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積林
晚飯后,天還沒黑。深秋了,莊稼都收割完,顆粒歸倉了,農(nóng)閑下來,飯吃得早,不像農(nóng)忙時節(jié),天黑透了才收工回家呢。
這個時候的天色是慵懶的,連院子里的一股小風(fēng)都是心心念念欲吹不吹的,把院子當(dāng)中晾衣繩上掛的兩件衣裳拂了拂,就了無跡象了。
忙了一夏一秋的我爹更是疲沓,他把后院里的驢拉出來,在井臺上,咯吱咯吱搖著那架老舊的木轆轤吊上一桶水來飲過后,任由驢子拖著韁繩慢條斯理地走向后院。他進(jìn)了北屋門,開了電視,坐在一動就嘎嘎響的老式彈簧沙發(fā)上,打起了瞇盹。這時我媽正在后院里填炕,她會把驢拴在槽頭上,給添上草的。
我倒是有些急躁,撩了幾眼電視,就掏出口袋里一中午村上的小學(xué)老師申平從學(xué)校帶過來的,我已讀了好幾遍的一封信琢磨起來。我一夏天跟上村上的一個包工頭到金昌的一個磚廠里打工,和金昌本地的一個姑娘相好了,還在她家里也去過幾次。他爹媽也覺得我們合適。但回家后,這事我還一直沒給我爹媽說,她那邊卻出了變故。她信上說她爹媽要我們換親,也就是說,她嫁給我而我的姐姐嫁給她的哥哥。她的哥哥二十八九了還沒成家這我是知道的,可我的姐姐去年就和馬營村的一個小伙定了親。這個事情得給爹說了??蛇@時的爹扯著呼呼的鼾聲,像是一河床里被他的夢的流水滾得嘩嘩響的鵝卵石,艱難得我根本走不進(jìn)他的思緒。是啊,給爹說了,他會怎么想呢,不會給姐姐退婚吧。
這豬是怎么了,剛喂過又哄哄地直叫喚呢。
填完炕的媽走出后院,邊拍著身上的草屑邊念叨著。看到沙發(fā)上的我爹,媽突然大了聲嗓:還是后面是啥人嚷嚷的,驚了豬。爹像是一個裝滿鼾聲的水桶,被媽佯怒的語氣搖晃了幾下,把魘語潑溢了一地:咋了?啥驚了豬?揉著眼瞼的爹揣測著母親的表情。我趕緊把他并沒聽到的媽的話轉(zhuǎn)述成了我的發(fā)現(xiàn),并增加了個人的猜度。
就是的,豬怎么叫得這么厲害?并且還有人在后面嚷嚷著什么。天這么早,不會有人偷豬吧!
爹支棱著有些背的耳朵。其實我們家的豬圈就在北屋后面,剛才我沒聽到是我的注意力全放在了那封信上,這會兒經(jīng)媽一說,外面的聲音真切得很,就連說的啥都隱隱約約能聽清。爹嗯了一聲,說我,你趕緊出去看一下。
我出了莊門,轉(zhuǎn)到院墻北面。
陳果蹲在我家的豬圈墻上指手畫腳地說著話,他的哥陳因拿著鐵锨吭哧咳哧地挖起豬圈旁邊的土,往遠(yuǎn)處撂去,并應(yīng)著陳果的話。豬圈后是我們家的一塊小地,每年都種上各種蔬菜,就夠我們一家吃了,而不是像別人家里等得隔三見五來個開著手扶拖拉機(jī)的甘州菜販子,端上一小盆麥子去換。各成一隅的日子使我們家的生活一慣而習(xí)以為常,安寧地過了多年了。菜地里的菜已收光了,只有一株長了苔的白蘿卜扎著高高的桿子,每年都有那么一兩顆白蘿卜生了苔,像是給收秋后的大地上設(shè)了個祭臺,直到來年開春,爹才一種儀式感地把它撥了,春種也就開始了。
蘿卜苔桿已被陳因挖出來,根上帶著一塊土,斜躺在地上,風(fēng)中搖晃,像是誰推倒了供案,讓我產(chǎn)生了莊重而破敗的羞辱感,骨子里竟然有一股凌厲的秋風(fēng)隨著黃昏的來臨刮了過來。過分的激動反而使我非常的平靜,我把想說的話在心里似乎一一撫摸和安慰了一遍,才讓它們笑盈盈地走出我的身體。
陳因,你們干啥的呢?
