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貫休、齊己與石霜慶諸——禪宗燈史上的一樁公案*

2015-03-18 18:20:34胡大浚
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5年3期
關鍵詞:法師大師

胡大浚

(蘭州交通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晚唐詩僧貫休的生平經(jīng)歷,諸史傳多有記載,尤明晰可據(jù)者,為曇域《禪月集序》及贊寧《宋高僧傳·梁成都府東禪院貫休傳》。贊寧湖州德清(今浙江縣名)人,出家杭州靈隱寺,吳越王錢镠署為兩浙僧統(tǒng),其時距貫休謝世僅十余年,于貫休生事無疑是熟知的?!渡畟鳌沸抻谒纬跆脚d國七年至端拱元年(982-988),與貫休時代間距七十年,亦有助于史實的澄清。曇域是貫休門弟子,《禪月集》的編集、撰序均遵師囑所為,于貫休生平,所述尤其不能違背師意。今天根據(jù)貫休存世的七百多首詩歌,對曇《序》、《僧傳》所述生事,件件可以落實,更可佐證其記載不虛。本來作家傳世詩文乃研究作家生平最有力的證據(jù),許多口傳、書載恍惚之事往往由它廓清。我們在依據(jù)存世詩歌、史傳記載清理詩人貫休生平中,發(fā)現(xiàn)唯一無法印證且難解的大事,便是可以說清其“禪燈法脈”的有關貫休與石霜慶諸交往的事實。

作為禪宗南宗青原下第五世的潭州石霜山慶諸禪師,聲名赫赫,僧眾以居其門下為榮。貫休作為唐五代最為杰出的禪門詩僧,門派何屬?后代教史禪冊,出現(xiàn)極為矛盾的記載,或曰“未詳法嗣”即師承不明;或言“為石霜老師之役,終其身不去”,也就是石霜慶諸師最忠實的弟子。前者與貫休現(xiàn)存詩顯示的情況基本相合,后者則完全找不到蛛絲馬跡,不但詩人自己沒說,連曇《序》、《僧傳》也無片言只語涉及。到底何者為是?究竟又是為什么?臺北佛學研究所釋明復研究員在《貫休禪師生平探討》①《華岡佛學學報》第六期,臺北,1983。該文附錄《貫休禪師大事系年》以“僖宗干符五年(878)-光啟四年(888)”之頃“貫休于長沙石霜山任知客職。”然未作論證。中曾意圖對此加以廓清,并批評師承不明說是搪塞學習責任的借口,但由于缺乏具體實證,最終還是無法落實貫休師從慶諸和尚的結論。

貫休與石霜山、慶諸和尚有關聯(lián)的事,見諸《禪月集》者有二②中國古典文學基本叢書《貫休歌詩系年箋注》,中華書局2011年8月版,中冊頁449、頁639。:

1.卷九《聞無相道人順世五首》其四有句:“石霜既順世,吾師亦不住?!睙o相道人是貫休早年曾尋訪師從學道的僧人,詩中言其“愛說道吾兄”,道吾和尚為石霜嫡傳老師,或與無相同門,然僧史未明載。

2.卷十三《送僧入石霜》,詩較長不具錄,其中第一段八句言世人對學道的態(tài)度。第二段十二句:“惟我流陽叟,深云領毳徒。盡騎香白象,皆握月明珠。寂寞排松榻,斕斑半雪須。苔侵長者論,嵐蝕祖師圖。翠巘金鐘曉,香林寶月孤。兟兟齊白趾,赫赫共洪壚?!笨梢曌魇菍κ介L老及其徒眾的高度稱頌。第三段八句借寫石霜山景以言入山學道應有的境界。結尾八句表達送別之情??傮w上與一般送行詩的寫法無別,石霜長老指慶諸和尚應無疑,但贊語中無法看出也不能說明詩人與石霜慶諸的關系,詩歌最后兩句“他年相覓在,亦不是生蘇?!彼坪醺f明詩人此前未到過石霜山、與慶諸和尚有何瓜葛,只表達有朝一日與被送者相見之愿望。

貫休與慶諸師相關事見諸其他典籍記載者,謹依時代先后節(jié)錄如下:

1.陳師道(1053-1102)《參寥集序》:“……夜相語及唐詩僧,參寥子曰:貫休、齊己,世薄其語。然以曠蕩逸群之氣,髙世之志,天下之譽,王侯將相之奉,而為石霜老師之役,終其身不去,此豈用意于詩者?工拙不足病也。由是而知,余之所貴,乃其棄遺?!雹黉涀浴段墨I通考》卷245“經(jīng)籍考七十二”,中華書局1986年9月版,頁1941。參寥子即宋詩僧道潛,其集十二卷,錄詩549首,其詩為蘇軾、黃庭堅等所推重?!独潺S夜話》曾載其鄙薄貫休、齊己詩語,謂“參寥子曰:林下人好言詩,才見誦貫休齊己詩,便不必問?!雹卺尰莺椤独潺S夜話》卷一,四庫全書本。可見自視甚高,這里說“余之所貴,乃其棄遺”,正指“詩”而言,卻反過來從重道輕詩的角度,稱贊其以“王侯將相之奉,而為石霜老師之役,終其身不去”。

