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業(yè)紅
(東北師范大學,吉林 長春130024;遼寧師范大學,遼寧 大連116029)
儒家文化是春秋末期由魯國人孔子創(chuàng)立的,它承繼和概括了中華的遠古文明,強調國家的集團維護以及個人的修身存養(yǎng),在此基礎上形成的一個完備的思想體系。孔子學說的核心,歸根結底是一個“仁”字,中心思想是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等。它以強有力的政治理想和道德準則成為中華傳統(tǒng)民族價值觀的主流,在道德信念和家庭倫理等方面起著主導的決定性作用。儒家思想發(fā)源自中國,在中國文化史上占有及其重要的地位。無論是作為思想統(tǒng)治的工具,還是封建文化的載體,儒家經(jīng)典都涵養(yǎng)并豐富了巨大的民族文化。而且其所涵蓋的范圍也遠超中國境內,在漫長的歷史發(fā)展進程中,對東亞國家的各個領域以及近代化進程都產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形成了以中國為中心、日韓越等東亞諸國受其光芒輻射的一大文化圈,對那里的政治、思想、文化等都產生了重要影響,成為文明或者文化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日韓越等東亞國家均是因接觸到先進的中國文化而立國,并在文化往來中逐漸開化。作為經(jīng)過長時期的錘煉而形成的精純、嚴謹?shù)乃枷肜碚撓到y(tǒng),如同在中國具有歷史沿革一樣,中國儒家傳統(tǒng)文化在傳至周邊國家時,也經(jīng)歷了一系列的演變過程。
據(jù)史書記載,朝鮮可以算作是最早接受儒家思想的東亞國家。早在遠古時期,就有為數(shù)眾多的來自中國東北的少數(shù)民族前往朝鮮開創(chuàng)生活。據(jù)《史記》記載,在殷商末年,箕子“走之朝鮮,建立東方君子國”,稱為“古朝鮮”。韓國學者張志淵肯定箕子東來說,也認為韓國對儒學的接觸始于當時。[1]P6
從傳播的具體內容及社會地位來看,朝鮮半島對儒家思想的吸納可以分為兩個層次,一是朝鮮王朝之前的以漢唐儒學為主,此時的儒學尚不具備主導意識形態(tài)的地位;一是朝鮮王朝時期的以程朱理學為主。儒家思想在朝鮮半島上占有不可動搖的統(tǒng)治地位,其影響力也要遠遠超過前者。
從4世紀初,處于三國鼎立局面的半島國家——高句麗和百濟便先后設立“太學”,作為傳授儒學的最高教育機構,教授“四書五經(jīng)”等儒學經(jīng)典。相對于高句麗和百濟,興起較晚的新羅國在接受儒學上也較為落后。676年,新羅國統(tǒng)一了朝鮮半島,此時的半島在學習吸納儒學上更是不遺余力,設立太學,建設太廟,設置博士及助教等文職來傳授《論語》、《尚書》、《禮記》等儒學經(jīng)典,并且具有其獨特的發(fā)展模式。新羅還派出貴族子弟遠赴唐朝學習儒學,“往遣子弟于唐,請入國學”,進一步掀起了儒學學習的熱潮。而以薛聰、崔致遠為首的本土儒學大家的出現(xiàn)也是在這一時期,他們深諳儒家文化,為儒學文化的傳播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公元10世紀初,新羅滅亡,朝鮮半島進入高麗王朝時代。此時的佛教雖然作為國教在官方的庇護下得到了發(fā)展,但在選拔官吏等國家政治的展開上依然需要依賴儒教。設“書學博士”、“始制科舉”、設國子監(jiān)等等來自國家層面的積極措施令儒學一時間大盛,正統(tǒng)地位得以確立。
朱子學于高麗末期傳入并快速傳播開來。1392年,高麗大將軍李成桂建立李氏王朝,定國號為朝鮮,定都漢陽,史稱朝鮮王朝。在朝鮮王朝的建立過程中,“排佛崇儒”思想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因此,朱子學在排除佛教的勢力影響后獲取了“國學”的地位,并且在到19世紀初的超千年的歷史中,儒家文化道德成為朝鮮哲學的核心和立國教民之本。
