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春
(山東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學術主持人:鄭春)·
留學歲月與現代作家的精神重建
鄭 春
(山東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20世紀前后的留學浪潮對中國現代文學的發(fā)生、發(fā)展和走向輝煌產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一批年輕的學子留學海外,親眼目睹了一個與他們的祖國大不相同的耳目一新的社會,并在體驗和對比中感受到了二者之間的巨大差距;他們從自身的遭遇中深深地感受到弱國子民的屈辱,感受到祖國與游子難解難分的聯系,從內心深處渴望祖國的變化與強大;他們反思自己,從我做起,改掉陋習,發(fā)憤圖強,盡可能地為未來理想的實現做較為充分的準備。現代作家的留學歲月使他們的思想和眼界大為開闊,精神天地在重建中更加豐富、充實,煥然一新,進而成為一批與傳統(tǒng)士大夫和維新派學者完全不同的新型知識分子。
現代作家;留學;精神重建
近代以來,從龔自珍“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呼喚,到林則徐、魏源等人的“開眼看世界”、“師夷長技”,再到曾國藩、容閎等人的“師夷智”以及開創(chuàng)“留學大業(yè)”,中國人終于邁開了走向世界的可貴步伐。在這曲折艱難但卻意義非凡的歷史進程中,波瀾壯闊的留學事業(yè)無疑起到了奠基性和標志性的重要作用。走向世界,留學國外,無論對中國現代作家本人還是對整個現代文學建設,都是具有決定性意義的一步。20世紀前后的留學浪潮對中國現代文學史所產生的影響是至關重要的,具有留學背景的作家在現代作家中占有相當的比例,這是現代文學的一大特點,也是中國現代文學取得輝煌成就的一個重要因素。留學歸國人員從事創(chuàng)作人數之多、文學成果之豐富、對建樹中國新文學的貢獻之大,不僅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在世界文壇上也是罕見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中國文學能在近代以來特別是“五四”之后極大地開闊眼界,迅速地建立起全新意義上的現代文學體系,積極地融入世界文學的總體格局,并成為這個格局中同步發(fā)展的組成部分,具有留學背景的作家群體起了決定性的作用。然而,留學歲月對中國現代學者和作家群體究竟有著怎樣的意義,現代作家的留學背景又是怎樣逐漸形成、強化并顯示出獨特的作用,他們在異國他鄉(xiāng)又是怎樣重新構建自己的精神世界的呢?以下詳述之。
曾國藩等人在最早關于派遣留學生的奏折中,特別指出一點,那就是“百聞不如一見”,后來張之洞在其著名的《勸學篇》中也著意強調這一點。無獨有偶,當時流行全國、影響甚大的《日本游學指南》,在“總論”中開篇便寫道:“游學之益何在?曰:人有恒言曰:‘百聞不如一見’,欲取他國之長,以補吾國之短,非親臨其境,不能得其益也。”這些首先開眼看世界的中國人在無形之中形成一個共識,那就是“聞”和“見”畢竟是不同的,從某種意義上說,甚至不可同日而語。然而,留學生們親臨其境后,他們究竟看到了什么呢?換句話說,這些走向海外的學子們擁有了怎樣的見聞和感受呢?
