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柳
(北京聯(lián)合大學(xué) 師范學(xué)院,北京 10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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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騷遺韻與英雄幻夢:曹植游仙詩的思想意蘊
楊柳
(北京聯(lián)合大學(xué)師范學(xué)院,北京100011)
摘要: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曹操、曹植父子較早大量地創(chuàng)作游仙詩,曹植更率先以“游仙”名篇。曹植游仙詩共計十題十一首,約占其傳世詩歌總數(shù)的七分之一??梢姡瑒?chuàng)作游仙詩是曹植抒瀉情感的重要方式。本文對曹植游仙詩的思想意蘊進行分析,認為曹植游仙詩的實質(zhì)是以列仙之趣來坎壈詠懷,其精神內(nèi)核是屈騷精神。曹植在游仙詩中塑造了極為開放、自由的抒情主人公形象,這實際上是其未竟的英雄夢想的虛幻延伸。
關(guān)鍵詞:曹植; 游仙; 屈騷精神
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曹操、曹植父子較早大量地創(chuàng)作游仙詩,曹植更率先以“游仙”名篇。曹植集中,文意足具的游仙詩有《驅(qū)車篇》《游仙》《仙人篇》《遠游篇》《桂之樹行》《飛龍篇》《平陵東》《升天行》二首、《苦思行》《五游詠》,共計十題十一首,約占其傳世詩歌總數(shù)的七分之一。(本文所引曹植詩文,均出自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可見,創(chuàng)作游仙詩是曹植抒瀉情感的重要方式。
游仙,在曹植的精神世界里,究竟具有何種意義?曹植為何要選擇游仙詩來抒情?其游仙詩作有著怎樣的思想意蘊呢?本文試作探討。
一、以列仙之趣而坎壈詠懷:曹植游仙詩的本質(zhì)
鐘嶸《詩品》評點郭璞游仙詩,認為乃是“坎壈詠懷”,而非“列仙之趣”。[1]按其所云,則游仙詩可分為“坎壈詠懷”和詠“列仙之趣”兩類。這種劃分不無道理。自秦漢以來,因秦皇漢武迷信神仙,上行下效,神仙養(yǎng)生之術(shù)盛極一時,使得詩文中出現(xiàn)了不少對于仙境、仙人的描寫,如樂府古辭中的《吟嘆曲·王子喬》《平調(diào)曲·仙人騎白鹿》等,正是表現(xiàn)所謂“列仙之趣”。《平調(diào)曲·仙人騎白鹿》還寫到了服藥求仙的內(nèi)容:“來到主人門,奉藥一玉箱。主人服此藥,身體日康強?!盵2]
至魏晉,曹操等人的游仙詩創(chuàng)作承繼了這種寫法。曹操集中游仙詩占了不小的分量,多為吟詠列仙之趣。《氣出倡》《秋胡行》等,都是較為純粹地表現(xiàn)其長生成仙的美好理想。但自曹植以下的魏晉游仙
文學(xué),“坎壈詠懷”和“列仙之趣”似并不可截然分離,很多游仙作品都是以列仙之趣來坎壈詠懷。唐人李善在《文選》注中即已指出,“凡游仙之篇,皆所以滓穢塵網(wǎng),錙銖纓黻,餌玉玄都”[3]。所謂滓穢塵網(wǎng)、錙銖纓黻意味著以塵世為可厭可棄,其中自然包含坎壈不平之意,而“餌玉玄都”則是指長生、逍遙的仙界之趣。
曹植游仙詩,即是典型的以列仙之趣來坎壈詠懷。其游仙詩表達了他長生久視的愿望??畤@日之將頹,生之不永:“人生不滿百” (《游仙》),“人生如寄居”(《仙人篇》),而希求“壽同金石,永世難老”(《飛龍篇》),“同壽東父年,曠代永長生”(《驅(qū)車篇》)。飄渺靈動的仙界吸引著他,因而,要“翱翔九天上,騁轡遠行游”。在那里,他感受到的是一派祥和、輕松、愉悅的氣氛,《仙人篇》描繪了其樂融融的仙界美景:“仙人攬六著,對搏太山隅。湘娥拊琴瑟,秦女吹笙竽。玉樽盈桂酒,河伯獻神魚。”在其想象之中,仙界的生活是旨酒佳肴、閑逸對搏,優(yōu)雅拊瑟,不知今昔何昔。
