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春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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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頭會氣”大致有兩個意思:一是說了就算數(shù);二是說了就算了。前者好像跟市場經(jīng)濟有點瓜葛,比如糧價、菜價、票價等,往往都是口頭會氣的東西,當事者說了就算數(shù),拜訪物價局不過是走走過場,畢竟誰都不得不尊重市場規(guī)律。市場規(guī)律無疑是個深奧的話題,因而這里我得將其輕輕放下,只甘于擺弄擺弄后者,即“說了就算了”這種。
“說了就算了”的口頭會氣,意為說著玩,哪怕說者并非說著玩而實際上懷有一番用心,旁者也多是聽著玩;哪怕旁者并不愿聽著玩而很想拿它當真事兒,事后也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這實在當不得真。我想這個層面的口頭會氣就是“說大話”的意思,這是從我媽媽那兒感悟到的。比如我說:“媽,明兒我沒準能出本暢銷書呢?!蔽覌寢尵蜁o聲笑笑,說:“你當那是口頭會氣呢?”我屢屢品了又品,覺得這個“口頭會氣”就意指“說大話”,兩者的內(nèi)涵與外延雖不致完全重合,也勢必要疊壓大半。最保守的說法是,說大話為口頭會氣之功夫一種。我媽媽之所以沒動用“說大話”,顯然是給她閨女留面子呢。
所謂說大話,就是說沒邊沒沿的話,當然只好說了就算了。不過這也實非我的長項,至少我遠沒有希望奪冠,因為臺灣已經(jīng)有位李姓同胞扔出了這樣一句話:“我要找到文章比自己寫得更好的人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照鏡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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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jīng)有人憎恨死亡,只為死亡不分貴賤,我則比較討厭感冒,因為感冒無論閑忙。說大話也具有同類性質(zhì),即不管貴者、賤者、閑人、忙人,都會說。
前幾年在牛河梁的紅山文化遺址,曾探訪過5000年前的墳?zāi)?,這墓學(xué)名“積石冢”,有大有小,有主有次,隨葬品更是多寡有別,富貴與貧賤一目了然,這說明死亡雖然誰人都抓,最終待遇卻還是不一樣的,且古今亦然;有人感冒了會掛吊瓶,或者熬點姜片可樂喝喝,我則大多是挺,實在挺得不耐煩才會吃片藥以求速愈,這說明感冒雖然誰人都襲,但抵御方式還是不同的,會因人而異。說大話也是如此,雖然每個人都有權(quán)力也有本事說說,但說出之后的反響或效應(yīng)卻是大相徑庭,不能一概而論。
事實是,凡人的大話多叫“胡吣”,名士的大話多謂“狂言”。還是那句話:同樣是講故事,那也得分是誰講的。據(jù)說一代國學(xué)大師劉文典曾下過這樣一個斷言:“在中國真正懂得《莊子》的只有兩個半人,一個是莊周,一個是我劉文典,還有半個是馮友蘭?!比绱私鹳F的劉文典,在西南聯(lián)大某次跑警報時,見沈從文比他跑得還快,就忍不住有點生氣,說:“你跑什么跑?我跑是為了莊子,你跑是為了啥?”