他們看到了一個與他們的祖國大不相同的令人耳目一新的社會,并在體驗和對比中感受到了二者之間的巨大差距。留學生們踏出國門,從傳統(tǒng)封閉的環(huán)境中走了出來,首先呼吸到的是近代化社會的新鮮空氣,處處感受到一種新奇與進步。第一印象總是膚淺和難以深入的,但卻是鮮明強烈并具有震撼力的,它將長久地活在一個人的心中,甚至徹底改變一個人的精神世界。有個湖南學生就是如此,他在留日后不久便寫了一封《致湖南青年勸游學外洋書》,字里行間,感慨萬千:“自入長崎以來,留連異土,百感交并,及達東京,益怦怦不能自持者,非有他也,吾儕種族若朝鮮、若交趾、若緬甸、若阿富汗、若俾路直等,大抵靡頹不震,或已澌滅無遺,或猶僅保殘喘,其錚錚佼佼高擎黃種之旗,以招展于世界而不墮黃人之緒者,在西則為匈牙利,在東則為日本而已。”*《游學譯編》第四期、《北京新聞匯報》(六),載許紀霖:《無窮的困惑:近代中國兩個知識者的歷史旅程》,上海三聯書店1988年版,第28頁。讓他們感到吃驚的不僅是這些國家林立的工廠、大規(guī)模的建設,更重要的還有蘊涵在這種建設之中的一種蓬勃向上的精神狀態(tài),這是他們古老的祖國最需要然而又最缺乏的。學者梁啟超在他的作品中,一再提到他親眼所見的一個讓他終生難忘的場面,就是來到日本后目睹上野青年參軍時,其親戚朋友熱烈歡送他們的情景。他看到一面旗上寫著“祈戰(zhàn)死”三字,不禁為之矍然肅然,不能忘懷。他由此聯想到日本人一再鼓吹的所謂“大和魂”,而對中國來說,當時最需要和最迫切者莫過于發(fā)展自己的“中國魂”了。如果說“祈戰(zhàn)死”之類還有某種軍國主義味道彌漫其中的話,留學生們對異國他鄉(xiāng)日常生活的感受則更加意味深長。長崎往往是中國留日學生踏上這個島國的第一站,從那里登陸后,長崎街上結隊行走的日本中小學生常常令留學生們眼前一亮、久久難忘。他們經??吹匠扇航Y隊的少男少女腳穿木屐,身著紅裙,三、五人攜手并肩,“沿途唱歌,一唱眾和”,一路歡歌笑語地上學放學,留學生們心中不禁十分羨慕。他們親眼看到日本學校眾多、教育很發(fā)達,立刻聯想到重視發(fā)展教育是日本強大起來的原因。留日學生感慨地形容說:“日本學校之多,如我國之鴉片煙館,其學生之眾,如我國之染煙癮者?!?《游學譯編》第四期、《北京新聞匯報》(六),載許紀霖:《無窮的困惑:近代中國兩個知識者的歷史旅程》,上海三聯書店1988年版,第28頁。在這種辛酸的比較背后,蘊含著一種強烈的民族責任感和自尊心。他們親眼看到日本書店很多,僅東京就有千余家,日本報刊雜志種類繁多,很多人都有讀書看報的習慣。留學生們對此贊嘆不已,認為通過讀書看報,可以開通民智,這也是日本強大起來的主要因素之一。
更為可貴的是,在國外求學過程中留學生們親身經歷了許多重大歷史事件,親眼目睹了留學所在國的種種政治活動,這使他們的思想和眼界大為開闊,精神天地往往因此而更為豐富和充實。詩人徐志摩在美國留學期間,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已接近尾聲,1918年11月11日凌晨3時,當停戰(zhàn)的消息突然傳來,全美上下頓時歡聲雷動。徐志摩穿梭于絡繹不絕的游行隊伍中,仿佛觸摸到一顆強烈的熱愛和平與獨立的民族之心,他在日記中寫道:“方是時也,天地為之開朗,風云為之霽色,以與此誠潔摯勇之愛國精神,相騰嬉而和慰。嗟呼!霸業(yè)永拙,民主無疆,戰(zhàn)士之血流不誣矣。”*陳從周編:《徐志摩年譜》,上海書店1981年影印版,第15頁。這些滲透于強烈感觸之中的新鮮思想,甚至影響了他們的一生。日本明治天皇推行“明治維新”,在1868年發(fā)布了五條“誓言”:“一,廣興會議,萬機決于公論。二,上下一心,盛行公論。三,官武一途以至庶民,各遂其志,人心不倦。四,破舊有之陋習,基于天地之公道。五,求知于世界,大振皇基?!?鐘少華:《早年留日者談日本》,山東畫報出版社1996年版,第57頁注①。這五條誓言是日本改革開放開始的標志,每一條對東方古國而言都具有極強的針對性,每一條都給留日學生以極大的震動進而讓他們久久難忘,特別是“求知于世界”一句,無疑引起這些漂洋過海、求學異國的留學生們的強烈共鳴,不同年代的留日學生不約而同地提到這些誓言,那潛移默化的作用實在是有力而持久的。將近六十年后,早年留學日本的朱紹文談起這五條誓言依然記憶猶新,他說:“這五條對中國現在還是有借鑒作用。這是一個民族富強壯大的根源之一,尋求知識,這學習不是很容易的,要下苦功夫。”*鐘少華:《早年留日者談日本》,山東畫報出版社1996年版。胡適在美求學數年,與美國的政治制度和思想文化有著極為密切的接觸,對與中國完全不同的美國政治的運作程序產生了強烈的興趣,他積極參加公開演講的訓練,認真觀察學習議會程序,并且親身經歷了兩次美國大選,“美國在那進步的時代里,政治與社會的激動給了他難以磨滅的印象”*賈祖麟:《胡適之評傳》,南海出版公司1992年版,第37頁。。