2.南宋釋道明《聯(lián)燈會要》卷二二“潭州石霜慶諸禪師法嗣·秀才張公拙”條:“(張拙)往石霜,訪禪月、齊己、太布衲。石霜相接,公但略相顧而已。即與三人,終日劇談。公忽問:‘三人中,何不推一人作長老?!U月知公輕于霜,乃云:‘公宜謁堂頭和尚,此是肉身菩薩。堂中五百學徒,勝某甲者二百五十人?!鞖J奉,即造方丈參禮。霜問:‘秀才何姓?’公云:‘姓張名拙’。霜云:‘覓巧了不可得,拙自何來?’公言下有省,乃述偈云:‘光明寂照徧河沙,凡圣含靈共我家。一念不生全體現(xiàn),六根才動被云遮。斷除煩惱重增病,趣向真如亦是邪。隨順世緣無掛礙,涅盤生死等空華?!雹邸堵?lián)燈會要》南宋淳熙十年(1138)泉州崇福寺沙門悟明集?!独m(xù)藏經(jīng)》第136冊。案《石倉歷代詩選》錄此詩作張拙《呈禪月大師》④明曹學佺《石倉歷代詩選》卷110,《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此事《禪宗頌古聯(lián)珠通集》卷二七《祖師機緣》下,列“[增收]張拙秀才”條載作:“(張拙)因禪月大師指參石霜。霜問何姓,曰‘姓張名拙?!弧捛闪瞬豢傻?,拙自何來?’公忽有省,呈偈曰‘光明寂照徧河沙……?!雹荨抖U宗頌古聯(lián)珠通集》南宋淳熙二年(1175)釋法應編,元延佑五年(1318)釋普會續(xù)集?!独m(xù)藏經(jīng)》第115冊。

而釋行秀《萬松老人評唱天童覺和尚拈古請益錄》卷上則曰:“潭州石霜山慶諸禪師置枯木堂,……時齊己、貫休、泰布衲等,以詩筆為佛事,唯泰布衲悟心,入祖師圖。佛印垂誡云:‘教門衰弱要人扶,好慕禪宗莫學儒。只見悟心成佛道,未聞行腳讀詩書。若教孔子超生死,爭表瞿曇是丈夫。齊己貫休聲動地,誰將排上祖師圖。’張拙秀才偶與三僧道話曰:‘三師中何不選一人為長老?’意少石霜,不善詩筆。泰曰:‘先輩失言也。堂頭和尚肉身菩薩,會下一千五百人,如我輩者七百余人。如九峯、云葢、大光、覆船、涌泉等,諸大宗師,皆在參學位中,勝我輩者七百余人。’張拙愧服,同上拜見。霜問:‘先輩何姓?’對曰:‘拙姓張。’霜曰:‘覓巧了不可得,拙自何來?’拙有省,乃獻詩曰:‘光明寂照遍河沙……?!雹蕖度f松老人評唱天童覺和尚拈古請益錄》元釋行秀述,元太宗二年(南宋紹定三年、1230)成書?!独m(xù)藏經(jīng)》第117冊。

釋師明《續(xù)古尊宿語要》第二集《隱山璨和尚語》:“舉禪月休禪師,在石霜,充典座。一日張拙入山訪石霜,見其形貌枯悴,語言平淡,遂不喜之,拂袖而下。到知客寮,見禪月、齊己、太布衲,議論瑯瑯。張乃問曰:‘三人中,何不推一人作長老?!U月知張之意輕于石霜。乃曰:‘堂中五百眾,似卑僧者二百五十;勝卑僧者二百五十。堂頭和尚,乃肉身菩薩。’張聞此語,再整威儀,只見石霜。一言之下,發(fā)明大事。”⑦《續(xù)古尊宿語要》,南宋釋師明嘉熙二年(1238)集,《續(xù)藏經(jīng)》第118、119冊。

