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沈從文的短篇小說《菜園》屬于另類的革命題材小說。雖然它不像《邊城》那樣引起人們的廣泛關注,但在現(xiàn)實的語境下學人圈子里解讀不斷。本文欲從文中的“白菜”和“菊花”的意象分析入手探討《菜園》的思想意蘊,即作者的寫作立場和革命態(tài)度。
關鍵詞:沈從文 《菜園》 意象 革命
《菜》創(chuàng)作于1929年夏,發(fā)表在當年的《小說月報》二十卷十號,1936年11月收入短篇小說集《新與舊》,是沈從文小說創(chuàng)作走向成熟的一個標志。美國漢學家金介甫在《沈從文傳》的第六章《城里人:面對青春與死亡》里這樣寫到:“他的小說作品也有一些對政府持尖銳異議的地方,沈從文不主張文學要回避政治主題,而是主張作家不要忽視‘作品所以成為好作品的理由”。(1)短篇小說《菜園》正是這樣一篇關注時局發(fā)展的同時又不忽視小說藝術創(chuàng)作本身的范例。該小說頗為精巧的地方在于“白菜”和“菊花”兩個意象的成功運用,這兩個意象隱喻了小說中母子兩代人的生活夢想,且隨著時代的變遷和家庭的浮沉兩個夢想此消彼長,直至幻滅。小說結局的悲劇處理自有對亂世中掙扎無奈的生命的關照,也從生命悲劇的反面寄托了作者的人道立場和對清明世界的呼喚。
《菜》敘寫了玉家母子兩代人的生活夢想:玉太太的田園夢和玉少琛的讀書夢。玉太太靠種植大白菜使全家渡過難關,不僅養(yǎng)大了兒子,也使家境漸漸步入小康;兒子少琛赴京求學,三年后攜未婚妻回鄉(xiāng)省親,不幸以共黨罪被當局處死。亡兒的三年服喪期滿,心灰意懶的玉太太也自縊身亡,隨兒子、兒媳而去。母子二人的生命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大挫折,田園夢和讀書夢接連隨風飄散,個中的社會因素無法不成為人們質疑和反思的問題。下面分別從“白菜”和“菊花”意象的分析入手追尋作者的思考。
1.白菜:玉太太的田園夢。據(jù)說玉家的祖上是由北京城后補來到小城的,顯然是一個仕宦家庭。辛亥爆發(fā),清帝退位,旗人紛紛改頭換面,流落四處,從而失去了鐵桿莊稼漢的悠哉生活。文中玉太太的丈夫死因不明,“在兒子印象中只記得父親是一個手持京八寸人物”(2),這說明玉家那時已落魄,玉太太早早擔起了全家的生活重擔??梢娪窦乙苍庥隽似烊说墓餐\,幸存下來實屬不易。常理上講,有生活故事的人有意無意總是回避和隱藏那些不幸的家族記憶,因為講一次等于揭一次舊傷疤。所幸的是玉家祖上來小城時順便帶來了北京的白菜種子,最初只是為了院子里播種好自家食用,誰知家道中落竟派上了大用場。因為北京的大白菜個個帶卷芯,深受小城人的喜歡。玉太太帶著幾個雇工精心侍弄二十畝的白菜地,捎帶也種植其他蔬菜。十年下來,玉家收入頗豐,一躍成為當?shù)匦】祽?。盡管不入新興士紳們的眼,但在小城百姓心目中卻占有一席之地。
少琛是玉家的獨苗苗,年方二十一,知書識禮,白面書生的樣子。他既是玉太太的精神寄托,也是玉家的希望。兒子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出入玉家的媒婆也不少,也許緣分不到,花開花落,卻不見結果。這不能不成為玉太太的一塊心病。兒子二十二歲生日那一天,母子對酌,看著窗外的飄雪,玉太太不免聯(lián)想起北京的雪,她再一次把思緒回籠到兒子身上。“……我今年五十,人也老了,總算把你養(yǎng)成人,玉家不至于絕了香火。”(3)可兒子的婚娶依然無著落,做母親的責任和義務無法盡到頭。當兒子提出要赴京求學時,玉太太心有余悸,“我們這人家還讀什么書?世界天天變,我真怕?!保?)從中可知,玉太太一家原是書香世家,為官一方的,辛亥之變不幸淪落為菜農(nóng)。但深明大義的玉太太還是允諾了兒子赴京求學的要求,或許在她的潛意識中也以為玉家原本該是書香之家,兒子應該有屬于自己的生活,不該止步于菜農(nóng)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兒子走后,玉太太帶著雇工依舊忙她的菜園,每月寄六十塊錢給兒子做生活費,“同時寫信總在告給身體保重以外,順便問問有沒有那種合意的女子可以訂婚”。(5)好似在叮囑兒子讀書別忘了終身大事,其實還是傳宗接代,血脈相傳的問題。閑暇的時候,玉太太讀一讀兒子從北京寄來的書刊,以此了解外邊的世界。在外三年的兒子來信說暑假要回鄉(xiāng)小住,“來信還只是四月,從四月起作母親的就在家中為兒子準備了一切”。(6)兒子的回來不僅僅意味著母子團聚,而是兩代人夢想的疊加,即玉太太的田園夢擁抱兒子的讀書夢!