劉文典一向號稱“莊子專家”,出版過浩浩十大卷的《莊子補正》,陳寅恪為其作序并給予極高評價,人家有這么一大撂書墊底兒,好像就扔出啥大話都比較不過分。試想此話若是出自凡人之口,聽眾會是啥反應(yīng)?不過話說回來,尋常之人也實在難以拋出如此壯闊之大話,充其量捉磨出一句“若能跟蘇格拉底聊聊天死了也值”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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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看來說大話也需要資本。
若干年來,人們雖未建立起一套說大話與資本相對應(yīng)的成熟機制,卻也一直在暗地里嚴格加以區(qū)分:沒資本的大話多叫“吹?!保匈Y本的大話多謂“顯擺”。
將前者謂之“吹?!保鄠髋c皮筏子有關(guān)。皮筏子是一種簡易的渡河工具,早年流行于青海、甘肅、寧夏境內(nèi)的黃河水道,構(gòu)造頗為簡單:上面是木制框架,下面縛以充氣皮囊,皮囊均取自牛或羊,將其四肢及頭除去,剝皮,晾干,將切口縫合,只留一條腿的縫口作充氣孔,傳統(tǒng)充氣法是直接將嘴湊上去吹,一口接一口地狠吹猛吹,直至將其吹得滾圓。
小時候過年家里總要殺豬,有很多機會見人取了豬的性命之后,以一條豬后腿為切入點而將豬吹圓,然后浸在大鍋的開水里刷刷刷褪毛,那時豬皮上的褶皺已悉數(shù)撐平,很好褪毛。我深深記得吹豬之人脹得通紅的脖子和臉。后來人們就不再用嘴吹,改用自行車的打氣筒了。據(jù)此推想,吹牛這活兒一般人應(yīng)該操弄不了,得十分身強力壯者才成,遂此詞有了了不起的意思。世上真正了不起的事物畢竟不多,漸漸地就會淪落為真真假假的了不起,直至演化成能唬得人一愣一愣的大話。至于為啥沒能最終定名為“吹羊”,我想可能緣于羊皮遠不及牛皮堅硬厚重,不能更為傳神地烘托出吹者超強的嘴上功夫而已。
“吹?!鳖愋偷拇笤捲谖覀冎車容^常見,類似茶館、餐廳、會議室等適合閑侃之處,滿耳朵都是,群情激昂之際,會感覺到那些張揚的語句層層疊疊簇擁于空中,你磕我撞,你踩我踏,即所謂云山霧罩。內(nèi)容上則是說啥的都有,跟馬季和趙炎在相聲里概括的差不多:巧的,善的,明的,暗的,海闊天空的,轉(zhuǎn)彎抹角的,互捧的,自擂的,反正都是在知根知底者面前要忍不住心里打鼓的懸話。
至于將那些有點資本的大話謂之“顯擺”,則多少隱含一點聽者剛好沒那資本的沮喪與不平,就像你若熱戀了,自個兒在家偷著樂樂也就是了,何必還在仍然單身者面前做幸福狀???就像那個號稱“清朝最后一根辮子”且被印度圣雄甘地譽為“最尊貴的中國人”的狂儒辜鴻銘,他曾如此標榜自己的履歷:“生在南洋,學(xué)在西洋,婚在東洋,仕在北洋。”既然整個地球都任你平趟也就夠了,你還總結(jié)出來公之于眾干啥???刺激誰???尤其萬分不幸的是,此君所言還句句屬實。于是人們就只能在瞠目結(jié)舌之余說人家“顯擺”,而不好謂之“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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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大話未必總能令人人都心舒意暢,這顯然已有違說者的初衷。
死亡的稠密是緣于大自然怕人成精而不好操控——人若長生不死肯定成精,鉆出如來佛的手心一準不在話下;感冒的稠密是由于好心的病毒想提醒你要保證自己的性事頻率——科學(xué)家說性生活不足是導(dǎo)致感冒的重要原因,最次是之一——那么想來大話在人們?nèi)粘I钪械钠毡榇嬖冢苍撚衅渥銐虻膬?nèi)因與外因,畢竟在市場經(jīng)濟的社會里產(chǎn)銷對路才是長盛不衰的唯一法寶。試圖將每個人說大話的內(nèi)因與外因一語蔽之是不可能的,可堪歸納的只有目的,那是差不多共通的,也相對單純得多,僅兩個:或者自我造勢,或者自我造市。
自我造勢者偏重于精神層面,討要的是別人的尊敬。尊敬的生成及其維護,根本上都有賴于自己的人格,而人格屬于魅力范疇,無形,不大好被人領(lǐng)會,心急者便只好靠說大話來給自己不起眼兒的肉身鍍上一道光圈,以期盡快得到眾眼睛們的眷顧;自我造市者偏重于物質(zhì)層面,惦記的是別人的鈔票。鈔票在人家兜里,想讓其主動掏出來給你,首先得成功激發(fā)出他的購買欲,因而才有人苦心經(jīng)營點大話以便給欲售的自己或自己的產(chǎn)品增加點螯頭,讓人家相信不買即虧。說到底,這兩個目的其實也能殊途同歸合二為一,并一語道破說大話者之初衷:自我抬舉。
