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影
冀安敲門的時候,我已經(jīng)從地上爬起來了。
這是我到西藏的第一個早晨。盡管昨天晚上吃了兩次藥,還是一夜沒睡著。早上五點過才勉強閉上眼睛,再一睜開眼就是窗子白白的大亮了,起身坐起來拿衣服,卻一個跟頭栽倒了地上。
高原反應(yīng),在第一個早上就給了我一個下馬威。
冀安進門來,扶起被我絆倒的椅子,見怪不怪地說:沒事吧?
沒事。我說,咧了咧嘴,一滴殷紅的血珠珠從開裂的嘴唇邊掉下。
冀安丟過來一包紙巾,咕咚一聲怪響的。他說,走吧,還有一段路呢!
我們?nèi)タ赐粋€兄弟。
去他那里的路有些遠,我們不想驚動他,沒有坐車,就這么走著去。
今天是個大好天。雪后初晴,早晨的太陽靜靜地掛在天上。西藏的天空如此澄碧高遠,干凈的仿佛剛剛才自天堂來到人間。
今天是1994年1月13日,趕乘大雪后通航的第一次航班進藏,就是為了趕這個日子。坐在飛機上,聽著披著冰棱的機翼在太陽下飛行時不斷發(fā)出類似斷裂的聲音,心里想著他清脆像冰棱一樣的聲音,想著他清脆的名字。
我們?nèi)タ赐粋€兄弟。
天還早,路上很空,冀安的聲音很慢。清冷的晨風(fēng)里偶爾走過一個人,是著黑紅色藏袍的藏民,走進白色圈墻礅的村莊里,圍墻四周和屋頂都有五顏六色的經(jīng)幡在風(fēng)中飄動,鳥兒都飛的不高,冀安慢慢地聲音前方,一頭牦牛黑黑的背緩緩地移動。
“他人很機靈,手腳很快,走起路來一蹦一跳的。上陣地那天,別人背著大捆的煙啊,手紙啊,獨他扛著把大吉他。在山下集訓(xùn)的時候,他走到哪兒,哪兒就有叮叮咚咚的……”冀安說,“已經(jīng)又有幾年沒有見到他的面了。心里非常想念?!彼羌桨驳膽?zhàn)友,當(dāng)然也就是我的戰(zhàn)友,雖然我們沒見過面。
天氣很好,不過那么大的太陽卻冷,有風(fēng),人卻喘不過氣來,沒走多遠,胸口就悶得疼,頭好像在變大,腳步也重得像沙袋,我知道,這是缺氧,不得不在路邊坐下休息一下。冀安告訴我,這里的海拔才有3000米,比起他這位戰(zhàn)友工作過的地方,差得遠了,那里的海拔是5000多米,在世界上,人們把海拔超過4500米的地方就叫做生命禁區(qū)了。在那上面的人就是躺著不動,也相當(dāng)于地上的人背著40公斤的重物行走。他開始去的時候,也是不行,剛一上陣地就被這種叫做高原反應(yīng)的東西擊倒了,頭暈、氣悶,一張小巧的秀臉成紫色。戰(zhàn)士們把他送進了醫(yī)院。
我忽然想起來:糟糕!看望他帶的東西,忘在招待所了。是這個季節(jié)難得的鮮花,怕飛機上溫度太低了凍壞,我還用自己的大披肩把它們包了起來,怎么就忘了呢?
缺氧使人丟三落四的。
怎么辦,回去拿?好不容易才走到這里;可是不回去,就這樣千里迢迢兩手空空地去看望戰(zhàn)友嗎?這里不是內(nèi)地,除了遠近幾個藏民的村落再沒有人也沒有店鋪,四下里空空蕩蕩的。
忘了就忘了吧,都是戰(zhàn)友不是外人,跟他解釋一下,只要心意到了他是不會計較的。冀安說,再說那么嬌貴的東西,在這里也活不下去。
是的,他是不會計較的。冀安說他是個樂天派,愛唱愛笑,他畢竟還年輕,他才18歲,比他那把總不離身的吉他高不到哪里去。住到醫(yī)院里了還是高高興興的,天天跟著醫(yī)生護士屁股后面轉(zhuǎn),問:好了嗎?我好了呢可以出院了吧?大家覺得他身子骨太嫩,高原反應(yīng)又這么厲害,就想給他換個工作。他不干,還是要上山當(dāng)他的雷達兵。他的陣地在山上,出院了,就又回到高高的陣地上。高原反應(yīng)又一次毫不留情地襲擊了他。就是在這一天,1月13日,他又一次被戰(zhàn)友們抬了下來。這一次他是坐車,安安靜靜地坐在車里。
腳下的路從公路變成了土路,從土路變成小道。太陽西斜了,我們終于來到他的駐地,在一大片空曠的開闊地上,用白灰墻圈出了偌大的一片空地,大門朝西??创箝T的是一對藏族母女,小女孩大約五六歲,瞪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我們告訴她們來看望一個人,不知是她聽懂了我們的漢話,還是看出我們穿的是空軍制服,一言不發(fā)地打開了大鐵門。
背依著天邊珠穆朗瑪?shù)陌}皚雪峰,眼前是一大片層層疊疊連綿的墳塋。在撲面的清風(fēng)里,這些墳頭像是要穿過凄凄荒草向我們站立走來。
踏著沒膝深的枯草,我們尋找著戰(zhàn)友的地址。
他本來可以不上陣地的,如果那樣的話,今天,當(dāng)然是在另外一個地方,他會蹦跳著跑過來和我們說笑,甚至用他鮮活的生命與我們擁抱。即使他又上去了,本來也是可以又下來的,當(dāng)他又一次被高原反應(yīng)擊倒,車子已經(jīng)在門口了,要帶他下山。他沒走,戰(zhàn)友們勸他,他急了,這回是認真地急了,他用手指摳著床框:不走,我不走,讓我抗一抗,抗一抗就過去了,老兵們不都是這么抗過來的嗎?不能在山上堅持下來,離開了崗位,算什么雷達兵呢?
他堅持留在陣地上。一天,兩天,到了第三天晚上,他還打著精神給戰(zhàn)友們撥了幾下吉他,然后靜靜地睡下了。他已經(jīng)幾天沒能睡著了,戰(zhàn)友們以為他抗過來了,能睡著覺了,都為他暗暗高興,要知道在山上睡著覺是戰(zhàn)勝高原反應(yīng)的第一步也是最困難一步。清早換班的都動作輕輕地進出,想讓他多睡會兒……
可是他卻沒有再醒。
太陽快落山了,西邊一片血紅,我終于見到了這位戰(zhàn)友。碑文上寫著:許正兵,貴州遵義人。某團雷達連戰(zhàn)士,1971年生,1989年1月13日因公犧牲。終年18歲。
冀安摸出一包煙,點上,放在許正兵的墳前:老弟,煙不好,請抽一口吧!
我撿了幾塊石頭,堆在墳前,的確,一個戰(zhàn)士純樸而堅韌的生命,不需要脆弱的鮮花來點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