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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yuǎn)的假定”與“不法的隱意”
——赫爾曼·麥爾維爾的宗教困惑探究

2015-03-22 09:08:29郝運慧宮玉波
關(guān)鍵詞:麥爾維爾加特白鯨

郝運慧,宮玉波

(北京交通大學(xué) 語言與傳播學(xué)院,北京 100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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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yuǎn)的假定”與“不法的隱意”
——赫爾曼·麥爾維爾的宗教困惑探究

郝運慧,宮玉波

(北京交通大學(xué) 語言與傳播學(xué)院,北京 100044)

赫爾曼·麥爾維爾在19世紀(jì)50年代以降的作品中表現(xiàn)出對宗教復(fù)雜的、充滿疑慮的玄思。他質(zhì)疑加爾文教上帝的本性,但又無法給自己追尋的上帝賦予確定的屬性。他尋找上帝的終極真理,卻只發(fā)現(xiàn)不法的隱意。既不能相信也不能不信的這一無法調(diào)和的內(nèi)在矛盾使麥爾維爾成為一個有著宗教思維的不可知論者。

麥爾維爾;宗教困惑;永遠(yuǎn)的假定;不法的隱意

赫爾曼·麥爾維爾是一位對宗教浸淫極深的美國作家。雖然他以海上冒險故事“波利尼西亞”三部曲為當(dāng)時讀者所喜愛,但19世紀(jì)50年代以來,他開始鐘情于靈魂與形而上的冒險。在給朋友戴克金克(Evert A.Duyckinck)的信中,麥爾維爾寫道:“我喜歡潛水者”[1]。事實上,“潛水者”正是麥爾維爾自身的寫照,他潛心于宗教與形而上學(xué)的世界里,直趨本體論的神秘。他于作品中探討命運、神意以及人類在宇宙間的位置等終極問題。這些問題成為他在其主要作品《白鯨》、《皮埃爾》、《騙子的化裝表演》以及《水手比利·巴德》中追尋的終極目標(biāo)。然而,他窮其一生的糾結(jié)與苦楚,卻始終沒有找到預(yù)想的答案。

麥爾維爾如此強烈的宗教情愫與當(dāng)時的社會歷史語境以及家庭的宗教傳統(tǒng)有著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19世紀(jì)初期,美國的基督教團(tuán)體處于一片火熱的爭論之中:以哈佛學(xué)院為陣地的一神教派與極端保守的加爾文教派形成了極端對立之勢。一神教派認(rèn)為上帝賦予了人類以神圣的、甚至連上帝本人也不能違背的權(quán)利,而加爾文教的正統(tǒng)信徒則強調(diào)人類的受苦與人間的各種邪惡正好證明了上帝已被人類的“先天墮落”所激怒。麥爾維爾后來的宗教困惑很大程度上源于當(dāng)時的宗教歷史背景。兩種相斥理論的博弈沒有使麥爾維爾成為其中任何一個教派的信徒,反而給他注入了一種根深蒂固的對不可調(diào)和的宗教問題的專注。然而,在兩派的爭論外,還存在著一個雙方都認(rèn)同的觀念,即上帝的某種想法塑造了世界的終極真實。麥爾維爾接受了這種思想,他認(rèn)為上帝的本質(zhì)至少部分上是可知的,而這一認(rèn)知奠定了他一生的行事原則。自19世紀(jì)50年代起,他便一直在尋找糾結(jié)中尋找著上帝。

