速度越接近光速,時間就會越慢。她不知道光速是什么,但她幻想這火車再快一些,再快一些,她和女人或許就能夠飛出時間去。

麗花曾經(jīng)聽父親和祖父祖母說過,龍壩市是整個省里最亂的地方,龍壩車站又是龍壩市里最亂的,那里連通南北,什么人到什么地方都要在這里停一停、轉(zhuǎn)一轉(zhuǎn),人販子、毒販子、偷搶騙的東西,在龍壩市這里最多。麗花想象女人的命運,或許女人留在龍壩車站,不久就會被什么人帶回那個叫他貢、或者達貢的地方,在那里女人會遇見生養(yǎng)她的父母,她的父母或許是正常人。

麗花在車站旁的小店里買了兩根玉米、四個包子,拉著女人找到最近的一個橋洞,麗花讓女人坐在那里,把玉米和包子放在女人懷里。女人眼睛一亮,抓起玉米啃了兩口,又突然止住,把它們推還給麗花,麗花再一次把它們放在女人的懷里,用一件舊的藏藍色棉服給女人蓋上,然后伸手進去,再一次握緊了女人的手。

“媽媽再見。”她說。

麗花在床上躺著,沒有想到出路之前,她不愿意自己的病好,不愿意吃藥,她甚至不敢吃飯,不敢喝水,她害怕自己的身體太過健康,太過強壯,留不住這小小的病毒。每天清晨醒來,麗花深吸一口氣,只要感到呼吸通暢,身體不那么熱,腦袋也不那么疼,她就驚惶失措,摳著自己的喉嚨,踮著腳尖跑到茅房,把吃下去的東西偷偷吐掉,又縮進被子里。沒有人發(fā)現(xiàn)她這么做,除了女人。

女人還是只會大喊大叫,麗花的病一天一天沉重起來,麗花在這伴隨著疼痛的昏沉中找到一種自由,她每天都在鍛煉自己的忍耐力,她清楚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狀況與前一天的差別,那種差別有時候細微,有時候嚴重,無論如何麗花都能很快找到忍受它的方法,她時刻預備著,竟?jié)u漸讓痛苦成為了習慣。

麗花曾經(jīng)聽霽月村的老人說,人在接近死亡的時候會迅速回憶起自己的一生,小時候的事,剛出生時候的事情,甚至是自己平時都不知道,不曾注意到的事情,都會在臨死前記起來,快要死的人把這些事情都過一遍,然后就看見早已死去的人,那些對這人好的,或者仇恨他的人,這個時候都會出現(xiàn)。麗花等待著,她的生命中還未接觸過死亡,她并不期待自己能看見什么人,但她期待自己能回憶起一些事,那些剛出生時候的事,那些幼小的時候,連自己都不知道的一些事,那里面或許會有些輝煌的東西,有些燦爛的,令人快樂的事情,讓麗花在走向另一個世界的時候,覺得高興,覺得安心。就好像賣火柴的小女孩,被愛她的祖母接走,去那個有火雞有圣誕樹的地方一樣。

麗花等待著,比這些先一步到來的是六芳,還有六芳帶來的馮老師,這比死亡更讓麗花恐懼。麗花的父親還在上工,麗花的祖父祖母還在地里,麗花掙扎著爬起來,想要把女人鎖進柴房,但她的腿一觸地便軟了下去,麗花無力地癱倒,不知所措。六芳的腳步近了,馮老師的腳步近了,麗花此刻恨極了六芳,這可怕的六芳,麗花恨不能讓女人將她掐死,眼前卻閃出送走女人的那些天。

女人失蹤的后一天,麗花的父親搜遍整個曹犁縣無果,隨即踏上了尋找之路,他背著巨大的行李,拎著一捆被褥,帶走了家里一半的積蓄,留下話說,“哪怕她走到天邊?!辈活欫惢ㄗ娓改傅膭褡?,他去了整整二十一天,徒步走遍每一個鄰近的縣、村、鎮(zhèn),甚至冒險回到了霽月村,什么都沒有找到。他帶著絕望的心情踏上了龍壩市的火車,決心找遍最南和最北邊,卻在車站擁擠的人流中看見了女人,他看見女人腰上系著破棉襖,卻梳著整齊的盤發(fā),穿著艷紅的羊毛衫,緊緊握著一只黑色小皮包,跑著步,急急地向過往的火車里看,一個窗一個窗地看。他幾乎不能相信這就是女人,他扒開人群沖下去,直沖到女人面前,“你還跑哇!”他流著淚叫喊著,揪著女人的頭發(fā),拳頭掄起來,重重地打在女人的身上。

