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花 子
(中國社會科學院 歷史研究所,北京100732)
今天的中朝邊界是歷史演變形成的,包括“兩江一山”,即西邊的鴨綠江、東邊的圖們江及中間的長白山。這是元末明初高麗、朝鮮兩個王朝不斷向北拓展領土的結果。
高麗恭愍王時期(1351—1374 年在位),趁元朝勢力衰退,先是收復雙城總管府轄境,接著繼續(xù)向北拓展領土,西北之境到達鴨綠江上游地區(qū),東北之境到達咸鏡道吉州附近。高麗王朝滅亡以后,朝鮮王朝繼續(xù)推行北拓政策,到了第四代國王世宗時期(1418—1449 年在位),沿鴨綠江南岸設置了四郡,圖們江南岸設置了六鎮(zhèn),從而奠定了中朝之間以鴨綠江、圖們江為界的基礎。這一過程使得居住在朝鮮西北、東北之境的女真人不斷受到擠壓,在雙方進退的拉鋸戰(zhàn)中,由于女真人的反撲,朝鮮第五、六代國王時期,曾不得不廢棄鴨綠江邊的四郡,形成所謂的“廢四郡”地區(qū)。
17 世紀初,在建州女真英雄努爾哈赤的領導之下,女真各部逐漸走向統(tǒng)一,并建立赫圖阿拉城(興京,今遼寧新賓),進攻明朝遼東地區(qū),于1616年建立了“后金”。在這一過程中,圖們江流域和長白山地區(qū)的女真人逐漸向興京地區(qū)集結和靠攏,1644 年又隨著清軍入關離開了東北故地。這樣一來,鴨綠江、圖們江以北和長白山地區(qū),幾無居住的女真人(滿洲人),變成了空曠的無人區(qū)。清初雙方邊民的越境交涉,主要是關于朝鮮人越入兩江以北地區(qū)采參、伐木的案件,直到康熙(1662—1722)中后期,才有關內(nèi)采參者的足跡出現(xiàn)在江北地區(qū)。從雙方越境案的交涉可以看出,鴨綠江、圖們江已成為雙方公認的事實上的邊界。1712 年,清朝派烏喇總管穆克登到長白山定界,就是從這一事實出發(fā)的。
長白山地區(qū)中朝邊界線的形成,可以追溯到清康熙年間。一是因為長白山是鴨綠、圖們二江的發(fā)源地,二是因為清朝重視長白山這個發(fā)祥地,所以欲調(diào)查水源、劃定彼此界線??滴跄觊g編纂《一統(tǒng)志》及《皇輿全覽圖》的活動促進了對長白山的踏查,成為1712 年(康熙五十一年)穆克登定界的直接動因。
穆克登的行進路線是:溯鴨綠江而上到達長白山,接著登上長白山山頂天池,再從天池南下尋找鴨綠、圖們二江水源,并立碑于分水嶺上(碑文記載:“西為鴨綠,東為土門,故于分水嶺上勒石為記”),之后沿圖們江而下,到達入海口,結束踏查。
穆克登的立碑處,位于天池東南10 余里(約5 公里),其西邊確定以鴨綠江源為界,東邊確定以黑石溝(又稱黃花松溝子)與圖們江源(紅土山水,即今赤峰水源)為界。由于圖們江源和立碑處相隔較遠,所以在其間設置了石堆、土堆和木柵等作為標記。這段連接圖們江源的堆柵總長約九十多里,前五十多里是設于黑石溝東南岸的石堆、土堆,后四十多里是從黑石溝的堆尾到紅土山水附近平地上的木柵。后來木柵年久朽爛,造成圖們江上游邊界模糊不清,以致影響了對干流邊界線的判斷。
此次定界結果反映到了兩國有關地理的文獻中。如1717 年制作完成的《皇輿全覽圖》,其中的“朝鮮圖”即反映了穆克登調(diào)查水源、定界的結果。再如乾隆年間(1736—1795),齊召南編纂的《水道提綱》對“土門江”的敘述,也反映了此次定界的結果。而韓國首爾大學奎章閣收藏的《輿地圖》(古4709 -1)中的“白山圖”,則估計是當時清朝畫員繪制的,或者是模本。該圖當時制有兩份,一份上奏給康熙帝,另一份交給朝鮮國王,奎章閣收藏本當與后者有關聯(lián)。(一些學者提出所謂“移碑說”,認為碑是從小白山被挪移至天池附近的,這不過是憑空猜測,缺乏史料的支撐:既無證據(jù)說明碑在何時、被何人挪移至天池附近,更不能合理解釋史料上有明確記載的黑石溝土石堆。)