麥爾維爾從小在宗教氛圍異常濃郁的家庭中長大。在麥爾維爾出生前,加爾文教的傳統(tǒng)已在其父母雙方的家族中建立起來。被認(rèn)為是麥爾維爾精神自傳的《皮埃爾》表明麥爾維爾可能在少年時無意識地繼承了他父親的教派,《里德伯恩》中也寫到他對船上沒有教堂感到不適??梢哉f,兩個外在的原因?qū)е虏⒓觿×他湢柧S爾的宗教困惑。一是他早期的海上冒險生活。他在波利尼西亞群島見到的異教異域伊甸園和“高貴的野蠻人”等景象使他不禁質(zhì)疑基督教文明的蒼白與虛偽,而殖民者的行徑又讓他見證了基督教的殘忍本質(zhì)。另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他在航海歸來后進(jìn)行的宗教和哲學(xué)方面的廣泛閱讀。他的哲學(xué)閱讀包括柏拉圖主義、斯多葛學(xué)派、休謨的不可知論、斯賓諾莎的神秘主義、叔本華的悲觀主義等。他亦在盧梭、馬基雅維利、霍布斯等人的作品中做出對人性本質(zhì)的探索。在文學(xué)上,但丁、斯賓塞、莎士比亞、彌爾頓、伏爾泰、拉伯雷、歌德、柯勒律治、拜倫、雪萊等都是他的閱讀對象[2]。然而,所有的書中,麥爾維爾最熟知的當(dāng)屬《圣經(jīng)》。學(xué)者納撒麗·賴特指出,麥爾維爾在自己的《圣經(jīng)》中做了大量邊注和評論,而且在麥爾維爾的小說中,對《圣經(jīng)》文獻(xiàn)的引用有650處之多,其中2/3來自《舊約》,多數(shù)與麥爾維爾的悲觀情緒有著深深的關(guān)聯(lián)[3]。麥爾維爾希望大量的閱讀能夠帶他走出迷惑,然而,閱讀在解答了他部分問題的同時,又不斷給他帶來新的困惑,那“最后的港灣”始終未見。他不僅沒能從閱讀和思考中繪出真理的藍(lán)圖,而且這深深的質(zhì)疑和困惑分裂了他宗教思想的陣地。

麥爾維爾在《白鯨》第114章寫道:

走遍了一周之后,我們又重新走回頭來,于是,又是孩提,少年,成年,和永遠(yuǎn)不變的‘假定’。最后的港灣在哪里?什么時候才不再拋錨解纜?”[4]604

可以說,在《白鯨》中,在驚心動魄的獵鯨之旅的表層下,信仰的困惑構(gòu)成了這部書的潛在基調(diào)。然而,麥爾維爾并未明確指出這追尋著的信仰為何物,是《圣經(jīng)》中全能、全知、盡善的上帝,無所不在的自然神,抑或是異教的神祇?

雖然滿腹疑惑,可以確定的一點是,麥爾維爾對自然神性充滿敬畏。首先,有著“海洋情結(jié)”的他覺得大海是奧妙神圣的,關(guān)于海洋的玄思與聯(lián)想越發(fā)使他覺得大海的崇高、博大,它無所不包,融合了全部宇宙的奧秘。其次,麥爾維爾對于海洋中最大的生物——鯨魚也充滿了贊美與敬畏:“它那碩大、柔和的頭頂,由于它那無法言傳的沉思默想而掛有一頂霧氣重重的華蓋……仿佛上天已經(jīng)批準(zhǔn)了他的思想似的”[4]459,它的前額是“雪白異常的”[4]224,它的背峰是“高高的、金字塔式的”[4]224,而鯨尾更是奧妙不已,“不管它的情緒怎樣,它那柔韌靈活的動作總有一種非常優(yōu)雅的特色……連仙人的臂膀也望塵莫及的”[4]461。麥爾維爾對自然神性最震撼的表達(dá)莫過于對垂死的大鯨的描寫。

即使一向偏執(zhí)、孤戾的亞哈船長也頗為大鯨垂死的景象所感動,他感受到了生命的虔誠與厚重。同為拜火教的追隨者,他感到了來自大鯨的心靈之中的共振。他們不是無神論者,相反,他們至死不渝地追隨著自己的神。雖然海洋與大鯨都是被征服的對象,雖然他們也有殘忍、狂暴的一面,但正是這樣才使得自然神性有了一個全面的表達(dá)。在最后一天白鯨追擊中,麥爾維爾用近乎狂熱的崇拜描述了自然界赤裸裸的事實——翻騰如常的大海、憤怒的白鯨、成群的鯊魚、凄鳴的海鳥,悲愴中蘊含著宇宙間所有的神性。

