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印刷學院 教授 葉 新
據(jù)已有史料來看,吳宓先生是中國《傲慢與偏見》的教學傳播第一人。本人在2013年7月3日的《中華讀書報》上發(fā)表過“吳宓與《傲慢與偏見》的教學傳播”。1921年9月,他在東南大學開設了“英國小說”課程,教學內(nèi)容中涉及了簡·奧斯汀的代表作《傲慢與偏見》。1925 年他到清華學校以后,還延續(xù)了類似的課程。但在清華大學講授過《傲慢與偏見》的就是葉公超教授了。按說吳宓早就開始講授類似課程,但這門課程在清華大學沒有開起來,反而是葉公超的講課涉及了《傲慢與偏見》,而且引起了不少反響。
葉公超(1904-1981),廣東番禹人。字公超,英文名“G eorge”。1920年去美國上的中學,畢業(yè)于美國的愛默斯特學院后,去英國劍橋大學攻讀文學碩士學位。1926年回國后在北京大學英文系任教,年僅23歲。后任上海暨南大學外文系主任兼教授、清華大學外文系教授、北京大學外文系主任兼教授等。1941年進入外交界任職,不復教學生涯,曾任國民政府外交部部長、駐美大使等職。1981年卒于臺北。
1928年3月,葉公超參與創(chuàng)辦《新月》雜志,編選出版了《近代英美短篇散文選》、《近代英美詩選》(與聞一多合編)。1934年5 月,創(chuàng)刊并主編了《學文》雜志,8月即停刊。晚年還出版了《葉公超散文選》(1979年)。
在長達15 年的教學生涯中,葉公超主要講授的課程有:大一英文、大二英文、大三英文、英文作文、英國散文、現(xiàn)代英美詩、18世紀文學、文學批評、翻譯等。據(jù)他的學生李賦寧的評價,葉公超的教學特點是“語音純正、典雅,遣詞造句幽默、秀逸,講課生動活潑”。
1929年下半年,葉公超從上海的暨南大學轉(zhuǎn)到清華大學外文系任教,教的就是錢鐘書這一班的“大一英文”。錢鐘書的同學許振德在《水木清華四十年》中回憶說:“大一外文系英文課由葉公超先生講授,課本為英女作家奧斯汀氏名小說《傲慢與偏見》”。他的講課風格是“只述大意,從不逐字講解”。
晚一年進校、在外文系德文專業(yè)就讀的季羨林對此風格也是感同身受,他曾回憶說葉公超上“大一英文”課時,一開課就講《傲慢與偏見》:
他教我們第一年的英語,用的課本是英國女作家J aneA usten的《傲慢與偏見》。他的教學法非常離奇。一不講授,二不解釋,而是按照學生的座次——我先補充一句,學生的座次是不固定的——從第一排右手起,每一個學生念一段,依次念下去,念多么長,好像也并沒有一定之規(guī),他一聲令下:S top!于是就S top了。他問學生:“有問題沒有?”如果沒有,就是鄰座的第二個學生念下去。有一次,一個學生提了一個問題,他大聲喝道:“查字典去!”一聲獅子吼,全堂愕然、肅然,屋里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從此天下太平,再沒有人提任何問題了。就這樣過了一年。
季羨林的記述與許振德類似,看似葉公超整個第一學年都在用《傲慢與偏見》做教材,與吳宓相比是登峰造極了。他認為這不過是世家子的名士脾氣發(fā)作罷了,不過他也承認葉公超的“英文非常好”。
在《清華園日記》中,季羨林對葉公超老師是又愛又恨,都是上課請益、發(fā)表退稿的那些事。但不知何故,也許是受了葉公超的感染,季羨林愛上了簡·奧斯汀的小說,這一點在他的《清華園日記》中多有記錄。1932年9月30日的日記中開始有了“晚上讀Emma三十頁”的記載,最后一條有關(guān)日記是同年12月24 日的“看完Emma”,總計有13天的記載,前后有84天,估計是當閑書看的,可惜的是記載過于簡略,沒有任何評論。他雖然也訂購過不少外文原版著作,但《愛瑪》(Emma)一書卻是在圖書館借閱的。武崇漢是季羨林的同班同學,《清華園日記》中有不少關(guān)于他的記錄。1988年,他在上海譯文出版社翻譯出版了《理智與情感》,成為一個經(jīng)典的譯本,也算是葉公超當年的教學成果之一了。
葉公超在面向全校的“大一英文”課中只把《傲慢與偏見》當教材,并不講解,像季羨林這樣的外文系學生都沒什么好感,何況那些其他系的學生呢。
比如與季羨林同一年入校的政治系學生丁致中(字珰)就是其中有印象但沒感覺、不喜歡中的一個。季羨林是外文系的學生,不認同的是葉公超上“大一英文”課的教法,與他同級的丁致中不是學西洋文學的,對把《傲慢與偏見》作為“大一英文”課的教學內(nèi)容是大有意見,就在《清華周刊》1930年第8期發(fā)表了一篇名為“對于本校第一年英文課的商榷”的文章。該刊的編輯還把這篇文章放在本期的開頭,并寫了“編者按”。在文章中,他認為學校把“大一英文”定為全校一年級必修課的目的在于“增進學生以后讀洋文的能力”,但是對選用課本頗有意見,他說:
教授們?yōu)榇硕阌昧艘槐鹃L篇小說(Pride and prejudice)作為增進學生閱讀洋文能力的唯一方法,今天教一段,明天考一節(jié),這樣零零碎碎地教著,長篇小說在一氣讀完,照這里的情形,如記憶力稍差的人,讀了后一節(jié)連前節(jié)的意思已忘記了,這是教法上的缺點,且不去多論,現(xiàn)在要論的就是這本書是否適合一般同學的興趣?
