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也
大門樓(短篇小說)
一也
魯大年覺著一陣陣腹脹難忍,肚子里像懷了一個臨近分娩的嬰兒,腰不能彎,步不敢邁,走起路來,兩腿描著花兒往里夾——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個樣子。這副滑稽相,一下讓他想起老婆懷孕時的樣子,當然也想起鄰居那位中風(fēng)初愈的大爺。路邊有輛送會議用品的面包車停在那里,他從車頭反光鏡里瞄了一眼,驚訝地看到自己臉色像打了一層蠟,目光僵滯,表情呆板,人像脫了架,沒了往日的蹦精勁兒。
一泡尿憋在肚子里,咋就成了這個窩囊樣呢?魯大年不覺有幾分瞧不起自己了。他撒目了一下四周,到處都是涌動的人流,要找個背人處方便方便,根本就沒有這個可能。想找個廁所,怕也得跑二百米開外的學(xué)校里面。更何況,會議馬上就要開始,監(jiān)督檢查會場布置的劉主任就在身邊,他又怎能為了一泡尿耽誤工作,留下話把兒,讓領(lǐng)導(dǎo)對自己產(chǎn)生不好的印象呢?
今天的會議實際是個剪彩活動,是為市一中新蓋的大門樓剪彩,其重要程度和特殊意義,自非尋??杀?。市委吳書記尊師重教,深謀遠慮,號召社會各界集資籌款,當然市財政也出了點血,總共搞了五百萬元支持一中辦學(xué),其中的四百五十萬,用來建造了一座具有東方建筑風(fēng)格的大門樓。
為了趕在“六一兒童節(jié)”前勝利竣工,市里把大門樓作為“一號工程”和年度“十件為民實事”之一,要求用一個多月時間突擊完成,期間吳書記和其他領(lǐng)導(dǎo),多次親臨工地視察進度情況,施工的人干勁比吃了偉哥還大,大門樓眼瞅著如雨后拔節(jié)的苞米一般,“噌噌噌”地往上躥。
大門樓建在學(xué)校主體大樓正南二百六十米開外,與南邊的湖、林地和山嶺,形成了一條中軸線,很是壯觀。選址前,吳書記專門請來個懂八卦的,那老先生就像電影、電視劇中清末民初時的人物,穿對襟長褂,留飄胸長髯,四方步一邁,圍著學(xué)校,左轉(zhuǎn)三圈,右轉(zhuǎn)三圈,末了,將一只穿牛鼻子布鞋的腳,“嗵”一聲,跺在門樓下面的空地上——旁邊一只正打算落進莊稼稞子的斑鳩,被嚇得“嘎”地一聲叫,忽閃著翅膀鉆進了半空中。八卦先生拈須沉吟半晌,方從大黑胡子沒遮嚴實的嘴里吐出一通經(jīng)云子曰。他道:“南北東西,乾坤離坎,四個方位中,此處為南,南即朱雀居臨,太陽主之,屬龍頭鳳冠,騰躍之勢大焉。門樓倘蓋于此,可謂上上之吉,來日必有過龍門之鯉,必有鳴清聲之鳳?!闭f罷二目觀天,再不言語。吳書記聞言大喜,一句話就將大門樓夯在了這里。為了接上門樓,學(xué)校的圍墻因此要向南擴延一百五十多米,這把農(nóng)民一塊正長到一尺高的棒子地,又給圈了進來。
大門樓建得確實氣魄無比。底部像趙州橋那樣發(fā)弦起拱,拔地而起有三層樓高。彎月般的拱弦下面,是支撐它的四座長方體廊柱,中間兩柱高高大大,柱間距也寬達十二三米———此為主門。主門裝的是一架遙控啟動的自動鋼門,锃明瓦亮,紅燈閃爍,其功用是為了美觀,一般不開。主門兩側(cè),又各有一道旁門,雖說是旁門,也高高闊闊,門為紅松原木制成,朱漆銅釘,上有鐵環(huán)叮當,下有鋼皮包裹,嚴絲合縫。此門供人進出,一般不關(guān)。門廓宏偉的拱弦之上,又有兩層楠木、漢白玉和琉璃磚瓦之類建筑材料構(gòu)成的長條狀實心閣樓,飛檐斗拱,描龍畫鳳,屋脊塑有獅、虎、猿及麒麟等瑞獸,四角雕以鶴、鸛、孔雀等良禽。閣樓正面當中,用半嵌半懸的方式,立了一尊比真人還要大許多的青銅像,大成至圣先師就帶著一種兩千五百多年前的復(fù)雜目光,不分白天黑夜地注視著眼前這片虛無的天空。孔子行教像四周以及門樓背面和兩側(cè),還請南方工匠用烙燙、嵌銀和雕刻等技法,畫了或是刻了一些歷朝歷代的勸學(xué)故事,比如蘇秦刺股啦,孫敬懸梁啦,匡衡偷光啦,車胤囊螢啦,等等等等,借以警示和激勵后生們奮發(fā)為學(xué)。