噢,是申西呀!我們趁現(xiàn)在地還沒凍,往好里平地工,平好了明年開春翻修房子。陳果跳下了豬圈墻,若無其事地說。陳因停下了手中的活,走到了我跟前,看我并沒惡意,氣息一下子上升了起來,并且有了那種卑微又仗勢欺人的自我縱容。
爹媽寄來了一筆錢讓翻修房子呢。給你也順便說一下,趕緊把你們的豬圈騰掉,我們好平地工。這是我家的地方,你們占了這么多年也就不說了。得意和施恩似的快意使陳因的臉上有了膨脹的黑紅在溢出。
陳因家和我們家是錯開式前后鄰居,我們家的莊門朝東開,他們家的莊門朝西開,我們家的后院墻外的那片空地上他們種著一片白楊樹,而他們家的后院墻外我們家養(yǎng)豬、種著一片菜地。這是互不干涉,也是公平合理的呀。這兒怎么成了他家的地方了?瞠目結(jié)舌的我一時語塞。我無法克制于瞬間蒼老到了虛弱的那種無奈,甚至干巴巴地自我譴責(zé)像是一把無形的拳頭拍打著我淤塞的胸腔,好一陣子,才使我緩過神來。我想到了此前讀過的一首古詩“千里家書只為墻,讓人三尺又何妨?長城萬里今猶在,不見當(dāng)年秦始皇?!辈⑶夷钸读顺鰜?。
不要文縐了,申西,誰還不知道你念了幾天書,還不照樣沒考上大學(xué)嘛。陳因盡管那樣說著,但是一種無形的感染還是迫使他低沉了下來,氣惱地嘀咕了句,快些豬圈趕緊往掉里騰吧。
我爹媽啥時候走了出來,媽剛說了個你字,爹咳嗽了兩聲,拍打了一下她的手臂,像是把媽要說的話截了回去。爹走到了蘿卜桿前,佝下腰拾了起來,磕掉了根上的土,擎在手中,望望我又望望陳因,往回走。我和媽跟在后面。我突然不想這事了,手摸著口袋里的信,又想起來寫信的金昌姑娘祁紅。
第二天,我和我爹套上架子車,把豬拉上到鎮(zhèn)上的收購站賣了。
第二年,我沒有到金昌去打工,磚廠因為工資沒有發(fā)清,沒人去而倒閉了,還欠我好幾百元工資也沒處領(lǐng)去。我就跟上外村的幾個人到青海的熱水煤礦下煤窯去了。也是聽說那里掙得工資多吧。
臨走時,我想把我和祁紅的事給爹媽說了,可是看著剛生過一場大病的媽(肯定是因為陳因家占了我們家的地方,把氣窩在心里了。),還有在白石岸修水渠的姐姐回了一趟家后突然失蹤了,這么多接踵而至的事情,我只好把這事壓在心底,想拿上祁紅的那封信去青海,那封信卻找不見了。
到青海熱水煤礦后,我給祁紅去了一封信,把所有的情況都給她說了,再沒見她的回音,使我心疼了好一陣子。但是隨著時間的流失,那些疼痛也就慢慢消隱了。可是有一種無法驅(qū)散的惆悵一直彌漫我的周身,每天下班后,我總是挫敗地坐在煤礦后面的山坡上望著茫茫草原而不知所措。
遠(yuǎn)遠(yuǎn)的帳篷里升騰起了炊煙,輕緩得與天上的白云接壤在了一起;近近的一群群牛羊從我的身邊咩叫著走向了河邊的濕地。這些溫柔的沖撞,時而會驚醒我身體里的一個詞,這個詞是屬于我和祁紅的,它的每次驚醒都是尖利而短促、嘶啞而顫栗的,但它是獨有的,更是尊貴的,我也不想說出,那就讓它永遠(yuǎn)私秘著吧。
但是最明亮的閃電往往是突如其來的,這是我一個人坐在山坡上,看到湛藍(lán)的天空里突然烏云滾滾閃電雷鳴時,寫在我隨身帶的一個小本上的。
頃刻間,傾盆大雨已使山坡上到處流淌起了洪水。我想起我身后有一群羊呢,每天下午的這個時間,那群羊總是慢悠悠啃著青草踏著唦唦的蹄音從我的身邊走過,羊群后面跟著一個唱歌的牧女。每到我的附近就停下了唱,過去好一截了又接上唱起來。
剛才還聽到羊群的咩叫和噴鼻聲呢,這會子呢?怎么光是嘩嘩的雨潑聲。我放眼四顧,納入視野的只是水天相連的一片茫然。我向往常羊群來的方向前迎了幾步,腳下一滑,一個陂跤滾下了坡去。坡下面倒是平展,我反正已是滿身都是水,也就不管不顧了,踏著滿地漫流的洪水向前走去。
這時的我已拒絕了所有那怕一絲恐慌的侵襲,我考慮更多的是羊群和那個牧女,而不是剛才我滾下坡來摔疼了的肋窩。我的心里只回蕩著的是剛才那個牧女美好的歌聲,我是一下子捕捉到了那瞬間的美,好像那種美正是我心中那個私秘的詞的詮釋。我是去尋找多少天來一直縈繞在我周身的美。我用一只手撫著疼痛的肋窩,擠進(jìn)了層層雨簾之中。
雨已經(jīng)變小了,繼而成了零星的幾點,洪水也相繼小了。有幾只羊沿一旁的山根溜了下來,羊群就在附近,已隱隱約約聽到被大雨聲湮沒了的咩叫聲。
轉(zhuǎn)眼間,我看到羊群擠在一個岸灣里。牧羊女呢?我正疑惑著,有人喊我。哎哎的,原來她在羊群邊坐著呢。
怎么了?急促中,我已看到了她痛苦的表情,她指著泥漬的腳踝,有血滲了出來。我扶她站起,她試探地往前一走,猛地就向前跪到了,她指著腳踝處喊疼。我又一次把她扶起,側(cè)過身把她背在了背上。前走了幾步,我問她羊咋辦呢?她說,羊沒事,我們前面走,羊會跟上的。
一路上,我問她叫什么名字,她說叫桑格。我也告訴了她我叫申西,是來這里的煤礦下煤窯的。她說她知道,每天下午看到我在山坡上坐著,還寫寫畫畫的,寫的啥?我說寫日記,有時也給家里寫信。她問我是哪里人?我說甘肅山丹的,她就一路念叨著甘肅山丹……甘肅山丹是個啥地方?
我問她,腳是怎么傷的?