對此,他回憶說:“我對美國政治的興趣和我對美國政制的研究,以及我學生時代所目睹的兩次美國大選,對我后來對中國政治和政府的關心,都有著決定性的影響?!谖页赡暌院蟮纳铮覍φ问冀K采取了不感興趣的興趣(disinterested- interest)。我認為這種興趣是一個知識分子對社會應有的責任。”*唐德剛譯注:《胡適口述自傳》,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36頁。留學生涯奠定了他們人生道路的某種基礎,并鑄就了他們生命中重要的組成部分,胡適這番話極有概括力和代表性。
還有一個突出的例子是作家巴金,他在法國留學時,恰好遇到著名的“薩珂、凡宰特事件”的發(fā)生,這一事件不僅直接激發(fā)起巴金的創(chuàng)作激情,而且深深地影響了他的一生。
薩珂和凡宰特是兩個來自意大利的有思想的美國工人,在被美國政府以搶劫罪關押六年以后,這兩個代表著“20世紀良心”的工人將被處死。消息傳開以后引起西方世界的廣泛關注,一時間巴黎掀起聲勢浩大的聲援熱潮。巴金與獄中的凡宰特有過書信往來,凡宰特有句名言:“我希望每個家庭都有住宅,每張口都有面包,每顆心都受教育,每個人的才智都得到發(fā)展。”這些理想和目標,都是青年巴金所熱切向往并執(zhí)著追求的。凡宰特還給巴金寄過一包書和一封長信,他告訴巴金“青年是人類的希望”,“不要灰心,要高興”,他談到人類的進化和將來的趨勢,談到但丁、莎士比亞、巴爾扎克和其他人,他希望巴金增加勇氣來應付生活中的斗爭,他教巴金“要忠實地生活,要愛人,要幫助人”。凡宰特給巴金及其他人的許多信中,充滿對生活、對人民的真摯熱愛和崇高精神,以及他后來從容走上電椅就義,都給巴金在思想、生活和創(chuàng)作上以深刻的影響。凡宰特死后,巴金翻譯了凡宰特的自傳,并在前面寫了一篇名為“呈獻給吾師凡宰特”的短文作為“代序”:
……你在電椅上,在臨刑的一瞬間,還像神話上的耶穌那樣高呼“寬恕”。我知道在你的那一顆愛字鑄成的心中是沒有“憎”和“報復”存在的?!欢F在我要跪在你的面前,求你的寬恕。吾師呵,原諒我……至少對于那些吃同類,殺同類,壓迫同類的人,我是不能愛的,我是不能寬恕的。*徐開壘:《巴金傳》,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107-117頁。
凡宰特是巴金人生道路上重要的指路人,是他精神世界中一個強有力的支撐點,后來他曾多次描寫這個給他的心靈帶來極大震撼的事件?!皩τ谀切┏酝悾瑲⑼?,壓迫同類的人,我是不能愛的,我是不能寬恕的。”這是巴金從“薩珂、凡宰特事件”中得出的最沉痛的結論,也成為貫穿其一生思考與創(chuàng)作的一條主線。這一事件還使巴金的人生道路發(fā)生了重要變化,它激發(fā)起巴金內心深處早已存在的表達和創(chuàng)作欲望。薩珂和凡宰特的死使他感到痛苦和孤寂,聯想到自己的祖國當時也正在發(fā)生著的同樣驚心動魄的血腥事件,新軍閥蔣介石等用屠刀摧殘著熱血青年的生命,一種悲憤的情懷越來越濃郁和強烈。為了排譴內心深處難以抑制的寂寞和苦悶,為了表達留學以來的諸多感受和思考,昔日無形之中培養(yǎng)起來的藝術細胞受到刺激,開始躁動活躍起來,這就產生了巴金在以后回憶文章中再三訴說的那個情景:
巴黎圣母院的悲哀的鐘聲又響了,一聲一聲沉重地打在我的心上。在這種時候,我實在沒法安靜下來,上床睡覺,我有感情必須發(fā)泄,有愛憎必須傾吐,否則我這顆年輕的心就會枯死。每天晚上我感到寂寞時,就攤開練習本,一面聽巴黎圣母院的鐘聲,一面揮筆……我寫的不能說是小說,它們只是一些場面或者心理的描寫……在一個月中我寫了后來編成《滅亡》頭四章的那些文字。*陳思和等:《巴金論稿》,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30頁。
海外學習生涯無一例外地開拓了現代作家的視野,構筑了他們現代化的知識結構和文化基礎,并且激發(fā)起他們內心深處強烈的創(chuàng)作激情?!傲魧W”不僅為“千年暗室”的中國打開了一扇窗口,更重要的是為中國人危機中的精神世界找到了一片極具生機和活力的新的思想源泉,使他們終于有可能在牢牢禁錮自己的強勁文化傳統(tǒng)之外看到另一種人類智慧的閃光,在自以為天經地義的生存方式之外看到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活法,第一次對許多問題產生了嚴格意義上的懷疑和思考。正因為如此,留學歲月深深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中國青年精神天地的建設,而這一代代的青年又深深地影響了中國歷史的進程。