剪彩定在六月一日這天上午九點五十八分正式開始,會場就設(shè)在大門樓前面一片剛平整過的莊稼地上??稍绯縿倓偭c半,市委辦公室分管會議安排的副主任劉俊忠,就帶著車子來叫他下樓。主任那么大個領(lǐng)導(dǎo),屈駕帶車親自來接,本就讓他誠惶誠恐,加上他從基層一個小單位調(diào)進市委辦,昨天下午去劉主任分管的會議處報到,今天就參與安排這么重要的一個會議,他著實有點受寵若驚。在劉主任車子到樓下之前,他倒已經(jīng)按手機上設(shè)定的時間起了床,穿好衣服蹬上鞋子,急匆匆到廚房去煮了西紅柿雞蛋面條,煮好面條又分盛在三個碗里冷著,等老婆和上小學(xué)的女兒起來吃———這套程序已成了他多年的習(xí)慣,或者說是成了家里一種雷打不動的制度:老婆照應(yīng)閨女,他管著弄早餐——雖然早餐也可能是煮牛奶和煎雞蛋,也可能是買豆?jié){和炸油條。只有當早點在餐桌上擺好時,他才能啟動下一道程序:上廁所和洗涮。今天早晨,他夾著一泡憋了一宿的熱尿,依然在按部就班“走程序”,等硬撐(女兒語文作業(yè)本上對“堅持”一詞的釋義)著把最后一碗面端上桌,就憋得火燎屁股似的往廁所跑,沒想到節(jié)骨眼上劉主任電話打了進來,這就跟接了旨一般,哪里還顧得上撒尿?他一把提上褲子踮下了樓,想,普天之下,率土之濱,五尺高大老爺們兒,哪里還尿不了一泡尿?
到了會場才有點傻眼:劉主任指揮著他和另幾個同事,一會兒安排彩旗標語,一會兒懸掛氣球彩帶,一會兒調(diào)度市直單位的與會情況,同時還要幫助維持會場秩序。有些事雖然用不著他們親自動手,但也沒有一霎閑著的時候———現(xiàn)如今做事就是這個樣子,毛孩子都學(xué)會了糊弄人,哪里想不到,或者是看不到、說不到,哪里就會出岔子。這工夫,有三五個嘴上毛茸茸長了小胡子的男學(xué)生,不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臺下的方陣里,老是跑來跑去地追逐打鬧;還有幾個男生,竟然玩起老鷹捉小雞,愣頭愣腦地在隊列里拱來拱去,惹得一些胸脯上已經(jīng)鼓得像揣了兩個小餑餑的女生,吱哇亂叫。離開課堂,這些孩子就像一群剛脫離了圈欄的羊羔,沒遮沒攔地撒了歡兒。
魯大年找到學(xué)校一位蒼發(fā)白臉、鼻子上架一副寬邊近視眼鏡的副校長,要他抓緊維持一下學(xué)生秩序,還按照主任的意思,要這位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組織各班級的學(xué)生唱唱歌,把會場氣氛弄得熱烈一點。
“今天是兒童節(jié)嘛,領(lǐng)導(dǎo)又來剪彩,一定要喜慶一點,喜慶一點嘍?!濒敶竽陮W(xué)著劉主任的口氣,特別強調(diào)道。說完,又覺得有點不妥。一中是高中,下面隊列里站著的分明是些姑娘小伙子了,他不知道都這么大的人了,跟兒童節(jié)還有些啥關(guān)系。嘿,莫管這些,莫管這些,市里那么多高官貴人的,既然挑這么個日子剪彩,就肯定挑得有道理,大門樓就是送給學(xué)校送給孩子們的節(jié)日禮物嘛。副校長倒沒理會這些,見魯大年沒啥說的了,右手食指往上撮了撮眼鏡,便應(yīng)答著撤身要走。魯大年一把拽住他,像是乞求地問道:“這地方哪里能上個廁所?”
副校長抬眼看了看四周,旋又伸出剛才撮眼鏡的那個指頭,朝北一指,說:“那邊,學(xué)校里面。”
魯大年略猶豫了一下,還是轉(zhuǎn)身抬腿,迎著大成至圣先師的目光,向大門樓里面走去。走了不到十來步,就聽劉主任一聲喊:“魯大年,魯大年!”