二十一天還是太短,麗花不明白,女人一直在原地沒有走,她沒有離開龍壩車站,她怎樣在這個龍蛇混雜的地方堅持了二十一天,并且最讓人吃驚的是,在父親找到女人時,女人依然保持著好好的盤發(fā),穿著干凈的羊毛衫,拿著嶄新的皮包。麗花一直在思索,思索之后她感到害怕,她害怕女人有記憶,她害怕女人盯著她看,害怕女人對她好,害怕女人沒有瘋。

六芳的腳步踏過了門檻,馮老師的高跟鞋跨過了門檻,她們的腳步激起了麗花家客廳里厚厚的塵土,麗花倒在地上,驚懼地凝視著對面的房門,六芳站定了,馮老師站定了,六芳喊叫了,她叫麗花的名字,馮老師說話了,她對著空無一物的屋子詢問:“有人嗎?”對面的房門打開了,麗花看見女人緩步走出來,臉上帶著緊張的笑,身上換了那件紅色的羊毛衫,已經(jīng)長到耳邊的頭發(fā)上好好地別著一個發(fā)卡。

麗花再一次感到強烈的暈眩,這暈眩伴隨著劇烈的疼痛,疼痛使麗花保持著一陣一陣的清醒,她半邊臉撲在塵土里,看見馮老師和女人坐下了,六芳坐下了,馮老師在說話,六芳也時不時地說話,女人也在說話?不,麗花聽不見任何聲音,她睜大眼睛看女人的嘴唇,女人的嘴緊閉著,但一直在笑。麗花的鼻子牽連著眼睛一陣酸痛,眼淚和鼻涕一起順著嘴角流下來,麗花忍住想要咳嗽的欲望,一直大睜著血紅的雙眼看著女人,她腦子里嗡嗡不止,她努力想要捕捉到一點聲音,都是徒勞。麗花最終看見馮老師起身要走,六芳跟了出去,女人也跟了出去。麗花努力地用手支起半個身體,艱難地向房門爬動,像蠕蟲一般在身后的灰塵里留下一條長印。

麗花看見馮老師在走出院子的小籬笆門的時候又回了一次頭,六芳也跟著回了頭,她們嘴巴沒有動,但似乎在笑,麗花拼命看向女人的臉,女人背對著她,她什么都看不見,卻忽然聽見輕輕的一聲“慢走”,在黑夜里飄動起來。

不是嚎叫,不是哭喊,那一聲無比清晰的“慢走”,是女人的聲音,還是麗花的幻覺?麗花分不清楚。

霽月村的月光傾瀉在廣闊的田地上,在好些年前,麗花跟著其他的小孩一起向河邊洗菜的女人丟小石頭,這是霽月村里女人的命運,更是麗花家女人的命運。麗花家的女人與別家不同,故應享用更多孩子的石頭。麗花發(fā)現(xiàn)女人只要是蹲著,就一定會撒尿,女人無論是在家里洗碗,還是在河邊洗衣服洗菜,洗著洗著,褲子就全濕透,站起來便是一股難聞的騷氣。麗花把這發(fā)現(xiàn)報告出去,散播在孩子們中間,女人成了孩子們的玩笑,麗花做了孩子們的功臣,孩子們跟在女人后面,追打嘲笑,麗花總是跑在前面,麗花笑得最大聲,撿的石塊也最大,好像這樣做就可以撇清跟女人的關(guān)系,可到了最后,麗花還是被取笑,被大一些的男孩子們扒了褲子,檢查上面是否也有尿液。麗花的褲子是干燥的,潔凈的,男孩們把麗花的褲子鋪在地上,輪流撒了尿,讓麗花穿上它回家去。在麗花的記憶里,她無數(shù)次穿著浸透男孩們尿液的褲子,邁著大大的八字步,一步一步走在霽月村的月光下,走在回家的路途中,去和她家的女人一起領受父親的巴掌。