釋普濟《五燈會元》卷六《青原下五世石霜諸禪師法嗣·張拙秀才》:“張拙秀才因禪月大師指,參石霜。霜問:‘秀才何姓?’曰:‘姓張名拙?!唬骸捛缮胁豢傻茫咀院蝸??’公忽有省,乃呈偈曰:‘光明寂照徧河沙……?!雹唷段鍩魰纺纤吾屍諠居邮辏?252)集,《續(xù)藏經(jīng)》第137、138冊。元釋熙仲《歷朝釋氏資鑒》卷第八:“甲寅乾寧元年。禪月大師貫休,婺之蘭溪人。初見石霜諸禪師,請為第一座,契單傳之旨。當世以詩名,公卿士大夫皆望風從游。至是謁吳越王錢镠……張拙秀才往石霜訪禪月、齊己、太布衲。石霜相接,張略相而已,即與三人終日劇談。張忽問曰:‘三人中,何不推一人作長老?’禪月云:‘公宜謁堂頭,此是肉身菩薩。堂中五百學徒,勝某甲者二百五十人。’張遂造方丈參禮。霜問秀才何姓……(類鑒)。”①注十一、《歷朝釋氏資鑒》元釋熈仲至元十二年(1275)集,《續(xù)藏經(jīng)》第132冊。

元明以降,“張拙因禪月大師指參石霜”事,已成禪冊燈史的老生常談,陳陳相因,茲不具錄。

3.《唐詩紀事》卷七十五《貫休》條:“‘赤旃壇塔六七級,白菡蓞花三四枝。禪客相逢只彈指,此心能有幾人知?!獑栐疲骸绾问谴诵??’休不能答。石霜云:‘汝問我答?!菁磫栔?,霜云:‘能有幾人知?!雹谀纤斡嬘泄Α短圃娂o事》,成書于慶元辛酉(120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新一版頁1090。4.《瀛奎律髓》卷十二:“齊己,潭州人,與貫休并有聲,同師石霜。二僧詩,唐之尤晩者?!雹墼交亍跺伤琛罚猎瓿蓵?282)。《瀛奎律髓彙評》上冊頁437,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四月版。

5.元《敕修百丈清規(guī)》卷四“知客”條:“職典賓客……雪竇在大陽,禪月在石霜,皆典此職毋忽?!雹茉峨沸薨僬汕逡?guī)》至元二年(1336)僧德煇重編,《大正藏》第四十八冊。(元《禪林備用清規(guī)》卷七、明《叢林兩序須知》等所載均同)上引《續(xù)古尊宿語要》謂張拙“到知客寮,見禪月齊己……”,《歷朝釋氏資鑒》言貫休“初見石霜諸禪師,請為第一座,契單傳之旨?!奔啊跺伤琛贩Q“齊己與貫休同師石霜”,亦可歸并此條。

上述五條略作綜合分析:

一、宋詩僧道潛(參寥子)是第一個說貫休是石霜門徒的人。稱他以“天下之譽,王侯將相之奉”居石霜門下而“終其身不去”,也就是說他位極尊顯而委身石霜座下、且作為忠實弟子在慶諸圓寂前終不離開。這是完全違背貫休生平史事實的說法。何謂“天下之譽,王侯將相之奉”?無疑是指貫休入蜀、大蜀皇帝王建“盛被禮遇,賜賚隆洽”(《僧傳》)而言,所謂“累加龍樓待詔、明因辨果功德大師,翔麟殿首座、引駕、內供奉、講唱大師,道門弟子、使選練教授文章應制大師,兩街僧箓,封司空太仆卿,云南八國鎮(zhèn)國大師,左右街龍華道場對御講讠贊大師,兼禪月大師,食邑八千戶,賜紫大沙門”(《十國春秋》等)的長串頭銜和待遇⑤見吳任臣《十國春秋》卷四十七《貫休傳》,《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這是貫休天復三年(903)入蜀至永平二年(912)去世、累年獲得的“殊榮”,此前大半生,他最得意的也就是在荊南節(jié)度使府下受到不算壞也不太好的對待。而石霜慶諸和尚圓寂于光啟四年(888年),遠早于貫休入蜀時間,怎么可以說以“王侯將相之奉”居石霜門下而“終其身不去”呢?生活于北宋中期而熟讀貫休詩歌的詩人釋道潛,不可能不知道貫休晚年入蜀且壽終于蜀的生平,為什么罔顧事實說出這樣的話?即或這些話的“發(fā)明權”非出自釋道潛,由于未見諸宋初其他記載,則多半是世人輾轉傳言、編織嫁接而形成。其可信度本有賴于史實的證明。

二、首見于《聯(lián)燈會要》所謂張拙與貫休、齊己諸人之因緣,則“傳奇”意味尤為嚴重。且不說“張拙秀才”本是個夙悟的禪者,石霜“一言之下”,就能“發(fā)明大事”;拈出“往石霜訪禪月”本身就是個偽命題,要貫休三人“推一人作長老”尤荒唐無稽,視禪門儀規(guī)等兒戲!豈能傳信?

