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海燕

2014年年底，夏福龍在武陟縣城的新家短暫逗留，不久，他又要再次南下廣州，這個春節(jié)，他仍然不能在家度過

不能回家的枷鎖

2014年年底，在廣州開出租車的夏福龍回了趟河南老家。

這是整個2014年，夏福龍第二次回家。夏福龍的老家在河南省武陟縣謝旗營鎮(zhèn)，這里除了交通便利，沒有任何資源優(yōu)勢。2002年，26歲的夏福龍有了女兒，三口之家背負著兩萬塊錢的外債，日子相當難熬。那年5月，他跟隨著南下打工的人潮踏上了去往廣州的列車。

12年，夏福龍跑車的里程超過了100萬公里。他在廣州郊區(qū)與人合租一個城中村里的標間，房租從最開始的200元漲到如今的400元。他從來沒有去過那里的旅游景點，廣州豐富的夜生活對他毫無吸引力，他每天出門拉活，心里所想的，只是如何把交給公司的“份子錢”先掙夠。

“份子錢”成了套牢他的一道枷鎖，每天早上睜開眼，就欠公司幾百塊錢。

夏福龍如今與人合伙承包了一輛車，押金不菲，扣除每天的油費、保養(yǎng)費，每月還要給公司上交5000元，日均170元?！按汗?jié)在家亂（休息）個十來天，兩千來塊錢就沒了，不掙錢還要賠錢，歇不起。”公司不管車輛是否營運，只按月收錢，這讓春節(jié)期間找不到替班的夏福龍很是無奈。

而他的同鄉(xiāng)侯艷濤，則因經(jīng)濟壓力至今沒能承包車輛。侯艷濤的層級更低，份子錢也更高，他每月要交7000元。侯艷濤跟夏福龍差不多同一個時段返鄉(xiāng)，這個1978年生的年輕人已經(jīng)患上了嚴重的職業(yè)病——腰椎間盤突出。他要調(diào)理一段身體，春節(jié)期間繼續(xù)回去當班。跟夏福龍一樣，他也找不到替班。人可以歇，但車不能停。他們的想法很簡單，只要有人替班，把每天的“份子錢”拿出來，他們就可以回家過年。然而這個小小的愿望，于他們來說卻并不容易。

在深圳做了20年的哥的郭光銀在一次面對當?shù)孛襟w采訪時說：“最遺憾是20年來沒有一個春節(jié)跟父母過，有時候一打電話我爸就說：又不回來啦？你想想，我怎么不想回去？春節(jié)生意最差的，司機都不愿意干，但一天將近五百的租金受不了?！?/p>

1994年，郭光銀還在河南鄭州老單位上班，小平同志的南巡講話給南中國帶來的改革之春迷住了這個經(jīng)常泡在辦公室喝茶的36歲男人。當年夏天，郭光銀請假坐火車溜到深圳“考察”，晚上就睡在荔枝公園的凳子上。十多天的調(diào)查之后，郭光銀毅然決定“下?！?，成了深新出租汽車有限公司的一名的哥，一直干到現(xiàn)在。

被“份子錢”越套越緊的他們，只能拼了命地干活。生活之于他們，只是活著。

前不久，全國接連發(fā)生多起出租車停運事件。玩命干活的“駱駝祥子”頻頻撂挑子，讓輿論再次聚焦在出租車行業(yè)上。新華社連續(xù)兩天發(fā)文關注出租車停運事件，呼吁改革應該打破行業(yè)壟斷，而《人民日報》也刊文呼吁，是取消出租車公司暴利模式的時候了，《廣州出租車司機：每月收入還沒“份子錢”多》這樣的文章也已赫然登上了南方頗具影響力的都市報《羊城晚報》。

那些不能回家的春節(jié)

侯艷濤比夏福龍晚兩年到廣州。2004年11月，侯艷濤到廣州先是熟悉車、熟悉路，等他可以順利出車，已經(jīng)臨近春節(jié)。那是侯艷濤第一次在外過春節(jié)，除夕夜，他往家打電話，千里之外春晚的聲音、鞭炮的聲音傳到他的耳膜，濃郁的新年氣息讓他更加思念家鄉(xiāng)。放下電話，一個人在出租屋內(nèi)孤獨地吃著速凍餃子，新婚妻子嬌媚的容顏浮現(xiàn)在眼前，這個七尺男兒頓覺肝腸寸斷。十余年后，提及這段往事，性格開朗的侯艷濤聲音很輕，他的眼神不時飄向身旁的妻子。妻子在看電視，但她的心思早已被牽回了那一年，當侯艷濤說“淑女的淑，不平凡的平，淑平”時，淑平咯咯地笑了。

那一次，侯艷濤在廣州待了足足11個月，才回了一趟家，掙到了一萬塊錢。隨后，他們的一對兒女出生。2007年，淑平跟著侯艷濤到了廣州，在那邊打些零工。這樣一來，雖然不能回老家過年，畢竟有妻子陪在身邊，孤獨難耐的日子有了些許陽光?？墒牵康酱汗?jié)，他們又多了一層思念，自己的一雙兒女還在老家?！澳懿幌牒⒆訂?，可又有什么辦法呢？”尤其是淑平后來到華潤萬家做導購之后，不僅侯艷濤的車不能停，淑平的活計也不能停了。