細碎的記憶在麗花的腦袋里流淌,她看見幼小的自己把蒼耳縫進女人的褲子,看見女人蹲下身子時似哭似笑地咧著嘴;她看見女人干活回家之后,帶著褲子上斑斑血跡,坐在桌邊囫圇吞下她拌在米飯里的蜒蚰;她看見女人的被子在炎熱的夏天里爬滿蒼蠅,直到父親在發(fā)臭的棉花里扯出一條腐爛的小蛇……她閉上眼睛不愿意看。

麗花的病一天一天好起來,她回到學校,大家都已經(jīng)知道她的母親就是那個曾經(jīng)光著身子在曹犁縣里走,大白天在馬路中間撒尿的人,那些散亂在人群中的目光又重新聚攏起來,迅速地追上她,集中在她身上,麗花恍惚中覺得自己的褲子又濕了,她的腿小心翼翼地躲避著那些不潔的尿液,緩慢地邁起了八字步。但是當她走進教室,迎接她的是掌聲,是馮老師,是大隊長。

女人那天的表現(xiàn)非常好,如果不是最后馮老師起身要走的時候,看見女人濕答答的褲子,聞到那褲子上濃郁的尿騷氣,她幾乎就以為女人是個正常的、不愛說話的鄉(xiāng)下女人。馮老師看著那下滴的尿液,在一瞬間讀懂了女人微笑中的一切,她配合著女人一路走到院門口,回過頭來跟女人揮手再見,她看見女人喜悅的神色,女人甚至微微張了嘴,說出一句“慢走”。

“這就是母愛的偉大,”馮老師說,“一個神智不清的可憐婦女,是怎樣為了自己的女兒,在陌生人面前竭力地扮演出正常人的樣子。”班里的同學都被馮老師叫起來,談一談自己的感想,他們中間有一半人說到自己的父母對自己的漠不關(guān)心,最后哽咽起來,哭著說:“羨慕麗花有這樣偉大的母愛。”

大隊長又開始寫紙條給麗花了,馮老師把這一周的周記題目定為“母愛”,大隊長想要采訪麗花,從麗花那里獲得更多關(guān)于她母親的信息。馮老師把麗花的事情上報學校,為麗花減免了部分學費,還募集到一些捐款。六芳也寫了紙條給麗花,上面寫著:“吃水不忘挖井人?!逼綍r不怎么在意麗花的中隊長和小隊長也買了彩紙,折了星星送給她,贊美她的堅強。

麗花一張紙條也沒有回,她已經(jīng)沒有什么好失去了。在旁人的目光下生活了半個多月,麗花在一個溫暖的午后走上了黑土路邊的小石橋,在橋的中心一躍而起,以一個輕巧的姿勢跳進了小河里。

麗花屏住呼吸,在清涼的河水中緩緩沉沒,她大睜著眼睛看見蕩漾的天空,格外的藍,天空中的云,格外的白,格外的大,它們一起在麗花的身邊輕快地流動著,閃著光。麗花欣賞地看著這一切,直到河流的上方晃動起另一個人影,那個人影在遠處迅速晃動,又被水波隔斷,在麗花的眼中分出四五條細長的影子。麗花冒出水面看著它,它像是一只碩大的母蜘蛛,焦慮慌張地在石橋上爬動。麗花覺得有趣,她又沉入水里看著它。蜘蛛在麗花的眼前迅速變大,在不遠的地方激起巨大的水花,它也掉落下來了。麗花身邊的水重重地晃蕩起來,腥咸的河水從麗花的嘴里、鼻子里灌進去,麗花需要呼吸,她像魚一樣靈巧地翻了個身,浮到水面上大吸一口氣。在麗花身后的水里,一只巨大的黑色蜘蛛漂浮著,滑動著它細長的雙腿向她追來。麗花揮舞起雙臂,推開一陣陣水花,奮力地向前游去,她知道前面的河流還有很長很長,她要沿著曹犁縣的這條小河一直向前游去,游過霽月村,游過他貢,游過龍壩市,一直游到大海。

“媽媽再見。”麗花說,一串細小的泡沫漂浮著,環(huán)繞著麗花,她并不向身后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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