事實上上述關于“張拙訪禪月”故事在流傳過程中出現(xiàn)不同“版本”,已可窺見它只是一種傳言。而早于前述傳言的關于“張拙”的記載,更顯示“張拙訪石霜”根本與貫休無關。編于北宋大觀二年的《祖庭事苑》卷一《云門室中錄》“舉光明寂照”條載:“因僧舉‘光明寂照徧河沙’,師云:‘豈不是張拙秀才語?’僧云:‘是?!瘞熢疲骸拤櫼??!司売”菊Z意倒錯,而或謂張拙為相公,因錄其緣以示學者。拙,唐人也。因訪石霜,霜問曰:‘公何姓?’曰:‘姓張。’‘何名?’曰:‘名拙?!唬骸捛闪瞬豢傻茫咀院蝸??’公于言下有省,乃述《悟道頌》曰:‘光明寂照徧河沙,凡圣含靈共我家……?!雹蕖蹲嫱ナ略贰繁彼未笥^二年(1108)睦庵善卿編,《續(xù)藏經(jīng)》第113冊。南宋惠彬《叢林公論》也有如下記載:“邵堯夫詩云:‘廓然心境大無倫,盡此規(guī)模有幾人。我性即天天即性,莫于微處起經(jīng)綸?!x堯夫此詩,宜其詔不起也,確乎其不可拔,自守其道矣。又不若張拙秀才云:‘光明寂照徧河沙……?!雹摺秴擦止摗纺纤位郾虼疚跏辏?189)編,《卍續(xù)藏》第64 冊。高麗僧天頙撰《禪門寶藏錄》卷下亦載:“張拙秀才,因訪石霜。霜問曰:‘公何姓?’曰:‘姓張?!唬骸蚊??’曰:‘名拙?!唬骸捛闪瞬豢傻?,拙自何來?’公于言下有省,乃述悟道頌曰:光明寂照遍河沙……?!雹唷抖U門寶藏錄》至元三十一年(1294)天頙撰,《卍續(xù)藏》第64 冊。證以教外別傳之《山谷別集·跋張拙頌題唐履枕屏》:“張拙見石霜,悟巧拙語,遂能窮佛根源,此異人也。然自此潛伏不聞,豈所謂藏其狂言以死者乎?”⑨宋黃庭堅《山谷別集》卷十二《題跋》,《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稘O隱叢話前集》:“《正法眼藏》云:張拙秀才參石霜,霜問:‘先輩何姓?’曰:‘拙姓張。’霜曰:‘覓巧了不可得,拙自何來?’張于言下有省,乃述頌云……”⑩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七,中華書局《四部備要》本頁227。這樣的記載都順理成章,是可傳信。其實在《景德傳燈錄》中,潭州石霜慶諸禪師法嗣四十一人,本來沒有秀才張拙?見《景德傳燈錄》卷十六“潭州石霜山慶諸禪師法嗣”,《大正藏》第五十一冊。,一百八十年后《聯(lián)燈會要》則把他收入慶諸和尚法門,其中是不是也透露出“張拙”故事紛傳變化的緣由信息呢?山谷說張拙見石霜后“自此潛伏不聞”,燈史則把他高抬入宗門,是否也由于其故事在佛門里紛傳的緣故呢?后來《石倉歷代詩選》把張拙《悟道頌》干脆改題為《張拙呈禪月大師》,想必也是被這種紛紜傳言弄昏頭腦的結果。

三、“赤旃壇塔六七級,白菡蓞花三四枝。禪客相逢只彈指,此心能有幾人知。”《禪月集》標題《題石壁禪居屋壁》,是貫休留題衢州龍游縣石壁禪院的詩,有碑刻見諸記載①見《貫休歌詩系年箋注》下冊頁943。;寫禪僧生活情景,是詩而非“禪”,其意不難解。以后被人改造成禪語,便說法不一了?!毒暗聜鳠翡洝份d:“禪月詩云:‘禪客相逢只彈指,此心能有幾人知?!箅S和尚舉問禪月:‘如何是此心?’無對。(歸宗柔代云:‘能有幾人知。’)”②見《景德傳燈錄》卷二七“諸方雜舉征拈代別語”章。明顯是節(jié)外生枝的禪家把戲。大隨和尚諱法真,蜀人,年代與貫休相當(834—919),或在蜀中相與談詩言禪而成此佳話,宋僧歸宗柔又為之續(xù)貂,載入《景德錄》。二百年后,《唐詩紀事》卻變成這樣的記載:“‘赤旃壇塔六七級,白菡蓞花三四枝。禪客相逢只彈指,此心能有幾人知?!獑栐疲骸绾问谴诵??’休不能答。石霜云:‘汝問我答。’休即問之,霜云:‘能有幾人知?!惫适赂暾?,但造假顯然。不足信。

