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尚君
按:本文為應北京某出版社約稿擬影印該書稿本而寫,后因知未獲授權而中輟,今交《古典文學知識》刊出。尚君2014年10月18日附記。
本書是史學大師陳寅恪先生讀唐代韓偓詩的的讀書札記,寫在民國十一年(1922)印本《韓翰林集評注》上。
韓偓(842—約923),字致堯(一作致光),小字冬郎,京兆萬年(今陜西西安)人。十歲能詩,姨父李商隱稱其“雛鳳清于老鳳聲”(《韓冬郎即席為詩相送一座皆驚》)。早年風流自命,有《香奩集》,詞致婉麗,多涉艷情。及龍紀登第,入仕已近五十,始風骨凜然,大節(jié)為世所稱。昭宗光化三年(900)六月,宰相王溥薦為翰林學士,嘗與崔胤等人定策誅宦官劉季述。次年即天復元年(901)冬,從昭宗避居鳳翔,以功拜兵部侍郎、翰林學士承旨,參與機密,為昭宗所倚重,屢欲任其為相而不就。三年(903)初,昭宗歸京,權歸朱全忠。偓為全忠所惡,乃累貶濮州司馬。次年,全忠脅迫昭宗遷都洛陽,尋殺昭宗而立哀帝,偓聞乃棄官南下,經今河南、湖北、湖南、江西等地,晚居福建。梁末帝貞明六年(920)逝世于泉州南安,年約八十二。偓南行后曾回憶在翰林院數(shù)年經歷,撰《金鑾密記》三卷。曾為司馬光修《資治通鑒》所取資,為研究唐末政治之重要記錄。書不傳,殘文有拙輯本收入《中華野史》。偓在翰院期間及南行期間,寫下大量詩歌,感憤時事,慨嘆身世,激昂慷慨,語意沉痛,后世論詩者許為杜甫以后最具詩史意義之作品。
韓偓詩存世版本較復雜,常見者則以汲古閣刊《韓內翰別集》附《香奩集》為較善?!俄n內翰別集》前半始于“入內庭后詩”,其次則循序收南本道途諸詩,后半則多存入院前詩歌,蓋所源出文本,據其自定文本而后半有所竄亂也?!断銑Y集》則存其自序,稱其“以綺麗得意”。諸詩大體作于“庚辰辛巳之際,己丑庚子之間”,即咸通、乾符之間(860—880)。后季振宜《全唐詩稿本》、清編《全唐詩》皆據該本校錄,而習見之《四部叢刊初編》影印舊鈔《玉山樵人集》(內附《香奩集》),則既經分體,又多刊落原注,難稱善本。
陳寅恪先生所讀此本,首題“吳摯甫先生評注《韓翰林集》”,署“水竹村人題”,為武強賀氏刊印。首有冀州趙衡《韓翰林集敘》,末附壬戌秋七月吳闿生記,稱“先大夫讀翰林詩,考論其出處本末甚詳”。按吳汝綸(1840—1903)字摯甫,清末安徽桐城人,為桐城派后期最負盛名之作者。他在同治四年(1865)舉進士后,曾先后入曾國藩、李鴻章幕府,擔任直隸深州、冀州知州。辭官后任保定蓮池書院山長。光緒二十八年曾被薦為京師大學堂總教習,但他則提出先赴日本考察,次年歸國即病卒。水竹村人則為民國北洋時期曾任總統(tǒng)的徐世昌。作跋者吳闿生(1878—1949)為吳汝綸子,壬戌為一九二二年,其時吳汝綸雖已去世近二十年,而吳闿生則獲任教育部次長、國務院參議,頗為榮顯,故得整理先人遺著以刊行。吳氏父子于清末至民初以文學、教育著稱,著作尤豐,享一時清名。然本書雖闿生稱其父于韓集“考論其出處本末甚詳”,然就全書翻檢,除韓詩原注,及源自《全唐詩》之異聞校記外,吳氏所作解評,全書所見僅不足五十則,較有價值的部分是對部分詩歌寫作背景和詩歌主旨的說明,尤其關于韓偓在院及出院后感慨時政的部分詩作的說明。然所引亦多常見文獻,解詩亦僅略有少數(shù)語意之解釋,間雜講說古文之口氣,如《贈漁者》“五六所謂六字常語一字難者也”之類。偶有顯誤者,如釋《中秋寄楊學士》云:“楊學士當是楊凝式,此唐未亡時作?!彼仆耆纯紤]二人時代之不相值。蓋此書大約本為吳汝綸之讀書隨札,吳闿生存先人手澤而刊行之,雖略作補充(《苑中》下存闿生案一則),終不免仍顯單薄。然此書印行時,方吳氏古文風行之時,吳闿生復在政治、文學兩界資源充沛,故以大號宋體字鉛排線裝印行,字大悅目,天頭留白充分,誠可為不擇善本而喜研習披讀古籍者所喜愛。
陳寅恪先生批讀本書時間不詳,估計在1922年至1940年間,即此書印行至其患眼疾以前。所批內容極其豐富,如關于韓偓生卒年之考釋、關于《八月六日作四首》之用典及寓意、關于《香奩集》之真?zhèn)沃T則,批語均逾千字,考訂極其詳盡。所引諸家之說及己之所見,也有較明顯之區(qū)隔。