說起五四一代具有留學背景的知識分子,讓人感慨的地方很多,和祖國那種根深蒂固、血肉相連的依依深情就是其中突出的一點。年輕的學子們求學海外,在某種意義和某種程度上成了祖國的象征和民族的代表,留學生們從自身的遭遇中深深地感受到弱國子民的屈辱,感受到祖國與游子難解難分的聯系,進而從內心深處渴望祖國早日強大起來。
盡管在美國和歐洲的中國留學生也曾遇到過不同形式的歧視或侮辱,但總體來說,留學環(huán)境還是比較寬松和溫暖的。20世紀初留學美國的學者蔣夢麟曾以這樣的筆調描述過他在舊金山的第一個房東和第一個新年:“柯爾太太已有相當年紀,但是很健談,對中國學生很關切?!f:‘如果你需要什么,你只管告訴我就是了。我很了解客居異國的心情,你就拿我的家當自己的家好了,不必客氣?!薄拔缫圭娐曇豁懀蠹乙幻嫣岣呱らT大喊‘新年快樂!’一面亂撳汽車喇叭或者大搖響鈴。五光十色的紙條片更是漫天飛舞。這是我在美國所過的第一個新年。美國人的和善和天真好玩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在他們的歡笑嬉游中可以看出美國的確是個年輕的民族。”*蔣夢麟:《西潮》,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61、63頁。同樣的情感在其他留美學生的作品中也時常見到,相比之下,留日學生的生活環(huán)境則要冷酷得多。盡管他們也會遇到一些溫暖的人和事,比如魯迅,他就遇到了藤野先生,并以這樣的筆調描述這位日本老師:“……但不知怎地,我總還時時記起他,在我所認為我?guī)煹闹?,他是最使我感激,給我鼓勵的一個。有時我常常想:他的對于我的熱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誨,小而言之,是為中國,就是希望中國有新的醫(yī)學;大而言之,是為學術,就是希望新的醫(yī)學傳到中國去。他的性格,在我眼里和心里是偉大的,雖然他的姓名并不為許多人所知道?!?魯迅:《藤野先生》,載《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307頁。從這些深情的話語中,可以體會出筆者的印象之好和感情之深。但大多數留日學生卻沒有魯迅這樣幸運,他們記憶中更多的往往是苦悶、心酸乃至悲憤。
“甲午戰(zhàn)爭”中擊敗中國,使許多日本國民產生了強烈的民族優(yōu)越感,自認為是亞洲最優(yōu)秀的民族,“日本人對中國和中國人長期存在的敬仰心情已在中日甲午戰(zhàn)爭中表現的自負心面前煙消云散”*費正清:《劍橋中國晚清史》(下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410頁。,“他們藐視中國人,罵中國人軟弱無能,還痛恨中國人,而且這些不只是用言詞來表述;從白發(fā)老人直到幼童都對這四億人滿懷著血腥的敵意”*費正清:《劍橋中國晚清史》(下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410頁。。而中國留學生則不幸成為這種敵意最直接的受害者,一些日本人常常尋找各種機會借題發(fā)揮來戲弄侮辱他們。民國以后,這種蔑視乃至憎惡愈演愈烈,甚至連日本當局也不能不承認。一位官員在眾議院演說中,這樣說道:“負笈東來之留學生……將來前途皆未可限量者,惟我輩日本人平素對彼等之待遇,實多值得遺憾。連宿舍之女傭及商店之伙計,亦持冷罵冷笑態(tài)度?!且员说葘W成歸國之后,殆成排日之急先鋒,是亦不得已者也?!?實藤惠秀:《中國人留學日本史》,三聯書店1983年版,第183頁。這種屈辱的求學經歷,給絕大多數留日學生帶來了刻骨銘心的創(chuàng)痛,許多描寫留學生活的文學作品真實地記載下了那些難以磨滅的場景,如夢蕓生的警世小說《傷心人語》、郭沫若的自傳小說《行路難》以及夏衍的戲劇《法西斯細菌》等,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郁達夫的小說《沉淪》,作者頗動感情地描繪了這樣一個場面:作為留日學生的男主角,在聽到一位漂亮的餐廳女侍應問“貴國是哪里?”時,結結巴巴欲言又止。小說極為深刻地寫出了留學生心靈深處的苦痛和呼喊:
原來日本人輕視中國人,同我們輕視豬狗一樣。日本人都叫中國人作“支那人”,這“支那人”三個字,在日本,比我們罵人的“賤賊”還更難聽,如今在一個如花的少女前頭,他不得不自認說:“我是支那人”了。
“中國呀中國,你怎么不強大起來!”