四、關于貫休師從石霜慶諸的明確記載,見諸上述第4、5 兩條。與之有關的還有《五燈會元》關于“南岳玄泰禪師”即泰布衲的記載:“(衲)始見德山,升于堂矣;后謁石霜,遂入室焉。掌翰二十年,與貫休、齊己為友。”③《五燈會元》卷六《石霜諸禪師法嗣·南岳玄泰禪師》條。還有些等而次之的記載,沒有新內容,不錄。但后代佛教、禪門典籍及當代研究文章,多有據(jù)此肯定貫休師從慶諸和尚,在石霜山任知客職,甚至以此確定他在經(jīng)教方面的師承??墒亲屑毻魄么嬖谠S多不解,茲質疑如下:

1.“入石霜山典知客職”無論如何是貫休佛門生涯的大事,為何曇域《禪月集序》、《宋高僧傳》兩部記載貫休生平最早、最為詳明的文獻,均付闕如?無法解釋。按照傳說,歸宗于石霜門下既為貫休畢生禪心所在(“為石霜老師之役,終其身不去”、“請為第一座,契單傳之旨”),而臨終囑托曇域述其生平創(chuàng)作,獨獨隱去“入石霜”“任知客”的事實,豈非咄咄怪事?

2.貫休現(xiàn)存詩七百多首,記述其一生交游行跡,從童丱啟蒙、少年出家,五泄從師,學成游方,所到之地均留下詩作,交往僧人、詩友多有唱酬篇章,偏偏沒有入石霜、友齊己之作,這又是為什么?他到過石霜山嗎?他見過齊己嗎?從他的詩里找不到一點痕跡。

3.知客為叢林重要掌職,在“會下一千五百人,諸大宗師皆在參學位中”的石霜山中,不可能荒唐得像禪冊所載“初見石霜諸禪師,請為第一座,契單傳之旨”那樣傳奇式謀得?!渡畟鳌酚涊d貫休“思登南岳”,曇序說他“后隱南岳”,在詩中都能找到證據(jù);那么居石霜必定經(jīng)歷一定歲月,在貫休生平履歷中又能否找得到合理說明呢?

詩人貫休青少年時期在故鄉(xiāng)出家、從師、受具,入江西洪州、廬山研修,吳越各地游方,四十歲以前(832-871)的經(jīng)歷是比較清楚的,研究者無大爭議,期間南行湖湘師從石霜慶諸完全沒有可能。那么四十歲以后至光啟四年(888)二月石霜慶諸圓寂前,有無這個可能呢?以下我們把這段時間詩人可考行蹤排比列出(以下資料引自拙作《禪月大師貫休年譜稿》④見《貫休歌詩系年箋注》下冊《禪月大師貫休年譜稿》頁1167-1212。),自可引出應有結論:

咸通十三至十四年(872-873),貫休四十一至四十二歲,在睦州新定(今浙江建德)依太守馮巖歷二年,有詩二十余首為證。

干符元至二年(874-875)在婺州東陽(今浙江金華)。頭年春在故里,有《對雪寄新定馮使君二首》詩;又令狐纁“咸通、干符間”(《唐刺史考》)刺杭州,貫休有《上杭州令狐使君》云:“野人如有幸,應得見陶鈞?!泵髟谡阒小6晗耐踣珌y軍入婺,休避寇入衢州(今衢州市)。有呈婺州刺史鄭鎰《賀鄭使君》、《避寇上唐臺山》等詩為證。

干符三年(876),自衢州入睦州。有與睦州刺史宋震酬唱詩十余首為證。

干符四年(877)至信州懷玉山(今浙贛交界之江西玉山縣)建禪寺居之,有厲鶚《東城雜記·貫休十六羅漢始末》、張世南《游宦紀聞》、《江西通志·廣信府(古跡)》的記載為證。

干符六年(879)春在婺州,則前年自信州返婺無疑。有春送太守鄭鎰赴閩詩、與繼任太守王慥酬唱詩十余首為證。

廣明元年(880)六月黃巢軍陷婺州,貫休走避常州,有《避地毗陵上孫徽使君兼寄東陽王使君》等詩為證;旋返杭州,受杜棱父子眷顧,有《杜侯行》詩為證。

廣明二年辛丑(881)春返蘭溪,有《春末蘭溪道中作》等詩為證。旋入廬山?!渡骄釉姟沸蛑^“干符辛丑歲避寇于山寺”,與《僧傳》:棲隱“廣明中避巢寇入廬山折桂峰,與貫休、處默、脩睦為詩道之游;沈顏、曹松、張凝、陳昌符、皆處士也,為唱酬之友。”符契相合。