丁致中說他周圍的大多數(shù)同學對此“頭昏”,他自己則有時逃課去了圖書館,達不到“增進學生閱讀洋文能力”的目的。因此,他建議按文學院、理學院、法學院等分學院教學,采用不同的教學內(nèi)容,不要統(tǒng)一教材。最后,他希望教授們慎重考慮。這篇文章的后面還有署名“竹葉”的編者按:丁君所論,實中本校英文教課的深病。學校選擇英文教本,聞系經(jīng)過西文系教授共同議決(?),他們對于第一年級英文,總是搬出那幾本拿手好戲如D avid Copperfield,及丁君所云Pride and prejudice等等,年年相因世世相襲。不用說,D ickens與J aneA usten是歐西的文豪,他們的這兩部書也不為不好。不過書好是一問題,能不能做教本是又一問題。中國的聊齋與紅樓夢比起兩書來總也對付,怎么卻不聞中國文學系拿來作教本呢?
他雖然是國文系的學生,但對丁珰同學的觀點表示支持。不像丁珰的大一英文教本是《傲慢與偏見》,他們這一級用的是狄更斯的《大衛(wèi)·科波菲爾》,有些學自然科學的同學對此“頭總是發(fā)昏”。他認為,在興趣上說,后者比前者還勝一著,結(jié)果尚且如此,不要怪讀前者的人更覺無聊。因此,他附和丁珰同學的意見,希望本校的英文教授們能夠商量改定。最后,教授們還是沒改這門課的教本,丁珰只是借《清華周刊》之角發(fā)發(fā)牢騷而已,發(fā)完牢騷后就寫他的小說,拉他的二胡,后來成了我國的二胡名家。清華當時的校風還是比較自由,教師有選擇教學內(nèi)容的權(quán)利,學生也有公開提意見的權(quán)利,各有各的考慮。
除了《傲慢與偏見》的教學,葉公超也曾嘗試過該書的翻譯。著名女作家凌叔華1932年給胡適先生的一封信中第一段就提道:昨得通伯信,他說我為什么不把已譯J.A sutin的Prideand Prijudice說你聽,因為聽說公超也要譯此書了。我今天已有信告公超,請他“割愛”,因為通伯本亦要譯此書,我搶了他的。我大約已譯了一半,因為膽小,所以沒敢告人,現(xiàn)在既然是熟人要譯,只好說了。公超要譯的書正多,不見得會奪我的吧。
信中的A sutin、Prijudice各是A usten、Prejudice之筆誤。凌叔華作為一個燕京大學外文系的畢業(yè)生,犯此低級錯誤,實屬不該!從信的內(nèi)容來看,信息量很大。先是陳源要譯此書,因為妻子凌叔華有興趣、有時間,就搶了過去,偷偷翻譯了一半了。突然聽說葉公超也要翻譯此書。既然還沒動手,又是熟人好商量,她就勸葉公超打消翻譯的念頭。沒有其他有關(guān)信件可佐證,不知此后商量的如何。按說,三人都有較好的翻譯基礎(chǔ),但這三人的譯本后來是全都杳無音信了。
凌叔華出身于高門巨族,其小說以寫婦女和兒童為主,主要表現(xiàn)知識女性和中等階級新舊家庭婦女的生活和思想。這與簡·奧斯汀的寫作對象有些類似。而據(jù)葉公超的判斷,她在《新月》雜志上發(fā)表的小說類似簡·奧斯汀。1978年5 月7日,葉公超在臺灣《中國時報》發(fā)表了《〈新月〉中的小說》一文。其中提道“她(指凌叔華)的文字有點像英國十九世紀的女小說家珍·奧思汀,書中的人物也和《傲慢與偏見》的相仿佛?!钡囊徊啃≌f像《傲慢與偏見》,書中的人物怎么個像法,他也沒細說,我們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