他全身發(fā)起抖來,他的眼淚又快滾下來了。
對此,郁達夫在“自傳之一章”的《雪夜》中,進一步闡述道:“支那或支那人的這一個名詞,在東鄰的日本民族,尤其是妙齡少女的口里被說出時,聽取者的腦子心里,會起怎樣一種被侮辱、絕望、悲憤、隱痛的混合作用,是沒有到過日本的中國同胞,絕對想象不出來的?!?《宇宙風》半月刊第十一期,1936年2月16日。
痛苦和屈辱促使他們不約而同地直面現實,尋找原因,從而回過頭來進一步審視自己的祖國,反思曾經習以為常的社會現實,這成了散布在世界各地中國留學生的共同課題。勃蘭兌斯告訴我們:“有一種要素,外國人比本國人更易于覺察,那就是種族標志,也就是德國作家身上使他成其為德國人的那種標志。德國人的觀察太容易把德國人和人類視為同義詞,因為他但凡和一個人打交道,心中總免不了有一個德國人。許多令外國人驚詫的特征,本國人往往熟視無睹,因為他早已司空見慣,特別就因為他本人就具備著這種特征,或者就是那個本色?!?勃蘭兌斯:《十九世紀文學主流》第2分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頁。勃蘭兌斯這番話還是很有道理的,它講明了現實生活中確實存在的一種現象,不同國家的人更容易發(fā)現彼此間那種帶有民族性的特質,這正應了中國人“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的那句古話。我們以為,留學生身居海外,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的一個重要變化,便是在不同的現實環(huán)境中、在異國文化的啟迪下對自己的祖國和民族有了全新的、完全不同的認識。從過去司空見慣、“天經地義”的事情中發(fā)現了不合理,從“古已有之”、向來熟視無睹的東西身上看出了丑陋。近代留學事業(yè)的開拓者容閎后來在談到留學生思想變化時說:“人人心中咸謂東西文化,判若天淵,而于中國根本上之改革,認為不容稍緩之事,此種觀念深入腦筋,無論身經若何變遷,皆不能或忘也?!?《西學東漸記》,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30頁。而魯迅在東京求學時,“因為身在異國,刺激多端”,和好友談得更多的則是“怎樣才是理想的人性?中國國民性中缺乏的是什么?它的病根又在哪里?”他們得出的結論是“我們民族最缺乏的東西是誠和愛,——換句話說:便是深中了詐偽無恥和猜疑相賊的毛病??谔栔还芎芎寐牐瑯苏Z和宣言只管很好看,書本上只管說得冠冕堂皇,天花亂墜,但按之實際,卻完全不是這回事?!本科湓颍麄冋J為“當然要在歷史上去探究,因緣雖多,而兩次奴于異族,認為是最大最深的病根。做奴隸的人還有什么地方可以說誠說愛呢?……唯一的救治方法是革命?!?許壽裳:《我所認識的魯迅》,人民文學出版社1953年版,第18、19頁。坦率地說,這些觀點并沒有超出當時留日學生中流行思潮的范圍,但魯迅的可貴在于以此為基礎開始了更深層次的思考,而魯迅啟蒙主義的心路歷程,便由這樣的思考而開始,最后終于吟出“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這樣堅定而豪邁的詩句。同樣的思考,后來身居美國的胡適偏重于哲學,偏重于解決思想問題的方法論一面。他在1914年1月的一則日記中寫道:“今日吾國之急需,不在新奇之學說,高深之哲理,而在所以求學、論事、觀物、經國之術。以吾所見言之,有三術焉,皆起死之神丹也:一曰歸納的理論,二曰歷史的眼光,三曰進化的觀念?!?賈祖麟:《胡適之評傳》,南海出版公司1992年版,第41頁。其實,不只是魯迅、胡適等人這樣做,那些年代絕大多數的留學人員,在不同的國度、不同的背景、不同的時刻,都會遇到同樣的情況并且大多在或深或淺地思考著相似或相近的命題,那就是與別的國家相比,我們的差距究竟在哪里?如何才能改變中國,使它擺脫苦難、黑暗、落后的境地?如何才能使我們中華民族成為世界大家庭中受人尊敬的一員?這是留學生們最為關注的問題,是他們最為熱切的期待,是那一代人不可逾越的宿命,同時也是留學生活最深刻的背景所在。