中和二年(882)至四年(884),避亂于廬山。四年六月黃巢兵敗被殺,而“藩鎮(zhèn)相攻,所至屠翦焚蕩,殆無孑遺,其殘暴又甚于巢。北至衛(wèi)、滑,西及關輔,東盡青齊,南出江淮,州鎮(zhèn)存者僅保一城,極目千里,無復煙火。”(《通鑒》卷二五六)此期間,《禪月集》中無任何足以透露詩人出行蹤跡的詩篇,宜深隱山中避亂也。

光啟元年(885)秋至二年(886)秋,在衢州依刺史杜某,有《上杜使君》、《夜對雪寄杜使君》、《秋歸東陽臨歧上三衢杜使君》等十余首詩為證。

光啟三年(887),在故鄉(xiāng)婺州東陽?!渡畟鳌吩唬骸氨究ぬ赝鯌V彌相篤重,次太守蔣瓌開洗讖戒壇,命休為監(jiān)壇焉?!蓖鯌V已見前,干符廣明間太守;蔣瓌中和四年-景福元年(884-892)太守,大寇既平,太守開洗讖戒壇洗雪冤孽超度亡靈,宜當此時。又詩人韋莊本年至龍紀間(889)寓居婺州三年,與貫休交往,有《和韋相公話婺州陳事》詩為證。

綜上所述,貫休在此期間自浙贛遠行潭州瀏陽石霜山典知客,一般說來是不可能的。

以下再說貫休與齊己同在“石霜門下”,為“終日劇談”之摯友問題。首先,齊己、貫休均為晚唐著名詩僧,蜚聲叢林,《宋高僧傳》同時為他們立傳,收入《雜科聲德篇》,所謂“建立雜篇,包藏眾德,何止聲表,無所不容”①《宋高僧傳》卷三十后《論》。中華書局1987年8月版頁757。,主要稱道的也正是他們詩歌的成就和影響。而述其生平,既明載齊己“于石霜法會,請知僧務”,而不載貫休于石霜任知客,可知絕非疏漏失載;而是贊寧的時代根本不知道兩人有“同在石霜門下”的事實。其次,齊己生于晚唐咸通五年(864),光啟四年慶諸和尚圓寂時,齊己不足二十五歲,貫休五十七歲,差距達三十二年,即或曾在石霜山相見,已然是老少兩代,“終日劇談”、“議論瑯瑯”這種傳說,實在令人難以相信。其三,齊己《白蓮集》中,寫及貫休的詩共四首:卷二《聞貫休下世》:“吾師詩匠者,真?zhèn)€碧云流。爭得梁太子,更為文選樓。錦江新塜樹,婺女舊山秋。欲去焚香禮,啼猿峽阻修。”卷四《寄貫休》:“子美曾吟處,吾師復去吟。是何多勝地,銷得二公心。錦水流春闊,峨嵋疊雪深。時逢蜀僧說,或道近游黔。”卷七《荊州貫休大師舊房》:“疎篁抽筍柳垂陰,舊是休公種境吟。入貢文儒來請益,出官卿相駐過尋。右軍書畫神傳髓,康樂文章夢授心。銷得青城千嶂下,白蓮標塔帝恩深?!本戆恕肚G門寄題禪月大師影堂》:“澤國聞師泥日后,蜀王全禮葬余灰。白蓮塔向清泉鎖,禪月堂臨錦水開。西岳千篇傳古律(大師著《西岳集》三十卷盛傳于世),南宗一句邙靈臺。不堪只履還西去,蔥嶺如今無使回?!雹凇栋咨徏匪牟繀部蹙幖?,上海書店據(jù)商務印書館1926年版,1989年8月重印。四首詩中,《寄貫休》一首(卷四)為貫休入蜀后所寄贈,其它三首均為貫休去世后之作,并無只字言及彼此曾有的交往,主要表達的是對貫休詩的崇仰,合乎一位后輩詩人的身份和情懷;而貫休集中則根本未見齊己名字,似乎也反證了他們并未晤面交往。齊己另有兩首寄貫休徒弟曇域的詩作,即卷四《和曇域上人寄贈之什》和卷六《寄西川惠光大師曇域》,其中有句云:“禪月有名子,相知面未曾?!饼R己、曇域是年相若的同輩,只有詩文酬贈,也是沒有見過面的。