除自然神外,異教神祇觸發(fā)了麥爾維爾對宗教的思考。在與魁魁格不斷深化的接觸中,異教神祇“約約”開始出現(xiàn)在“我”(伊什梅爾)面前。雖然我從“他(魁魁格)那渾身的可怕刺青中,看到了一個質(zhì)樸的靈魂的許多痕跡”[4]60,而且“這個異教徒身上還有一種崇高的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哪怕是他那粗魯?shù)男蜗笠彩遣荒芡耆⒌摹盵4]60,但是作為“正正派派的長老教派中生長起來的正正當(dāng)當(dāng)?shù)幕酵?,我怎能跟這個野蠻的偶像崇拜者去一起崇拜他那塊黑木頭呢?”[4]63但是,拋去與魁魁格的友誼不論,崇拜是什么?崇拜的本質(zhì)又是什么?“我”有著這樣的理解:“執(zhí)行上帝的旨意——那就是崇拜。那么,上帝的旨意又是什么呢?——我役于人,人役于我?!盵4]63這樣推斷,魁魁格已是我的同胞,因此,如果我“叫他來跟我一起做我那特殊的長老教派的崇拜儀式。那么,到頭來,我就得跟他一起去做他那特殊的崇拜儀式了;這樣一來,我就得變成一個偶像崇拜者了”[4]63。這是一種全然自然的推導(dǎo)邏輯,既然我與魁魁格已手足情深,那么我們各自信仰的神也就不再有正教與異教的分別,因為上帝的旨意指導(dǎo)人們平等相待,四海之內(nèi)皆可建立如我和魁魁格般的兄弟情義。此刻,在我看來,這塊黑木頭是個“無邪的小偶像”[4]63,而我與魁魁格共同對它的膜拜就像是在基督教的上帝面前踐行了婚禮的誓言。在剖割大鯨時,一條猴索把“我”和魁魁格連在一起,“我們兩個人暫時的確是有福共享,有禍同當(dāng)了”[4]392,基督教的上帝會視這個“無邪的小偶像”為平等的神祇,不產(chǎn)生任何的妒忌嗎?熟知《圣經(jīng)》的麥爾維爾必然深知,《舊約》中的上帝耶和華對其子民崇拜其他偶像是不能接受的,也是零容忍的。然而,對這個小木偶的崇拜給我們帶來的精神與情感的升華與啟示絕不遜于、甚至高于對耶和華的膜拜。而且,作為這個小木偶的忠實信徒,魁魁格的身上沒有任何野蠻人的粗鄙與殘忍,反之,他像“野性化了的喬治·華盛頓”[4]61,他“那種質(zhì)樸而寓有恬靜的泰然自若的神氣,好像具有一種蘇格拉底的智慧”[4]61,他是“高貴的野蠻人”。當(dāng)矮小的三副弗拉斯克踩在魁魁格的身上觀察白鯨之時,魁魁格以“一種沉著從容、毫無所謂的神情支持著他自己,合著浪潮的每一顛簸,有節(jié)奏地晃動著他那壯麗的身體,顯示出一種野蠻人的威儀”[4]273,我在這景象中看到了“‘苦難’和‘浮華’在踐踏著凄涼宏大的大地,大地卻并不因此而改變它的潮汐和季節(jié)”[4]273。這又是一幅有著象征意義的畫面,普通的基督徒在這樣的高貴的野蠻人面前是渺小的、無力的,他對野蠻人的“踐踏”更顯示出野蠻人內(nèi)在的強大、氣度與威儀??袼淼囊饬x是真實的,但同時又是難以觸及的。他是真實的知己兄弟,有情義、有擔(dān)當(dāng);他又像他那棺木上刻著的象形文字,是一部難解的謎、一部神秘的作品。