魯大年“哎”了一聲,趕忙踅回來,恭恭敬敬地問劉主任:“主任,您有啥吩咐?”
行事果斷的劉主任,看也沒看他一眼,就塞過兩張粉紅色的亞光硬紙,說:“去,按照紙上的名單順序,逐個把臺上的席簽對一對。”
“好的,主任?!濒敶竽杲舆^名單就走。
“回來,回來?!眲⒅魅斡趾八?。
魯大年轉(zhuǎn)回來,用一種謙恭而又誠懇的目光看著主任。劉主任睿智的目光,卻在掃視著用木板臨時搭建起來的高高闊闊的主席臺,那上面,有九排鋪著紅布、擺著鮮花的長條席位,全市黨、政、軍界領(lǐng)導(dǎo),還有從上面各級教育部門請來的領(lǐng)導(dǎo),還有退下來的但依然對市里決策有一定影響力的老領(lǐng)導(dǎo),當然還有一部分捐過款的財大氣粗的民營企業(yè)家?,F(xiàn)在,這些最有頭有臉的人物還未到,卻已經(jīng)有個叫席簽的符號,把顯赫的位子先穩(wěn)穩(wěn)占領(lǐng)了。
“名單和席簽,要一個一個地核對。座次、順序,一點也不能差?!眲⒅魅尾患辈宦卣f完,伸出指梢下垂的巴掌,看也不看地朝魯大年擺了幾擺。
魯大年答應(yīng)一聲,撇著腳上了主席臺。在沿著主席臺一側(cè)搭起的木板過道往上走的時候,他覺得圓鼓鼓的小肚子,疼絲絲地在往下墜,壓得兩條腿都軟了。往常里,這樣的過道一步就能躥上去,可今天每邁一步都吃力,不僅吃力,簡直就是遭罪,他生怕一不小心失去控制,尿了褲子。他可深知什么叫失去控制,有一次,家里的水龍頭壞了,滑脫了絲,就失去了控制,那個水呀,噴得一池子一地,堵都堵不住。要是自己那管排放水的“開關(guān)”,在這樣關(guān)鍵的時候、關(guān)鍵的地方滑了絲,哎呀那個娘,他魯大年就新媳婦當著公爹放屁———丟了大人了。想到這里,臉上、身上冒出一陣臊汗,兩腿也不由自主往一塊兒哆嗦。他很后悔早晨起來得晚了點,要是警醒些,早起來哪怕是五分鐘呢,撒了這泡尿,常言道:無尿一身輕嘛,哪里還受這份洋罪?
魯大年一只手捏著名單,另一只手的食指,像楊白勞蓋手印似的戳著上面的名字,戳一個,便趔趄著身子,再低頭仔細去看臺子上的席簽——席簽都是有機玻璃做的,既精致又高貴,中間凹槽處,夾著一張紅底黑字名片,黑字是電腦里的宋體,既端正又大方,既樸實又醒目。寫著名字的席簽在高聳空曠的主席臺上,就和與它對應(yīng)在現(xiàn)實中的那些達官貴人一樣,一點也不失其威儀。魯大年小心翼翼地核對,遇著那些擺放不規(guī)整的,就恭敬地重新擺過,好像這些牌位就是要員們本身,不擺規(guī)整就是對他們的不敬。
名單實際上是一份圖表,主席臺上的九排長條臺子,在紙上就是九個長條方框,長條方框里又有九個小方框,小方框里才是各位要員的尊姓大名。過去,他對方框中這些名字從不留意,不留意是因為他們隔著自己,就像中間還隔著水星火星一樣,實在太遙遠。甚至在報紙上看到這些以固定模式組合在一起的漢字時,還多多少少帶了那么一點阿Q式的揶揄。如今,這些顯赫一時的頭面人物,被自己捏在手里,隨心所欲地擺來擺去,嘿嘿,倒是有那么一點點意思。什么叫“玩弄于股掌之上”呵,以前,他對這句話不甚了解,現(xiàn)在,他理解了這句話的深刻含義,哈哈,這就是哩,他們就在咱老魯?shù)墓烧浦狭?,咱想讓它站著它就不能躺著,咱想讓它躺著它就不能站著,要咋著就咋著哩。他忽然想到了木偶和皮影戲幕后那個牽線者,因而暗暗中,這種擺放席簽的權(quán)力,竟使他獲得了某種滿足,有了一種憋尿很久又盡情一撒之后那樣的快感。
一想到撒尿,那短暫的快感,就一陣煙散了。憋急而窘和尿又不能尿的無奈,像一群骯臟的臭蟲或者是討厭的蟑螂,亂糟糟爬滿了他意識的天空。他覺著現(xiàn)實中的自己,就如同沙粒草芥,其實是無比無比的渺小,不僅渺小,而且還窩囊。就比比那些席簽中的人物吧,隨便撥拉出一個,還不是呼風(fēng)喚雨?還不是能決定自己的命運?他們一只小胳膊也比自己的大腿粗哩。唉,自己雖然調(diào)進市委辦,在外人眼中是一口叉到屎橛子上,也算得上是個人物了,可又有誰能知道,連尿上一泡尿,都說了不算——
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
憋憋憋、憋憋憋、憋憋憋……
某某憋、某某憋、某某憋……
憋某某、憋某某、憋某某……
費勁巴力地核對著席簽,魯大年又想起家里那只滑脫了絲口的水龍頭,想起流了一池子一地的水。其實,水龍頭真正滑了絲,也沒有什么不好,盡情地流著,肆意地淌著,扭著花,打著旋,沖高就低,蕩污滌塵,愿意咋流就咋流,不論是對水還是對水管子,當然也包括對水龍頭,不都是一件挺愜意的事嗎?!
