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進學
(上海交通大學凱原法學院,上海200240)
作為根本法與高級法的憲法及實施路徑選擇
范進學
(上海交通大學凱原法學院,上海200240)
我國1982年憲法序言宣稱憲法是國家的根本法,具有最高的法律效力。2004年第四次憲法修正案將“尊重和保障人權”載入憲法,這對源自西方傳統(tǒng)文化中的人權觀的接受,實則是承繼了根本法之觀念。高級法觀念自古希臘始即貫穿于西方法文化傳統(tǒng)之始終,我國憲法的高級法地位既是一種宣告,同時還以憲法法律規(guī)范的形式予以實證化。在我國,如何實施憲法是亟待解決的大問題,其具體路徑可借鑒香港特區(qū)終審法院在剛果金案中主動向具有法律解釋權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提請釋法的實踐經驗;同時,在我國憲法監(jiān)督體制不變之前提下,對相關制度與程序做補充完善,以適應憲法實施的需求。
我國憲法;根本法;高級法;憲法實施
我國1982年憲法序言最后一段話宣稱:“本憲法以法律的形式確認了中國各族人民奮斗的成果,規(guī)定了國家的根本制度和根本任務,是國家的根本法,具有最高的法律效力。全國各族人民、一切國家機關和武裝力量、各政黨和各社會團體、各企業(yè)事業(yè)組織,都必須以憲法為根本的活動準則,并且負有維護憲法尊嚴、保證憲法實施的職責?!比嗄陙?憲法序言宣稱的憲法作為我國的根本法與高級法并未現(xiàn)實化。如何闡釋憲法作為我國的根本法和高級法?我國憲法實施路徑如何選擇?筆者擬就上述問題做一初步探究,以求教于大家。
中國雖缺乏自然法或自然理性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底蘊,但在2004年第四次憲法修正案中卻接受了西方自然權利即人權的理念,將“尊重和保障人權”載入憲法之中,從而使“人權”構成了中國憲法最重要的組成部分。這種對源自西方傳統(tǒng)文化中的人權觀的接受,實則是承繼了西方“根本法”的觀念。按照我國憲法文本的規(guī)定,憲法之所以是“國家的根本法”,在于“確認了中國各族人民奮斗的成果”、“規(guī)定了國家的根本制度和根本任務”。
首先,“中國各族人民奮斗的成果”是什么?《憲法》序言指出:“中國人民為國家獨立、民族解放和民主自由進行了前赴后繼的英勇奮斗?!边@句話已充分表達了“中國各族人民奮斗的成果”是什么,那就是國家獨立、民族解放和民主自由。中國自1840年鴉片戰(zhàn)爭后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國家,中國人民為爭取國家獨立、民族解放進行了不屈不撓的英勇斗爭,最終于1949年以毛澤東為領袖的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各族人民推翻了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的統(tǒng)治,建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從此“中國人民掌握了國家權力,成為國家的主人”。因此,“國家獨立、民族解放和民主自由”歸結為一點,即中國各族人民獲得了民主權利和自由權利,包括政治的、經濟的、文化的和社會的基本權利。沒有國家的獨立,就沒有一個國家人民的生存權和發(fā)展權,也就沒有人權;沒有民族解放,就沒有各民族的自由與平等,同樣也沒有各民族人民的基本權利;國家獨立與民族解放是獲得并實現(xiàn)民主自由的前提和保障。所以,憲法所確認的中國各族人民奮斗的成果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切權力屬于人民”以及“公民的基本權利”。