但是,異教文化只是整個獵鯨故事的點綴,麥爾維爾在《白鯨》中所展現(xiàn)的宗教主線是人與《圣經(jīng)》中的上帝的關(guān)系。這是一位嚴(yán)厲、冷酷、甚至有著些許惡毒的加爾文式的上帝。小說第九章梅普爾神甫的布道可以說是理解這篇小說宗教潛調(diào)的鑰匙之一。梅普爾神甫以長者的謙遜、柔和以及信徒的嚴(yán)肅、震撼給船友們講了約拿的故事——“耶和華安排一條大魚吞了約拿”[4]51。梅普爾神甫企圖通過約拿違背神的旨意遭到風(fēng)暴襲擊,繼而委身魚腹,然而通過誠心向神祈禱又重獲新生的故事向船友們表明這樣的道理:“如果我們遵從上帝,我們就得違反我們自己;正是在這種違反我們自己中,包含有遵從上帝的困難”[4]52。作為神的使者,梅普爾神甫欲強調(diào)指出,正是在這種艱難的遵從中才使得遵從、信仰上帝顯得更有意義。他堅持認(rèn)為個人的意志應(yīng)該服從上帝的意志,個人的自我應(yīng)該湮沒在上帝的自我之中,個人的生命對于上帝的永生而言是微不足道的。梅普爾神甫堅定地認(rèn)為上帝對待其臣民的這種方式是正確的,正如他在布道的結(jié)尾所言:

“每一種不幸的反面,就一定有一種愉悅,而且那種愉悅之高是遠(yuǎn)超于不幸的深淵之深的……那個不認(rèn)得別的法律和主宰,只認(rèn)得主耶和華,只對上天忠誠的人,愿他愉悅,至上的愉悅”[4]59。

作為耶和華的使者,梅普爾神甫向船友們傳達(dá)了加爾文式上帝的訓(xùn)誡:不要“去重蹈他(約拿)犯罪的覆轍,而是要拿他來作為一個悔罪的榜樣”[4]57。在“裴闊德號”的獵鯨旅程中,許多約拿故事中的場景又一次上演。鯨魚、海上風(fēng)暴、違背上帝意愿的人等因素都與約拿的故事相近,但是,故事的后一半?yún)s走向了完全不同的路徑。神秘白鯨的刈腿之痛沒有令亞哈像約拿一樣想到那是來自上帝的警告與威力的顯現(xiàn),繼而向上帝祈求恩典與寬恕。而這刈腿之痛激起的是亞哈船長狂熱的、偏執(zhí)的、甚至病態(tài)的報仇心理??梢姡瑯舆`背了上帝的旨意遭到上帝派來的鯨魚的懲罰后,約拿選擇了懺悔,而亞哈則選擇了復(fù)仇。

從故事開始的預(yù)設(shè)語境中可知,梅普爾神甫和亞哈船長都在尋找著神。梅普爾神甫借約拿的魚腹重生重新肯定了《舊約》中加爾文式的上帝;而亞哈作為與上帝的鯨魚搏擊的斗士,在緊張的爭斗中他們從未和解,甚至最終共同沉入海底之時也都是帶著徹骨的仇恨。亞哈并未通過自身的毀滅而獲得神啟,繼而重拾對基督教加爾文式上帝的信仰。那么,從宗教的視角來看,亞哈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物?反基督、無神論者抑或純粹的拜火教徒?而他追尋的神又是什么呢?恐怕這是沒有確定答案的問題,而這也正是麥爾維爾給人帶來的宗教疑惑所在。從小對基督教浸淫極深的麥爾維爾在其創(chuàng)作中布滿了對宗教復(fù)雜的、充滿疑慮的玄思,他一生從未放棄對神的尋找,而他的神最大的特點在于他那難以確定的屬性。這種屬性正如白鯨的白色,是“一種難以言傳的、模糊的恐怖,那種恐怖,往往出于它非常強烈地壓倒一切,而且又那么神秘、近乎形容不出以至我?guī)缀鯚o法以一種使人容易理解的形式把它表達(dá)出來”[4]231。白色所產(chǎn)生的無上美好的外在形式與至深恐懼的內(nèi)核之間的反差不禁使麥爾維爾發(fā)問,“白色為什么對人類具有如此魔力……白色為什么同時就是最具有意義的神力的象征,又是基督教的神的面具”[4]240。這不禁又觸發(fā)了麥爾維爾本已復(fù)雜的關(guān)于基督教的玄思,如果說上帝是帶著白色面具的神祇,那似乎是再恰當(dāng)不過了。他向信徒展示著神圣的恩典,而一個嚴(yán)肅的信徒或者一個認(rèn)真的思考者卻總能感到那恩典背后無從捉摸的猩紅色的恐怖。