兩人就這樣在廣州度過了6個春節(jié)，直到2012年淑平回到老家照顧孩子們上學，侯艷濤又開始了獨自一人在外過年的日子。

夏福龍的妻子也曾帶著兩個女兒到廣州過年，但在她的心里，在外終歸過不出家鄉(xiāng)的年味。沒有鞭炮，沒有鄉(xiāng)里的大戲，沒有歡天喜地的氛圍。夏福龍像往常一樣每天出車，妻子則帶著孩子們到街上閑逛。即便這樣，夏福龍的內(nèi)心也充滿了幸福。這個木訥少言的男人更加邁力地工作，他內(nèi)心單純地希望自己能夠多拉些錢讓妻女去花。

像很多深圳人一樣，郭光銀一家三口先后搬了四次家，從紅寶路到園嶺，再到黃木崗，最后是梅林。幸運的是，他終于勉強扎下根來，有了深圳戶口。如今的深圳，3.5萬名出租車司機九成以上沒有落戶。每逢年尾，面對著空蕩蕩的馬路，司機們才知道自己是漂浮的。

春節(jié)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載體，從儀式設置到內(nèi)涵表達，在每個國人的心中都有著或深或淺的烙印。侯艷濤還記得小時候過年穿新衣、吃年夜飯的場景，在經(jīng)歷了十余年的廣州生活之后，他仍然深切懷念著自己的家鄉(xiāng)、自己的根。相比侯艷濤的能說會道，春節(jié)回家過年這個概念之于性格內(nèi)斂的夏福龍似乎更加根深蒂固。整個采訪過程中，夏福龍很少插話，但“回家”這樣的話題讓他的眼中澎湃出特別的向往。

不知何時能回家

大約12年前，郭光銀幸運地申請到深圳梅林苑的一套廉租房——大部分司機只能住在城中村。這里毗鄰福田農(nóng)批市場，又挨著樹木蔥郁的塘朗山。他家的墻上掛著家族老照片。他的父親郭家祥，是1950年代解放西藏的解放軍軍官。母親是藏族人，叫朱東英，是解放軍入藏隨軍翻譯。后來郭家祥去藏北那曲擔任地委書記多年，直到晚年才回到鄭州養(yǎng)老。

起初下海做的哥時，老父親反對，“命令”他待著別動，但老郭脾氣倔，認準的事就要做。老郭下海沒多久，妻子便跟了過去。自此，他們開始了20年的“白加黑”（白班和夜班）的士夫妻檔生活，成了這個移民城市里夫妻檔開的士時間最長的。

“那時我們在內(nèi)地挺好的，我當個科長，她做倉庫保管員，過來是想找機會改變生活?！崩瞎貞洝Ｆ拮永罡栝e也曾經(jīng)想過無數(shù)次其他的人生可能性，然而這20年的時空交錯里，讓他們無法再回鄉(xiāng)。

2014年夏天，老郭的孩子已經(jīng)參加工作。在這種若即若離的代際關系中，這群的哥面臨著一個尷尬的局面：他們離不開家鄉(xiāng)，也離不開深圳；想離開深圳，又待不住家鄉(xiāng)。

夏福龍和侯艷濤就沒有郭光銀那么幸運了，十余年的時間，再難讓他們扎根。他們竭盡全力，所換來的只是距離謝旗營鎮(zhèn)幾十公里外的武陟縣城的一套每月還貸的商品房。

自2012年起，侯艷濤的妻子淑平一個人在家?guī)е鴥蓚€孩子，每天早早起床，把兩個孩子送到學校，再趕往縣郊的泡沫廠上班，下班再去接孩子回家。日復一日，面容俏麗的淑平已不復當年的青春，但侯艷濤還是那么溫存地念出“淑平”的名字。他們不能停下，每月兩千多塊的房貸，再加上一臺車七千多的“份子錢”壓得他們透不過氣。

夏福龍的妻子沒有工作，她的焦慮感更強。這個女人在還不到四十歲的年紀就開始盤算晚年光景。她難以想象，等他們老了，干不動了，該如何度過自己的老年生活。

夏福龍也曾經(jīng)想過回鄉(xiāng)找點活兒干，可他除了會與車輪子打交道，似乎再無其他特長。侯艷濤的情況也差不多，隨著在廣州開出租與家鄉(xiāng)臨近城市的收入差距越來越小，他也曾多次產(chǎn)生過放棄的念頭。但就像老郭與記者談起自己的20年經(jīng)歷，說的最重的一個字就是“熬”。為兒子成家買房，兩口子還要繼續(xù)“熬”下去。很多師傅也說太累了，干完這一輪就不干了，回家，但這樣說著，“頭發(fā)都說白了”，車還是繼續(xù)開著。

根據(jù)統(tǒng)計，2012年我國春運期間發(fā)送旅客總量近29億人次，2013年達到31.58億人次，2014年，同比增加近2000萬人次。而這樣大規(guī)模遷徙的核心動機和內(nèi)驅(qū)力，卻是中國人親友團聚、歡度春節(jié)這一根深蒂固的文化情結(jié)。

開出租的12年間，夏福龍只在家過了三個春節(jié)。每年春節(jié)前，他一趟一趟拉著別人往火車站趕，內(nèi)心深處百般不是滋味。2015年1月30日，農(nóng)歷臘月十一，短暫的休整之后，夏福龍將跟他的伙計侯艷濤一道，重新踏上南下的列車。這個春節(jié)，他們?nèi)匀粺o法在家度過。茫茫人海中，他們的腳步與家的方向漸行漸遠，但是他們的心，永遠朝著家的方向疾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