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見軍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上海200241)
論錢谷融先生“人學”思想的演進
許見軍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上海200241)
在錢谷融的文學思想中,影響最為深遠和最為突出的是他的人道主義文學思想,其標志和成熟的代表作應是《論“文學是人學”》。但在這之前,錢谷融卻經(jīng)歷了一個較長的“人學”探索階段,以時間論之,是1949年建國后開始的;以邏輯起點論之,則是其早年所形成的人生觀和文藝觀;以演進過程來看,經(jīng)歷了“人”的認識深化、高爾基的“人學”思想追尋和“人學”思想成熟之初步顯示的三個階段。
錢谷融;“人學”;演進
在錢谷融的文學思想中,影響最為深遠和最為突出的是他的人道主義文學思想(以下簡稱“人學”,)其標志和成熟的代表作應是《論“文學是人學”》。但不可否認的是,對錢老在《論“文學是人學”》之前的“人學”思想演進的研究卻是薄弱的。事實上,錢谷融的“人學”思想不是一蹴而就的,其間經(jīng)歷了反思、斗爭與追尋的生命體驗的演進過程。以時間論之,是1949年建國后開始的;以邏輯起點論之,則是其早年所形成的人生觀和文藝觀。建國之后,錢谷融早年的人生觀、文藝觀與新的時代語境互相碰撞、融合,經(jīng)歷了“人”的認識深化、高爾基的“人學”思想追尋和“人學”思想成熟之初步顯示的三個階段,最終形成了錢老成熟的“人學”思想。
準確地說,錢谷融早年人生觀和文藝觀中所萌發(fā)的“人學”基因,構(gòu)成了其“人學”探索的邏輯起點,只不過由于時代所限,這些“人學”基因未能發(fā)育成熟。
既然如此,這“人學”的基因又是什么呢?以我之見,從錢谷融寫于20世紀30、40年代的詩化散文集《嘉陵江畔》和談文學理論的《繆慈禮贊》等文章中,我們可以提煉出兩點。
第一點是孤獨與幻滅?!拔业墓陋毢图拍瑢嵲谑浅銎娴?,你很難在任何一個群眾場合里發(fā)現(xiàn)我,我常是獨處而無伴的。而那難耐的寂寞,則不時戳刺著我寒冷的心房,幾乎使我時時要為痛極而想放聲號哭?!保?]37在錢谷融看來,自己所承受的生命中的孤獨比一般人要沉重得多,而且這份孤獨使他無法自拔,原因就在于“這是一種宿命,一種早為稟賦所決定的悲劇,我是無法抗拒、無法逃避的?!保?]38
因此,錢谷融把孤獨看作人的宿命,必然會推導出悲劇的人生觀:“這是造物導演的歷演不衰的悲劇。人生原來就是一串串希望與失望的連鎖呵!”[1]36希望與失望的交替演繹,實際上是預示出人生的幻滅性、短暫性,而渴望永恒卻是人的本性之一,這又將會把錢谷融的思考引向超越寂寞、孤獨現(xiàn)實的文學藝術(shù)。
第二點是審美。盡管文學之美與社會現(xiàn)實互相糾纏、滲透,但從某種程度上講,文學之美卻與現(xiàn)實相對立,甚至超越現(xiàn)實所帶來的各種拘束與限制。所以,錢谷融懷著無比崇敬和喜悅的心情,高聲唱道:“對我們這個世界來說,文藝(音樂、美術(shù)、文學……等等)猶如清風明月,猶如鮮花美酒。它能使朽腐化為神奇,使枯淡變?yōu)殪`妙。它使這塵濁擾攘的世界變得光怪陸離而萬分動人心魄了?!保?]55
不難看出,錢谷融有這樣審美避世的“人學”基因的存在,其根源于現(xiàn)實的無奈、坎坷與黑暗,無法讓他安身立命,只好遁入美好動人的文學世界中。但如果這樣的現(xiàn)實在建國初一變而為短暫的安定與和平的景象,錢谷融的“人學”思考又會發(fā)生什么變化呢?