中國儒家經(jīng)典最初乃是經(jīng)由朝鮮傳入日本。成書于720年的《日本書紀》是日本歷史上第一部正史,其中曾有這樣的記載,日本應神天皇15年(公元284年)8月,朝鮮半島的百濟國王派遣能讀中國經(jīng)典的使者阿直歧前往日本。翌年,五經(jīng)博士王仁更給日本帶來了《論語》10卷和《千字文》1卷,自此,儒學傳入了日本并逐漸得到日本貴族階層的重視。
7世紀初,作為中國文化仰慕者的圣德太子在執(zhí)政期間親自制定《十七條憲法》,全面吸收中國的儒學思想并付諸于社會改革實踐。其中最具影響力的是603年頒布的《冠位十二階》,即以“德、仁、禮、信、義、智”的儒家道德條目來表示身份的高下,并且其中多采用中國經(jīng)傳中的語句,如“以和為貴”、“上下和睦”、“懲惡而勸善”等,其要旨都在于以儒家理想為準繩來安民以及行清明之政。只是作為大化改新先聲的圣德太子改革因為具有不徹底性而最終偃旗息鼓,儒家思想中的“尊君仁民”理想也沒有在現(xiàn)實政治中得以實現(xiàn),而最終使儒學的傳入走向了文字教育的狹窄方向。
圣德太子的政治理想在40 多年之后的“大化革新”中才得以變?yōu)樯鐣F(xiàn)實。大化革新是日本歷史上的一次重大變革運動,標志著日本由此進入封建社會。作為大化革新的主要推動者中臣鐮足和中大兄皇子都深受中國封建思想和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的影響。他們根據(jù)中國儒學的政治理念和唐朝的范例來實行各項改革。701年制定的《大寶律令》中的“學令”是針對儒學教育特別設定的章節(jié),規(guī)定在中央及地方分別設立太學和國學來傳授以《論語》和《孝經(jīng)》為主的儒家經(jīng)典。在統(tǒng)治階級的積極推動下,儒學不再囿于貴族等上層社會,開始普及到社會的各個階層。
南北朝時期,程朱理學通過日本的僧侶直接從中國傳入日本,并且得到了統(tǒng)治階級的重視,逐漸深入宮廷。只是由于當時的佛教還具有一定的影響力,所以儒學并未獲得主導地位。到了17世紀的江戶時期,朱子學逐漸擺脫了相對于佛教禪宗的從屬地位,獲取了獨立的發(fā)展,并最終進入全盛時期。出身相國寺的僧人藤原惺窩的脫佛入儒事件是日本朱子學走向獨立的重要標志,這一事件“反映了中世佛教文化向近世以儒學為宗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和學術思想的轉變趨向?!盵2]
朱子學獲得幕府的尊崇并能在江戶時期得以迅速發(fā)展是與當時的國家形勢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的。1192年開設的鐮倉幕府是武士階級執(zhí)掌政權的開始,在經(jīng)歷了“公武兩重政權”的時期,以及群雄蜂起的戰(zhàn)國時期之后,德川幕府最終力挫群雄,實現(xiàn)了日本的統(tǒng)一。在解釋其政權正當性時,德川幕府采用了儒學的天道觀。德川幕府的創(chuàng)業(yè)功臣本多正信在《本佐錄》中認為,德川家康能夠奪取天下并非借由武力,而是“天”所選擇的“可治天下的有器量的人”,是“天”讓德川家康成為“日本的主人”的。[3]P303而大一統(tǒng)局面的開創(chuàng)僅靠儒學的天命觀是不夠的,還需要建立高度集權的統(tǒng)治秩序,這也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學一元政倫理秩序提供了體制基礎,由此,朱子學進入了更為廣闊的發(fā)展空間。
