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偉
一彎金黃的新月,掛在斜塘深黛的夜空,像一個四歲半的小男孩。
男孩剛出生時,蘇州郊區(qū)的斜塘,還是一幅吳冠中筆下的水墨。黛瓦粉墻錯落有致,青石小巷曲徑通幽,修竹香樟花草掩映,各色攤鋪老街分列,流水小橋槳聲欸乃。清晨的菜攤上,有銀鱗扭動的鯽魚,余勇蹦跳的河蝦,帶露的薺菜,水嫩的茨菰。中午的街巷里,悠閑走動的是包方巾、罩青衫、著圍裙、說吳語的老嫗,飄動的是各家小菜獨有的清香。晚上,炊煙升起的時候,有時月亮也跟著一同升起,用童話一樣皎潔的光輝,輕輕淺淺地撫摸著水鄉(xiāng)的夜。
男孩一歲時,已納入園區(qū)規(guī)劃的斜塘,像一本翻動頻繁的書,邊邊角角,已顯出油漬與皺折。店家們急于處理商品,把貨物都擺到了街上。有的甚至關(guān)門,開始考慮別的生計。老街上突然多了許多新面孔,各級行政、規(guī)劃設(shè)計、外商內(nèi)商開始頻繁造訪。而老面孔上,莫名地多出許多的惶恐與不安。人們見面那習(xí)慣的招呼,多變成了幾句有關(guān)拆遷補償之類的竊竊私語。那些世代居住的房子,像賢良端方卻即將辭世的老人一樣讓人無限憐憫。不少翠竹、香樟和芭蕉,已被砍掉或移走。白色的粉墻上,開始出現(xiàn)更白的線條和“拆”字。白色的月亮照下來,世界一片縞素。
男孩兩歲的時候,已是園區(qū)一部分的斜塘,像放在蠶箔上的新鮮桑葉,齒痕,開始從四周向中間咬噬。已經(jīng)倒掉的老房子,雕花的門窗也被拆走了。將倒未倒的,就那樣飄搖于陌生的時光中計數(shù)著未知的生命。人們口袋里多了城鎮(zhèn)戶口本、醫(yī)療本、低保本,而臉上的表情,已經(jīng)失去閑適與從容,變得難以捉摸和形容。有些商鋪被外來人租下,出售賣給外來人的衣食住用。新的不為老街人知道的營生多了,街上的口音也雜亂起來。河水已不似原來的清澈,船兒也不知去了哪里。仿佛是在給香樟芭蕉掩映的老房子授課,對面已有了老師模樣的新居民樓,整齊劃一的外觀和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板寸頭型般的草地,寬大的門窗,明亮的玻璃,堅硬的水泥。月亮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很少有人顧得上看她。
男孩三歲時,斜塘已是積木般的廠區(qū),如火如荼的工地,機器轟鳴,林立的樓群從四周向老街逼進,像火焰卷過后僅剩一角的照片。人們大多搬進了寬敞明亮的新居民樓,想作事的去打工了,不想的,坐在自家屋里喝茶或發(fā)呆。街上的外來人已多過本地人,他們甚至租住進本地人的新樓,他們走過廢墟與瓦礫去打工或作自己的生意,眼中有著俾倪一切老舊的自信。三歲的兒子,在僅存的一幢因為定性是否文物而未拆除的老房子前,留下了一張照片后,被接到了遙遠的北方城市天津。
在那張照片中,一個三歲的小男孩坐在一把被丟棄的老竹椅上。身后,是那幢黛瓦坡頂?shù)睦衔荩瑑缮群稚哪鹃T上,掛著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鎖。透過門縫,能看見堂屋供桌上一堆熄滅的香燭,紅淚垂垂。
一彎金黃的新月,掛在斜塘深黛的夜空,像四歲半的兒子。
那幅吳冠中筆下的水墨,早蕩然無存。連那本翻動頻繁的舊書,也不知去向。四歲半的兒子走在斜塘的街上,滿眼陌生。那張鮮嫩的桑葉像被工藝師精工細作抽掉綠色的血肉,僅剩下銅色的脈絡(luò)。他再也找不到一點熟悉的痕跡。甚至,省親的他也無法與親人交流。當(dāng)初滿口蘇州話的兒子變得滿口普通話,已聽不懂蘇州話,而他的親戚,卻是聽不懂普通話的。兒子被大人拉著手走在斜塘的街上,仿佛只有天上的這一彎新月,還似曾相識。
我忽然想起自己童年的月亮。圓圓地、高高地掛在故鄉(xiāng)深黛的夜空,烏云的長發(fā)兵器一樣擊打她,束縛她,包裹她,而她,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稍一抖擻就掙脫了,重新又圓圓地、高高地掛在故鄉(xiāng)的夜空,撒下無盡的光輝。沐浴這光輝的我們,有著怎樣純凈歡樂的童年啊。
今天,童年的月亮還一直掛在心中。而中年的故鄉(xiāng),已有著無限崎嶇的歸程。
今天,四歲半的兒子走在斜塘的月下。月華依舊,物是人非。我不知道,月下的斜塘,之于月下的兒子,經(jīng)年之后,又會有著怎樣崎嶇或皎潔的歸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