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穎

（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江蘇南京210097）

《孔乙己》和《沉淪》中知識分子自卑心理比較

張穎

（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江蘇南京210097）

《孔乙己》和《沉淪》中都涉及中下層知識分子自卑心理的探討。兩者產(chǎn)生自卑心理的原因大致相同，但在自卑心理的自我認識上的不同，展現(xiàn)了新舊知識分子覺悟上的高低之分。盡管兩者都采取了一定的措施化解自卑，但都以失敗告終。而對于自卑心理的塑造，也體現(xiàn)了不同作家的不同創(chuàng)作動因。

孔乙己沉淪知識分子自卑錢權(quán)當?shù)?/p>

孔乙己是魯迅筆下典型的舊知識分子，熟讀四書五經(jīng)，滿口之乎者也，做著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美夢?！冻翜S》中的“他”是郁達夫塑造的一個較為成功的新型知識分子形象。他的東洋留學(xué)經(jīng)歷也本是國內(nèi)許多知識分子求之不得的求學(xué)機會。作為知識分子，本該有著社會精英的自豪感，但卻都帶有一定的自卑心理。而這種自卑心理既然在文學(xué)作品中出現(xiàn)，也就表明其具有一定的社會普遍性，是值得我們探討的。

一

我認為造成兩者自卑心理的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是社會地位的地下；二是“犯罪”后的理想人格的落空。

所謂社會地位的低下，對孔乙己而言，就是讀書人與秀才、舉人的落差。當短衣幫問孔乙己“你當真識字么”，孔乙己表現(xiàn)出不屑的神氣，可見他對自己“讀書人”的身份認知是堅定地，并以此作為在短衣幫面前驕傲的資本。但短衣幫又一句“你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他立刻“顯出頹唐不安的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只好用一些“之乎者也來搪塞”。A·阿德勒曾在《自卑與超越》中說，“當個人面對一個他無法適當應(yīng)付的問題時，他表示他絕對無法解決這個問題，此時出現(xiàn)的便是自卑情結(jié)?！雹儆捎诳滓壹簺]有進學(xué)，也無力解決這一問題，便陷入了自卑。他和秀才舉人一樣都是“讀書人”，但短衣幫的嘲笑表明，魯鎮(zhèn)人崇拜的是秀才舉人的地位、金錢，而無視讀書人的知識?？梢姵酥R以外一無所有的讀書人往往是最無力的，因此也是最自卑的。

《沉淪》中，主人公社會地位低下主要是針對他弱國弱民的身份，在錢權(quán)當?shù)赖馁Y本主義殖民體系下，盡管他有著大學(xué)生的榮譽，浪漫詩人的才華，仍然改變不了日本人對“支那人”的歧視。原本敏感柔弱的心性在日本人囂張氣焰的作用下，演化為了自卑心理。

作為知識分子，由于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因此也是社會中最知禮節(jié)、知榮辱的一個群體，心中都會構(gòu)建起一個理想人格的標準，因此他們的“犯罪行為”在他們的道德上、人格上留下了污點，使其理想人格落空，從而產(chǎn)生在道德上低人一等的自卑心理。“沒有進學(xué)，又不會營生”的孔乙己在貧困線上掙扎的同時，免不了一些小偷小摸的行為，這種有違道德的不光彩行為是自視清高的孔乙己在內(nèi)心深處想回避、隱瞞的，但短衣幫“你一定又偷東西了”的無情揭穿，無疑是讓孔乙己在道德上的污點暴露在公眾面前，從而加深了犯罪后的罪惡感和失望感，使他即使在短衣幫面前也抬不起頭，并加重了自卑心理?！冻翜S》中為滿足性需求而嫖妓所產(chǎn)生的罪惡感也深深困擾著他?！皟尚越夥诺男聲r代……學(xué)生群眾里來到了”②，因此嫖妓行為未必會帶來太多的負面影響。在實行男女同浴的日本，窺浴行為也未必是那么十惡不赦，但在道德的約束下，他產(chǎn)生了“犯罪”的自我評價，隨之而來的“自責心”、“恐懼心”、“憂郁癥”也都是道德上自卑感的一系列表現(xiàn)。