儒家思想在越南的傳播大致可以劃分為兩個時期,即北屬時期和獨立時期。所謂的“北屬時期”是指自公元前2世紀起,越南作為中國郡縣之一被中國的封建勢力所統(tǒng)治,一直到968年丁部領建立獨立的封建王國為止的時期。此時的越南尚處于刀耕火種的原始落后狀態(tài)。以漢字為載體的儒家思想以及生產技術的傳入為越南的文明開化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越南的生產力水平和社會形態(tài)有了質的飛越,迅速脫離氏族社會而進入到封建社會。而在這一時期,儒學在越南的傳播也從簡單的理念精神傳播發(fā)展到了形成從思想到形式都非常完備的傳播體系。而在此傳播體系建立的過程中,越南人士燮可算是功不可沒的歷史人物之一。
公元10世紀,越南擺脫中國的統(tǒng)治獲取獨立自主的地位。據(jù)《越南通史》記載:“吳權設官職,制朝儀,定服色,并整頓國內政治欲為長久之業(yè)?!睘榱遂柟套约旱慕y(tǒng)治地位,強化中央集權,歷代越南王朝都沿襲中國制度,將儒學提升到“國教”、“國學”的地位,以儒家思想作為治國安邦的重要思想依據(jù)和精神支柱。在民間教育層面,設立學校,開科取士,將四書五經(jīng)列為主要考試內容。
1226年,越南發(fā)生朝代更迭,陳朝建立,但對儒家理念的一貫秉承并沒有因此而發(fā)生任何改變,反而有不斷強化之勢。在陳朝,科舉考試更得以重視,在人才錄用上完全效仿宋朝的評定方法。并創(chuàng)建國子院,重修國子監(jiān)。1251年,陳太宗親自撰寫銘文,希望其子孫能夠“忠孝和遜,溫良恭儉”??梢钥闯?,此時的儒教思想已經(jīng)真正滲入到越南人民的血液中,而非僅僅的一項政令。
到了最后的黎朝和阮朝,在獎勵儒學方面更是不遺余力,頒布了許多以普通百姓為對象的儒學教化讀本。黎玄宗時的《教民四十七條》的主要內容基本都是對禮義忠信、和睦勤勞的勸導。并且為了儒家思想的推廣及穩(wěn)固,越南皇帝們對佛教、道教等宗教采取了限制發(fā)展的措施。身受中國文化和印度文化雙重影響的越南,沒有發(fā)展成一個佛教國家,也可以理解為是“儒家思想深入人心,發(fā)生制衡作用的結果。”[4]P122雖然在淪為法國殖民地之后,儒學在越南逐漸式微,但從越南各地所遺存的文廟仍然可以感受到當時儒家思想風行的盛況。
追溯儒學發(fā)展的漫長軌跡,可以發(fā)現(xiàn)除卻中國,它更籠罩著朝鮮半島、日本等周邊的東亞國家和地區(qū),散發(fā)其不可小窺的影響力,甚至成為其思想文化的主流。這些國家及地區(qū)的民族哲學中都包含著濃厚的儒學氣息,直到當代,儒學在各自民族精神文化的形成中,仍是重要的思想基石。
朱子學支配朝鮮學術界數(shù)百年,在這種歷史背景下,政經(jīng)文教等方面均可看到儒教思想的影響痕跡。在政治方面,新羅的國號由來是取“新者德業(yè)日新,羅者網(wǎng)絡四方”之意,新羅歷代國王均醉心于中華文化,討論國事也常引經(jīng)據(jù)典,因此唐玄宗曾經(jīng)賜詩于新羅王,云“衣冠知奉禮,忠信識尊儒”。到了李朝時期,儒學更具有無尚的權威,以中國的集權官僚制為模板建立政治體制,政事決策均以經(jīng)義為最高準則。
儒教思想的效果也延及到了經(jīng)濟方面?!度龂酚洝肪矶缎铝_本紀》就有記錄。這是對《孟子》“不奪農時”訓條的一種繼承。新羅之后的高麗王朝自建立伊始也采取勸農政策,熱心獎勵農業(yè)。到了李太祖開國之時,更以《易經(jīng)》中的“節(jié)以制度,不傷財,不害民”為宗旨,提出節(jié)用政策。
而在倫理綱常等方面,韓國所受的儒學熏陶則更為深厚。歷代國王都熱衷于維護名教,“取則六經(jīng),依規(guī)三禮”,遍尋國內的“忠臣孝子義夫節(jié)婦”,對他們的事跡予以贊揚并通過免除徭役等方式給予獎勵。而對于不孝不悌之人,則加以嚴厲制裁。因此,朝鮮的道德規(guī)范非常重視“孝”的思想,同時將以儒學的“仁”與“禮”為基礎的“三綱五?!弊鳛闀r至今日仍不可動搖的倫理規(guī)范。