“嘩啦啦——”有一個席簽,被他不小心碰落到了地上,發(fā)出一聲尿刺到石頭上的怪響。他打了一個愣怔,趕快回過神來,揀起席簽——看看還好,就把它在原來位置上擺放妥當。有幾個席簽好像是在恍惚間對過的,只顧硬憋著去控制自己的“開關(guān)”了,他拿不準順序是對還是不對。猶豫片刻,還是回過頭來重新核對。他知道萬一錯了可不是好玩的,官場幾千年,講的就是一個順序,順序就是秩序,就是孔老夫子說的禮,錯了還得了!不犯龍顏之怒,也得冒天下之大不韙哩。省城一家報紙,那年把省里官員排名弄錯了順序,結(jié)果老總給免了職。他還聽說一個市里開大會,安排會議的處長陰差陽錯把主要領(lǐng)導(dǎo)座次搞錯,結(jié)果這位處長被一擼到底,發(fā)配到一個街道辦。自己這是在大衙門里呢,從莊戶地一步步熬到這,祖塋上算長了棵高草,冒了股青煙,不容易哩,凡事得勤謹賣力,不能有丁點差池哩。
天上有個太陽,
水中有個月亮,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哪個更圓?
哪個更亮?
噢噢噢噢噢噢……
什么亂七八糟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知道,還他娘“噢噢噢噢噢噢……”那么多人的合唱,就像有那么多人在尿尿,“嘩嘩嘩嘩嘩嘩……”魯大年只覺得那喧鬧而又莫名其妙的歌聲,在緊一下慢一下地松蝕著自己“開關(guān)”的絲口,他擔(dān)心說不定哪一聲“噢噢”,不,是“嘩嘩”,是撒尿的那種“嘩嘩”聲,會把最后一道“螺絲”給震開———不,也不是震開,是勾引開。勾引?哈哈,這個詞有意思,是勾引。勾引往往是防不勝防,就如同原先單位里領(lǐng)導(dǎo)勾引女打字員——呸呸呸,哪兒跟哪兒呀,腦子進了水,咋想到了這上邊!
“一排,兩排,三排?!濒敶竽晏а蹟?shù)了數(shù),還有三排沒核對。
“魯老師,魯老師,”同在一個處的女同事小李,搖曳著一頭披肩長發(fā),急步走上來說道:“還有十分鐘領(lǐng)導(dǎo)就要入場了,主任要你快點核對完,然后就站在主席臺入口處,照應(yīng)領(lǐng)導(dǎo)入場,不能坐錯了位置哦?!?/p>
“哎,哎。”魯大年口里應(yīng)著,身子扭斜著看席簽。
“哎,魯老師,”小李說著往前靠了靠,看了下四周人都離得遠,就神秘兮兮地小聲對魯大年說:“聽吳書記司機的老婆小王說,今年省里班子換屆,咱們吳書記挺有戲。大門樓是書記親自抓的項目,事關(guān)重大,所以吶,這個剪彩大會呵,可不比以往哩。”
魯大年盯著席簽,兩腿下意識地往里夾著,加上下面半是歌聲嗚哇,半是話音嘈雜,對小李的話也沒聽得分明,就“哎、哎、哎”地胡亂吱應(yīng)了幾聲。
“哇,魯老師,您臉色咋這么黃呵,還出了一頭的汗,是不是生病了?”小李尖叫一聲,眼睛大大地瞪著,樣子像在魯大年臉上發(fā)現(xiàn)了一只古生物時期活著的三葉蟲。
魯大年尷尬地咧咧嘴,眼皮翻了翻,說:“沒事,沒事,可能天熱得?!?/p>
不遠處有人喊小李,小李說了聲“您注意著點魯老師”,就又長發(fā)飄飄地急步走開了。
還剩最后一排席簽了。這一排雖然也是長條的臺子,也是九個牌位,可九個人的名字就像他們宦?;蛘呤巧毯3粮∫话?,尤顯撲朔迷離,有的甚至長了腿似的晃來晃去,像有意在和他刁貓捉老鼠。魯大年對自己就惱火了,甚至惱火得有點不能容忍,心里恨恨地道:“魯大年啊魯大年,你咋就這么個智商呢!核對這么幾個牌位,難不成比唐三藏西天取經(jīng)還難嗎?!”