綜上，我們也可以總結(jié)出，孔乙己的自卑是沒有進學(xué)的灰心以及竊書的自責，《沉淪》中他的自卑是弱國弱民的低下感以及嫖娼后的羞愧。

二

孔乙己和《沉淪》中的他都是除知識以外一無所有的知識分子。在二十世紀初，資本主義經(jīng)濟體系的影響下，權(quán)錢當?shù)赖臅r代特征，使得知識讓位于權(quán)錢，中下層知識分子的地位也就只好隨著知識的貶值而降低，從而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他們的自卑感。而關(guān)于社會變化的洞察力以及這種自卑心理的自我認識上，顯示了新舊知識分子在思想深度上的高下。也正因為兩者的覺悟不同，造成了兩者在彌補自卑心理的過程中采取了不同的方式。

作為一個舊知識分子，孔乙己始終做著科舉的舊夢，因此，并沒能及時認清知識貶值的社會趨向。他的自卑心理是躲藏在“讀書人”高貴光環(huán)的背后，也就是說，他并沒能清醒的意識到自己的自卑情結(jié)。盡管他不自知，但自卑心理畢竟真實存在，所以“爭取優(yōu)越感的補償動作必然會同時出現(xiàn)”③。由于孔乙己的覺悟仍然停留在“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層次，因此，在被短衣幫嘲笑后，他爭取優(yōu)越感的方式便是反復(fù)強調(diào)“讀書人”的身份，說些“之乎者也”、“君子固窮”之類難懂的話，以便與短衣幫們劃清界限。然而結(jié)果往往是“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產(chǎn)生自卑的直接原因是嘲笑，是他人對這些弱點做出“低人一等”的評估。這說明孔乙己爭取優(yōu)越感的方式反倒加深了他的自卑感，因此也就陷入了一個越活越自卑的怪圈之中。

《沉淪》中，他作為一個新型知識分子的典型，留學(xué)東洋的經(jīng)歷使他有了更開闊的眼見，更為高深的思想覺悟，盡管他比更多的日本學(xué)生更有才華，更有學(xué)問，但生活在日本，在錢權(quán)當?shù)赖臅r代背景下，他仍得不到別人的崇拜與尊敬，仍要忍受弱國弱民的低下地位以及自卑心理的折磨。而作為一個新型的知識分子，他較孔乙己的進步性在于兩個方面：一是強烈的國家意識，他不止一次地呼喊“中國呀中國，你怎么不強大起來！”、“你快富起來，強起來罷！”。但作為一個中下層知識分子，一個弱國子民，他的力量實在是太弱小了。二是他對于知識不被尊重的社會現(xiàn)象是有清醒認識的，表現(xiàn)在他從來不在日本人面前賣弄學(xué)識。當然文本中有一個小小的例外，第七節(jié)中，幾杯酒下肚后，微醉的他在侍女面前大膽承認：“詩人！我本就是一個詩人?！彼踔烈笫膛澳闳グ鸭埞P拿了來，我馬上寫一首詩給你看看?！钡膛x開后，他便奇怪起來，“我怎么變了這樣大膽的？”，可見他從不敢在外人面前作詩。他知道這并不能給他帶來優(yōu)越感，他更多的只是在大自然面前吟詩自憐。他對于知識的價值都是懷疑的，他在日記中表達了這種疑惑，“受盡了千辛萬苦，積了數(shù)十年的學(xué)識，我回國去，難道定能比他們來胡鬧的留學(xué)生更強么？”，他甚至產(chǎn)生了“知識我也不要”的激進思想。

也正因為他對弱國弱民低下地位、知識無用的社會風(fēng)氣是有著清醒的認識，因此他對自己的自卑心理是自覺的。值得注意的是對這種自卑心理，他或多或少是有些享受的，“他覺得悲苦的中間，也有無窮的甘味在那里?！?/p>