她說,暴雨來了,她攆坡上的羊去,從岸高頭滑了下了。就是剛才羊群待了的那個岸灣。她說,幸虧她掉下時,跌在了一只羊身上,不然可能就沒命了。我一想,還真是,那個岸挺高的。她又哧哧地笑著說,可是不幸的是,這條腿卻磕在了另一只羊的角上。她指的是她的那只受傷的腳。我想可能腳踝骨傷了,因為煤礦上常常會有人把腳踝骨碰裂,那樣就像她一樣不能走路。
我把她徑直往煤礦醫(yī)院里背,她不依,要我把她往帳篷里背。當(dāng)然,她家的帳篷也不遠(yuǎn)了,關(guān)鍵是治她的傷。正好她的阿爸阿媽打著手電筒找來了。她阿媽趕著羊群回了家。我和她阿爸扶侍上她進(jìn)了煤礦醫(yī)院。
大雪隆冬時,我才從青海的熱水煤礦回來,我是帶上桑格一起來的。
陳因家的房子已翻修的煥然一新,并且莊門也朝東開上,和我們家并排連在了一塊。我和桑格走到莊門口時,感到瞬間的陌生,心里有了一種拘束的生硬。這是我們家嗎?困惑地端詳和尋找著適合于安放回憶的空間時,旁邊的鐵莊門里走出一個人來,正是陳因。虛慌的幻覺像是一個蹩腳的小丑咚咚心跳地踢踏了幾下我的身體,像是一個經(jīng)年不用的舊舞臺,落著嗆人的灰塵。盡管那次黃昏的爭執(zhí),我妥協(xié)得很快,我知道那只不過是一種怯懦的堅強(qiáng)和自我安慰的嘲諷。一些污漬和屈尊俯就的委曲依然荒蕪在我的心上。打那以后,爹和媽的關(guān)系也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打那以后,媽就一直憂心忡忡病病殃殃的。
一種刻意的冷漠使我不得不裝做若無其事。我拉了一下桑格,回到了現(xiàn)實的莊重里,像是從一垛虛落的草堆上踏了過去。正欲進(jìn)莊門,陳因喊了一聲,申西,你從煤礦上回來了?
我本不搭理,慣性的妥協(xié)驅(qū)使我還是回音道,嗯,回來了。陳因,房子修好了。陳果呢,好吧?
提那個家伙干啥,房子修了個半拉子,我們倆鬧了矛盾,不知道跑哪了,到現(xiàn)在沒有回來,可能跑新疆了吧。陳因峰回路轉(zhuǎn)的臉上露出了氣憤后的自信,沒有他,房子照樣也修好了。你領(lǐng)的那是誰?陳因夸張地問。
我媳婦。我和桑格相視笑了笑。
你厲害,本事啊。望望桑格,陳因的臉上顯出了逼仄的妒意,轉(zhuǎn)瞬而失后是熱烘烘的恭維,你先進(jìn)屋去,晚上了我過去。盡管我沒有再說什么,透出的卻是寒意料峭的拒絕。
畢竟他還是來了。吃過飯,天擦黑時,他挑開了我家的門簾,手里提著兩瓶酒和一個塑料袋。向著炕上睡著的母親,他謙卑地問了一聲,嬸的病好些了吧!母親趄了趄身子算是支應(yīng)。父親的話做了全權(quán)代理。
這些天好多了,又抓了幾副藥,正煮著吃呢。這話像是一根攪棍,把屋子里的空氣攪動了一下,頓時彌漫出了濃濃的中藥氣味。
陳因倒是對我們家很熟絡(luò),把酒瓶放在了地上的茶幾后,從碗柜里取出個瓷碟,盛了塑料袋里提的鹵肉。仿佛這家是他的,他先謙恭地讓我爹坐在了咯吱響的沙發(fā)上,又反過來招呼我坐。在我還沒有整理好遲鈍的思緒的情況下,給了我個措手不及,只得承諾似地坐在了他安頓的位置上。他又讓桑格也坐,指指他旁邊的凳子。桑格本要到我的旁邊坐,看到我們都按照他的意愿坐了,就有些不可理解的屈服而怯生生地坐在了他的旁邊。
許多的事情就是這樣,當(dāng)以木納對應(yīng)尖銳,就會使其氣餒和無所適從了。但是,盡管我爹一直不動聲色,氣息里卻總是有一種冷漠而心事重重的看不見的關(guān)照向陳因釋放著,才沒使陳因的底氣跌到低谷。他先給我爹敬了兩杯酒,又和我、桑格懇切地碰了兩杯。 把我的矜持一點點的消耗光了。我也站起一一敬了酒。
酒過三巡,陳因的話多了起來。訴苦似地,他說他三十了還沒媳婦,不知道這輩子有沒有娶上媳婦的命。他陰郁而過份夸張地顯出了獨自悲壯的埋怨,猛灌了三杯酒,煞有介事。
桑格,聽說你們青海那邊姑娘多,你能不能給我介紹個媳婦?一秋上,二社的梁生就從青海的門源領(lǐng)回來了個媳婦,非常漂亮,和你一樣的漂亮。他突然又唉聲嘆氣地說,也不定我這個樣子姑娘看得上,也不說找多漂亮的了,好瞎有個就行。他說,桑格,你真能給我介紹上個媳婦,那我就千恩萬謝了,我們陳家門里也就燒了高香了。接上,他又自怨自艾道,我們哥倆都是光棍,陳果今年也二十七了,誰知道這輩子我到底有找媳婦的命嗎?還有,我們都這么大年齡了,還得五六十歲的爹媽到外面去打工掙錢,翻修房子。他們出去幾年了,不定苦成啥樣子了。
你們哥倆不出去打工,讓爹媽待在家里種莊稼干啥?盡管這事我早知道,但個中原因卻并不明了,我訝異地問。
你不知道,申西,我從生下來就有心臟病,不能干重活么。陳因說話時,我爹的眼神里透出了憐憫的拘束,嘴唇憷憷地動了幾下欲言又止。陳果呢一年四季滿天飛,到處找地耍賭博,欠下了一屁股的賭博債。一夏里,正修房子,我還不是因為要賬的找來了和他鬧翻的。陳因說著一下子沮喪得臉上掛滿了悲傷。
從這些話里,我仿佛窺探到了陳因貌似堅硬的心里原來有那么多的潰爛處,沉甸甸、亂蓬蓬地鉚了許多自我撫慰的鉚釘。
突如其來的豁免使我?guī)捉鼞z惜,我搜尋著可以撫慰和給我也是給他救贖的理由和話題。
我會看手相,我說。我想起剛才他說的這輩子到底有沒有找媳婦的命,我在熱水煤礦時跟上一個外地懂陰陽的給礦上看門的老漢學(xué)過看手相的把戲。我誠懇地讓他伸過左手。
借著昏黃得能湮沒人的燈光看了看他的手紋,不是太清,我又拿過父親夜間給驢添草用的手電筒,照上細(xì)細(xì)看了一陣。
你能找上媳婦,我言之鑿鑿,并且就在明年秋天。
陳因一下子反握住了我,得意忘形的沖動使他不知所措,說真要是那樣,他一定要重重地感謝我。他又大喜過望地望著桑格說,這個事情可就全靠你了,桑格,一定要好好給我介紹個你們那里的姑娘呀!