為了達到長生的目的,詩人表示愿意追隨仙人方士,“長跪問道” (《飛龍篇》),其精誠可以想見。對于長壽養(yǎng)生之道,不管是服食養(yǎng)氣,還精補腦,還是淡泊息欲,在他的游仙詩中均有所反映:
晨游泰山。云霧窈窕。忽逢二童。顏色鮮好。乘彼白鹿。手翳芝草。我知真人。長跪問道。西登玉臺。金樓復(fù)道。授我仙藥。神皇所造。教我服食。還精補腦。壽同金石。永世難老。 (《飛龍篇》)
帶我瓊瑤佩。漱我沆瀣漿。踟躕玩靈芝。徙倚弄華芳。王子奉仙藥。羨門進奇方。服食享遐紀(jì)。延壽保無疆。(《 五游詠 》)
要道甚省不煩,淡泊、無為、自然。(《桂之樹行》)
可見,曹植對于服食飛仙頗為向往。但必須要注意的是,曹植對于神仙之說,其實頗為矛盾。在他表現(xiàn)出對“列仙之趣”的極大興趣的同時,也表達了對神仙說的極大懷疑。其《辯道論》開篇即道:“夫神仙之書、道家之言,乃云:傅說上為辰尾宿;歲星降下為東方朔;淮南王安誅于淮南,而謂之獲道輕舉;鉤弋死于云陽,而謂之尸逝摳空。其為虛妄甚矣哉!”文中還稱“世虛然有仙人之說”,警戒道:“夫帝者,位殊萬國,富有天下,威尊彰明,齊光日月。宮殿閥庭,等紫微,何顧乎王母之宮、昆侖之域哉!夫三烏備役,不如百官之美也。素女桓娥,不若椒房之麗也。云衣羽裳,不若黼黻之飾也。駕螭載霓,不若乘輿之盛也。瓊?cè)镉袢A,不若玉圭之潔也。而顧為匹夫所閣,納虛妄之辭,信?;笾f,隆禮以招弗臣,傾產(chǎn)以供虛求,散王爵以榮之,清閑館以居之,經(jīng)年累稔,終無一驗,或歿于沙丘,或崩于五柞,雖臨時復(fù)誅其身,滅其族,紛然足為天下笑矣!” 后又作《又辨道論》,還是很斷然認定:“ 夫神仙之書,道家之言,乃云:傅說上為辰尾宿;歲星降為東方朔;淮南王安誅于淮南,而謂之獲道輕舉;鉤戈死于云陽而謂之尸逝柩空。其為虛妄甚矣哉!”《贈白馬王彪》亦說:“虛無求列仙,松子久吾欺?!边@都表明,從理性上,曹植對神仙、道教有過細致的思考,他并不相信神仙之說。其游仙詩固然有著對仙界美好自由生活的向往,但更重要的,還是以游仙來興寄、來詠懷。
二、屈子之“遠游”:曹植游仙詩的精神源頭
長生久視和絕世棄俗是道家道教思想的重要方面。曹植游仙詩中頻頻表現(xiàn)出對棄世飛仙的企慕,因而研究者傾向于將其游仙詩歸結(jié)為曹植后期思想轉(zhuǎn)向老莊一途的表征,甚至還有人將曹植之游仙視同于莊周之“逍遙游”。但若仔細分析起來,會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
眾所周知,由漢代至魏晉,老莊精神取代屈騷,由后臺走至前臺,很快風(fēng)靡天下,成為社會意識之主流,深刻影響了魏晉時人的生活、思想和學(xué)術(shù)。但,要注意的是,老莊之潮洶涌,并不意味著屈騷精神已經(jīng)斷流,屈騷如冰面下汩汩的暗流,一有機會就會破冰而出。鄴下時期正是這樣一個冰破的時期。
學(xué)界論曹魏士人,多重其濟世熱情和其對于自我的張揚,其實,這種昂揚的激情多表現(xiàn)在建安前期,建安后期,文人中不乏“有志不獲展”的幽怨。這與曹魏對于文人的態(tài)度而引起的士人心態(tài)的變化有關(guān)。曹操作為一位杰出的統(tǒng)治者,敏銳地感知到人才的重要性,多次表達求賢若渴的心情,并實實在在地吸引了眾多士人來至其麾下。但因為其強勢又多忌的性情,曹魏士人最終發(fā)現(xiàn),在其強權(quán)意志面前,士人張揚的自我、率真的性情,顯得不堪一擊。這使得他們的心情難免沉郁,不免“離騷”。 而尤為重要的是,文人歸曹之后,并沒有如所期待的那樣,有機會大展鴻圖抱負,曹操始終只將他們當(dāng)作文學(xué)侍從,并沒有讓他們參與更重要的政治活動。對于“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曹植《與楊德祖書》)、一心想著立功立德的建安諸子來說,這樣的處境顯然是令他們不滿意的,因此,隱隱的幽怨和牢騷流露在了文學(xué)寫作中,其中,多的是屈子式的自高、自我表白和怨憤。