在其生前未出版的天鵝之歌《水手比利·巴德》中,麥爾維爾依然在思索著命運、神意以及人類在宇宙中的位置這些問題。英俊水手比利·巴德獲得船員伙伴的普遍好感與愛戴,然而卻遭到船上的糾察長約翰·克臘加特設(shè)計陷害,指控他陰謀叛亂。但令人費解的是,純真無邪的比利與糾察長無任何恩怨,糾察長指控他的行為動機似乎只是被一種難以解釋的天生怨毒所驅(qū)使。當(dāng)糾察長當(dāng)著威爾船長的面指控比利叛亂的時候,比利由于天生的因緊張而結(jié)巴無力辯解,便于憤怒之中揮拳打向糾察長。這完全出于本能而非預(yù)謀的一拳竟結(jié)果了糾察長的性命。威爾船長在內(nèi)心中把比利看作是“命中注定的孩子”[5]110,認(rèn)為他是扮演了上帝的復(fù)仇天使的角色??赏柎L也意識到,比利的行為違反了軍法,構(gòu)成了犯罪?!笆巧系鄣奶焓勾蛩浪?克臘加特)的,可是天使必須絞死”[5]113。最終,比利被匆忙召集的戰(zhàn)地軍事法庭判處死刑。

首先,在這部小說之中,麥爾維爾在情節(jié)上對《圣經(jīng)》中“失樂園”的故事進(jìn)行了戲仿。麥爾維爾在這個現(xiàn)代版的“失樂園”故事中一方面闡明了人類不能永葆純真無邪的事實;更重要的是,麥爾維爾表現(xiàn)出對人性處在被邪惡所包圍的墮落狀態(tài)的沉思??伺D加特加害比利的動機何在?比利到底是有罪的還是無辜的?威爾船長為何將此案草草判決?麥爾維爾在此設(shè)立的克臘加特、比利以及威爾船長之間的三角沖突,提出了也許永遠(yuǎn)都沒有明確答案的問題。

這部小說的副標(biāo)題為“一篇內(nèi)在的敘事”,看似可以揭示事件內(nèi)在的真實。而讀完全文,克臘加特加害比利的動機卻成了一個令人費解之謎。

那么克臘加特加害比利的動機到底是什么?小說的第11章濃墨重彩地對“本性”做了形而上的論述:

“某些異常之人心中所勾起的反感,僅僅緣于另外某個人的外表長相,盡管那個人可能是無害的,如果它并不完全是由這種無害本身而引起的,那么還有什么能比這種自發(fā)而玄奧的反感更帶有一點神秘性的呢?”[5]64

可以說,這種“自發(fā)而玄奧的反感”之所以神秘在于它全無外部誘因,皆是“本性”使然。繼而麥爾維爾將這種“本性”的墮落納入了本體論思考。他援引柏拉圖譯著中這樣的一句話來解釋克臘加特——“自然墮落,遵照本性的一種墮落”[5]67。麥爾維爾在此特別強調(diào),“這樣一個定義,盡管有點加爾文教的味道,卻絲毫無涉于加爾文有關(guān)全體人類的教義。顯然,它(柏拉圖定義下的“自然墮落”)的含義是使之適用于單獨的個體”[5]67。可見,麥爾維爾將柏拉圖“自然的墮落”與加爾文教“全體墮落”的教義區(qū)分開來,后者不僅運用于個體,而且運用于整個人類種族。麥爾維爾在此認(rèn)為,克臘加特的本性是異常的、非典型的。在麥爾維爾看來,“那種邪惡本性在他(克臘加特)身上具有的狂熱,是與生俱來的,是內(nèi)在固有的,總之,是‘遵照本性的一種墮落’”[5]68-69。既然如此,可以說克臘加特是上帝造物意義上的犧牲品。在道德評判之外,也包含天意神秘的評判。麥爾維爾將此歸結(jié)為《圣經(jīng)》中的神秘概念——“不法的隱意”*不法的隱意,英文為mystery of iniquity,出自《新約·帖撒羅尼迦后書》,“因為那不法的隱意已經(jīng)發(fā)動,只是現(xiàn)在有一個攔阻的,等到那攔阻的被除去,那時這不法的人必顯露出來,主耶穌要用空中的氣滅絕他,用降臨的榮光廢掉他”(Thessalonians 2:7-8)。在這封信中,保羅懇求帖撒羅尼迦人不要懼怕基督的第二次降臨,而這要等到反基督者露面才會發(fā)生。麥爾維爾在其最后一部作品《水手比利·巴德》中將“不法的隱意”納入了自己的宗教語境,這個詞在這篇小說中共出現(xiàn)兩次(Chapter 11 & 21),用來描寫克臘加特的“墮落”之因以及其本性。這是一種很神秘的東西,是一種天意神秘的評判。。