坦率地說,當成千上萬的青年學子奔赴海外時,思想情緒無疑是多樣和復雜的,其中固然有濃郁的民族主義訴求,當然也有別的一些追求,比如那種普世的、人類的、大同的現代文明思想等,也有種種個人的目標和期待。但是,一旦他們真的出國,置身向往已久的異國他鄉(xiāng),就會不約而同地發(fā)現理想和現實的諸多差距,感受到那個理想中的文明世界對自己是多么的歧視,甚至多么的不公平。這就形成了一種有意味的現象,留學生們無論在國內是憤世疾俗還是超凡脫俗,到了國外往往無一例外地成了熱烈的愛國者,并不同程度地成為各種形式的革命者或改革者。
如果說審視祖國,是直面現實、追尋理想、力求改變、尋找出路的話;那么反思自己,便是從我做起、嚴以律己、改掉陋習、發(fā)憤圖強,盡可能地為未來理想的實現做較為充分的準備。
實事求是地說,留學生中也有一部分紈绔子弟,留洋的目的就是為了鍍金,所以當他們來到燈紅酒綠的異國他鄉(xiāng)時就耽溺于享樂,當年留學美國的聞一多曾在家書中憤怒地說:“士大夫久居此邦而尤不知發(fā)奮為雄者,真木石也。然吾見在此之留學生,皆瞢瞢者啜醴之徒。”*《聞一多書信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43頁。魯迅所極端憎惡的“富士山”們也屬此類。但憑心而論,絕大多數留學生還是勤奮刻苦、發(fā)憤圖強的。海外留學給了他們許多啟示,其中之一便是生活的啟示,留學日本的朱紹文這樣說過:“生活中,日本學生都有一種青云之志,都以破衣破帽為榮,光頭,穿制服,不穿襪子,穿木屐,誰也不以為恥。是一種活著的傳統(tǒng)文化,有一種力量,中國古書的名士中還有那種品德。所以我去日本留學,比去歐美留學有好處,我不后悔。我的學問對中國更有用,更實在,更辨證?!?鐘少華:《早年留日者談日本》,山東畫報出版社1996年版,第58頁。早年留學日本的人,往往讀過一本名為《留學生自治要訓》的小冊子,這是當時在留學界非常流行的、講述留日生活心得的一本書。值得注意的是,上面一一列舉、諄諄告誡了留學生活應當注意的一些事情,比如:
留學生自治要訓(摘要)
——往來道路須靠左行。
——在道路上遇見友人,不可揚聲呼喚,也不可久立路邊閑聊,稍作傾談,行過禮即宜分手。
——不可隨地吐痰。
——對下女要莊重(不可開玩笑)。
——電車滿坐之時,應讓坐于老人、小孩和婦人。
——室內要打掃干凈。
——夜間不要大聲呼叫。
——同住者寫信或溫習時,不要在旁打擾。
——他人書桌上的書籍或抽屜中的信件不可亂翻。
——夏天也不可赤身露體。
——訪友之時,請先打聽是否在家,呈上名片,當入屋時,要脫下鞋子進入。
——在室內應坐下,不可徘徊打轉。
——不要隨便打聽別人的年紀。*實藤惠秀:《中國人留學日本史》,第165-167頁。
盡管上表所列已長,但我們所摘抄的卻仍是這份“自治要訓”的一小部分。我們驚奇于此書作者的細致和耐心,也感嘆于他們的良苦用意,上面所列者似乎多是細微小事,有些地方甚至細得讓人不安,但仔細讀來卻是意味深長,具有極強的針對性,這些小事恰恰是我們同胞最不注意、最易忽視或者說是根本上缺乏的。這是留學生編給自己人看的小冊子,許多方面直指國人的痼疾,一針見血,切中要害。小事中見分量,我們以為,在這一系列的“不可”、“不要”中蘊含著極為可貴的精神所在,那是一種反思與自省,也是一種奮起與努力。在這種種外在約束之外,更多的是內在的激勵,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繁華之地,留學生中有許多人為自己規(guī)定了種種要求和目標,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是留美學生梅光迪,這位先后就讀于美國西北大學和哈佛大學研究院、專攻文學的留學生,特意為自己的海外生活制定了“省身克己十八條”:
(1)起居有時。(2)飲食有節(jié)。(3)處世有序。(4)立志。必為天下第一等人,文章、經史、政治、哲學必須成家。(5)勤學。(6)敦品。應對進退、儀容、動作、交際、然諾,皆不可忽。(7)主敬。出門如見大賓,入門如承大祭,不愧于屋漏。(8)樂天。和平閑逸,有瀟灑出塵之致,不以世俗毀譽得失分其心。(9)寡欲。洗心滌慮,思無邪。(10)艱苦。勇往凌厲,百折不回。(11)習勞。多運動操作。(12)謹細。事事留心,視思明,聽思聰,察言觀色。(13)謙讓。(14)慎言。戒妄言惡言,不臧否人物。(15)擇交。(16)愛人。(17)惜陰。(18)節(jié)用。*沈衛(wèi)威:《回眸〈學衡派〉》,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95頁。
仔細閱讀以上“省身克己十八條”,我們可以看到,從本質上說這些思想、行為的導向依然是以儒家文化精神為內在核心的,十八條中有許多是“古已有之”的東西,我們從曾國藩等名臣大儒的書信日記中亦有所見。但在歐風美雨的大環(huán)境下,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土地上,在內憂外患的重壓下,這些追求的鄭重提出和充實強化,就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些特殊的色彩,別有一番特殊意義,它不僅是對舊的東西的一種重新理解和應用,更是在巨大的外力刺激下再建精神支柱的一種嘗試和努力。
總之,留學海外,親臨其境,使留學生學到了許多終生受益的東西。他們廣泛學習了現代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知識,普遍接受了資產階級民主主義思想的熏陶,他們努力審視評判并重新構建自己的精神追求和價值世界,精神面貌往往煥然一新,成為與封建士大夫完全不同、也與維新派完全不同的新型知識分子。以魯迅為例,他在日本度過了他的青春歲月,當他準備離開這個島國時已近而立之年:在這里,他接受了近代的民主思想和人本主義思想,并在情感上與滿清王朝徹底決裂;在這里,他學習了近代醫(yī)學和科學的基礎知識,獲得了審視和批判封建專制文化的思想武器;在這里,他以最大的努力大量閱讀外國文學作品,并開始了自己的文學實踐活動,為他以后成為中國新文學舉足輕重的人物奠定了重要的基礎;也是在這里,他初步形成了我們后來稱之為“魯迅思想”的那筆精神財富的基本內涵??傊绻f魯迅出國留學是為了尋找道路,是“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那么,當離開日本時,他對自己未來的道路已有了總體計劃和初步設想。正因為如此,我們說,魯迅之所以成為魯迅,留學生涯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胺錾U乔锕夂?,楓葉如丹照嫩寒,卻折垂楊送歸客,心隨東棹憶華年?!?魯迅:《送增田涉君歸國》,載《魯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30頁。這是魯迅在1931年12月為即將回國的日本留學生增田涉寫的一首送別小詩,其中既表達了先生對增田涉的美好祝愿,也包含著對留學往事的溫暖回憶,更重要的是體現出他內心深處對那段青春歲月的珍愛。
其實不僅是魯迅,整個留學群體無不如此,對大多數留學生而言,也許留學國家不同、個人情況不同,每個人的體會和認識也會有所不同,甚至可能悲歡好惡差別很大。但有一點應當是共同的,那就是留學生活往往奠定了他們精神世界最為重要的基礎,并深深影響著他們一生的事業(yè)和追求。而且,由此開始,留學生逐漸登上歷史舞臺,成為中國現代化進程中一支浩浩蕩蕩、舉足輕重的隊伍,一股中國社會中從來沒有過的嶄新力量,進而在中國近現代史的緊要關頭一次次發(fā)出響亮的聲音,一次次起到獨特的作用,同時也留下了一個個可歌可泣的故事,發(fā)人深思,催人奮起。陳天華的自殺便是其中耐人尋味的一例。