而建安文人之中,天才特出、身份特別、命運多舛的曹植,于屈騷體會尤為痛切,集中滿有屈騷式的不遇之怨嗟:
復(fù)為時所拘。覊紲作微臣。(《天地篇》)
為君既不易。為臣良獨難。忠信事不顯。乃有見疑患。周公佐成王。金縢功不刊。推心輔王室。二叔反流言。待罪居?xùn)|國。泣涕常流連。皇靈大動變。震雷風(fēng)且寒。拔樹偃秋稼。天威不可干。素服開金縢。感悟求其端。公旦事既顯。成王乃哀嘆。吾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長。今日樂相樂。別后莫相忘。 (《怨歌行》)
龍欲升天須浮云。人之仕進待中人。眾口可以鑠金。讒言三至。慈母不親。憤憤俗間。不辯偽真。愿欲披心自說陳。君門以九重。道遠河無津。 (《當(dāng)墻欲高行》)
其《九愁賦》再現(xiàn)了屈原忠直的品格以及不見容于君、不見容于世的悲劇:
刈桂蘭而秣馬,舍余車于西林。愿接冀于歸鴻,嗟高飛而莫攀。因流景而寄言,響一絕而不還。傷時俗之趨險,獨悵望而長愁。感龍鸞而匿跡。如吾身之不留。竄江介之曠野,獨渺渺而泛舟。思旅客之可悲,愍予身之翩翔。豈天監(jiān)之孔明,將時運之無常!謂內(nèi)思而自策,□乃昔之愆殃。以忠言而見黜,信毋負于時王。俗參差而不齊,豈毀譽之可同。競昏瞀以營私,害予身之奉公。共朋黨而妒賢,俾予濟乎長江。嗟大化之移易,悲性命之攸遭。愁慊慊而繼懷,怛慘慘而情挽。
如論者所云,此賦通篇代屈原陳辭,又處處切合時事和自己的感觸,實是作者的借題發(fā)揮,故漢人擬屈之作皆不能及?!夺尦钗摹穭t模仿《漁父》而作,敷述自己的哀怨:“予以愁慘,行吟路邊,形容枯悴,憂心如焚。有玄虛先生見而問之曰:子將何疾?以至于斯?答曰:愁之為物,惟惚惟怳,不招自來,推之弗往。尋之不知其際,握之不盈一掌。寂寂長夜,或群或黨。去來無方,亂我精爽……”《贈白馬王彪》《洛神賦》也都彌漫著鋪天蓋地的哀愁。他還常常學(xué)習(xí)屈騷,以美人遲暮喻志士失意,如:《雜詩》六首之四云:“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朝游北海岸,夕宿瀟湘沚。時俗薄朱顏,誰為發(fā)皓齒?俯仰歲將暮,榮曜難久恃?!贝送?,屈原有《橘頌》,曹植作《橘賦》,屈原有《遠游》,曹植亦擬而作《遠游篇》……可見,曹植已將屈騷當(dāng)作了發(fā)抒心中憂傷痛苦的管道。
“進無路以效公,退無隱以營私;俯無鱗以游遁,仰無翼以翻飛?!?《臨觀賦》)“悠悠遠行客,去家千余里。出亦無所之,入亦無所止。浮云黔日光,悲風(fēng)動地起。” (《雜詩》)進退失據(jù),無所可為,令曹植亦想要舉翮飛升。其游仙詩頗近于屈子之“遠游”,是屈騷精神在魏晉的回響。它有著與莊子“逍遙游”不一樣的精神內(nèi)涵。莊子逍遙游的精神內(nèi)核是無心無為,順乎自然,從而做到不滯于物,即“物物而不物于物”,獲得精神的坦然與自由。而曹植游仙詩雖然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出超塵出世的愿望,但其根本目的還在于用一種曲折的方式來表達對現(xiàn)實生活的感懷與體悟,其游仙詩作中,仙界與人間緊密系聯(lián)。