桑格一直看著我們游戲一樣的鄭重其事,利落地點著頭,說沒問題。
陳因又不足性地問道,看我這個樣子行嗎?
桑格淡淡地說,你這么帥!
剛翻過年我媽就去世了。
我不能再到熱水煤礦下煤窯了,家里丟下爹一個人不行,十幾畝的莊稼地,我得和爹種莊稼。桑格想回青海去,在我和爹再三地勸阻下,給去煤礦的人帶了一封信,等我們把這一輪的莊稼種上收割完了就去看她的阿爸阿媽。
驚蜇一過,天就熱了,爹套好了毛驢車,我和桑格使上到馬場種子公司換了幾麻袋麥種回來,就開始春種了。
陳因家的地包給別人種,他很消閑,看我們家的農(nóng)活緊張了隔三岔五過來幫襯著我們干活。他不是有心臟病嘛,我從心里抵觸他來,我爹倒是很情愿似乎心安理得地支使他干這干那。
其實,我已看出了他的端倪,他總是和桑格干一個活,一邊不停地催促和央求著桑格能快點到青海去給他介紹媳婦呢。桑格一到大后晌就提前回家做飯去,他就魂不守舍地,總是向家里的方向觀望著,哪還有心思干活。后來,他知道了這個規(guī)律,也不到地里幫我們干活了,而是等桑格回到家后,就跑到我們家里找桑格說話。我們回到家時,他在灶房里幫桑格燒火,桑格做面做菜,多的時候連他的飯也做上的呢。
就連收油菜那么緊張的時節(jié),他也沒到我們家的地里來過,我倒是有些埋怨了,而我爹聽到我有些刻薄的嘲弄,反倒不溫不火地撂上句,人家有心臟病呢,自己的活,指望人家干啥。我甚至有些怨恨地剜上父親一眼,父親也是不卑不亢地,仿佛身體里永遠(yuǎn)藏著極為私秘或者空蕩蕩地靜默。
平旱地里的最后一點油菜收完后,就剩下圓山圪垯的一塊麥子了。圓山圪垯遠(yuǎn),在山里面,只能到明天了再進(jìn)山接上收。油菜全部收割倒后,桑格提前回去做飯了。我和爹把油菜垛好后,天色還早,爹讓我先回,他再在地埂窩里放一陣驢。
莊門怎么從里面銷著,我推了幾下沒動靜,就從墻上翻了進(jìn)去。灶火屋里也沒人,灶火口上的火都燒到地上的柴火了,我趕緊舀了幾勺水沏滅,又在各屋里看了一遍也沒人。走到后院門口,聽到有窸窣的聲音,桑格一定是在填炕呢。后院門并沒關(guān)住的,我徑直走了進(jìn)去。北墻根的草窩里,陣陣吭吭聲中,陳因正在桑格身上趴著不停地晃動。我身體里的血像是洪流猛地急涌而上,幾乎沖破頭頂?shù)牡虊巍>竦乃查g流失使我一下子虛脫到了極致。羞辱。冷酷??彰?。厭惡。理智。妥協(xié)。在我疲憊不堪中終于像一個勇士一樣抵達(dá)了戲謔的絕望時。我拿起了墻根立的一把杈桿,像是扶了扶即將傾倒的靈魂。我卑微而高貴地在決絕中打了一個寒戰(zhàn),一杈拍在了陳因那像失守而堆滿了腐尸的陣地的屁股上。一聲猥褻的發(fā)劈的聲音永遠(yuǎn)定格那個黃昏的凄美中。
我爹拉著驢回來了,一進(jìn)莊門,笑盈盈地說,我遲回來還趕了個好事,盛吉興騎著他的關(guān)中叫驢從山里出來了。盛吉興在山里放羊,一兩個月才出山一次,恰巧給趕上了,我們家的驢正好發(fā)情著呢,一說他就同意了,讓他的關(guān)中叫驢給我們家的草驢好好地搭了個駒。
站在院子里的我沒有言態(tài)。看到坐在臺沿上嚶嚶嚶地哭著的桑格,爹才從沒有得到回音的失望中回過神來。
咋了,這是?說著又看到陳因也坐在灶火屋的門檻上,低著頭,臉上掛著不合情理的霜凍色。咋了,一滿?