其次,憲法規(guī)定了“國家的根本制度”是社會主義制度?!稇椃ā返?條規(guī)定:“社會主義制度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根本制度。禁止任何組織或者個人破壞社會主義制度。”根本制度即社會主義制度包括社會主義經濟制度、社會主義文化教育制度、社會主義政治制度、社會主義社會制度等。憲法規(guī)定的“國家的根本任務”是“沿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集中力量進行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社會主義制度之核心是民主與平等,社會主義經濟制度、文化教育制度、政治制度、社會制度對應著經濟權利、文化教育權利、政治權利和社會權利;國家的根本任務是進行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而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之根本目標在于改善和提高人民的生存權和發(fā)展權,在于改善民生、保障民權。
所以,從我國憲法序言所規(guī)定的內容分析,由于憲法“確認了中國各族人民奮斗的成果,規(guī)定了國家的根本制度和根本任務”,因此“是國家的根本法,具有最高的法律效力”。說到底,由于憲法確認了主權在民以及公民的基本權利,國家應當“尊重和保障人權”,所以我國憲法才是“根本法”。
陳端洪曾談到我國憲法的根本法問題,并將我國憲法之根本法分解為“五項根本法”,并按優(yōu)先秩序歸納為:中國人民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社會主義、民主集中制、現(xiàn)代化建設、基本權利保障[1]。姑且不論這種優(yōu)先排序之合理性,單就其核心價值,這五種根本法之最根本的,在筆者看來,應當是基本權利保障為第一根本法,其他四個都是基于此而衍生的: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中國人民之根本性在于人民,沒有中國人民也就沒有中國共產黨,而勝利后的人民之生存最根本的成果在法學上是人權與基本權利;社會主義制度之根本性在于民主與平等,在法律上轉化為民主權利與平等權利;現(xiàn)代化建設之根本性在于改善民生、實現(xiàn)民權,最終也應當轉化為法律上的人權包括政治、經濟、社會與文化權利;民主集中制之根本性仍然在于民主權利,因為真正意義上的民主本身就是集中。所以,無論中國共產黨也好,社會主義制度與現(xiàn)代化建設及民主集中制也罷,失去了公民的基本權利保障,就失去了目標與方向,因此我國憲法的根本性最終還是要回到基本權利保障上。
無論憲法叫“根本法”還是“基本法”,其意蘊是人權的根本性、基本性、不可變更性與永久性。1789年法國的《人和公民的權利宣言》第16條宣稱:“凡權利無保障和分權未確立的社會,就沒有憲法。”因為法國人將人權視為“自然的、不可剝奪的和神圣的”,而“任何政治結合的目的都在于保存人的自然的和不可動搖的權利”。所以,確立分權制度不是其目的,目的在于通過“分權”而非“集權”,使人權永遠不再遭受忽視或蔑視。1949年德國憲法之所以叫“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基本法”,是因為“基本法”第一條就載明“人的尊嚴不可侵犯。尊重和保護人的尊嚴是全部國家權力的義務”,承認人權的不可侵犯性和不可轉讓性,承認人權是一切社會、世界和平正義的基礎。美國人的《獨立宣言》承認人權是“不可轉讓”的,是自然賦予的神圣權利。幾乎所有的成文憲法均言明人權的神圣性,這是世界各國之通例。我國憲法是世界憲法的組成部分,它不可能游離于世界人權的普世價值之外。我國加入的《經濟、社會及文化權利國際公約》和《公民權利與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皆稱:人類家庭所有成員的尊嚴是“固有”的,權利是平等的和不移的,這些權利“源于人身的固有尊嚴”。因此,在我國承認并接受了“人權”理念與精神之下,憲法對“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的確認就是對世界人權普世真理的認同。試問,如果我國憲法中沒有“尊重和保障人權”以及“公民的基本權利”之確認與規(guī)定,它還能被稱作“根本法”嗎?在筆者看來,憲法之“根本”就在于人權之“根本”,是因為“憲法”作為“人權”之載體,才因人權之神圣而神圣,因人權之根本而根本。這好比乞丐黃袍加身,乞丐本就是乞丐,只因“黃袍”才成為世人崇拜的皇帝,世人崇拜的是“黃袍”而非那個“乞丐”。憲法亦是,憲法因“人權”之黃袍加身,才成為“根本”,沒有“人權”之根本,“憲法”何為根本?無論古代中國還是古代希臘,皆有“憲法”之字樣,何來“根本”?只不過至近代,世人以“憲法”之形載入“人權”之體,“憲法”方為“根本法”。