2.菊花:玉少琛的讀書夢。作為仕宦人家子弟的玉琛家教良好,知書達理,又不脫離菜園勞動。但他有年輕人的想法,不甘于日復一日的菜園勞作,總想見識一下外邊的世界。這與玉太太希望他早日完婚給她抱孫子的愿望多有出入。二十二歲生日的那一天,少琛跟母親坦露積年已久的暗藏夙愿:“我想讀點書”。(7)對于民國反正,天下大變,玉家變故,少琛知之甚少,因為他當時年幼。人的閱歷存在正反兩方面的功用,對于沒有多少慘痛記憶的少琛來講,種菜還是讀書的念頭潛滋暗長,祖上生活過的京城和那里的大學生活時時吸引著他,誘惑著他。某種意義上,祖上的書香基因成為幕后推手,現(xiàn)實的可能性是母親的菜園能夠提供物質保障,推波助燃,而且猶豫不決的母親大人還是深明大義地答應了他的要求。
少琛一去三年,就讀于天下第一的北京大學,一時名滿小城,頗滿足了玉太太的精神虛榮。他告知母親暑假要回家小住,等回來時還給母親帶來了一個更意想不到的“禮物”——漂漂亮亮的新媳婦,玉家可謂喜上加喜,心想事成。玉家的喜訊不脛而走,小城士紳的子弟慕名來訪不說,地方教育局還邀請兩位新人參加集會。新媳婦喜歡菊花,于是玉太太張羅顧工留出一塊兒空地,選優(yōu)良菊花種栽上。誰知,縣上來人叫兩位新人去說事,結果一夜未歸。第二天,少琛和新媳婦陳尸教場,同死的還有其他三個人。第三天告示上講少琛是共產(chǎn)黨。
玉家遭了災禍,可菜園里的白菜依然長勢良好,兒子、新媳婦栽下的菊花也是開得生機勃勃,甚至于地方的紳士、新貴強借此地作宴客。兒子、新媳婦走后,玉太太落落寡歡地又生活了三年,或許是守喪意義上的三年。兒子生日的那一天,玉太太散盡家產(chǎn),自縊身亡。自此,玉家菜園改為玉家花園。隨著兒子的死去,讀書夢煙消云散不說,玉太太的田園夢也變得難以為繼。玉太太歡喜了一場,卻令她擔心的歷史一幕再一次重演,說明在中國動蕩的悲劇時代還在持續(xù)。少琛北上讀書的三年正是北伐革命如火如荼之際,國民黨為了獨霸勝利果實毅然向并肩戰(zhàn)斗的共產(chǎn)黨舉起屠刀,白色恐怖一時甚囂塵上,籠罩全國。
《菜》的白菜意象為我們勾畫了一幅祥和的田園風景圖——耕讀傳家、兒孫滿堂。當然玉太太的人生選擇多有家國變故之因,仕宦不成,退守田園,當時是一種無奈之舉。玉少琛的讀書夢是在母親大人的田園夢的基礎上的再出發(fā),重續(xù)祖上的書香之風,盡管科舉制度早已被取締,讀書成才依然是青年學子的夢想。知書識禮的玉太太彰顯了女子剛強的一面,一邊經(jīng)營菜園一邊養(yǎng)育兒子,她的田園夢近在咫尺的時候,因兒子、新媳婦的遇害進退失據(jù),失卻了最后的精神家園,終在抑郁寡歡中了卻生命。少琛的讀書夢中途夭折,其中寄寓了作者無盡的現(xiàn)實思考。當年的沈從文也是為了追求光明的世界,毅然離開污濁的湘西北上。在他的一生中看到太多的權力濫用和無辜生命的涂炭,但殺來殺去國家依舊動蕩不安,民不聊生、水深火熱。在發(fā)表《菜園》后的1932年,他還經(jīng)歷了最好的朋友左聯(lián)五烈士之一的胡也頻遭國民黨憲兵槍殺的慘劇。盡管遠離政治斗爭漩渦的沈從文面對現(xiàn)實中的一幕幕悲劇恐難無動于衷,無獨有偶,也是在1932年,沈從文就表達過如下的言論:“中國不能打仗,戰(zhàn)爭不是挽救中國的一條路。中國只有兩條生路,一條是造成秩序,想富國強種的辦法,一條不要舊的制度,重新改造?!保?)施蟄存說:“其實從文不是政治上的反革命,而是思想上的不革命。他不相信任何主義的革命能解決中國的問題。歸根結底,恐怕他還是受了胡適改良主義的影響。”(9)但這畢竟是一個憂國憂民的文人作家的獨立思考和肺腑之言,我們無權苛責一個自由主義立場的沈從文高屋建瓴,能夠預測中國的未來。沈從文的思考有一點是與當下的現(xiàn)實不謀而合,中國的發(fā)展離不開和平安定的國際國內(nèi)環(huán)境。這或許是《菜》留給我們的最大啟示。
參考文獻
(1)金介甫(美國):《沈從文傳》(符家欽譯),時事出版社1990年第一版。
(2)沈從文:《沈從文選集》(第二卷),四川人名出版社1983年5月第一版,第210頁。
(3)同上
(4)沈從文:《沈從文選集》(第二卷),四川人名出版社1983年5月第一版,第211頁。
(5)沈從文:《沈從文選集》(第二卷),四川人名出版社1983年5月第一版,第213頁。
(6)同上
(7)同(4)
(8)羅宗宇:《沈從文思想研究》,湖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75頁。
(9)施蟄存:《滇云浦雨話從文》,《沈從文評說八十年》,中國華僑出版社2004版,第35頁。
(作者介紹:洪永春,吉林通化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韓國外國語大學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