我費勁地克制住了自己冰冷的怒火,把臉往展拓里放了放,以一種不可理喻的口氣說,你問問他們干得啥好事。
爹從我的神態(tài)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細(xì)微,但不可抗拒地顫抖了一下,走向陳因。陳因恐懼而堅定地站了起來,難堪又真誠地說,我沒辦法,我沒媳婦,我喜歡她。
爹的臉扭曲著,扎起了右手向陳因的臉上摑去,很猛,卻停在了半空,像是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巨大的空間,打疼了的卻是自己,胳膊受折了似地落了下來,變成了永世之傷的和解。
滾!我爹聲音輕蔑但愛憐。
陳因擦過我爹的身旁向外走?;貋恚鶓C怒中捎帶著恩典地說,把這個女人也領(lǐng)上一起滾。
陳因疑惑地望了望父親,一把拉起桑格,在桑格的乞求聲中荒涼地向莊門外面走去。
橫亙在瓜地邊的是一望無垠的大沙丘,老漢的看瓜房就在沙丘下的一個大旋渦里,四周是柵欄似的白楊樹,雖然只有三間房子,倒很像是一個自然村落。這個地方就因為有這三間房子而得名的。
不遠(yuǎn)處是一座機(jī)井房,尤其是在夏夜里澆水時,柴油機(jī)突突突地不停地響著,伸出房頂?shù)臒焽枥锩俺鰸L滾的黑煙。月光下,老遠(yuǎn)里望過去,簡直就是一架蒸汽火車,帶動著沙丘很長的火車皮,恍惚間,風(fēng)馳電掣一般。
一到開春,瓜地主人就每天大卡車?yán)瓉碓S多人,幾天里就把地種好了。等到哈密瓜全部成熟,又一車車地把瓜運走后,這里就一下子消停而悠遠(yuǎn)得像一個蒙古長調(diào)了。
老漢一年四季都住在這里。瓜一摘完,就剩老漢一個人。盡管瓜地里什么都沒有了,老漢還是老習(xí)慣,早早起來,沿著地邊,看著那些被風(fēng)吹得唆唆響的瓜秧滿地滾動,像是許多人在向他絮叨著什么,心里也就不寂寞了。溜上一圈回到瓜房后,老漢做上吃了早飯,坐在沙梁上吹上一晌午的笛子,然后才又回房子做午飯。
和老漢做伴的是一個長得一半白一半黑的陰陽臉的花狗。吹笛子吹累了的時候,他就端詳那狗的臉,咋就能長成那樣呢?他就想象狗的眼睛像兩扇門,而黑白花臉白的那半是陽間黑的那半就是陰間;他就想,如果有一天他走錯門的話,就走到陰間了。
花狗突然呼哧呼哧像是發(fā)動井房里的那架柴油機(jī)似地抖動著身子,接著吠叫著向沙梁下竄了出去。那是在哈密城里當(dāng)保姆的老婆子給他送伙食來了?;ü肪褪撬?dāng)保姆的那家嫌它晦氣讓她抱出去扔掉,她沒舍得而抱到瓜地來了。本來,主人從市場上買回來的時候是純白的,可是一洗卻成了個黑白花臉了,主人也懶得找賣家去。
老漢也隨著花狗下了沙坡。老婆子已拐過了瓜地那邊的沙梁,他趕緊給招了招手,老婆子看到了也招了招手?;ü芬迅Z出老遠(yuǎn),幾乎就在他和老婆子的中間點。有花狗迎著,他也就不再往前走了,開了房門,立馬把鐵皮爐子里的火捅著,搭上了水鍋,好讓老婆子來了做上頓飯吃了再走??擅看卫掀抛幼龊昧孙埗甲约翰怀?,只讓他一個人吃。老婆子那邊是管吃管住的,而他是伙食自理,只發(fā)干工資。
老漢出了門,老婆子已胳膊上掛著提籃懷里抱著花狗到門口了。老婆子放下手里的東西就麻利地做起飯來。一邊做飯一邊嘮叨。
兒子又問她要錢去了。
老漢問,你給了沒?
沒給。老婆子有些氣哄哄地說,我沒給,三天兩頭地要錢,錢是那么好掙的,要上去就花天酒地了,自己不會掙去。那么大的小伙子了,還光啃我們老骨頭,我們活的時候好說,死了呢,誰給掙去?
你這個老婆子,老漢憂郁的嗓音里飄散出些許的通達(dá),錢么掙下就是花的,你不給能帶到棺材里去。我們又沒地方花去,還不是給他們掙的。
你就慣性。老婆子雖然那么說著,但責(zé)備的話語里帶出的是效仿似的依存,慵懶而溫存。她一臉慍怒地說,那他下次去要時,我全部給給去。
也不是那么的。老漢明知道老婆子是揄揶的饒舌,還是順應(yīng)著她的話說下去。
還是每次少給些,給得多花得多么。
看看,你倒是又心疼了。老婆子用勝利的腔調(diào)模仿著老漢的話說,錢么掙下就是花的。
老漢唉了一聲,像一個池塘里丟了一塊石頭,慢慢趨于一種瞇盹的平靜。
飯快做好了,老漢像是時間在某處停頓了一下,又開始運轉(zhuǎn)開了。
我最近胃咋老是覺得難受?