其一,曹植游仙詩中游仙主體并未真正忘情世事,相反,由現(xiàn)實局促而來的陰郁和憤懣積聚于心,總于不經(jīng)意間噴涌而出。如,《仙人篇》云:“四海一何局,九州安所如?”“俯觀五岳間,人生如寄居”?!段逵卧仭吩疲骸熬胖莶蛔悴?,愿得凌云翔”。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感嘆道:“觀‘九州不足步’五字,其不得志于今之天下也審矣。”[4]可謂一語道破曹植此詩心情。可以說,曹植后期的創(chuàng)作都帶有失志之鳴的烙印,其游仙詩看似不關(guān)世間事,實則處處關(guān)乎人間情。曹丕即位后,對其兄弟嚴(yán)加防范,不僅設(shè)防輔監(jiān)國之官以伺察其行止,且又往往使其寄地而居,置于地方官長目下,空名而無其實;國給老弱殘兵百余人,自衛(wèi)猶且不足,懸隔千里之外,無朝聘之儀;加之又禁諸侯會同,骨肉至親亦不得擅相往來,因而有王侯之號,其實則不若匹夫(事見《三國志》本傳。)[5]曹植局蹙藩邦,過惡日聞,言其處于水深火熱之中,殆不為過。天地莽蒼,而曹植竟無立錐之地,故其發(fā)出“中州非吾家”(《遠游篇》)的深沉低吼便是自然,而其萌生欲去之而后快的念頭亦屬情理之中。從這種意義上講,曹植游仙詩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遺落世事、高邁超拔的思想就不只是對于更高遠的時空的單純玄想,而具有屈子“悲時俗之迫厄兮,愿輕舉而遠游”的意味。
然而,既遠游而仍不免眷戀,故詩中常有憤激之語??梢姡苤灿蜗稍姸鄾_天意氣而少冷靜思索,因而亦不具備莊子“逍遙游”統(tǒng)攬宇宙的形而上的高度。如果說莊周之“游”是智慧老者的淡然離去,曹植之游則是意氣少年的憤然決絕。
其二,企慕長生實因憂生之嗟。在曹植生命后期,性命之事總?cè)缋w綿的蛛絲懸掛在風(fēng)中,時時揪心。鮮活律動的生命被剝奪了舒展、揮灑的自由,人的生活被降低到了生存的層面。作為曹丕曾經(jīng)的競爭對手,曹植終黃初一朝遭曹丕刻骨忌恨,時至太和,仍不能擺脫遭受嚴(yán)密防范的命運。甚至他還數(shù)次幾無全生之望,賴母后以死相保,才得幸免。其游仙詩中表現(xiàn)出對死亡的極度恐懼和對生存的亟亟渴求,讀來令人觸目驚心?!厄?qū)車篇》云:“魂神所系屬,逝者感斯征?!薄侗P石篇》云:“經(jīng)危履險阻,未知命所終。??殖咙S壚,下與黿鱉同?!币蚨苤灿蜗稍娭虚L生久視的愿望就不僅是一般意義上的趨生避死,而帶有濃重的悲劇色彩,是懸若游絲的生命的哀吟。
因此,曹植的游仙詩,與其說是源自道家道教的影響,不如說,屈騷式的牢落不平才是其直接的源頭。清人黃子云說:“游仙詩本之《離騷》,蓋靈均處穢亂之朝,蹈危疑之際,聊為烏有之詞以寄興焉耳。建安以下,競相祖述。”[6]藉此來理解曹植的游仙詩,不失恰當(dāng)。
三、英雄幻夢的延續(xù):曹植游仙詩創(chuàng)作的深層心理機制
若僅僅停留在屈子《遠游篇》的狀態(tài)中,則曹植的游仙詩固然能因其個人的不幸遭遇而引人同情,并可能因其涉及生死、出處等永恒的矛盾而喚起人們的共鳴,除此之外,不會給人以更深刻的印象。筆者以為,曹植之所以熱衷于創(chuàng)作游仙詩,不僅因為他可以在詩中企慕長生,以紓解憂生之嗟,也不僅在于可以“坎壈抒懷”,曲折地表現(xiàn)復(fù)雜心態(tài),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將自己幻想成游仙主體,在另一個時空中縱橫馳騁,任意翱翔,從而延續(xù)他在現(xiàn)實中不可能延續(xù)的對理想人格的追尋。
關(guān)于曹植的理想人格,學(xué)界除了強調(diào)其功業(yè)追求之外,幾乎未置一詞。而筆者以為,理解其理想人格乃是理解曹植之矛盾、痛苦和悲劇命運的關(guān)鍵所在。曹植理想中的自我是一個高度夸張、飛揚的自我,筆者姑且將其稱作是一種英雄人格。(顧農(nóng)《從游俠到游仙——曹植創(chuàng)作中的兩大熱點》一文論及了曹植尚武任俠精神,認為,曹植并非僅僅屬于儒家,其思想也有近于俠的一面??蓞⒖?。)[7]劉劭《人物志·英雄篇》將“英雄”解釋為:“草之精秀者為英,獸之特群者為雄,故人之文武茂異取名于此。是故聰明秀出者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若一人之身兼有英雄,則能長世?!盵8]而《辭源》對“英雄”的解釋是:“識見、才能或作為非凡的人?!笔聦嵣希还苁菫槿诉€是為文,曹植都追求卓爾不凡,而后人評其詩文為“骨氣奇高”,也正暗合了曹植的自我期許。