《沉淪》中關(guān)于性的描寫也常常是學(xué)界爭論的話題。保守派認為這是頹廢的，色情的；激進派認為是正常的、自然的。我認為文中的性描寫并非是色情的，而是有一定意義的；也并非是正常的，而是病態(tài)的、復(fù)雜的。正如郁達夫自己所寫的那樣“原始的基本欲望是容易發(fā)付的，最難對付的，卻是超出乎必要之外，有長無已，終而至于變態(tài)不可的那一個抽象的欲字。”④

第七節(jié)中女人嬌聲的勾引“進來嚇！請進來嚇！”挑起了他的憤怒，“可惡的東西，你們竟敢欺我膽小么”，然而“憤怒和眼淚或道歉一樣都可能是自卑情結(jié)的表現(xiàn)”⑤。在這種情緒的作用下，他表現(xiàn)出了“像是對那幾個年輕的侍女宣戰(zhàn)的樣子”，他把嫖妓看做是一場戰(zhàn)爭，借對女性肉體上的征服來獲得勝利的快感。因此，我認為，他是把性作為自卑心理的補償，這也體現(xiàn)了他扭曲了的愛情觀。

他由作為支那人的自卑，產(chǎn)生了對異性愛情的渴望，想要“一個真心真意愛我”的婦人來安慰他。這表明，他是把異性的愛情作為一種簡單的解決問題（自卑）的辦法。心理學(xué)家A·阿德勒的調(diào)查表明，對這種人而言，本質(zhì)上是把愛侶當作一宗財產(chǎn)，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認為的愛情是可以購買的，因此這種“愛情”往往是偏向于肉體上的情欲，而非精神上男女之間的相互吸引。愛情被他扭曲成情愛，他借嫖妓來得到愛，得到自卑心理的補償。

然而，另一方面，他往往要“在一個如花的少女前頭，他不得不自認說‘我是支那人’了……聽到了弱國的支那兩字，哪里還能夠維持他們的常態(tài)，保留她們?nèi)藢θ说暮酶心?？”⑥，對他們來說，這又是怎樣的一種侮辱、絕望、悲憤、隱痛呢。這種獲取優(yōu)越感的補償動作反而加深了他的自卑心理，因此和孔乙己一樣，也陷入了越活越自卑的怪圈中。

盡管他對自己的自卑心理以及弱國弱民的地位都有著清醒的認識，但這種清醒并沒有促使其發(fā)憤圖強，反使他在性中沉淪，盡管他多次激進地表示要向日本人復(fù)仇，向女學(xué)生復(fù)仇，向中國同學(xué)復(fù)仇，向兄長復(fù)仇，向狗才、俗物復(fù)仇，但每次都不了了之，“除了怨人罵己之外，更沒有別的事了”。他本質(zhì)上是在退縮，“而最徹底的退縮表現(xiàn)就是自殺”⑦他甚至還把責任全都歸咎為祖國的弱小。也可見他利用自卑心理作為他軟弱的借口、無能的掩飾。如果孔乙己的自卑是指羞愧的心理，那么《沉淪》中他的自卑除了羞愧之外，還有灰心、畏縮的成分，因此也顯得更為頹廢。

但作為一名具有留洋背景的知識分子，其強烈的國家意識仍然是值得肯定的。正如郁達夫在《雪夜》里談到的那樣，“只在小安逸里醉生夢死，小圈子里奪利爭權(quán)的黃帝之子孫，若要教他領(lǐng)悟一下國家的觀念，最好是叫她到中國領(lǐng)域之外的無論哪一國去住上兩三年?！雹啾绕鹂滓壹海▎渭冡槍@個人物），《沉淪》中他強烈的國家榮譽感以及愛國主義情懷仍然是具有先進行的。

三

《孔乙己》與《沉淪》中中下層知識分子自卑心理的塑造也可探究出不同作家的不同創(chuàng)作動因?！犊滓壹骸肥且孕∫姶螅杩滓壹涸谙毯嗑频攴从钞敃r舊知識分子以及整個社會的風(fēng)貌?！冻翜S》是大中取小，在資本主義殖民體系的大背景下，選取一個典型的留洋知識分子的自卑心理進行刻畫，以抒發(fā)作家自身的情感。