咋了?老病又犯了。你那是老胃病么。老婆子驚駭間露出如數(shù)家珍的關(guān)心,仿佛頃刻間收復(fù)了她長期失守的一種權(quán)利。你么,不好好做上吃飯,總是饑一頓飽一頓的,能不得胃病。老教授也有胃病,我去問問他吃的啥好藥,能不能給買些,下次來了我給你帶上。
人家是啥身份,吃的貴重藥我們能吃起嗎?老漢固執(zhí)地嗔怪道。
也不定呢。老婆子臉上騰起了幻想似的興奮,說不定一說,人家還給送上幾瓶呢。
你就等著去吧。老漢剜了一眼老婆子,再不說話,接過了老婆子遞過的碗,吃起飯來。
老婆子是十天給老漢來送一次伙食。下一次來的時候還真就帶了教授送的胃藥。
花狗迎上來了,怎么不見老漢的身影,是不是上次那樣說,讓他真生氣了。連花狗也不是那種狂歡,而是低低的沉吟。
門推開,屋里冷冷清清的,老漢在床上睡著也不挪身。老婆子走到跟前搡了一把,老漢的手緊緊捂在胸口上,身子已硬硬的,看樣子已經(jīng)死了好幾天了。
爹,陳因不行了。我急急忙忙地跑進(jìn)屋里給正在搓草繩的爹說。爹一聽猛地站了起來,臉上唰地一下像是水份失盡的土地干黃干黃的。
咋不行了?在哪?爹急切的慌張笨拙又凝重,目光痙攣地望著我。
陳因在二隊和人喝酒呢,突然就跌倒在了炕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這會子被人抬到大路上,正等進(jìn)城的班車呢??吹轿业敲淳o張的樣子,我想,至于嘛,陳因不行了,你急成那個樣子干啥?我冷風(fēng)里帶著飛沙地說,陳因死了與你啥相干,看你操心的,又不是你的兒子。
爹并沒聽完我說的啥,可以看出他無序的雜亂中的一意孤行,他已拔腿進(jìn)了屋里,抖抖索索地開了柜子,從里面摸索出了一沓錢,帶鎖柜子的,又停下了手中的活,轉(zhuǎn)過身,臉上竟有了一種奇異的浩劫后的復(fù)蘇,斬釘截鐵地說,申西,你快到大路上去,不要讓坐班車,坐上班車到縣城遠(yuǎn)著呢。我套上驢車上馬場醫(yī)院,十來里路,一會兒就到了,搶救過來了再往城里送。
我盡管不情愿,但看到雖沒干什么重活已氣喘吁吁的爹,一種災(zāi)難性的疼痛已把我推進(jìn)了這件事情的洪流之中。我毫無雜質(zhì)地嗯了一聲,飛也似地向莊門外面跑去。
爹駕著驢車?yán)愐蛟诤竺?,我騎上摩托車捎上桑格前頭去聯(lián)系醫(yī)院,做好準(zhǔn)備。桑格緊緊抱著我的腹部一句話都不說。半路上她依賴似地把頭靠在了我的背上,并且雙手抽搐地勒了勒我的腰身,一下子,巨大的陰郁籠罩了我的周身,讓我猛然獨自悲傷而潸然淚下,像這由慢到快飄起來的雪,紛紛揚揚,不可遏制。
陳因一直昏迷不醒,急促地喘著氣。第三天上他突然睜開了眼睛,挨個瞅了瞅身邊的我們每人一眼,像是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似的,還燦然地對我們笑了笑。等他閉了一會眼睛又睜開時,抖擻著,像是到自己的身體里尋找出了什么貴重的東西,攥緊了我爹,要交給他。他說不出話,只是嘟嘟著,父親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用他干巴的暗示把我們拒出了門外。
陳因和我爹究竟說了些什么,說了有半個小時。我們是聽到我爹大放悲聲地嚎啕才進(jìn)去的。我們以為陳因死了。
陳因還像先前那樣,急促地喘著氣,不過,再沒有醒來過。一個月后,醫(yī)院斷定陳因是植物人。出院,拉回了家。
下了班車的殷桂,疲憊的身影里滲透出的是瞬間的老態(tài)龍鐘的蹣跚。幾近忘卻了的村莊使她趨于熄滅的眼光又有了些螢螢的復(fù)蘇,幾滴眼淚像是她打著的燈籠,認(rèn)知著走向家里的小路。但凡碰見她的鄉(xiāng)親都會和她說上幾句親熱的話,而她已無心也無力支應(yīng)愉悅帶給她的更大的冷清,她只能用嘶啞而發(fā)劈的嗓音簡單地回答上一聲,像是她不得不一次次打開又關(guān)上身體這扇破舊而吱吱響的柴門。
走到了她家的跟前,她怎么也找不到進(jìn)家的門,房子翻新了她是知道的,可門朝哪面開呢。她在后墻根徘徊著,是路過的大嬸領(lǐng)上她,找過來的。她們家的房子翻修后走她們家去必須得經(jīng)過我們家的門口。我們家的莊門大開著,我和我爹正在修架子車的底盤。那位大嬸邊走邊給殷桂指指點點地說著村里的變化,爹側(cè)過身子看了看,一個趔趄,感覺他那匆匆的一瞥,仿佛看見了一座舊城堡里突然閃出了一個遠(yuǎn)古的人,使他躲閃著而又渴望著。荒蕪是時間造就的,脫落的是身體里的一層層斑駁。我聽到了那唰唰的靜默。