曹植理想的英雄人格包括建功立業(yè)的壯志、獨步宇宙的豪情、以及矢死不移的勇氣?!奥玖ι蠂骰菹旅?,建永世之業(yè),留金石之功?!?《與楊祖德書》)事實上,終其一生,曹植都沒有放棄這一志向。早期他曾隨乃父轉(zhuǎn)征各地,立下功勛,《東征賦》等即記載了他建功立業(yè)的凌云之志。而在遭受打擊迫害的后期,曹植雖然十二年中三徙都,且數(shù)有性命之虞,顛沛流離,戚苦不堪,但他依然沒有放棄立功之志,其熱情甚至不減當(dāng)年。《責(zé)躬》詩里,他還期待著“建旗東岳”、“奮戈吳越”。太和年間,他的生活待遇有所好轉(zhuǎn),便又再三上表,請求試用。
滿懷獨步宇宙、雄視天下的豪情,這就使得曹植的理想人格帶上了濃重的浪漫色彩。生活中,曹植任情任性,揮灑自如,會見邯鄲淳一節(jié),即將其才、情、趣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曹植眼中,不管是自然景觀還是人文活動,全都充滿靈動的色彩,虎虎生風(fēng)。《與吳季重書》中,豪飲歌舞被寫得浩蕩有聲:“當(dāng)斯之時,愿舉泰山以為肉,傾東海以為酒,伐云夢之竹以為笛,斬泗濱之梓以為箏……豈非大丈夫之樂哉!”他抒情起來,總喜歡選用大氣磅礴的意象,取得驚世駭俗的表現(xiàn)效果,抒情主人公往往吞吐風(fēng)云,被張揚得無以復(fù)加。
曹植的理想人格還具有一種矢死不移的決絕的勇氣。曹植少年時慕俠,很大程度上即因為俠之輕死重義(如《古治子等贊》)?!尔i賦》寫鹖之為禽“其斗終無勝負,期于必死”,所頌雖是鹖鳥,但亦表現(xiàn)出對慷慨、決絕的悲壯之舉的激賞??梢姡苤驳睦硐肴烁窬哂幸欢ǖ臉O端性,是慷慨不群的悲劇英雄。而這幾乎是超出傳統(tǒng)儒家之中和、道家之謙讓等范疇之外的。正因如此,曹植的理想人格才具有強烈的個性色彩,其實質(zhì)是曹植對自我的認定,以及對人生自由與自我價值實現(xiàn)的追求。
然而,曹植終究沒有能夠成就其英雄理想,即使在建安這一英雄輩出的年代,日暮途窮、英雄失志亦是平常之事。而曹植的悲劇之所以具有如此震撼人心的力量,因為曹植是以其才子氣質(zhì)來追求英雄夢想,其悲劇的形成固然有外界的種種因素,但其性格氣質(zhì)卻是主要的原因。首先,曹植過分任性而不知節(jié)制,這直接導(dǎo)致了他在立太子之爭中一敗涂地,給自己的命運造成了重大的轉(zhuǎn)折,而且?guī)缀跽兄職⑸碇湣F浯?,曹植過分懦弱,在強權(quán)和淫威下,失卻了獨立意志和慷慨意氣,理想中的浩蕩英雄在現(xiàn)實的殘酷中龜縮成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可憐蟲。再次,曹植好自省而多猶疑。在重重矛盾壓迫面前,曹植表現(xiàn)出欲罷不能的自我懷疑和自我貶斥?!敦?zé)躬》《黃初六年令》等詩文中,他因為全身遠害的需要而進行深刻的自我檢討,令人震驚和難過的是,這種檢討不是做樣子,而是有著相當(dāng)?shù)恼嬲\、真實的自我反省的成分。尤其是黃初四年,他朝京都,“自念有過……科頭負鈇锧,徒跣詣闕下……及見之,帝猶嚴(yán)顏色不與語,又不使冠履,植伏地泣涕……”其自輕自賤若此,令人不忍卒讀。此外,曹植還超出實情地稱上頌圣,傾其所有地上供物品,都表明曹植已幾近病態(tài)地自卑自賤。
悲劇性的歷史和悲劇性的性格注定了曹植的英雄主義終究只是一場破碎的夢。在現(xiàn)實生活中,曹植的英雄理想無從追尋,而在想象的神仙世界里,卻可以得到延續(xù)。因而在曹植的游仙詩中,滲透著強烈的主體意識。游仙主體瀟灑翩然、縱橫四海:
東觀扶桑曜,西臨弱水流。北極登玄渚,南翔涉丹丘。(《游仙》)
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逍遙八紘外,游目歷遐荒。(《五游詠》)