好不容易,這些牌位,九九八十一個牌位,算是一一核對過一遍。剛好,也到了領(lǐng)導(dǎo)要入場時間。魯大年折起手中那兩張粉紅的硬紙,往褲子口袋一揣,長吁一口氣,下到主席臺領(lǐng)導(dǎo)入場一側(cè),腆著個肚子,垂手站在劉主任身邊。九點五十八分,就像踩著時間的分針秒針走過來一樣———西裝革履、神采飛揚的領(lǐng)導(dǎo)們,一個個在胸前很練達地拍著巴掌,輕松、和藹而又穩(wěn)重地走上主席臺,一絲不亂、一點不差地在寫著自己尊號的席簽位置,停了下來。有幾位肥碩者,其大腹便便的肚子塞滿了排與排之間的過道,因此不得不側(cè)棱著身子堵在那里。比其他領(lǐng)導(dǎo)更加和藹更加有風(fēng)度也更加神采飛揚的市委吳書記,體態(tài)雖豐卻不顯肥胖,他一邊笑盈盈輕拍著巴掌,一邊很是親切自然地看了看自己兩側(cè)和身后,見同僚及貴賓們一一到了位,就微微一點頭坐了下來。于是,主席臺上站著的黑壓壓一片,都齊刷刷坐了下來。
魯大年第一次見到這陣勢,不禁和進大觀園打秋風(fēng)的劉姥姥一般,對主席臺上的這一片就肅然起敬起來。他直橛橛站著,眼睛盡最大努力在瞪出一些精神來??傻芍芍?,腿有點顫,眼也走了神。他覺著主席臺上擺著的那些紫紅色南泥小花盆,一個個咋看都像精美的尿盆,要是能在里面“稀里嘩啦”撒上一泡尿,我的乖乖,那感覺,那滋味,怕要賽過程咬金招親哩!
“你在這兒盯著點,我到一邊看看?!眲⒅魅握f著,胳膊肘拐了他一下,掉身走開。魯大年這才斂氣定神,將目光從花盆上收了回來。
“市一中大門樓剪彩儀式現(xiàn)在開始!”
這時候,一陣極富磁性的聲音,在現(xiàn)代擴音設(shè)備里打了個旋,迅速變頻成高亢洪亮的聲波,震響在大門樓上空。主持會議的市長,語調(diào)鏗鏘、節(jié)奏感分明地朗聲道:
“首先,我來介紹參加今天剪彩儀式的領(lǐng)導(dǎo)和佳賓——”
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
憋憋憋、憋憋憋、憋憋憋……
某某憋、某某憋、某某憋……
憋某某、憋某某、憋某某……
一個個領(lǐng)導(dǎo)和佳賓的名字,在市長抑揚頓挫的宣讀下,都變成一道道動聽的音符,充斥在這個時間這個空間的每一寸縫隙中。這些具有特定含義的音符,其穿透力和擴張力本來就強,加之索尼麥克風(fēng)的助力,更有了貫耳之雷般的威力,它們水漫金山般撲向或是裹挾了覆蓋范圍內(nèi)的每一顆頭顱——不管這些頭顱上的面孔是歡欣的、冷酷的、抑郁的還是木然的——音符都在強行通過頭顱上一只只耳廓和鼓膜,直逼大腦皮層的聽覺中樞。當然,也有好多好多些音符,在飛越穿行中,要么變成了零,要么變成了負數(shù)。這正如射向子宮的精子,一大灘中,成事的也沒有幾個。
高亢的音符,從魯大年雙耳中不由分說地硬硬插入,每插進一組,他差不多都要和受了超低溫的冷冰刺激似的,打個“激靈”,夾一下肚子咬一下牙,再給自己一個自殘式的強硬暗示:憋憋憋,憋憋憋,憋憋憋——一定要憋住,寧可身受屈,不讓尿做主!邱少云烈火燒身猶自不懼,咱魯大年還懼它區(qū)區(qū)一泡小尿?嘁。