事實上,政權(quán)的更替,國體的變化,不僅僅會帶來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階層的顯著變化,更重要的是對人的價值觀和心靈的微妙影響。換言之,時代語境的轉(zhuǎn)變必將攪擾人的意識和心靈,給他們的心靈或投下陰影,或灑下光明。這一不容置疑的社會事實,同樣在錢谷融的身上出現(xiàn)了。
錢谷融于1950年被派往北京華北人民革命大學政治研究院學習,半年之后學習結(jié)束之時,他交了一份思想總結(jié)。盡管現(xiàn)在這份思想總結(jié)并不完整,只有談人生觀的第一部分《我摧毀了“橋”的人生觀》和第二部分談文藝觀的題目《我跳出了“綠色的陷阱”》,其余的都沒有保存下來。但從這份不完整的思想總結(jié)中,我們還是能夠一窺錢先生當時的心態(tài)以及所發(fā)生的變化。
很明顯,這兩部分的題目已向我們傳達出,錢谷融似乎改變了之前的悲劇人生觀和“唯美”文藝主張。而且從第一部分談人生觀的內(nèi)容來看,錢谷融認為自己人生觀受到兩種社會現(xiàn)實外力的推動而發(fā)生了變化。第一個外力是,上海的解放使他親身體驗到了和平安定給自己和其他人帶來的歡欣鼓舞和由衷的感激,“終于,上海解放了,我的歡喜真是訴說不盡。只有在那時,我才真正懂得了、真正體會到了‘解放’二字的真義。盡管天空在下著雨,我卻有天朗氣清、陽光燦爛的感覺。原來死寂的街頭,忽然擁滿了人,都各各表示出了他們衷心的喜悅。這光景太感動人了!”錢谷融進而感嘆道:“多日的希望,一旦實現(xiàn),夢想已成為事實,我還能說‘人生如夢’嗎?還能說‘一切都是虛幻的’嗎?從大家的狂歡里,我看到了中國人民過去所經(jīng)受的血淚痛苦,看到了他們對領(lǐng)導他們獲得解放的中國共產(chǎn)黨的由衷感激?!保?]23的確,對于一個經(jīng)歷了抗日戰(zhàn)爭和國共內(nèi)戰(zhàn)的錢谷融來說,渴望和平和安定,結(jié)束遠走他鄉(xiāng)、漂泊流離的生活,應是其最大的愿景。而1949年上海解放和新中國的成立,使得錢谷融的這一愿景從夢想變成現(xiàn)實,重新給予他心中燃起人生的希望,這在一定程度上動搖他之前的悲劇人生觀,也是勢所必然的。
革大的學習,則是第二個推動的外力。錢谷融認為自己,“來到革大,學習了勞動創(chuàng)造世界和五種生產(chǎn)方式之后,我對‘人生之橋’的看法更完全變了”[2]23。
然而,使人迷惑的是,錢谷融在九十年代回憶這段經(jīng)歷之時,卻堅決地否定了他解放前所形成的人生觀與文藝觀的變化:“本來,‘江山易改,秉性難移’。何況我這種最初的秉性,又經(jīng)過了幾十年環(huán)境、遭遇的培育熏陶,豈是短時期內(nèi)某種外在形式的變化所能徹底改變得了的?……因為我的習性,我的志趣好尚,在解放前就早已鑄就定型,牢不可破了?!保?]24對于錢谷融在不同時期的矛盾表述,我們該如何解讀呢?如果我們聯(lián)系當時的政治語境和人的心理變化規(guī)律來看,這個問題也就不難解釋了。建國初,中國共產(chǎn)黨為了團結(jié)、教育和改造從國統(tǒng)區(qū)留下來的知識分子,改變他們資產(chǎn)階級的政治立場,讓他們回到無產(chǎn)階級的政治立場,適應人民民主專政的需要,進行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而錢谷融的這份思想總結(jié),就是文藝界對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的結(jié)果。迫于當時的政治形勢,經(jīng)過這次為期半年的政治學習,使得錢谷融在自我反思與批評的思想總結(jié)中,自覺地承認了新生政權(quán)的領(lǐng)導地位,在政治立場上與中國共產(chǎn)黨的為人民服務的政治理念基本保持一致。正如學者崔曉麟指出,1949—1950年組織知識分子進行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的政治學習,已經(jīng)開啟了建國初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的序幕,初步推進了知識分子的政治認同。[3]100~170
客觀地說,“新政權(quán)的建立這一巨大的社會變革,使各階級、階層的社會地位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知識分子的社會地位也發(fā)生了令人歡欣鼓舞的變化,但是社會地位的改變,在短時間內(nèi)根本來不及轉(zhuǎn)化為一種心理素質(zhì),當時的知識分子還主要是傳統(tǒng)中國歷史和中國文化所塑造的人,仍然沒有也不可能擺脫那種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中養(yǎng)成的文人性格。”[4]換言之,政治運動是可以改變?nèi)说囊恍﹩栴},但在短時期內(nèi)是不可能改變一個人的精神基因和文化性格,因為人的意識問題是需要一個長期潛移默化的影響才有可能發(fā)生變化的。