高級法觀念依然源于西方法律文化的二元論觀念。亞里士多德在其《倫理學》中提出了“自然正義”的概念。他指出:“在政治正義中,一部分是自然的,一部分是法律的,自然的是指在每個地方都具有相同的效力,它的存在不依賴于人們對它的贊同或反對;而法律從一開始,它是以何種方式規(guī)定的并不重要,一旦被制定出來,這個問題就不再無關緊要了?!盵2]亞氏視自然法為永恒不變的法,國家法是可變的,應是從自然法中所發(fā)現(xiàn)的。如果說,亞里士多德的“自然正義”主要是一種立法者遵循的規(guī)范和指南的話,那么斯多葛學派的“自然法”卻是全人類通往幸福的坦途。西塞羅將古希臘的自然法觀概括為:“真正的法律是符合自然的正確理性,它是普遍的適用于所有人,是穩(wěn)定的、永恒不變的;它以命令的方式召喚人們履行義務,以禁令的方式約束人民制止犯罪。它的命令和禁令一直影響著好人(或只對好人有用),而對壞人并非有用。力圖變更這一法律就是一種惡或犯罪,試圖取消一部分也是不能容許的,而要完全取消它就更不可能。元老院或人民的決議都不能擺脫這種法律的制約,無須有人進行說明和闡釋;它不可能在羅馬是一種法律,在雅典是另一種法律,在現(xiàn)在是一種法律,在將來是另一種法律;這樣一種永恒不變的法律,無論何時何地,都將是有效的。人類只有一個共同的主人和統(tǒng)治者,這就是上帝,因為它是這一法律的創(chuàng)造者、頒布者和執(zhí)行者(或者,統(tǒng)治萬物的神是這一法律的創(chuàng)造者、頒布者和執(zhí)行者)。誰不服從它,誰就是自我逃避,蔑視人的本性,從而將會受到嚴厲的懲罰?!盵3]~[7]
這段精彩的話一直流傳到現(xiàn)在,差不多所有的重要論著中都引用了這段語言。它實際上是對斯多葛派自然法概念的最完整、最系統(tǒng)的概括與總結,它對后人的法治和憲政理論產生了深遠影響。這種高級法觀念充斥于中世紀[8]。德國史學家馮·祁克特別強調中世紀高級法觀念的絕對優(yōu)勢與威嚴,認為自然法約束著人間的最高權力,統(tǒng)治著教皇和皇帝,也同樣統(tǒng)治著統(tǒng)治者和具有主權的人民,事實上它統(tǒng)治著整個人類社會。任何事情,只要與自然法顛撲不破的永恒原則相沖突,就是無效的,因而也就不能約束任何人[6]12-13。在中世紀的英國,普通法即被視為英國人的“高級法”。1215年《自由大憲章》由于被納入普通法之中而成為名副其實的“高級法”。17世紀和18世紀是歐洲古典自然法時期,荷蘭的雨果·格老秀斯將中世紀神學自然法改造為世俗自然法,他把世俗的習慣和契約視為自然法的淵源和內容,從而標志著自然法世俗化的開始。格老秀斯的自然法觀把自然法看作是“正當?shù)睦硇詼蕜t”。他認為,自然法不同于人類法和神法,自然法能夠禁止人們去做非法的行為,支配人們去做必須履行的行為,自然法是不可改變的[9]。尤其是洛克的自然法論將自然權利——生命、自由和財產看作是先于并高于政府的法則,主張“自然法是所有的人、立法者以及其他人的永恒的規(guī)范”,國家政府所“制定的用來規(guī)范其他人的行動的法則,以及他們自己和其他人的行動,都必須符合自然法”,“凡是與它相違背的人類的制裁都不會是正確或有效的”[10],從而確立了自然法的至上地位。這種自然法就是憲法的高級法之背景。18世紀的美國拒絕政治權威作為法的本源,而仍然把自然法或基本法奉為規(guī)范人類行為的終極權威,信奉法高于一切。對他們而言,法是無法抗拒的外在旨意或約束,人只能發(fā)現(xiàn)法而不能制定法。即使到了19世紀,普遍流行的概念還是“法律的宣布式理論”,即認為法律注定是由法官宣布和確定的而不是“制定”的思想。托馬斯·杰弗遜在《獨立宣言》中寫道:“我們認為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所有的人皆被上帝賦予了某些不可讓渡的權利,這些權利包括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正是為了保障這些權利,人們才組建政府,而政府的正當權力源自被統(tǒng)治者的同意;無論何時,任何形式的政府只要毀壞這一目的,人民就有改變或廢除這種政府的權利,同時組建新的政府;新政府建立在這樣的原則基礎之上并以此組織政府權力,即政府應當最大可能地實現(xiàn)人民的安全與幸福?!焙喲灾?保障人的自然權利即人權并限制住國家政府的權力,才是憲法得以制定并實施的唯一原因。