儒學思想融入朝鮮的本民族文化中,以水乳交融之態(tài)成為占有統(tǒng)治地位的意識形態(tài)。雖然其內容和形式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有所改變,但“忠孝仁愛、信義和平”等基本的儒學理念仍深植于韓國文化當中,即便在當今,韓國人仍然尊奉《朱子家禮》,朱熹的倫理觀、道德觀及人生價值觀仍是韓國人日常生活的基礎規(guī)范。
中國儒學為圣德天子改革、大化革新等提供了具有指導性的政治理念。而在其他政治思想上,儒家思想也具有重要功用。如儒學認為為政者要首先從“正身”做起,才能達到“平天下”的目標。因此古代日本在歷經(jīng)革新政變并得以成功之后,都會發(fā)布詔書,借以強調正己正人的重要性。比如《日本書紀》卷二十五中就有云。并且由于儒家政治思想的影響,古代日本的領導集團都頗具儒學教養(yǎng),奉儒學的政治思想為圭臬,時刻以仁政為念,涵養(yǎng)品德,大力推動政治改革。
古代日本人的抽象倫理觀念不甚發(fā)達。在中國儒家的倫理觀念傳入之前,日本的固有道德觀念長期處于原始的、蒙昧的狀態(tài),隨著儒家的“忠”、“孝”等道德觀念的傳入,日本人開始注重自我道德修養(yǎng),力爭“吾日三省吾身”。雖然道德觀念的移植與轉變需要經(jīng)過漫長的時期,但從大化革新以后,許多日本人非常熱衷于中國文化并主張全面吸收,在道德領域的理想層次上也以儒家道德為理想道德。
即便在現(xiàn)代日本,儒家思想雖然不再以一種完備的思想體系出現(xiàn),但它仍是日本民族倫理價值觀的基本構成元素,其特有的民族心理也籍此形成。美國著名的日本文化研究學者魯思·本尼迪克特對此精辟地指出:“從中國學來的儒家文化,使日本從一個用手抓飯吃的民族迅速轉化成了一個世界強國,日本在吸納中國儒學的過程中也根據(jù)日本人的思維特點將其“日本化”。
儒家思想對越南的影響也是始于治國層面。統(tǒng)治者認識到儒家的三綱五常、忠孝節(jié)義在維護封建大一統(tǒng)時的重要作用,因此開始大力宣揚,使之成為立國、治國的理論基礎。儒學思想也推動了越南社會教育的長足發(fā)展。士燮就大力提倡詩書禮樂,“化國俗以詩書,淑人心以禮樂”。歷朝歷代將科舉作為選拔官員的主要途徑,在科舉考試中基本全部使用漢字。為求得功名,人們埋頭苦讀圣賢之書,這不光為封建統(tǒng)治培養(yǎng)了大量的知識分子,也在社會上形成了良好的學習風氣。對于沒條件學儒家經(jīng)典的普通百姓,也耳濡目染地了解了倫理道德等豐富的儒學元素,形成了忠、孝等基于儒家學說的傳統(tǒng)道德。
從治國思想到倫理觀念,儒家思想可以說滲透到了越南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儒家思想對越南社會發(fā)展所起到的歷史推動作用無疑是巨大、不可磨滅的。越南著名的學者潘玉對此認為:“越南文化,不管是文學、政治、風俗、禮儀、藝術、信仰,都 帶有可以被視為儒教性質的印記;任何一個越南人,不管他怎樣反對儒教,也都不可能擺脫儒教的影響。”即儒學思想已然內化為越南民族精神的組成部分,越南的文化內涵也因此得以豐富和發(fā)展。
中國的儒家文化自其產生伊始,就不斷地被詮釋和解讀,在這一過程中,其影響力也如波浪一般層層推進至古代東亞國家及地區(qū)。東亞諸國也以中國的儒家文化為藍本,根據(jù)自身的社會實際創(chuàng)建新的文化模式。也正因為此,很多史學家都傾向于將中國及亞洲的其他國家看做是基于儒家思想的文化共同體,是“以中國文化為基礎而形成并發(fā)展起來的,具有內在文化共同性和文化共識,有著相當強的文化內聚力的文化和合體”,因此,東亞更應該理解成一個深層的文化圈,中華傳統(tǒng)儒教文化的遺傳基因于圈內處處可見。或許從東亞儒家文化入手,坦誠面對東亞各國在文化發(fā)展當中存在的共性與特性,才能更加確定與發(fā)揚東亞各國承古至今的精神構建與彼此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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