凡事一旦跟初衷與目的掛鉤,就有了衡量的標尺,高下之分避不可免。因而看似簡單的說大話,其實也是一門手藝,講究的是功夫,不光是嘴上功夫,還關(guān)涉到智商和情商。
一般說來,聰明人的大話死無對證,愚蠢者的大話有據(jù)可查。發(fā)生于人群之中,是大話的本質(zhì)特征,也是其致命弱點,遂總得一邊說著大話,一邊提防著被知情者翻案。中國人是一個注重血緣與鄉(xiāng)土的民族,表現(xiàn)在說大話上,則是偏喜在祖宗和地緣方面做點文章。聰明的人,會盡量撿那些年代久遠之人之事作為大話的建筑用材,比如漢家皇帝稱自己是夏朝馴龍者劉累的后人,唐家皇帝把老子李耳奉為自己的祖先,即使世人半信半疑或者壓根兒不信或者干脆不服,也沒處去較真去理論。不那么聰明的人,其大話就不堪一擊,比如自家祖墳明晃晃撂在遼陽,還硬說自己是楊利偉的老鄉(xiāng),很沒意思。
從情商上考量,可知情商高者的大話悅?cè)死海樯痰驼叩拇笤挀p己傷人。比如曹操的“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我”的大話雖嚇得劉備掉了筷子,但劉備內(nèi)心深處肯定還是喜悅的,從中也會使他更加確知曹操水深而不敢妄動,暫且回去仍澆后園子,于曹操本人也有利。
損己傷人的低質(zhì)量大話則更為多見,在抬舉自己之際總拿旁人墊背,十分不夠高明。抬舉自己本來是為了讓社會大氣候更為于自有利,讓自己盡快攀上些名師名友而織就一張背景關(guān)系網(wǎng),讓自己能像個蜘蛛似的在網(wǎng)中央游刃有余,讓自己沾足“名師出高徒”或“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之光,然而如此積年累月地傷害別人,這網(wǎng)你就很難織成,這氣候也就不宜人居。
聽說民初鴻儒章太炎的脾氣很糟,愛罵人,還專罵名人比如孫中山,他罵時還不許別人附合,誰若附合了就會領(lǐng)受他一巴掌,其理論是:“你算什么東西?總理是中國第一等的偉人,除我之外,誰敢罵之?”章老爺子號稱“中國文化的百科全書”,一向沒誰敢惹,想來打了罵了也就罷了,若換了個人如此行事,這以后的日子可咋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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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操作大話的風(fēng)險已可見一斑,說得好,啥都好,說得不好,就能成災(zāi)。史上已不乏此類先驗,尤以集體共同說大話的后果最為惡劣,典型案例是1958年至1960年的“大躍進”。據(jù)我媽媽講,那時人們會在稻子就快成熟之際,將十余畝地的稻秧齊刷刷移植到同一畝地里,收獲了,再宣稱畝產(chǎn)萬斤或者更多。“大躍進”的結(jié)果我們都知道了,按理說這教訓(xùn)足夠讓世人汲取若干年的,然而不,才半個世紀左右好像有人就給忘干凈了。
傳聞時下就有個別當權(quán)者,可能讀小學(xué)時虧欠了獎狀而今想補嘗,就總跟上頭兒反應(yīng)咱縣咱市的經(jīng)濟狀況如何如何一片大好,再而三地,上頭兒就信了,于是該免的稅繳了,該撥的款免了。當權(quán)者咬牙挺著。上頭兒就又回身拍拍他油洼洼汗津津的頭,說你干得可以啊,索性再幫幫你左鄰右舍的窮兄難弟吧。啥叫啞巴吃黃連?想來這就是了。不過苦的自然不是終于挨了夸獎的當權(quán)者,而是咱縣咱市的勞苦大眾。這樣的大話者就顯然有點惡心人了,不僅不具專業(yè)技能,還不講職業(yè)操守,弄得連吹牛都上稅了,自個兒也讓人家戳脊梁骨了。
看來口頭會氣的功夫?qū)嵎侨巳硕伎删毦?,能真正以此達成自我造勢或自我造市之目的者,更應(yīng)該不多。給我的感覺,慣說大話者都挺累的。慣說謊話者也挺累,腦袋累,得培養(yǎng)自己有個好記性,而慣說大話者則是心累,苦心經(jīng)營許久最終仍夢幻泡影的那種累。就像一個人,總嫌自己矮,總是踮起腳尖走路,走了很久,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矮,該有多泄氣?