陳天華是同盟會的重要成員,1903年開始留學日本,其間曾一度返國參加黃興領導的長沙起義,事敗后亡命日本。他用通俗文藝說唱形式寫成的震驚中外的著作《猛回頭》、《警世鐘》、《獅子吼》等,以淺顯的文筆宣傳激烈的革命思想,感情充沛,氣勢磅礴,具有極大的感染力,對國內青年產生過極大的影響。他在《獅子吼》中通過一個夢,描繪了自己心目中的民主共和國,這是中國人最早的、最美麗的民主之夢。1905年,日本文部省公布《清國留學生取締規(guī)則》,規(guī)定學校要對留日生進行監(jiān)督,拒絕可疑的人入學,且需停止違規(guī)生的學籍。大批留學生以罷課、歸國的行動表示抗議。12月7日,《朝日新聞》稱:“罷課理由是站不住腳的,它是由于留學生對文部省規(guī)則進行了極為狹隘和片面的解釋引起的不滿造成的;它還起因于中國國民似乎特有的放縱卑劣的意志。”正是這“放縱卑劣”四個字,深深地刺痛了陳天華的心,他聯想到周圍的一些人和一些事,聯想到自己的命運和祖國的前途,最后憤而投海,以死明志。在臨死的前一天晚上連夜寫就的《絕命書》中,他以滾燙的語言呈現出一顆滴血的心,表達出內心深處的愛國深情、焦灼憂慮和滿腔期望:
進觀吾國同學者,有為之士固多,可疵可指之處亦不少。以東瀛為終南捷徑者,目的在于求利祿,而不在于居責任。其尤不肖者,則學問未事,私德先壞,其被舉于彼國報章者,不可縷數。……如《朝日新聞》等,則直詆為‘放縱卑劣’,其輕我不遺余地矣。夫使此四字加諸我而不當也,斯亦不足與之,若或有萬一之似焉,則真不可磨之玷也。
(留學界)近來每遇一問題發(fā)生,則群起嘩之曰:此中國存亡問題也。顧問題有何存亡之分?我不自亡,人孰能亡我者。惟留學而皆放縱卑劣,則中國真亡矣。豈特亡國而已,二十世紀有放縱卑劣之人種,能存于世乎!鄙人心痛此言,欲我同胞時時勿忘此語,力除此四字,而做此四字之反面,堅忍奉公,力學愛國,恐同胞之不見聽,而或忘之,故以身投東海,為諸君之紀念。
……中國去亡之期,極少須有十年,與其死于十年之后,曷若于今日死之,使諸君有所警動,去絕非行,共講愛國,更臥薪嘗膽,刻苦求學,徐以養(yǎng)成實力,丕興國家,則中國或可以不亡。此鄙人今日之希望也。*陳天華:《絕命書》,載《世紀檔案:影響20世紀中國歷史進程的100篇文章》,中國檔案出版社1995年版,第96-97頁。
陳天華之死,是一種莊嚴的表白,是一種強烈的抗議,更深層次上,也是一種深情的呼喚。陳天華殉國時年僅三十歲,他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呼喚自己的同胞“原重自修,不重尤人”,“臥薪嘗膽,刻苦求學”,“堅忍奉公,力學愛國”;諄諄告誡同學們“鄙人死后,取締規(guī)則問題可了則了,切勿固執(zhí),惟須亟講善后之策,力求振作之方,雪日本報章所言,舉行救國之實,則鄙人雖死之日,猶生之年矣!”陳天華的死,震撼著眾多留學生的心靈,黃興在《絕命書》的跋文中說:“一人宣讀之,聽者數千百人,皆泣下不能抑?!?/p>
近百年來,陳天華的名字成了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符號,成為中國留學事業(yè)內涵豐富的象征,在海內外華人中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它一方面激勵了一批又一批年輕人,遠渡重洋,探求真理,發(fā)憤學習,報效祖國,“面壁十年圖破壁,難酬蹈海亦英雄”;另一方面也時時在給人們敲響警鐘:“二十世紀有放縱卑劣之人種,能存于世乎?”而這兩點,正是洶涌澎湃的中國近現代留學運動的目的所在、意義所在,也是一種留學精神所在,這一切融合在一起則構成了20世紀中國留學生的留學背景中最為重要的底色和基礎,也是現代作家留學歲月精神重建中最為重要的特色和標志。
(責任編輯:陸曉芳)
2015-06-12
鄭 春(1963—),男,漢族,山東大學文學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現代作家留學背景再研究”(項目編號:11BZW090)的階段性成果。
I2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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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5]09-003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