雖則如此,心里卻怕稍有不慎,會讓某一組音符沖擊開自己的“開關(guān)”。他似乎覺得“開關(guān)”上的那絲口,實在經(jīng)不了多少沖擊了。這就和水漫大堤前那頻伸的水舌一樣,那些沖擊力強的音符,只要再稍稍提高哪怕是幾個分貝呢,他深信,水舌之后就會是決堤的洪水。壓斷腰的最后一根稻草,已經(jīng)伸向了駱駝的脊背。意識到此,他忽然覺得尿意,來自身體深處的尿意,帶著一種巨大的原動力,在壓而不服,在英勇不屈地往上泛。似乎音符有多高,尿意就有多強。甚至,尿意比音符來得更其迅猛,更其有力!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哪里有剝削,哪里就有斗爭。魯大年以自己的親身感受,再次驗證了這個顛撲不破的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肚子里面造反,里勁大過外勁,魯大年只覺得腦子里一片雜亂,好像突然間,什么東西都叫這泡尿給沖得七零八落。哼,什么明月清風(fēng),什么金錢美女,什么當官發(fā)財,統(tǒng)統(tǒng)都是狗屁,統(tǒng)統(tǒng)都是王八蛋,都不抵尿一泡尿———幸福。要是不尿尿,你試試,行嗎?一切還不都是他媽的瞎扯淡。
可這撒尿的幸福感,他似乎好久沒有過了。小的時候,在村子小河邊,要尿尿了,對著滾滾河水,可著勁,“嗖嗖”地疾射而出,讓熱尿造成一道長長的弧線,弧線很美,像一道雨后的虹,那架勢,真叫他媽的爽,爽!后來一次次考學(xué),直到進城,直到當了小公務(wù)員,對兒時的記憶,最清楚最明麗的影像,居然都是對著滔滔河水撒尿的這道弧線。
——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歡快激揚而又自信、優(yōu)越的音符,還在不斷地發(fā)出,還在無處不到地得意飛翔。讓魯大年感到奇異的是,這陣兒,音符震蕩的威力,仿佛轉(zhuǎn)瞬間被一道隔音墻給阻擋了,不但排放水“開關(guān)”沒了滑絲之虞,而且連尿意,也被“憋憋憋、憋憋憋、憋憋憋……”的李玉和般鋼鐵意志,愣給壓了回去!
尿勁似乎消停了。肚子里面有了一種臺風(fēng)來臨前般的平靜,他感到了一陣輕松,也感到了一陣慶幸。真?zhèn)€是“困難如彈簧,你軟它就強!”“困難是個王八蛋,你要一硬它就完!”他還想到了一句偉人名言:“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哼,只要牙咬起來,一泡尿算得個毬呢!
九九八十一位領(lǐng)導(dǎo)和佳賓,連同他們的姓名和種種頭銜,一個不落、一項不少地一一介紹完畢,魯大年費力地望了望天空,發(fā)現(xiàn)強烈的太陽光,已經(jīng)照直射向大門樓上方孔老夫子那雙露白的眼睛———怪異的青銅像亮乎乎一片,沒有一點質(zhì)感。不僅沒有質(zhì)感,好像還有點反光。一瞬間,他似乎是下意識地在替青銅的老先生眨了眨眼睛。臺下出現(xiàn)一陣小小的騷動,但很快又平靜下來。魯大年隱隱約約聽一位穿白襯衫的工作人員說,有個女學(xué)生中暑暈倒,被七手八腳抬上車,送去了醫(yī)院?!鞍滓r衫”小聲對身邊另一位工作人員道:
“這些溫室里的花朵哇,實在需要經(jīng)經(jīng)風(fēng)雨的磨煉呢。那么一點點太陽,就曬暈了,也真是的!”