1885 年這次勘界,是由朝鮮邊民越入圖們江以北地區(qū)開墾土地、定居而引起的。最初,清朝考慮到朝鮮移民人數(shù)眾多、情況積重難返,決定依云貴苗民例,對其實行“領照納租”“歸化入籍”的政策,但是朝鮮表示反對,要求刷還其邊民。1883年,正當準備刷還時,朝鮮鐘城府使指出:界碑以東的土門江(指黑石溝)與松花江相連,土門、豆?jié)M(圖們江)是兩條不同的江,由朝鮮邊民開墾的土門(指松花江上流)以南、豆?jié)M以北的地區(qū)(即所謂“間島”地區(qū),今吉林延邊一帶)屬于朝鮮。在朝鮮的要求之下,1885 年,中朝兩國派代表進行了共同勘界,集中考察了圖們江上游支流和長白山界碑、土石堆分布等。
此次勘界的時間為這一年的九月三十日至十一月三十日,中方代表包括吉林將軍派出的督理商務委員秦煐,琿春副都統(tǒng)派出的德玉、賈元桂;朝鮮勘界代表則是安邊府使李重夏。從雙方代表行進的路線看,先齊聚在朝鮮會寧,從這里溯圖們江而上考察上游三條支流,即西豆水、紅丹水、紅土山水,再從紅土山水發(fā)源地經(jīng)由黑石溝到達長白山立碑處。
經(jīng)過考察中方代表反而更加迷惑了。他們發(fā)現(xiàn)界碑以東的黑石溝并非圖們江源,其四周分布著松花江支流,因而認定黑石溝是松花江支流?;谶@種判斷,他們指出立碑的位置要么不正確,要么被挪移了(后來一些學者所主張的“移碑說”實發(fā)端于此)。之所以有這種看法,既與黑石溝所處的地理位置靠近松花江上流有關,也與黑石溝和圖們江源(紅土山水)之間的木柵全部朽爛、難以辨認有關,此時距離穆克登定界畢竟已過了170 多年。
而經(jīng)過此番考察,朝方代表李重夏的看法倒有了根本的變化。最初他也認為土門、豆?jié)M是二江,即認為黑石溝與松花江相連(所謂碑文所記“東為土門”),但是不久他看到了連接黑石溝和紅土山水一帶的堆柵遺跡,由此他認識到土門、豆?jié)M實為一江。不過,他并沒有將這一情況告訴中方代表,而是秘密地報告給了本國政府(其內(nèi)容詳載于首爾大學奎章閣收藏的《追后別單》中)。他之所以這么做,一是考慮到如果承認以豆?jié)M江為界,那么江北的朝鮮墾民將要被刷還;二是考慮到說服中方代表絕非易事——他們認定碑、堆誤設于松花江上流,因而不承認碑、堆是當年界標,提出以天池以南100 多里的三池淵和其東邊的紅丹水為界。于是雙方代表在所繪制的地圖上共同鈐印、畫押以后,各自持圖回國,第一次勘界至此結束。可見這是一次未完成的勘界。
第一次勘界結束后不久,朝鮮即承認所謂土門、豆?jié)M為二江的觀點是錯誤的,如1886 年九月,朝鮮外部督辦金允植在給袁世凱的電報中指出,“已知前事之誤”,“不必派員會勘”,要求“借地安置”朝鮮貧民。但是兩國邊界一天定不下來就會影響朝鮮墾民的去留,更會助長源源不斷的移民浪潮,所以清朝決定再次進行勘界,于是1887 年進行了第二次勘界。