美國憲法就是根據自然權利學說制定的,自然權利法律化的標志就是自然權利入憲。安提優(yōu)(Antieau)在1968年就指出:“美國憲法不僅是由事實上一致信奉自然權利法學的人起草的,而且還由那些平等承認這些觀點的一代人通過的?!雹貯ntieau,Rights of Our Fathers(Coiner,1968).美國憲法的主要起草者、1789年被華盛頓任命為最高法院大法官的詹姆斯·威爾遜就說過:“人們組成政府的目的就是守護并擴大他們自然權利的行使,每一個政府如果不同意這一目的,就不是合法的政府?!雹賅orks of James Wilson(Wilson ed.,1804)Ⅱ,p.466.在美國憲法制定與批準的過程中,制憲會議代表最關心的問題就是自然權利如何保護。謝爾曼指出:“制憲會議面臨的問題不是自然權利歸屬于人民的問題,而是如何在社會中最大平等和有效保護的問題?!雹贔arrand,ed.,Records of the Federal Convention,vol.1,p.147(Remarks of Roger Sherman).耶特斯也解釋說:“政府的首要原則是建立在個人的自然權利與完全平等之上。”③I bid.vol.1,p.440(Remarks of Robert Yates).在制憲會議上,還有其他代表發(fā)表了相同的觀點,他們是:Alexander Hamilton, Rufus King,and Luther Maetin.盡管權利法案沒有包括在1787年憲法中,但卻是最終憲法的最重要的組成部分。權利法案沒有只是關于自然權利的保護,也有數(shù)款保障普通法權利的規(guī)定,不過自然權利的保護無疑是權利法案最關心的,自然權利原則的實質皆包括在權利法案之中。當美國最高法院以現(xiàn)代說法談到“基本權利”時,它明白它是早期美國人的“自然權利”的憲法法律化。法院知道:現(xiàn)在稱為“基本權利”的權利過去則稱之為個人的“自然權利”。④Chase Securities Corp.v.Donaldson(1945)325 US 304,314,89 L Ed 1628,65 S Ct 1137.因此,在美國憲法解釋中,按照自然權利政治哲學進行解釋憲法是法院的一貫并長期的司法實踐。
作為世界上最早的成文憲法,美國憲法成為世界各國憲法之鵠的。其模式不外乎在成文憲法中直接載入“基本權利”條款,或以“人權法案”或“權利法案”的形式附之于憲法內容之中。新中國成立后的四部憲法皆采用前者模式,直接把基本權利寫入憲法條款之中,從而使憲法成為中國的高級法。
我國現(xiàn)行憲法序言明確宣稱“本憲法……具有最高的法律效力”。人們仍然還需問:為何我國憲法具有最高的法律效力?其原因在于:第一,憲法是“國家的根本法”,因為國家的根本制度和根本任務都歸結為人權與基本權利,它們是最為根本的,是政府權力之源。已故吳家麟先生認為:“憲法在內容上所具有的國家根本法的這一特點,決定了它的法律地位高于普通法,具有最高法律權威和最高法律效力。憲法是制定普通法律的依據,普通法律的內容都必須符合憲法的規(guī)定。與憲法內容相抵觸的法律無效?!盵11]第二,憲法是高級法,憲法規(guī)定的基本權利不是國家或政府賦予的,而是人作為人本來就固有的權利,因而它先于和高于政府,不是有了新中國政府才有基本權利,而是政府成立之后通過法律的形式以憲法為載體宣布它、確認它。我國憲法的高級法地位不僅是一種序言宣告,而且還以憲法法律規(guī)范的形式予以實證化?!稇椃ā返?條規(guī)定:“一切法律、行政法規(guī)和地方性法規(guī)都不得同憲法相抵觸。一切違反憲法和法律的行為,必須予以追究。”《立法法》第78條規(guī)定:“憲法具有最高的法律效力,一切法律、行政法規(guī)、地方性法規(guī)、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規(guī)章都不得同憲法相抵觸。”所以,我國憲法具有最高的法律效力不再是一句空話,而是憲法和法律的明確規(guī)定與確認。