一陣渾厚響亮而又中氣十足的聲音,把“白襯衫”的話蓋了下去。魯大年一聽就知道是市委吳書記在講話。吳書記講話真有水平,高屋建瓴、言簡意賅,短短五六分鐘,就把建大門樓的偉大、現(xiàn)實而又深遠的重大意義,闡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管是誰聽了,都會為市委、市政府修建一中大門樓的遠見卓識,感到無上的欽佩和由衷的感激。
接下來,是人大、政府、政協(xié)、紀委、上級有關(guān)部門和當?shù)馗鹘绱戆l(fā)言,這些發(fā)言也都從關(guān)心教育、關(guān)心祖國未來和實踐三個代表、構(gòu)建以人為本和諧社會落實科學(xué)發(fā)展觀的高度,多層次、多側(cè)面引經(jīng)據(jù)典論述建大門樓是多么多么必要,多么多么及時,多么多么有好處。似乎這個門樓不建,孩子們就會沒有書念,正在念的也會輟學(xué),甚至國家和民族的振興,世界的和平與發(fā)展,子丑寅卯、甲乙丙丁,ABCD、1234,也會因此而受到莫大之影響……
終于,魯大年聽到麥克風(fēng)中再次傳來市長那富有磁性的聲音:
“下面請市委吳書記為大門樓剪彩!”
在“咚咚鏘鏘”的鑼鼓聲、“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嗚嗚哇哇”的軍樂聲和“呱唧呱唧”的拍巴掌聲中,一大群攝影的、錄像的,還有拿著家把式湊熱鬧的,“嗡”地一聲,舉著長短家伙圍到主席臺前面。那里,兩個穿紅旗袍、模樣長得跟天仙差不多,但面孔卻比天仙還要冰冷十倍的小姐,一面擠著鼻子兩側(cè)的肌肉弄出一些笑的意思,一面各伸出一雙涂著鮮紅指甲油的如白藕嫩筍一般的素手,飄飄地扯起一匹長長的紅綢。已經(jīng)笑盈盈站在那里的吳書記,舉起手里的剪刀,向臺上臺下打個扇面晃了晃,然后優(yōu)雅地一揮,“喀嚓”———魯大年實際聽不到“喀嚓”聲,只看到吳書記手里剪刀一揮,一段好漂亮的大紅綢子斷成了兩截——兩位仙女變戲法似的各拿出一個燙金描漆大盤,悠悠地就是一接,剎那間,各種質(zhì)料的器具、火藥及人體器官發(fā)出來的,表示吉慶和祝賀的古怪而又復(fù)雜的聲響,再次潮水般地撲向每一個人的耳廓和鼓膜。
就在吳書記一剪子將紅綢揮為兩截時,魯大年似乎覺著那斷了的不是綢布,而是捆在他腰間的褲帶。他忽然有了一種喜兒翻身得解放般的喜悅,有了一種幸福降臨我身的朦朧沖動。他拉架子就往外走。
“別動,讓領(lǐng)導(dǎo)先走?!眲⒅魅蔚秃鹆艘痪洹味促e他姥姥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又站回到這里的——魯大年只好乖乖站好,垂著兩手等候主席臺上的領(lǐng)導(dǎo)和嘉賓,穩(wěn)健而又優(yōu)雅地緩緩撤出場地。
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等主席臺上最后一位退出會場,魯大年迷迷糊糊地隨著人流往外走,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更不知走到了哪里,反正是進了一個什么地方的洗手間。
他恍恍惚惚地看到,小便池前黑壓壓站了很多人,好像正是主席臺上下來的那撥領(lǐng)導(dǎo)們——他們一個個對著往下流水的潔白的瓷磚,在忘乎所以地肆意地撒著尿。
他也不知怎么擠了進去,摸索著解開褲扣,微閉雙目,也對準了往下流水的潔白瓷磚——咦,奶奶的,咋尿不出來呢?
他鼓著腮幫子使了使勁,白搭,還是尿不出來。
“難道這‘開關(guān)’不是滑絲,而是銹了?”不知怎么又想到了開關(guān)上。他咧嘴齜牙,憋著一股丹田之氣,在暗暗發(fā)力——
“噢噢噢噢噢噢……”
“噢噢噢噢噢噢……”
小便池前一陣陣撒尿的聲音,真像是唱歌,抑揚頓挫,高低起伏,聽起來優(yōu)美極了!
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
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
這倒不是撒尿的聲音,這是剛才會場上空回響過的代表著領(lǐng)導(dǎo)和嘉賓的音符,而現(xiàn)在,和這些音符相對應(yīng)的大活人們,都站在這里,和自己同臺而立,同池相對,都在用同一種姿勢,做著同樣一件事情。他睜開眼看了看兩邊,覺得自己的肩膀并不比誰矮。在這里,目標目的都一致,每個人都是絕對的平等???,可,真他媽見鬼,就是尿不出尿來——
“噢噢噢噢噢噢……”
“噢噢噢噢噢噢……”
領(lǐng)導(dǎo)們繼續(xù)在愉快、輕松而又酣暢地釋放著體內(nèi)多余的水分,那是牛奶、茅臺、五糧液、法國葡萄酒、美國香檳酒、英國威士忌、雀巢咖啡還有西湖龍井茶、武夷山大紅袍等等,經(jīng)過身體某些器官仔細潷濾后,擇其精華,去其糟粕,而必欲排除的多余之物。
可自己這是怎么啦,操蛋,光聽人家的好聽,自己咋撒不出來呢?小時候,站在河邊那爽氣勁兒哪里去了?那道長長的射入滔滔水流的美麗弧線呢?