縱觀全文,我們看到一個神秘莫測、構(gòu)造精致的邪惡。是誰在導(dǎo)演這場可怕的悲劇?小說的最后一章提到,人們“對這個悲劇秘密的現(xiàn)實是不知情的”[5]167。如果邪惡是這場悲劇的幕后的導(dǎo)演,那么克臘加特就是他的化身,但克臘加特又如何能擔(dān)負(fù)全部的責(zé)任?按照威爾船長的說法,克臘加特的死是“神意的判決”。而這所謂的“神意的判決”是否是任意的和武斷的?這“神意的判決”在讓其子民接受其不公正的同時也要接受其不可思議的神秘。

《白鯨》之中的一個著名章節(jié),名為“‘大鯨出來了號’的故事”,講述了一個船上的水手與大副、船長沖突的故事。這個故事與《水手比利·巴德》有諸多相近之處。大副拉德尼與糾察長克臘加特一樣,是天生邪惡的造物,他“像騾子一般倔強和有惡意”[5]303,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有個下屬影響到他那高人一等的威信的時候,他立刻就會對那人懷著一種按捺不住的不滿和恨之入骨的心思”[5]302。水手斯蒂爾基爾特如比利·巴德般俊美,但不同的是,斯蒂爾基爾特已無比利的全然純真無邪,他深諳大副拉德尼對自己的惡意。但他并不畏懼,甚至是主動迎擊。在大副步步緊逼其打掃船板來羞辱他時,他像比利一樣示以憤怒的拳頭。認(rèn)定大副與船長不會放過他,水手斯蒂爾基爾特精心布置了自己的殺人計劃,“不過,一個笨蛋卻把這個謀殺未遂犯從他所計劃周全的惡行中搭救出來了。他仍然把仇報了,卻不是他親手干的”[5]316。因為,此時幽靈般的白鯨莫比·迪克出現(xiàn),全體船員立即出動圍捕,在捕鯨中,拉德尼葬身鯨腹。至此,兩人之間的沖突獲得了解決;但是,這是又一次“神意的判決”[6]——“由于一種神秘的天意,上天似乎親自出場干涉,把這個報仇這所要做的惡事,從他手里奪了過去,由上天自己親手來做”[5]316。

學(xué)者勞倫斯·湯姆遜在其著作《麥爾維爾與上帝的爭吵》(1952)中指出“與上帝爭吵”是麥爾維爾作品的宗教潛調(diào),湯姆遜所指的上帝是加爾文教的上帝。的確,這個上帝是嚴(yán)酷的、狂暴的,他時常令麥爾維爾懷疑上帝仁慈的本性。除此之外,上帝還是神秘的、難以捉摸的。人類在上帝的掌中就像被棄于大海之上的可憐的小黑人比普一樣,此刻既無上帝的大能的顯現(xiàn),也無人類同胞的仁愛。那么,上帝作為人類這自私生靈的創(chuàng)造者和監(jiān)護(hù)者,也許他才是真正的邪惡之源。在這恐懼的深淵中,被嚇得瘋癲的比普正如瘋癲之后的李爾王頓悟了世間至深的諸多真理一樣,他看到了更為本質(zhì)的景象:“原形畢露的世界的那些怪物在他眼前閃來閃去……看到了上帝的腳踩在紡車的踏板上”[5]310。此時,上帝的意象在麥爾維爾的筆下化作一名織工。除了比普見到了這一意象外,麥爾維爾在《白鯨》第102章又一次用到了這一意象:

“那個紡織之神,他織呀織的,織得他耳朵都聾了,聽不到人聲?!盵5]554

麥爾維爾在告誡人類,作為織工的上帝同時也在編織著人類的命運之網(wǎng),他在某個人不可觸及的地方對人類的命運的進(jìn)行“凝視”,進(jìn)行“神意的判決”。

可以說,宗教上的困惑是導(dǎo)致麥爾維爾人生悲劇的最主要原因之一,但是,具有悖論意義的是,宗教上的困惑也構(gòu)成了處于“狂暴”之年的麥爾維爾創(chuàng)作中不可遏制的動力和作品的內(nèi)在張力?;羯T谂c麥爾維爾于英國利物浦最后一次會面后寫下的評論最準(zhǔn)確地道出了麥爾維爾的宗教困惑與追尋:“他既不能相信,也不能不信;他太過真誠、太過勇敢而不能只選擇其中之一”[7]86。他糾結(jié)于二者之間,拒絕接受答案。霍桑還寫道:

麥爾維爾開始探討上帝與永恒,還有一切人類理解范圍之外的事情,我感覺他已經(jīng)差不多下定了決心走向毀滅了。但是他看似仍然不想在這種預(yù)期中安定下來。我想,直到他抓住了某種確定的信仰,否則他是不會安定下來的。[7]89。

可見,霍桑在自己回憶中將麥爾維爾定格為了一個流放的該隱的形象,注定了要在宗教與形而上的沙漠中永久流浪。然而,這種不知疲倦的、永不妥協(xié)的流浪與探索正是麥爾維爾的偉大所在,正如霍桑所慨嘆:“如果他是一個信徒,那么他一定是真正的最虔誠、最受尊敬的信徒之一;他有著高尚與高貴的本性,他比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更值得不朽”[7]89。

作為一個有著宗教思維的不可知論者,一個不相信理性的唯理論者和一個對不確定的終極目標(biāo)孜孜不倦的追求者,這些無法協(xié)調(diào)的內(nèi)在矛盾注定了麥爾維爾的追尋之路充滿糾結(jié)與苦楚。他一生從未停止宗教追尋,他與上帝有過激烈的“爭吵”,他對“愛”與“惡”有過深刻的玄思,但一直沒有找到預(yù)想的答案。在其遺稿中,有一篇只有幾千字的稿件,標(biāo)題為《丹尼爾·奧瑪》(Daniel Orme),其中老者被諸多麥爾維爾研究者認(rèn)為是麥爾維爾臨終前的自畫像。一位高大、孤戾、憂悒、飽經(jīng)戰(zhàn)斗洗禮的老人經(jīng)常會有一個奇怪的習(xí)慣:“有時候,當(dāng)他確定周圍確實無人之際,他會將那件破舊不堪的格恩西上衣卷至胸口,堅定地凝視著自己身體的某處。如果偶然有人發(fā)現(xiàn)此舉,他會迅速地將此處蓋住然后報以憎惡的咆哮”[8]425。這不明身份的老者引來船上水手們的各種猜測,一天,他們密謀在老人的水里下了藥,使老人睡去,他們因此發(fā)現(xiàn)了老人的秘密:“一副靛青和朱砂紅相間的耶穌受難像黥于他的胸口心旁。一道發(fā)白的刀疤斜著穿過耶穌苦相,那蒼白帶走了幾分色料的深度。刀疤又細(xì)又長,似乎是遭受彎刀猛刺時躲閃不及所致”[8]426。勞倫斯在《勞倫斯論美國名著》中這樣評價麥爾維爾:“他認(rèn)準(zhǔn)了,世上有天堂。為此他不得不總受煉獄的折磨。他的靈魂在抗?fàn)?,一直在抗?fàn)帯系鄣哪ケP在他體內(nèi)運轉(zhuǎn),這磨盤需要磨點什么”[9]141-142。從精壯之年到耄耋之年,從曾經(jīng)的狂暴攻擊到如今的孤戾自衛(wèi),麥爾維爾為了他的天堂理想與現(xiàn)存世界斗爭,與他自己斗爭,只是,“他不能把刀子捅向他天堂般的理想之心”[9]142。但是,正如勞倫斯所言,他那執(zhí)著的理想——只不過是一場“騙局”[9]142,因此,“他就被釘在這根柱子上受著折磨,如同一只被釘著的蝴蝶……最終他仍在理想的釘子上扭動”[9]142-145。那些苦楚與折磨已成了他獨處之時的慰藉,那個心口旁帶著刀疤的耶穌受難像成了他一生宗教追尋之路最生動、最有力的象征。