這里需要特別說說日本僧信瑞《不可棄法師傳》對貫休入石霜慶諸門下的所謂“明確記載”;它被論者視為一種確鑿的證據(jù)③見《貫休禪師生平探討》:“日本入宋僧不可棄法師在石霜山曾有詳確的記述,他與休師相隔不過四五十年?!笔┺薄敦炐菅芯俊罚骸瓣P于貫休入石霜慶諸門下事,日本僧信瑞的《不可棄法師傳》中有明確記載。日本寬元二年(1294)信瑞撰《泉涌寺不可棄法師傳》,其中提到‘唐代禪月大師’,注曰‘后素得名,曾在石霜和尚會下,掌知客職?!毡救胨紊豢蓷壏◣熢谑叫扌校c休師相隔不過四五十年,所記當不謬。”(《中國優(yōu)秀碩士學位論文庫》)按“寬元二年1294”誤,應為1244。。其實這種說法是對《不可棄法師傳》的誤讀。今檢《泉涌寺不可棄法師傳》④我所查閱兩種版本:1、《大日本佛教全書·游方傳叢書》三,佛書刊行會編纂、發(fā)行,大正六年(1917)十月二十日印刷。2、《續(xù)群書類從·第九輯上》,大正十四年初版,昭和五十二年訂正三版。兩種正文、文下小字注均同,但前者有整理校勘者校正文字異同。這里采用第一種。,法師仁安元年(1166)八月十日生,七歲初讀佛書,八歲出家,建久十年(1199)五月初、三十四歲入宋,“時大宋慶元五年也”。至嘉定四年辛未(1211)四十六歲三月回到日本,嘉祿三年(1227)閏三月八日卒,“俗年六十二,僧臘四十四”。其返日之時距貫休謝世(912)整整三百年,怎么說“與休師相隔不過四五十年”“所記不謬”呢?其次,不可棄入宋歷十二年,初游兩浙、居天臺,復在浙江嘉興北峰宗印法師門下習天臺教觀八年,再游帝都(杭州),住下天竺寺,“重練臺教”,被稱為“日本傳律第一祖”,而與禪宗無涉,更未遠行湖湘。說他“曾在石霜山修行”,“在石霜山曾有詳確的記述”完全是無中生有想當然的妄說。第三,之所以生此妄說,源于對《法師傳》以下一段文字的誤讀。信瑞在記述不可棄法師從南宋帶回日本的法物中,有“水墨羅漢”一項,原文是:

又水墨羅漢者,臨安府開化寺比丘尼正大師召請法師而授與云。第十七慶友尊者容貌宛似法師,恐師非凡,故施與之,望帶歸鄉(xiāng),令人瞻禮。法師歡喜頂戴,便到明州景福寺,時翠巖長老來拜覲云:“此靈像者,唐代禪月大師(小字雙行注:后素得名,曾在石霜和尚會下掌知客職。[考]此注同無)遠游西竺,親拜生身羅漢,還歸東夏所圖之也。國主奉請,固納九禁,永斷諸見。我曾一見,今得再禮,宿因可悅,是第一好貨,無二靈像,而師得之,將歸桑梓,實為希有?!?/p>

“唐代禪月大師”是翠云長老告訴不可棄“水墨羅漢像”的作者,小字注既非不可棄的敘述,亦恐非信瑞《傳》中原文,而是后人所加。[考]則是《不可棄法師傳》大正六年出版前整理者所做的??蔽淖?,仔細看看《傳》后的題記便一清二楚?!斗◣焸鳌酚卸鄠€寫本,寬元甲辰(1244)信瑞原寫本以外,有天明八年(1788)“泉涌寺沙門陽道字覺順”書寫本,天保十五年(1844)覺順書寫本,大正版刊行前,高楠順次郎曾作整理???,以“宮內省圖書寮藏本”為底本,以泉涌寺藏本為主校本,并參校其他多種轉寫本,小字雙行所注那段文字,只是“宮本”所有,而為泉本所無,可知是后人羼入。研究者卻把“曾在石霜……”當作不可棄的敘述,又想當然認為是不可棄在石霜山所聽說,是所謂“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即就信瑞記述而言,所謂“唐代禪月大師遠游西竺,親拜生身羅漢,還歸東夏所圖之”,也是遠離事實的傳說罷了,貫休何曾遠游西竺?怎能相信??芍恫豢蓷壏◣焸鳌窙]有為我們提供超出于國內史傳記載的關于貫休入石霜的有價值材料。