爹并沒有按捺住意識的譫動。過了一會他又向莊門外望了望,人已經(jīng)過去了,但還能聽到那個大嬸的咯道聲。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剛才過去的,我咋看的是你的殷桂嬸。
殷桂嬸,這是多么陳舊的一個名字,但它在我的腦海里并沒有被許多往事覆蓋掉,它還在呢。殷桂嬸,不就是陳因的媽嘛。我說是嗎,我不知道。因為剛才我并沒向莊門外面看,我在專心地給車輪緊著輻條。
你出去看一下。父親還是用那種急迫的平靜催使我。
我不情愿地撂下扳手和車輪,出去時,她們已到了陳因家的門口,不過我看清了,是殷桂嬸和大嬸,殷桂嬸手里抱著個木頭盒子,大嬸咣咣咣地敲著她家的莊門扇。
爹突然躁動起來,蹲下又站起,扔下手中的活,仿佛怪夢醒來的不安。我看一下去。
好一陣子,我爹和殷桂嬸來了,相互攙扶著,像我小時候到新壩泉里馱水去時兩個連在一起的木水桶,搖搖擺擺,晃晃悠悠。
我問候了一聲殷桂嬸,繼續(xù)緊車輪輻條。爹從屋里搬了兩個小板凳和殷桂嬸坐在了臺沿上。
爹讓我也過去和他們說說話。爹說他有話要給我說。有啥話早不說,單等得殷桂嬸面前說。不過我不能掃爹的興,還是走了過去,邊緊輻條邊聽他們說。
爹剛開始吭吭哧哧的,過了會兒才平靜下來,說出了一段鮮為人知的秘密。
每年莊稼一收拾完,就得各家各戶派一個人到白石岸干水利工程。在梁臺村和上下幾個村子,這是祖祖輩輩的活了,重點就是修白石岸水庫和水庫下面的分水渠,把祁連山各峽谷里流下來的雪水匯聚到水庫里,再分流到弱水河和陪嫁河里,供沿河的村落灌溉。而每年夏天洪水泛濫,總是把水庫和分水渠沖刷得不成樣子,就得補修,才能保證第二年的正常澆灌用水,不然水就亂流上走了。申永保是和陳積良搭伴一塊上的白石岸,并在一個帳篷里住著。
天下了一夜的雨,早晨晴了。但地上到處是積水,泱瀼得不能干活。申永保就和陳積良上到祁連山里去拾蘑菇。
從一個陂坡上到山頂上也沒見到幾顆蘑菇。陳積良累得不行,建議緩緩了到附近的松林去,那里肯定有松菇。地上到處都濕,他們走到了一個石崖邊上,那里有幾塊很大的石頭,上面沒水漬,可以坐人,順便吃些干糧。
聽了石崖下面的溝底里有牛哞聲,陳積良走到石崖邊,看到一群牦牛緩緩移動。而真正觸動他的是高高的深崖,青色的石壁刀劈斧砍般得凌厲,一陣眩暈從腳底灌注進(jìn)了他的周身,到達(dá)他的頭頂時,仿佛貯藏在大腦里的險惡的一次激活,死亡的氣息猛然間就像一張蛛網(wǎng),布滿了面部。他的心跳加速,不合情理的哐哐哐哐像一顆定時炸彈,瞬間的爆炸使他身子向后一仰,跌坐在了地上。在申永保問他咋了時,那種險惡已漫漶成了一種不可遏止的隱瞞似的心事,重重而又迷茫。但申永保伸過面帶笑臉的手拉他起來時,他被自己嚇了一跳,更是被剛才已在他的意識的譫忘中申永保跌下石崖的虛幻飄渺嚇了一跳。他趕緊用手顫抖地抹了一把臉,似乎把臉上的那層蜘網(wǎng)搓了下來,扔到了地上。
他說,這懸崖陡得很,暈頭呢。
申永保讓他后站,他縮后了一步。申永保前傾身子一看,懸崖真得很陡,底下走動的牛群起伏著,像是黑浪翻滾,但他沒像陳積良那么玄乎。他的耳朵像蹲在他頭上的兩只鳥兒,支楞著聽溝底下好像有人在唱著山歌。
這時的陳積良就站在他的后面,有時候一種定格就會引領(lǐng)出一個刻板的結(jié)局。申永保彎曲的身子像一個鉤子,又鉤索出了陳積良剛剛淡漠下去了的那種邪惡,并像一只禿鷲一樣蹲踞在了他的臉上,窺視著陳積良頭上的那兩只小鳥。他看到了申永保剛剛結(jié)婚不久的嬌小的妻子,與其說是妒忌,不如說是一次毀滅性的索取,他的臉越來越孤立。他伸出雙手,推向申永保,像那只禿鷲振了振絕望而縱容的翅膀,天空晃動了一下,大地蹣跚了一下。猛的一擊間,申永保在瞬間的恐懼中跌向了深崖……
申永保醒來后,在一個裕固族牧民家,他不知道他是從哪里來的,他要干什么去。牧民說是在一個石崖下看到他的,他是從那個石崖上掉下去的。他無法知道和想起。其實,他是被那瞬間的恐懼驚嚇得失憶了。只能從他的遍體鱗傷中說明他的確是遭遇過什么劫難。
申永保傷好后,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就只好待在這個叫扎斯的牧民家放牧。他常常為找不到自己的過去而黯然神傷。
一年后,也是一個雨過天霽的早晨,申永保趕著牛群走在了石崖下的那個溝底里,他突然聞到了一股血腥的氣味,他還聽到了一聲尖利的叫聲從石崖頂上傳了下來。騎在馬上的他,抬頭間,崖邊上站著兩個人,而一個人正向另一個人推了一把,被推的那個人不正是自己嘛。隨著那一個身影的跌落,他也啊的一聲栽下馬去。