那天很晚了,接一女友電話,說我得跟你嘮嘮,馬上,我就要崩潰了。等我坐進她的車里,她的坦誠勁卻又沒了,眼光照舊游移。我不急。我知道她這是憋得實在不行了,她非說不可,說,我無疑就是最佳的耳朵——她早盤算好了,說實話給我聽所冒風(fēng)險最小。
數(shù)年來,此女友跟鼓足了氣的皮球似的,摸爬滾打在社會的中間地帶,她得有力量,得有面子,否則不好混。令人嘆惋的是,她若想保持這力量和這形象,不得不借助些許甚至很多的大話,而大話在關(guān)鍵時刻又好像很不被素喜大話的世人買賬,因而她總有機會覺得累。其實她所講述的那些事兒我并聽不大懂,不可能給她什么有明確指向的建議,她找我來嘮嘮,也不過是求個釋放,想在我身旁素面朝天地喘口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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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說大話是個好東西,很多時候會導(dǎo)致死要面子活受罪。不過,倘若果真將這個世界的大話掃蕩得一干二凈,想來也會喪失許多彩頭兒,因為有些人的有些大話說得屬實夠精彩,既快當了自己的嘴,又愉悅了別人的耳朵,甚至還會振奮后人的心靈,鼓舞子孫的斗志。
比如偉大領(lǐng)袖毛澤東,連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都不放在眼里,嫌人家略輸文采又稍遜風(fēng)騷,至于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則不過為一介武夫,只識彎弓射大雕;比如南朝詩人謝靈運,其大話相當有謙有讓,一點都不令人反感,嘴上功夫可謂到家,曾曰:“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獨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比如英國才子奧斯卡·王爾德,傳言此君乃為“玻璃”,無論真假都不失可愛,只為他有一句上好的大話,那是他赴美演講時在紐約海關(guān)說的,當時海關(guān)檢查員問他有啥東西需要報關(guān),他說:“除了天才,別無他物!”
又比如法國的巴爾扎克,四處躲債時還不忘抽空搶著扔大話:“拿破侖用劍未完成的偉業(yè),我將用筆來完成它!”再比如那位專罵總統(tǒng)的章太炎,聽說他后來在國內(nèi)還是混不去了,就逃亡到日本,且仍然隨身攜帶著狂妄,當警察進門查戶口之時,這老爺子就相當不悅,傲慢地在表格上填著:“職業(yè)——圣人;出身——私生子;年齡——萬壽無疆……”
有鑒于此,想來世人還是繼續(xù)地口頭會氣地說點大話比較好,那畢竟也是一道風(fēng)光,氣兒吹的風(fēng)光尤其了不起。只是需要殷勤苦練口頭會氣的功夫,否則讓人免費聽咱的單口相聲還是小事兒,最怕的是遭人詛咒。若暫時還實在沒自信開口,那就先尋個把名人來吧,拉他們一一合個影,放大到巨大,張掛在客廳里,如果還能夾進自己的暢銷或有待于暢銷的書里到市場上轉(zhuǎn)悠一圈,則更佳。
可以補充的是,我那位苦悶的女友后來曾問我:“你跟我說句實話,到底是我有問題,還是這個社會有問題?”我張了張嘴,再張了張嘴,還是啥也沒能說出來。記得當時我腦袋里都是牛河梁的那些石頭古墓,我猜其中最大的那個埋的一準是巫師,而且這巫師早在5000年前肯定就已學(xué)會了口頭會氣說大話的本領(lǐng)了,否則咋能鎮(zhèn)唬住那么多人而獨占那么優(yōu)良的一處墳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