中方代表仍包括秦煐、德玉,吉林將軍又加派了補用知縣方朗;朝方代表仍為時任德原府使的李重夏。朝方的主張十分明了,提出以碑堆、紅土山水為界,強調(diào)這是康熙年間(1662—1722)的舊界。中方代表則根據(jù)第一次勘界經(jīng)驗,提出以三池淵、紅丹水劃界,并將15 塊碑石移到紅丹水匯入圖們江處。然而在談判中,由于李重夏的堅持,加之考慮到紅丹水以西的長坡有居住了百余年的朝鮮人百余戶,所以中方代表退一步要求以長坡以西的石乙水為界(長坡可歸朝鮮),其發(fā)源地以小白山(三池淵西北、距天池50 多里)為界。但是李重夏仍表示反對,要求遵守康熙年間的舊界,他有清朝輿圖(民間刻本)為據(jù),這使得中方代表疲于應付。雖然雙方代表對紅土山水、石乙水合流處以下達成了以圖們江為界的共識,但是對合流處以上至發(fā)源地未能達成協(xié)議,最后只得決定交由總理衙門裁決。于是雙方代表在所繪制的地圖上共同鈐印、畫押以后,結束了第二次勘界。
第二次共同勘界差一點就達成協(xié)議,最終失敗的責任毋寧說主要在中方代表身上,他們誤以為立碑處和黑石溝是松花江上流,因而否認碑、堆為當年界標。朝方代表李重夏的觀點是正確的,與總理衙門查明圖們江舊界的要求也是吻合的。第二年,總理衙門在向光緒帝上奏時,提出不要太過強求朝鮮沿小白山、石乙水設立“十字碑”,得到光緒帝允準,說明在某種程度上清廷認可了朝方意見(以碑堆、紅土山水為界)的合理性。
由于中方代表的失誤,作為兩次勘界成果的兩幅地圖,所標示的黑石溝(黃花松溝子)均與松花江相連,即是作為松花江支流來處理的。1907年,日本在派人踏查以后所繪的地圖上,也是將二者連接起來,并杜撰“二江說”,顯示了其向“間島”地區(qū)(今吉林延邊一帶)擴張的侵略野心。而筆者近幾年實地踏查發(fā)現(xiàn):黑石溝是一條干溝,除了夏季短時間內(nèi)部分地段有水流以外,其他季節(jié)沒有水流;其下游溝形變得平衍無蹤,沒有水流入松花江,不是松花江支流。這個事實在1712 年(康熙五十一年)定界時是清楚的,只是后來由于各種原因,特別是和“間島”歸屬問題聯(lián)系起來以后,其真相一直被掩蓋著。
第一,中朝邊界以自然的河流、山脈為主。鴨綠江、圖們江流經(jīng)長白山山谷地帶,沿岸橫亙著險峻的山脈,這成為阻隔彼此的自然界限,最終定格為兩國邊界。第二,這條邊界線的形成,是高麗、朝鮮兩個王朝不斷向北拓展領土的結果。這一過程從高麗末年恭愍王時期,一直延續(xù)到朝鮮初年世宗時期,沿著鴨綠、圖們二江南岸分別設置了四郡、六鎮(zhèn),從而奠定了以兩江為界的基礎。第三,1712 年(康熙五十一年)穆克登定界,第一次明確劃分了長白山地區(qū)的邊界,即以線為界,具備了現(xiàn)代邊界的特點。以天池東南約5 公里的立碑處為標志,西邊以鴨綠江源為界,東邊以黑石溝與圖們江源(紅土山水)為界;而從立碑處到圖們江源的無水地段,則設置了石堆、土堆、木柵等作為標記。這是長白山地區(qū)最早劃定的邊界線。第四,兩國的邊界紛爭出現(xiàn)在晚清光緒(1875—1908)年間,與清朝解除封禁政策同步,這是由一江之隔的朝鮮人捷足先登,越入江北地區(qū)開墾、定居而引起的。經(jīng)過兩次勘界,雙方基本解決了以圖們江為界的問題,只是由于中方代表的教條和固執(zhí),對其上游及發(fā)源地未能達成協(xié)議,未能簽訂邊界協(xié)議,這為日本利用這一問題向“間島”地區(qū)(今吉林延邊一帶)擴張留下了隱患。第五,1962 年《中朝邊界條約》的簽訂,以國際法承認的條約的形式,正式規(guī)定雙方以“兩江一山”為界,其走向基本承襲了自1712 年定界以來的歷史邊界線,只是在天池歸屬問題上中方做出了部分讓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