魯迅常常在小說中解剖別人。然而作為現(xiàn)代中國第一代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魯迅為何要在20世紀初的時候解剖一個19世紀末舊知識分子的自卑心理呢？二十世紀初復(fù)辟鬧劇時常發(fā)生，民主革命脫離群眾，更遠離農(nóng)村，再加上“學(xué)而優(yōu)則仕”思想的根深蒂固，盡管科舉制度早已被廢除，清王朝早已被推翻，許多舊知識分子仍然做著科舉的舊夢。盡管孔乙己是一個19世紀末的中下層知識分子形象，但在某種程度上，也是20世紀初舊知識分子的縮影。魯迅借孔乙己的自卑反映了當時舊知識分子的精神面貌?！犊滓壹骸返默F(xiàn)代性就在于喚醒他們，接受五四新思潮的洗禮，尋求新的出路。魯迅像一個旁觀者一樣解剖著孔乙己，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既有感性的同情，又有理性的批判。

另一方面，魯迅又在解剖自己。咸亨酒店作為當時社會的縮影，自然也帶有20世紀初資本主義經(jīng)濟體系下，權(quán)錢當?shù)赖纳鐣L(fēng)氣（尤其對于最早受到西方經(jīng)濟入侵的江浙一帶），這種時代特征在短衣幫身上尤為明顯，再加上長期以來國民劣根性的影響，即使孔乙己覺醒了，投入了五四洪流，可沒錢沒權(quán)的他仍只會是短衣幫的笑柄，仍會在嘲笑中感到自卑，甚至對于新思想產(chǎn)生懷疑。于是魯迅又一次陷入了絕望、希望的矛盾之中。對于知識分子們糾結(jié)何去何從，魯迅未必有明確的答案?？墒钦驗轸斞覆粩嗟慕馄蕜e人、解剖自己，不斷的追問思考，所以也體現(xiàn)了他意識的深度與批判的力度，以及為國人提供心靈關(guān)照的救世情懷。

郁達夫不像魯迅在寫《孔乙己》時有明確的療救社會的目的，“寫《沉淪》的時候，在感情上是一點兒也沒有勉強的影子映著的；我只覺得不得不寫，又覺得只能照那么寫，什么技巧不技巧，詞句不詞句都一概不管?！雹嵊暨_夫借助《沉淪》主人來宣泄個人的自卑情緒，作為對自我心靈的關(guān)照。因此，從本質(zhì)上來說，郁達夫與《沉淪》中主人公的情感是通的，使得小說顯得更加率性真實。但另一方面，為了更好地體現(xiàn)自卑與痛苦，贏得讀者更多的同情，郁達夫又進行了夸張的藝術(shù)加工，提高了情感的濃度。也正因為郁達夫投入了更多的個人情感，陶醉在自卑的情感之中，因而忽略了客觀冷靜的自我批評?！冻翜S》中主人的自卑、懦弱的弱點，也在強烈情感的洪流下一同成為作者自憐自哀的理由?？梢哉f，他早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停留在自我宣泄的層面，而未達到魯迅自我解剖的深度。

四

長期以來，知識分子都應(yīng)該是社會的精英，最自信的一個群體，而《沉淪》、《孔乙己》中展現(xiàn)的20世紀初新舊知識分子的自卑心理雖然都或多或少的帶有作家創(chuàng)作時的主觀因素，但在一定程度上，都展現(xiàn)了權(quán)錢當?shù)?、知識貶值的社會風(fēng)氣下，知識分子的無力。而經(jīng)典作品的魅力就在于穿越時光，在當代仍具有啟發(fā)性意義。即使在21世紀的今天，知識分子們究竟該何去何從，仍然是值得我們探討和反思的問題。

注釋：

①⑤［奧］A·阿德勒.自卑與超越.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47.

②⑥⑧郁達夫.雪夜.

③⑦［奧］A·阿德勒.自卑與超越.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48.

④郁達夫.說食色與欲.

⑨郁達夫.懺余獨白.

［1］魯迅.吶喊.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

［2］郁達夫.沉淪.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

［3］許子?xùn)|.郁達夫新論.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5.

［4］郁達夫著.何子英編.爐邊獨語.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