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識
插圖:彭建德
以前,每次聽到阿媽、阿弟和村里人管我叫雞架子時,我總會恨得咬牙發(fā)誓,這輩子一定要多吃飯,多運動,不做狗(不生病的意思),把自己養(yǎng)得胖乎乎。后來有一年,我還真做到了,他們再也沒管我叫雞架子,都認真地喊我的名字,還給我零食吃。就此,我可樂壞了。
可好景并不長,不幸運的事接二連三地發(fā)生在我身上。我多想吃點飯卻沒得吃,我多想運動卻沒得時間,阿媽總把我叫到地里跟她一起勞動。小伙伴們都說我不能和他們一起愉快地玩耍,他們嘲笑我是個娘兒們,連女孩子做的事我都得做。
阿爸好幾年沒有回過家,每個晚上,我們仨就并排坐在泡桐樹底下,一會兒看看西邊,又一會兒瞅瞅南邊,我們壓根就不知道廣東在哪兒。
隔壁的老爺子說,風(fēng)吹來的方向就是深圳,他老長的鼻子常常能聞到魚腥味,他還說他在收音機里聽過一首歌,叫什么《春天的故事》來著,他只記得有這么半句歌詞這樣寫著,“有一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畫了一個圈。”
老爺子的大娃就在那個南海邊捕魚,他捎信回來時提及過我的阿爸,他說有一次在海邊看到過他,他倆還互相給了煙,抽完煙,我的阿爸就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好幾萬個人頭里??蓮哪且院?,他就再也沒有看到過我的阿爸,但值得肯定的是,他也一定在那座城市。
聽老爺子這么一說,我們仨從此以后就將眼睛挪向風(fēng)吹來的方向。
我們仨以為人生的每一場風(fēng)都是溫暖的,然后我們連飯都顧不上吃,就是拼了命地站在泡桐樹下昂起頭。結(jié)果,一場風(fēng)的邪卻把我給刮倒了。那一年,我罹患上一場大病。阿媽便每天抹著眼淚坐在床頭,她說,我今后連做雞架子的資格恐怕都沒有了??晌也恍牛遗e起手招來阿弟,阿弟看看她又看看我。
她是阿弟玩的最要好的小姑娘,他倆常一起跳格子,扭皮筋,每次我想加入他們,她總是氣急敗壞地說:“雞架子,你給我走開。”我只好悻悻地跑到屋里打開黑白電視機,雖然那電視機里從沒有出現(xiàn)過人,但我還是很喜歡聽那”沙沙”作響的聲音。我記得小人書里說過,海邊有很多沙,如果起風(fēng)了,那些大大小小的沙就會落遍整個世界。我猜,電視機里的“沙沙”聲應(yīng)該也來自海邊。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并沒有找到我們仨想要的那片海。
我的海后來成了阿媽的淚花,也成了阿弟的鼻涕。隔壁村的老中醫(yī)說我熬不過那個秋天,他把我比成家門口的一棵長滿蛀蟲的小泡桐樹。那年春天,那棵我曾和阿爸一起栽下的泡桐樹確實沒有開出紫藍色的喇叭花。我們仨以為它可能要晚點才會開花,于是忘了給它施藥。
阿媽跪在地上不停地搖晃老中醫(yī)的手,老中醫(yī)實在拗不過,他只好答應(yīng)阿媽,把我死馬當活馬醫(yī)。老中醫(yī)給我開了一個方,阿媽便負責(zé)給我熬藥,阿弟負責(zé)幫泡桐樹捉蟲,我則躺在阿媽和阿爸睡過的被子里想象那一片海。
在那片海,我看到有一個男人款款地迎面朝我們仨走來,他手里抱著很多很多顆荔枝,深紅的個頭,圓滾滾的。他要出去闖蕩的那天就答應(yīng)過我們,回來時會給我們帶好多好吃的。只是,還沒等我來得及伸出手,他和那些荔枝就消失的無影無蹤。我只好沿著那片海,又撕心裂肺地喊他的名字,我希望他能夠聽見。
也就是我想象海的那天,阿媽把我和阿弟帶到了村旁的河邊,阿媽說,如果有天我也去了海里(死的意思),她就和阿弟一起跳進河里。
阿弟聽后就扯著我的衣角說:“哥哥,你說我們在海里還會見面嗎?”阿弟把眼前的那條看不到盡頭的大河比作海。于是我又想起小人書說的那樣,河水河水,你要流到哪里去?我要流到小江里。江水江水,你要流到哪里去?我要流到大海里。
我笑了笑,對阿弟說:“能,一定能!”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再后來,我們都沒流進大海里。那個被桐花洗劫的春天,阿爸在河岸找到了我們。結(jié)果,我們四個人彼此深情地望了好久。
我和阿弟扯著阿爸的手問:“阿爸,你說,海長什么樣呢?”
阿爸說:“等你們長大后就會知道?!?/p>
我又回過頭問阿媽:“那什么才是長大呢?”
阿媽看了看阿爸又轉(zhuǎn)向看著我,說:“長大,就像我和你的阿爸一樣。”
如今,我成了一名中醫(yī)生,每次再接觸到一些帶有海字的草藥,我的腦海里不禁又浮現(xiàn)出那片海。說真的,我現(xiàn)在長這么大,還沒有看到過海。
阿弟從海邊打電話對我說:“哥,我看到海了,可它怎么比我們家的河要小很多???”
我聽后真感覺奇怪,海怎么會比河小呢?這時,小人書里的一句話又映入眼簾:其實,每個人的心里都住著一望無際的水,它比海要大得多,人們便乘坐著風(fēng)在那方水里游來游去。
我的病也就是水給治好的,當然里面加了很多味草藥,都與這世間的情感有關(guān)。所以,當我今天再聽到有人管我叫雞架子時,我也不覺得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