1982年憲法出臺之前,無論學者、官員、人民群眾還是海外媒體都擔心一個問題,就是憲法制定得再好,如果得不到實施,還是起不了作用。⑤有的群眾說:“憲法寫得好得很,執(zhí)行起來就不是那么回事,運動來了法不法根本不起作用。憲法中應加上如何保障正確實施的條款?!庇械娜苏f:“光好看不好吃,是不頂用的?!毙录悠隆缎侵奕請蟆分赋?制憲容易,行憲難。在中國,人治一向掩蓋法治,因此,如何汲取經驗教訓,加強法治,是一大問題。香港《華僑日報》認為:寫得多么堂皇莊嚴都行,問題在于行憲,把條文變?yōu)閷嶋H行動。香港《明報》也指出:憲法本身畢竟只是白紙上的一些黑字,它是否能發(fā)揮作用,完全在于手中掌握權力的人是否尊重它。參見許崇德:《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史》下卷,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49頁、第458頁。三十多年前人們對憲法實施的擔心在今天成了現(xiàn)實。正如蔡定劍生前所說的,“我國的現(xiàn)實中,憲法的根本法地位和最高權威并沒有因它斬釘截鐵的宣告而建立起來。即使在強調依法治國的今天,最高法仍然備受冷落。空說憲法是根本法、具有最高的權威,而不把根本性、最高性落到實處,這就好像商家做廣告,在空中放的氣球,氣球可以飄得很高,在天上很好看,但它除了有宣傳作用外,不影響地上人們的行為。結果,它就會成為一個高高在上、但并非重要的東西?!盵12]王振民教授也在2004年指出:“在中國,其他法律都可以進入訴訟,唯獨作為國家根本大法和效力最高的法的憲法卻不可以,自1954年憲法至今都是如此!這就產生了中外法制史上的一個奇觀:中國有一部叫做‘憲法’的法律在各種法律中效力最高、最具權威,然而它制定出來竟不是為了進入訴訟!”[13]這種狀況經過了又持續(xù)了十年,在今天依舊如此。所以,憲法的實施是未竟的中國法治建設事業(yè)之關鍵。有憲法而無憲法實施,即無法治與憲政。
如何實施憲法在我國是亟待解決的大問題。具體實施路徑,我們可以借鑒香港特區(qū)終審法院在剛果金案中主動依照《香港特別行政區(qū)基本法》第158條第3款規(guī)定的程序向擁有基本法解釋權的全國人大常委會提請釋法的經驗。2011年6月30日香港特別行政區(qū)終審法院依據《香港特別行政區(qū)基本法》第158條第3款的規(guī)定,就《香港特別行政區(qū)基本法》第13條第1款和第19條第3款涉及的與“外交事務”有關的四個問題提請全國人大常委會做出解釋。這是香港終審法院在審理案件過程中遇到需要全國人大常委會解釋法律而第一次主動依照法定程序向具有法律解釋權的機關提請法律解釋。對此,2011年8月26日第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十二次會議審議并通過了委員長會議關于提請審議《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qū)基本法>第十三條第一款和第十九條的解釋(草案)》的議案。這種做法對我國大陸憲法實施具有可直接借鑒的意義。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不僅是法律解釋機關,也是憲法解釋機關,我國各級法院在審理案件的過程中,也同樣會遇到憲法與法律適用中需要有權解釋的機關解釋憲法問題的情況。這時,如果是最高法院,則需要提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對相關憲法內容進行解釋;如果是其他法院,則先由其向最高法院提出申請,再由最高法院參照《立法法》第43條的規(guī)定,向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提出法律解釋的要求。如此一來,憲法解釋或憲法審查問題就可以得到確立。從該意義上觀察與判斷2001年齊玉玲案的司法批復,就會清楚地看到,該批復在主體與程序上都違背了《憲法》和《立法法》的規(guī)定:一是最高法院無憲法和法律解釋權;二是未依據《立法法》第43條之規(guī)定提請由具有法律解釋權的主體即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進行法律解釋。最高法院的自我解釋與程序違法,才引發(fā)了關于憲法司法化的質疑與批評。試想,如果齊玉玲案的解釋是由最高法院依據立法法程序主動提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進行法律解釋或憲法解釋,又將會是一幅怎樣的法治圖景呢?