現(xiàn)在清楚了,錢谷融此次所謂的變化只是政治立場的改變,是在新的政治語境下所作的自我調(diào)適的艱難選擇,但也擴大了他的觀察視野,加深了他對“人”的認識。
所以,與其說錢谷融否定了自己早年的人生觀和文藝觀,不如說他是在“人學”的探索中深化了對人的認識。此時期的錢谷融在新的時代語境下更多地體驗到了人的溫情,人的積極樂觀的一面,比如“勞動創(chuàng)造了人,勞動又創(chuàng)造了世界。今天社會上的一切財富,人類所享用著的一切精神的、物質(zhì)的文明,有哪一樣不是勞動的成果?這些都是一點一滴地、日積月累地在勞動人民的慘淡經(jīng)營中積累起來的”[2]457。在錢谷融看來,勞動可以改變?nèi)撕褪澜纾梢詣?chuàng)造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可以創(chuàng)造一切財富和成果,這實際上是錢老在宣告他樹立起了對人的希望與信心,而不再像過去一味地沉湎于一己的歡樂和對人的失望之中。
千萬不要小覷錢老的這個細微變化,這實已內(nèi)化成了他以后寫作《論“文學是人學”》的寫作動機之一,這就是對人深深的眷戀和愛護。
當然,錢谷融并沒有停下“人學”探索的步伐,不僅思考現(xiàn)實中的人,而且也思考文學中的人。
1952年至1953年,錢谷融轉(zhuǎn)譯了由三位蘇聯(lián)學者評論高爾基文學作品的三篇論文:《﹤母親﹥和社會主義的現(xiàn)實主義》、《高爾基作品中的勞動》、《高爾基與陀思妥葉夫斯基》,其中前兩篇譯自英文版的《蘇聯(lián)文學》,后一篇譯自美國刊物《群眾與主流》,并隨后寫出了《譯后記》,對這三篇論文進行補充與說明。
現(xiàn)在來看,錢谷融之所以選擇翻譯評價高爾基的三篇論文,應與五十年代的政治態(tài)勢和文學生存環(huán)境有高度的關(guān)聯(lián)。建國初,作為新生政權(quán)的領(lǐng)導者中國共產(chǎn)黨,為了鞏固社會主義的無產(chǎn)階級專政,時刻保持著居安思危的清醒意識,在外則向無產(chǎn)階級的第一個國家蘇聯(lián)全面學習,在內(nèi)則繼續(xù)沿用戰(zhàn)時模式的經(jīng)驗管理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使得整個國家充滿了斗爭的敵對氣息。因此,錢谷融這三篇論文的翻譯固然與當時中國全面學習蘇聯(lián),包括文學藝術(shù)的學習,很多蘇聯(lián)的文藝理論、文學作品被介紹和引進國內(nèi)的客觀影響有關(guān),但更多的是錢老自己在此社會政治背景下主動選擇的結(jié)果。這種主動選擇,實際上折射出錢谷融當時的復雜心態(tài)。錢谷融之所以選擇高爾基,而不是選擇蘇聯(lián)的其他作家,這是他謹慎選擇和精心考慮的結(jié)果,凸顯了他的政治立場,主動適應無產(chǎn)階級文化運動。因為高爾基是蘇聯(lián)無產(chǎn)階級文學的旗手,也是世界無產(chǎn)階級作家和理論家學習的榜樣,其文學作品和文學理論對我國影響巨大,僅次于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不僅錢先生自己對高爾基作品進行翻譯介紹,而且當時主流的文論家、作家都在翻譯介紹高爾基,如1950年重版曹葆華翻譯的《蘇聯(lián)的文學》、胡風1952年輯譯的《人與文學》、以群等人在1955年翻譯的《給青年讀者》等書籍。這樣一來,錢老就可以在無產(chǎn)階級文學的立場上與主流文論話語保持一致,避免遭受政治上的詰難。
客觀地說,這三篇譯文旨在宣揚無產(chǎn)階級的文學觀,比如社會主義的現(xiàn)實主義、勞動與革命、無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其中充滿了階級斗爭和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內(nèi)容,但這是錢谷融在當時的時代語境中所做的曲折選擇,對此我們不應該責備求全。如果進一步分析,我們將會發(fā)現(xiàn)錢谷融翻譯這三篇論文的根本目的是要探究無產(chǎn)階級作家高爾基的“人學”思想:文學作品中的“人”以及文學如何抒寫“人”。這,我們可以在他的《譯后記》中找到證據(jù)。例如,《高爾基作品中的勞動》,錢谷融認為:“‘誰勞動,誰就是主人!’