萬里不足步,輕舉凌太虛。飛騰逾景云,高風(fēng)吹我軀。(《仙人篇》)
乘蹻萬里之外。去留隨意所欲存。高高上際于眾外。下下乃窮極地天。 (《桂之樹行》)
詩作中呈現(xiàn)出一種生機勃勃、轟轟作響的氣派。如同《楚辭·遠游》的主人公在游歷仙境時,排場盛大無比:“屯余車之萬乘兮,紛容與而并馳。駕八龍之婉婉兮,載云旗之逶蛇?!辈苤灿蜗稍娭械目臻g描寫也總是東西南北,天上人間,幾乎無所不至。而其中的抒情主體也都是極度夸張,所呈現(xiàn)的,往往是主體力圖掙脫現(xiàn)實時空的枷鎖,去追求理想人生境界。這種不羈的自由意志投射為橫跨宇宙、超越時空、頂天立地的巨人意象。作者包舉宇內(nèi),俯瞰江山的英雄氣魄,于虛幻的想象中得以延續(xù),讀來令人感慨萬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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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朱丕智]
重慶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
Rhyme of Qu Sao and Heroes Dream: The Ideological Implication
of Caozhi’s Poetry about Immortals
Yang Liu
(Normal College, Beijing Union University, Beijing100011, China)
Abstract:Caozhi was the first poet who named his poetry by Mystical Literature in the Chinese ancient literature history. There were eleven Mystical poems in his Collection, which occupied a large proportion in his works. Creating poetry about immortals was the important way to express his feelings. Therefore, this paper tries to study The Ideological Implication of caozhi’s poetry about immortals.
Keywords:Cao Zhi; poetry about immortals; Qu Sao’s spirit
文章編號:1673—0429(2015)06—0015—06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biāo)識碼:A
基金項目:本文系北京市市屬高等學(xué)校高層次人才引進與培養(yǎng)計劃項目“生命書寫:人類學(xué)視野中的北朝墓志文學(xué)”(The Importation and Developmeng of High-Caliber Talents Project of Beijing Municipal Institutions, 項目編號:CIT&TCD201404088)、第54批博士后面上資助項目“生命書寫:人類學(xué)視野中的北朝墓志文學(xué)”(項目編號:2013M542272)中期成果。
作者簡介:楊柳(1977—),女,北京聯(lián)合大學(xué)師范學(xué)院副教授,四川大學(xué)人類學(xué)研究所博士后,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文學(xué)人類學(xué)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