綜上所述,貫休師石霜的傳說,初現(xiàn)于他去世后150年的北宋中期,盛傳于250年后的南宋以至元明時代,那也正是他以其詩書畫名聲日益顯揚的時候。但與此同時,卻也有不同的聲音。南宋《萬松老人評唱》本已點明“以詩筆為佛事”之非,所謂“齊己貫休聲動地,誰將排上祖師圖”。如貫休齊己一類人怎能是慶諸和尚嫡傳?雖詩名動地,在燈史法脈實難找到皈依?!段鍩魰钒沿炐萘腥搿段丛敺ㄋ谩发佟段鍩魰肪砹拔丛敺ㄋ茫簩嵭源髱煟枇暧羯街?,僧肇法師,禪月貫休禪師……投子通禪師?!保瑮罹S楨《一漚集序》說:“齊己、貫休不得祖師圖者,詩累之也。……師之上祖師圖者,固自有在?!雹跅罹S楨《東維子集》卷十《一漚集序》:“吾聞東山空法師有詩入陳黃派,后自以為齊己、貫休不得祖師圖者,詩累之也,從而自諱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佛祖統(tǒng)紀》云:“昔貫休作《禪月集》,初不聞道,而才情俊逸,有失輔教之義?!雹壑九汀斗鹱娼y(tǒng)紀》卷十《寶云旁出世家》引許端夫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11月版校注本頁272。都是同樣的意思。反觀《宋高僧傳》雖將二人入傳,而歸于《雜科聲德篇》,所謂“建立雜篇,包藏眾德,何止聲表,無所不容”,主要稱道的也正是他們詩歌的成就和影響,而未將他們歸入宗門正脈;看來應該是十分寬容的了。觀《梵網(wǎng)經(jīng)·菩薩戒》《邪業(yè)覺觀戒》有“不得聽吹貝、鼓、角、琴、瑟、箏、笛、箜篌、歌、叫、伎樂之聲。不得摴蒲、圍碁、波羅賽戲、彈碁、六博、拍球、擲石、投壺、八道、行城”這樣戒娛樂、戒雜戲的內容,以為那是“違正業(yè)故制”的事情,告誡佛門中人“一一不得作,若故作者,犯輕垢罪”④鳩摩羅什譯《梵網(wǎng)經(jīng)盧舍那佛說菩薩心地戒品第十》卷下》,大正藏第24 冊。。明釋寂光《梵網(wǎng)經(jīng)直解》講:“總標邪業(yè)覺觀根本之義,言以惡心故者……明是逐情流轉,故名惡心?!雹菁殴狻惰缶W(wǎng)經(jīng)直解》卷下之二,《卍續(xù)藏》第38 冊。明釋袾宏在《梵網(wǎng)經(jīng)義疏發(fā)隱》卷第五更明確說:“娛樂起淫泆心,雜戲起散亂心……事事亂道,不應作也。例而推之,可之能詩,而感白癩;解之工畫,而墮泥犁;乃至貫休、智永之輩,皆邪業(yè)也??刹唤錃e!”⑥注三五、袾宏《梵網(wǎng)菩薩戒經(jīng)義疏發(fā)隱》,《卍續(xù)藏》第38 冊。把詩畫都歸入釋門邪業(yè)之中!很清楚,吟詩作畫是“逐情流轉”之事,與冥心空門背道而馳,是所以入“戒”,是所以不得入“祖師圖”,不能成為釋門正統(tǒng)之高僧!畢生癡情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貫休、齊己,盡管名滿天下,畢竟有違正業(yè)故制的嫌疑,難洗外道邪業(yè)的色彩。所以貫休不可能進入石霜慶諸之門下,這正是禪門燈史上的事實。

但是這樣的禁戒能夠消弭貫休的影響嗎?癡詩的僧人不見減少,詩僧代不乏人……這是否足以引起了人們在觀念、心理、情感上的反彈?

第一個起來為貫休洗刷的是宋代最大詩僧參寥子道潛,是不是有些巧合?他是不是借他人的酒杯澆自家塊壘?

南宋以降,伴隨貫休詩名顯揚而歸宗石霜之傳說紛起,是否也反見教門中的某種心理?某些希望彌合社會聲望與禪門教規(guī)相抵捂的良好愿望?

回過頭來看看日本《不可棄法師傳》寫本中對貫休身份的那段小注也是別具意味的:“后素得名,曾在石霜和尚會下掌知客職。”這里用了“后素”一詞,是成語“繪事后素”的縮略,出《論語·八佾》。何晏《集解》釋曰:“凡繪畫,先布眾色,然后以素分布其間,以成其文,喻美女雖有倩盼美質,亦須禮以成之。”貫休們雖才情超人,詩畫出眾,其最終得名則源于歸宗“石霜和尚會下”之故噢!矛盾被調和、統(tǒng)一起來了。它是不是代表了釋門對貫休成就的最終評介呢?信瑞的《法師傳》撰成于日本寬元甲辰,當南宋末淳祐四年(1244),當今流行的宮內省圖書寮本書寫于寶歷丁丑,即干隆二十二年(1757),這是注文出現(xiàn)時期最寬泛的界定。

這,或許只是我毫無根據(jù)的聯(lián)想罷了。

問題回到今天對詩僧貫休生平的研究和敘述,作為“科學研究”,我以為僅據(jù)后代某些難以落實的記載,便肯定貫休入石霜、師事慶諸和尚,畢竟很不靠譜;倒不如存疑待考、“付之闕如”不提它,比較接近實事求是之意。

正確與否,僅以就教于僧史研究的專家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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