尼爾這句響亮的強有力的語句,正喊出了高爾基心頭最深邃、最美麗的秘密。”[2]457也就是說,高爾基堅信勞動使人成為真正的人,無勞動就不配做人。而在《高爾基與陀思妥葉夫斯基》中,錢谷融直接把高爾基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斗爭精神概括為戰(zhàn)斗的人道主義:“他的對人生的積極的態(tài)度,他的對人類的無比的熱愛,他的偉大的人道主義精神。這種人道主義是和資產(chǎn)階級的人道主義截然有別的?!保?]456而且錢谷融在《﹤母親﹥和社會主義的現(xiàn)實主義》一文中,高度贊揚“《母親》這部書,就是最明顯地體現(xiàn)了他這種面向未來的創(chuàng)作精神的。這部書雖以‘母親’尼洛夫娜之死作為結(jié)尾,但它卻暗示著工人階級的未來的勝利?!保?]23
總體來看,這三篇譯文的“人學”探索,印證了錢谷融之前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所體驗到的“人學”思想:人的積極樂觀、人的勞動和人的階級戰(zhàn)斗精神。因此,錢老的這三篇譯文,在一定程度上幫助他厘清了高爾基的“人學”思想,為以后自己“人學”理論的成熟作了堅實的鋪墊。
如果沒有以后政治運動的持續(xù)發(fā)生,錢谷融的“人學”探索可能就此結(jié)束?!暗^不多久,運動一個接著一個地來,起初盡管感到非常違反我的本性,我還是竭力約束著自己,盡量去適應它。”[2]24錢老所說的持續(xù)的“運動”,應是指1952—1953年文藝整風運動中對具有人性和人情思想的文學作品的批判和1955年的“胡風反革命集團”的覆滅。從學理上講,這兩個運動本應是文藝上的正常論爭,結(jié)果都被上綱上線到政治事件而遭到批判,使運動中的當事人受到傷害,所以錢老才會說這些運動違反了自己的本性,即缺乏對人的尊重和理解,壓制人的個性,從根本上講,這已經(jīng)是違反人道的不正常做法。再加上此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流行著文學的階級理論,這種公式化、概念化和簡單化的做法,最終把現(xiàn)實中的“人”和文學中的“人”徹底埋葬,使文學淪為政治斗爭的工具和犧牲品,這也與錢谷融的“人學”思想發(fā)生根本性的沖突。
因此,這些政治運動的發(fā)生,觸動了錢谷融對人的階級屬性的基本看法,并開始為之反思:在文學作品中,人的階級屬性與人的復雜個性、人情之間的關(guān)系,這在客觀上促成了錢老于1955年10月寫下了《關(guān)于﹤林家鋪子﹥中的幾個人物——一次課堂討論的總結(jié)》的文學批評。
雖然錢谷融承認在階級社會中,人是具有階級屬性的這一客觀事實,并認為在現(xiàn)實社會中給人劃分階級成分,是有社會現(xiàn)實意義的,但他卻反對為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劃分階級,進行簡單的階級分析,因為“所謂階級分析,決不是只要給他劃上一個階級就行了,決不像成分決定論者所想像的那么簡單,容易。所以,跟作品中的人物劃分階級,實在是沒有什么意義的”[5]367-368。那么,為何沒有意義呢?理由有二:
第一,作家塑造人物,“就是人物的性格既要與他的身份地位,與他周圍的環(huán)境遭遇相適合,又要與作者的寫作意圖相適合,而且必須使這兩者辯證地統(tǒng)一起來。否則,必然導致形象的分裂,使得形式與內(nèi)容格格不入,作品就決不會是成功的作品?!保?]376在錢谷融看來,人物形象的塑造,就是人物性格的抒寫,要抒寫出人物所處的具體環(huán)境和具體的人事關(guān)系,然后把作者的愛憎情感巧妙地融入其中。
第二,“一個人的性格是很復雜的,他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在某種條件下,他的好的一面就更加顯露一些,而在另一種條件下,他的壞的一面又占了上風。”
簡言之,作家塑造人物,盡管要受其階級思想的影響,但不是按照現(xiàn)實社會中的階級原則進行創(chuàng)作,體現(xiàn)他的階級思想,而是對人物性格的刻畫,在具體的人物環(huán)境和人物活動中寫出活生生的人。因此,分析人物形象,“主要也不是依靠抽象地跟人物劃階級,而是要進行具體的分析,要注意人物的出身,注意他所受的教育,他的社會關(guān)系以及生活遭遇等等”[5]368。
中肯地說,錢谷融《關(guān)于﹤林家鋪子﹥中的幾個人物——一次課堂討論的總結(jié)》這篇文章,在他的“人學”思想探索中有著極其重要的作用,錢老由文學人物的階級分析延伸到“人學”的許多方面,并在學理上進行闡發(fā),具有一定的理論深度,直接開啟了《論“文學是人學”》的先聲。
接下來的問題是,錢谷融是如何在這篇文章中開啟《論“文學是人學”》的呢?