翻起身來后,他啥都記起來了,就像黑白電影的回放,他的過去歷歷在目。晚上趕著牛群回去后,他告訴扎斯他想起他的過去了,他是在白石岸那邊干工程的,到山上拾蘑菇時,跌下崖的。
第二天,他一早就去了白石岸的工程上,別人都非常吃驚,一年了,他怎么又活過來了。當(dāng)時,陳積良回去后說,他和申永保走散了,找了好多地方都不見。大家就分頭連夜去在各溝各梁上找,找了幾天,在一個山坳里看到了一攤血,知道可能就是他遇難了,被狼么是啥吃掉了,就派人給他家里報了信。
陳積良今年怎么沒來?申永保臉上掛著和心上一樣關(guān)切而疼痛的問號。
他?旁人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說出實情。去年收工回去后,陳積良就請上媒人給他說親,而說的親正是申永保的媳婦。起初,申永保的媳婦殷桂堅決不同意,她說她相信申永保還活著,會回來的??墒撬植坏貌磺趯嵤碌臍埧?。那時,殷桂已懷著申永保的孩子,并且馬上就生養(yǎng)了,孩子出生總不能沒有父親吧,在許多人的攛掇下,而陳積良又對她百般照顧,在她承受了足夠的幻滅后,也沒舉行什么手續(xù),就收拾到一起過了。可是,過了不久,陳積良就得了憂郁癥。那人說,陳積良現(xiàn)在一天都說不上一句話,干活的時候,猛個間就露出驚慌的眼神,跌倒在地上就抽風(fēng)了,半天才能緩過神來。不能上白石岸干工程來了么。
回到家后,申永保去看陳積良和殷桂,其實重要的是他的孩子,還在襁褓中的孩子似乎認(rèn)識他似的,望著他笑呢。擔(dān)水回來的陳積良一見申永保,像是見了鬼魂,擔(dān)子一撂就往門外跑,是媳婦殷桂把他扯回來的。殷桂看到陳積良見到申永保的那個驚恐狀,問他是不是干了什么虧心事。他只是直打哆嗦地?fù)u著頭,整個身體像是一個災(zāi)難場。他不敢正眼看申永保,低著頭,任身體里的狂風(fēng)撕扯得他像一個早已破敗的廢墟。
申永??粗⒆樱肋@個孩子得靠陳積良養(yǎng)大成人了,他已看到了往后的跡象。他不能再提過去的一點點隱患了,他只能把悲傷和疼痛壓在心底了,他知道要是說出真相,等于又把陳積良推向了死亡的深崖。他反而責(zé)備殷桂,說積良干了啥虧心事了,人家這么照顧你,你還不知足。他說他是和積良拾蘑菇去走散了,后來遇上了一只狼,在狼把他撲倒時,是一個牧民救了他。
陳積良一聽,凝膠似的渾濁的眼睛里像是讓人給撥了一下燈芯,轉(zhuǎn)過頭,慢慢亮了起來。也許是這蠟燈燃得太快了,流出兩行溶汁似的眼淚。
原來陳因還真是我爹的兒子。這個事情怎么村上的啥人都沒說過?也許是他們遺忘得太快了,也許是誰都不愿再驚醒往事。那么,爹為什么也不說呢?也許這是爹身上的一塊疼,他不想輕易而徒勞地揭開這塊災(zāi)難的傷疤吧。
我爹說著這些時,殷桂嬸忽然大放悲聲地哭了起來,用手捶著爹,她的聲音,她的情態(tài)都是一種絕望的疼,她凄慘地說,永保啊,你怎么不早說出來呀!爹費勁地克制著自己,其實他已克制了一生了。他只是唉了一聲,做為一輩子給于殷桂的答復(fù)。
平靜了一生的爹,也就是一乎兒的失望,而后又回到了常態(tài)。爹說,積良已去世了,他在新疆給人看瓜地哩,死在了瓜房里,幾天了,你殷桂嬸給送伙食去了才發(fā)現(xiàn)。你看到的殷桂嬸抱的那個木頭盒子正是他的骨灰盒。爹嘆息了一聲說,明天了我們幫你殷桂嬸把積良的骨灰埋掉去,埋到他們的祖墳塋里去。埋掉了你殷桂嬸還原上新疆呢,她給人家當(dāng)保姆,只請了幾天假。
我心里的冰塊松動了一下,慢慢融化開了。我突然有個奇特的想法,殷桂嬸不了走新疆去,和我爹收拾到一塊過吧。但中間有陳因和桑格隔閡著,我還是欲言又止。
我看看爹和殷桂嬸,像兩截斷裂了的時間,又把手抓在了一起。是閃電還是火籽都在他們心里,還是由他們自己點燃或者熄滅去。
大年三十晚上,我和爹正在邊看電視,邊時不時地端上一杯酒,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家事。爐子上搭著煮羊頭的鐵鍋,騰得滿屋子的霧氣,把我倆籠罩在欲神欲仙欲古墓、欲過去欲未來的感覺里。
咚咚咚地有人砸莊門,連耳朵有些背的爹都聽到了。我拿上手電筒,穿出屋里的云霧去看。進(jìn)來的人讓我吃驚不小。你猜是誰?還是先給我爹說去吧,他肯定高興得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爹,姐姐來了。還有祁紅。祁紅來了。還有一個男的,是祁紅的哥哥。怪道姐姐從白石岸回了趟家,祁紅寫給我的那封信連她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