筆者建議,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及其常務委員會實施憲法監(jiān)督體制不變的前提下,對憲法實施相關的制度與程序做出某些調整,以適應我國憲法實施之需求:
第一,根據1982年《憲法》第70條和《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組織法》第35條的規(guī)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根據工作需要可設立第七個專門委員會即憲法監(jiān)督委員會,與民族委員會、法律委員會、財政經濟委員會、教科文衛(wèi)委員會、外事委員會和華僑委員會并列,受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的領導。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下的憲法監(jiān)督委員會的設立,解決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憲法監(jiān)督的專門化、專業(yè)化、專職化問題,凡是與憲法相抵觸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不適當?shù)臎Q定或法律,由憲法監(jiān)督委員會負責受理、審理和決定。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閉會期間,一切國家機關、各政黨和各社會團體、各企事業(yè)組織、公民個人都可以向憲法監(jiān)督委員會提起憲法監(jiān)督程序,同時規(guī)定受理、審查與決定的時效規(guī)定。
第二,根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組織法》第28條的規(guī)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根據工作需要設立憲法監(jiān)督工作委員會,以解決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憲法監(jiān)督的專門化、專業(yè)化、專職化問題,負責受理、審理和決定行政法規(guī)、地方性法規(guī)、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是否違憲的審查問題。對此,需要對《立法法》第90條和91條進行變造,即一切國家機關、各政黨和各社會團體、各企事業(yè)組織、公民個人都可以向憲法監(jiān)督工作委員會提起憲法監(jiān)督程序,并由憲法監(jiān)督工作委員會負責受理、審查并做出決定,同時規(guī)定受理、審查與決定的時效規(guī)定。
第三,擴大憲法監(jiān)督客體的范圍,將政府的具體行為、企事業(yè)或團體組織具體行為以及法律外的行政規(guī)章、某些地方性法規(guī)和地方行政規(guī)章納入憲法監(jiān)督的對象之中。凡是認為上述行為或規(guī)范性文件與憲法相抵觸,一切國家機關、各政黨和各社會團體、各企事業(yè)組織、公民個人都可以向憲法監(jiān)督工作委員會提起憲法監(jiān)督程序,并由憲法監(jiān)督工作委員會負責受理、審查并做出決定。
第四,根據1982年《憲法》第41條的規(guī)定,設立憲法申訴救濟制度及其程序。公民個人對于任何國家機關和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侵害了公民個人憲法基本權利的違法失職行為,有向有關國家機關提出申訴、控告或檢舉的權利,有關國家機關對此必須查清事實,負責處理。因國家機關和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侵犯公民權利而受到損失的公民個人,有依照法律獲得國家賠償?shù)臋嗬?。憲法?guī)定的“有關國家機關”應當為憲法監(jiān)督委員會或憲法監(jiān)督工作委員會。如果是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及其工作人員侵害了公民權利,公民應向憲法委員會提起申訴,并由憲法委員會負責處理;如果是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以外的國家機關和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侵害了公民權利,公民應當向憲法監(jiān)督工作委員會提起申訴,并由憲法監(jiān)督工作委員會負責處理。
上述制度完善之優(yōu)勢在于:不必修改現(xiàn)行憲法,不必改變現(xiàn)行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及其常務委員會實施憲法監(jiān)督體制,僅僅在憲法框架內實施立法制度與程序的補充與完善。這種變造雖然在憲法體制內進行,但一經變造,極大地便利憲法的實施,主體簡化、集中,程序簡潔、方便,同時最大可能地保障公民基本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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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Constitution as the Fundamental Law and Higher Law and the Path Selection of Implementation
FAN Jin-xue
(KoGuan Law School,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Shanghai 200240,China)
The Constitutional preamble declares that the Constitution is the fundamental law of the state and has the supreme legal authority.China accepted the idea of natural rights or human rights in the fourth Constitutional Amendments in 2004,and"The state respects and safeguards human rights"as the third paragraph of article 33 of the Constitution was added.This acceptance of human rights is in fact a succession of the concept of fundamental law.The idea of higher law penetrated the traditional culture in the west from ancient Greek to today.Chinese Constitution as higher law is not only the declaration,but also the positive functioning in the form of Constitutional norms and legal rules.How to put our Constitution into effect is an urgent issue,and one practical way is to take example of H.K final Court that initiatively requested NPC to interpret the law in the case of Conge. In the meantime,we shall replenish certain systems and procedure to fit the demand of the Constitution implementation in the premise of sustaining our Constitutional supervision mechanism.
Constitution;the fundamental law;the higher law;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Constitution
D921
A
1009-1971(2014)04-0060-06
[責任編輯:張蓮英]
2014-04-26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基金課題“中國憲法學基本范疇體系研究”(10YJA820013)
范進學(1963—),男,山東臨朐人,教授,博士生導師,法學博士,從事法理學、憲法解釋學、權利哲學、比較法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