首先,現(xiàn)實主義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原則是“忠實于生活現(xiàn)實,力求符合于生活的真實性……但所謂生活的真實性,決不是個別的事實,事件或現(xiàn)象的同義語,你一絲不漏地像拍照似地把這些事實、事件、現(xiàn)象都記錄下來了,不一定就能顯示出生活的真實性來。否則,就用不到創(chuàng)作家,只要生活的記錄員就行了,而自然主義的創(chuàng)作手法,也將是唯一的創(chuàng)作手法了”[5]369~370。在錢谷融看來,文學反映現(xiàn)實生活的現(xiàn)實主義藝術(shù)創(chuàng)作原則要辯證地看待,要寫出生活的真實性,就要滲透作家的心靈體驗,經(jīng)過作家的心靈觀照之后才能取得成功。這個文學理念在《論“文學是人學”》中就演化為兩個文學思想:其一,文學的任務不是反映整體現(xiàn)實,而是要寫出活生生的人,“藝術(shù)家的目的,藝術(shù)家的任務,是在反映‘整體現(xiàn)實’,他之所以要描寫人,不過是為了達到他要反映‘整體現(xiàn)實’的目的,完成他要反映‘整體現(xiàn)實’的任務罷了。這樣,人在作品中,就只居于從屬的地位,作家對人本身并無興趣,他的筆下在描畫著人,但心目中所想的,所注意的,卻是所謂‘整體現(xiàn)實’,那么這個人又怎么能成為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有著自己的真正個性的人呢?”[6]其二,現(xiàn)實主義與自然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的根本區(qū)別是人道主義思想,即“它們之間的區(qū)別,是只有從他們描述人、對待人的態(tài)度上,從它們有沒有人道主義精神以及是什么樣的人道主義精神上,才能找到說明的”[6]?!艾F(xiàn)實主義者是把人當做世界的主人來看待,當做‘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來理解的。他是用一種尊重的、同情的、充滿人道主義精神的態(tài)度來描寫人、對待人的。自然主義者則是把人當做地球上的生物之一,當做一種具有一切‘原始感情’——即獸性——的動物來看待的。因而是用蔑視人、仇恨人的反人道主義的態(tài)度來描寫人、對待人的?!保?]
其次,盡管作家創(chuàng)作的人物要體現(xiàn)其思想意圖,但“問題是在于作者怎樣使他筆下的人物為他的思想意圖服務。他不能把人物當做自己的傳聲筒,他必須賦予他的人物以生命,讓他自己來思想,來說話,來做各種各樣的活動。”[5]368這一文學理念直接被《論“文學是人學”》所繼承,即反對把描寫人當做反映現(xiàn)實的工具和手段,因為“作者在描述作品中的這些人物時,,并不是把他們當做自己的一個工具,而是把他們當做和自己一樣的人。他不能不愛那些他所認為善良和正直的人,而恨那些他所認為奸邪和兇惡的人。他和他筆下的好人一同歡笑,一同哭泣;為他們的高興而高興,為他們的憂愁而憂愁。而對于那些壞人,則總是帶著極大的憎惡與輕蔑,去揭露他們的虛偽,刻畫他們的丑態(tài)。作者就用他的這種熱烈分明的愛憎,給了他的人物以生命;又通過他的人物來感染讀者,影響讀者?!保?]