在卷首趙衡《韓翰林集敘》書眉頁邊,寅恪先生引錄文獻廣征有關韓偓生平記錄和研究之文獻,一是引繆荃孫《韓翰林詩譜略》、震鈞《韓承旨年譜》有關韓偓生卒年討論的意見,分析生年由于對李商隱詩歌解讀的差異,因而有生于會昌二年和四年之間不同的論證。二是引《十國春秋》卷九十五《韓偓傳》以及《南唐近事》關于偓子韓寅亮之事跡,復引《五代詩話》所載與韓偓生平有關諸軼事和評論,時加案觴榷。凡此皆為研究韓偓與其詩歌所必知,故寅恪先生備引而不避煩。與生平有關的另一個有趣話題是,韓偓的字,史籍有致堯、致光的記載,《四庫總目提要》遽定為致堯,認為致光“以字形相近誤也”。寅恪先生在《香奩集》署銜上加批語,引《新唐書》本傳兄儀字羽光的記錄,認為“則偓之字致光,亦與其兄儀之字羽光相類,其作致光未必便是以字形相近致誤”,又引吳融詩稱“韓致光侍郎”,及吳光榮《唐才子傳考異》引《永樂大典》本作致光作輔證,以訂四庫館臣輕言之失。
有關《香奩集》到底是不是韓偓所作的討論,自從北宋沈括在《夢溪筆談》中提出和凝所作的說法后,歷代聚訟紛紜,至清末則以震鈞撰《香奩集發(fā)微》討論最詳。寅恪先生較詳盡地鈔錄了震鈞的考訂意見,又鈔錄繆荃蓀撰年譜中所舉孫棨《北里志序》中關于咸通、乾符間士人經游狹斜風氣的記載,另又補充黃滔《答陳磻隱論詩書》關于時風的敘述,方回《瀛奎律髓》錄該集六詩歸韓偓的事實,又引吳融《和韓致光侍郎無題三首》等與韓唱和之作的佐證。雖然沒有作明確的結論,但今人有關此一問題討論的材料,他在這里都舉到了。
對吳汝綸講評之討論。有的表示贊同。如《六月十七日召對自辰及申方歸本院》,吳注:“是時崔胤為相,欲盡誅宦官,昭宗獨召韓公問計,公請擇數(shù)人置之于法,撫諭其余,使咸自安。此詩召對是其事也。”陳先生批:“天復元年六月辛亥朔,是月十七日為丁卯?!锻ㄨb》,天復元年六月丁卯,上獨問偓云云,即是其事也。摯甫先生說甚確?!苯淮藚钦f的依據,并從日期干支上提供確證。也有不贊同者。如《訪同年虞部李郎中》自注:“天復四年二月,在湖南。”吳注:“天復四年即天佑元年,蜀王建以天佑為朱全忠所改,故只稱天復年號,韓公殆與建同恉?!标愊壬骸耙“福禾鞆退哪觊c四月乙巳改元天佑,韓公此詩既作于天復四年二月在湖南時,故無論如何不得署天佑年號也。摯甫先生說未諦?!币灿姓J為諸說可兩通者。如《病中初聞復官二首》,吳注認為“此昭帝被弒后作”,陳批:“繆譜謂詳詩意為昭宗未弒前作,然‘屬車何在之句,亦可依吳解。”
《八月六日作四首》,吳氏已經有所解釋,認為是壬申即乾化二年(912)八月六日梁太祖朱全忠暴死消息傳到閩中后,韓偓感事而作。對此,寅恪先生的討論極其詳細繁密,在該頁之天頭、地腳和行間密不透風似地批了大量意見,一是廣引唐前典籍,說明該組詩所引典故的文本來源與具體寓意,二是具體闡釋詩句的內涵所指,三是討論組詩的成詩過程,如認為第二首“此詩誠為昭宗被弒后所作,蓋有今字也,然四首之中,第二首為追詠矣,但追詠不能用今字”。
吳注未及的詩歌,寅恪先生也有許多解讀。有解釋詩旨者。如《夢中作》批:“‘再新、‘佑舊一聯(lián),希望唐室復興之意極顯,宜《夢中作》為題也?!倍都亩U師》一篇中“萬物盡遭風鼓動,唯應禪室靜無風”二句,寅恪先生云:“《續(xù)高僧傳》十九《菩提達磨傳》,四行第二隨緣行云:‘違順風靜,冥順于法也。敦煌本《楞伽師資記》作‘喜風不動,冥順于道?!苯沂敬硕湓娭U學源頭。也或解釋詩中地名,分別引《嘉慶一統(tǒng)志》說明凈興寺、太平谷、道林寺及淥口的地望所在,對詩意理解也有裨益。
寅恪先生批語中還有許多勝義,在此不能一一枚舉。
陳寅恪先生生活在中國學術從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的轉型時期。他出生在詩書簪禮世家,從小受到良好的傳統(tǒng)學術滋養(yǎng)。在西方的游學經歷大大開闊了他的學術視野,使他可以在傳統(tǒng)學術的氛圍中作具有現(xiàn)代學術眼光的開拓進取。這是一般學者在閱讀他的論著時的印象。在本質上,他又是一位非常傳統(tǒng)的學者,即將從經史小學作為治學初階,以校書批書作為日常讀書積累,從大量寫作讀書筆記開始學術研究,這些最傳統(tǒng)的治學方法,在他身上其實一直堅持了幾十年。這些讀書批書的記錄,可能最初并沒有出版的考慮,僅僅是在讀書中將與該書有關的文獻加以摘錄引存,遇有疑義者引諸家說以解紛析難,有獨到體悟者也興會記錄。就我所知,陳寅恪先生似乎并沒有研究韓偓的專文留存,但就本書來說,他則將有關韓偓的幾大紛爭,在博引文獻基礎上基本理清楚了。我相信,類似的讀書筆記他曾有數(shù)量極其巨大的積累,現(xiàn)在我們能夠看到的可能只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酌一蠡而可知大海之廣闊,在這本小書中也可看到一位偉大學者的跋涉足跡。
二GA996一三年七月六日于復旦大學光華樓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