如霍桑所預(yù)期的一樣,麥爾維爾始終沒有安定下來。但遺憾的是,他始終是一位追尋者,而非發(fā)現(xiàn)者,他一直也未找到一種對一種宗教信仰的平靜的信任[10]。如果他愿意把其作品中那些超越性的神性稱為上帝的話,他所找到的上帝是不符合任何宗教教義的、冷漠的、不可琢磨的、甚至是令人恐懼的。正如麥爾維爾在長詩《克拉瑞爾》中所寫:“在一切事物的背后/依然有一種力量在引領(lǐng)世界/你對之仰慕至極,卻不可洞悉”[11]。

[1] Leyda,Jay,Ed.ThePortableMelville.New York:The Viking press,1952:380.

[2] Sealts,Merton.Melville’sReading:AchecklistofBooksOwnedandBorrowed.MA:Harvard University Printing Office,1966:32-38.

[3] Wright,Nathalia.Melville’sUseofBible.New York:Octagon Books,1974:10-15.

[4] 赫爾曼·麥爾維爾.白鯨[M].曹庸,譯.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

[5] 赫爾曼·麥爾維爾.水手比利·巴德[M].許志強,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

[6] Geiger,Don.“Melville’s Black God:Contrary Evidence in ‘TheTown-Ho’sStory’”[J].American Literature,1954,25(4):468.

[7] Arvin,Newton.HermanMelville:ACriticalBiography[M].New York:The Viking Press,1950.

[8] Berthoff,Warner,Ed.GreatShortWorksofHermanMelville.New York:Harper & Row Publishers,1970.

[9] 勞倫斯.勞倫斯論美國名著[M].黑馬,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6.

[10] 孫明麗,孫凌.從事實到虛構(gòu):論新聞對美國文學(xué)的影響[J].東北師大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3(5):100.

[11] Melville,Herman.Clarel:APoemandPilgrimageintheHolyLand[J].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91:149.

“Ifs Eternals” and “Mystery of Iniquity”——A Study on Herman Melville’s Religious Perplexity

HAO Yun-hui,GONG Yu-bo

(School of Languages and Communications,Beijing Jiaotong University,Beijing 100044,China)

Herman Melville expressed his complicated and skeptical pondering on religion in his post-1850s works.He doubts the nature of Calvinist God,while he can’t define his own God with definite nature.He searches for the ultimate truth about God,but only to find the mystery of iniquity in its revelation.The innate irreconcilability of belief and disbelief makes Melville an agnostic with religious thinking.

Melville;Religious Perplexity;Ifs Eternals;Mystery of Iniquity

2014-12-17

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青年項目(13CWW028);北京交通大學(xué)基本科研業(yè)務(wù)費人文社會科學(xué)專項基金項目資助(2015jbwj002)。

郝運慧(1980-),男,吉林四平人,北京交通大學(xué)語言與傳播學(xué)院講師,文學(xué)博士;宮玉波 (1967-),男,吉林白城人,北京交通大學(xué)語言與傳播學(xué)院教授,文學(xué)博士。

I106.4

A

1001-6201(2015)03-0142-06

[責(zé)任編輯:張樹武]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5.03.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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