再次,“即使是產(chǎn)業(yè)工人,也不見得每一個人的身上都具備著工人階級的一切優(yōu)點。我們決不能因為他是工人階級就向他要求像劉少奇同志在《人的階級性》一文里所說的無產(chǎn)階級的各種特性。”[5]371這一觀點后被錢谷融在《論“文學是人學”》中擴展和提煉為文學是要描寫具體的人性,而不是寫抽象的階級性:
所謂階級性,是我們運用抽象的能力,從同一階級的各個成員身上概括出來的共同性。純粹的階級性,只存在于人們的頭腦中,在實際生活中的具體的人身上是不存在的。文學的對象,既是具體的在行動中的人,那就應該寫他的活生生的、獨特的個性,寫出他與周圍的人和事的具體聯(lián)系。而不應該去寫那只存在于抽象概念中的階級性。不應該把人物的活動作為他的階級性的圖解。階級性是從具體人身上概括出來的,而不是具體的人按照階級性來制造的。從每一個具體的人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他所屬階級的階級性,但是從一個特定階級的階級共性上,我們卻無法看到任何具體的人。[6]
最后,“像林大娘這樣的人算不算是封建社會里的婦女的典型?我覺得這問題的本身就是成問題的。這樣的提法好像意味著有一個抽象的永恒不變的關(guān)于封建社會里的婦女典型的標準存在,合乎這個標準的就可以算是封建社會里的婦女的典型,否則就不是。不知道,無論是封建社會,無論是封建社會里的婦女,都不是一個抽象的、單一的、永遠不變的概念,他們都是因時間、地點以及各種具體條件的不同而有所不同。所以,封建社會里的婦女的典型,也是各種各樣的,決不是只有一種典型?!保?]373這一文學觀點在《論“文學是人學”》中被錢谷融概括為“文學作品中的典型人物,必須是一個在一定歷史條件下的具體的、活生生的人”[6],顯示出錢老對人物的典型所具有的深度理論思考。
當然,錢谷融的《關(guān)于﹤林家鋪子﹥中的幾個人物——一次課堂討論的總結(jié)》,盡管囿于文學批評的文體限制,對“人學”的許多觀點并沒有充分展開論述,在理論的深度、廣度與系統(tǒng)性上還不及《論“文學是人學”》,但畢竟觸及了《論“文學是人學”》中的核心觀點,在邏輯上已經(jīng)預示出錢谷融“人學”思想的成熟——《論“文學是人學”》的必然出現(xiàn)。換言之,錢谷融在建國初的時代語境中,結(jié)合自己的生命體驗,把自己以前的唯美文學主張巧妙地融入到“人學”的探索之中,而且“這一演進并非封閉的、單向的進程,‘唯美’和‘人學’兩者在錢先生的文藝思想中是互相滲透的,‘唯美’階段已經(jīng)包蘊了‘人學’的萌芽,而‘唯美’的印痕也已經(jīng)化進了‘人學’觀”[7]29~30,從而使錢老的“人學”理論逐步走向成熟,顯示出具有開放性和包容性的充沛生命力。
[1]錢谷融.散淡人生[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
[2]錢谷融.錢谷融先生文集.散文、譯文卷:靈魂的悵惘[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3]崔曉麟.重塑與思考——1951年前后高校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研究[M].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05.
[4]崔曉麟.建國初期知識分子的心態(tài)及原因分析[J].廣西社會科學,2003,(11).
[5]錢谷融.錢谷融文集·文論卷:文學是人學[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6]錢谷融.論“文學是人學”[J].文藝月報,1957,(5).
[7]徐燕,李紅霞.錢谷融文藝思想初探[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The Evolution of Qian Gurong’Study of Human Beings
Xu Jianju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200241,China)
in Qian Gurong’s literary thought,affects the profound and the most prominent is his humanism literature thought and its signs and mature stands for on literature is the“study of man”.But before this,Qian Gurong has experienced a long“human study”exploration stage,with the theory of time,which is the beginning of the founding of new China in 1949,and the theory of logic starting point of view.
Qian Gurong;“a study of human beings”;evolution
I0
A
1673—0429(2015)05—0018—06
[責任編輯:朱丕智]
2015-08-18
許見軍(1978—),男,四川仁壽人,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2012級文藝學專業(yè)博士研究生,講師,主要從事文學理論、古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