小便池前的人走了一撥,又來了一撥。他不知在這里站了有多久。撒完尿的人,一邊舒心愜意地扣著褲扣,一邊用不解甚至是鄙夷的眼光看著他。
“噢噢噢噢噢噢……”真的是悅耳極了!我,我,我這是在唱歌嗎?抓著的是麥克嗎?怎么就沒有聲音發(fā)出來呢?可,可這不像是在歌廳呵……這樣想著,眼前一黑,突然一頭栽倒在小便池子里……
兩個月后,活人差點叫尿憋死的笑話,在這一帶不脛而走。魯大年因為尿憋得太久,身體中與造尿、排尿等有關(guān)系的一些部門,便互相推諉扯皮,互相頂牛拆臺,身為龍王不下雨,拿著工作當兒戲,其結(jié)果是,發(fā)生了嚴重病變,不得不進行手術(shù)導(dǎo)尿。因此,又引出了一些“某炎”“某某炎”“某某某炎”“某某某某炎”之類的并發(fā)癥,一治療,住院時間就是兩個月。
這兩個多月里,此地下了一場大雨,刮了一場大風(fēng),風(fēng)呀雨呀的一陣折騰,偏偏地,把這座建在龍頭鳳冠上的雄偉華麗、耗資巨額的大門樓,就給弄倒了,倒得是一塌糊涂。而在此之前,市委吳書記已經(jīng)升遷到省里當了更大的官。順理成章,市長提了書記,副市長提了市長,市委辦主任提了副市長,副主任(分管會議處的劉俊忠)提了主任,處長提了副主任,副處長提了處長,科長提了副處長,副科長提了科長,科員提了副科長,一位幫忙候補者辦理正式調(diào)入成了科員,組織部長一位親屬的親屬的一位大專肄業(yè)的孩子,又“借調(diào)”到市委辦幫忙當候補———如此一來加之吳書記臨走前的正常人事變動,全市共計有二百五十人得以提職晉升,人們自是過年般皆大歡喜,很多人關(guān)起門來在家里偷著樂。當初八卦先生那“龍”呵“鳳”呵的預(yù)言,沒落到學(xué)門,倒在這里應(yīng)驗了,老少爺們無不嘆服八卦先生的先見之明。吳書記人調(diào)走了,隔山隔水的,又有許多重大的事情等著做,門樓的事就再也沒有過問。其他的人呢,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沒有事,身里身外都落得個干干凈凈。一人得道大家歡,一人有喜大家沾,誰還二五眼找些不肅靜?這樣,偉大的門樓工程,就既沒有人問更沒有人管了。自然而然,這里便成了一片廢墟。不久,這片年輕的廢墟,被一些有眼光又肯埋頭實干的人所看中。先是有幾個“鉗工”,將瓦礫中破碎的青銅、爛鐵、斷木,扒出來賣了廢品,據(jù)說哥幾個邊扒拉邊埋怨,說現(xiàn)在人做事不厚道,這些青銅白鐵的用料太差,一摔就爛,連個好價錢也賣不出。此外還有些爺,開著獨斗車、拖斗車和翻斗車等等,專于夜深人靜之時,悄無聲息而又不利不索地把建筑和生活垃圾,不由分說地傾倒在這里。于是,廢墟得以迅速擴容并升級換代,變成了偌大一個垃圾場,方圓三里五里,臭氣熏得人們不敢開窗戶。平時人們走路,捂著鼻子,遠遠就繞開了。
因為一泡尿,魯大年的生活態(tài)度竟然與時俱進,有了很大改變。一是早晨起床后,堅持多年的生活習(xí)慣,不打自破,“程序”顛倒了過來:第一件事是先上廁所,之后才是做飯和洗涮。二是人變得疏淡清凈,與世無爭,什么事好像都是無可無不可,可干可不干。當了主任的劉俊忠,看他在市委辦工作有點不太合適,就在和藹并且委婉地征詢他意見的前提下,把魯大年調(diào)去了隔著市委有十八條街道的市史志辦。魯大年淡然而去,什么話也沒說。世界一派清明祥和,萬民娛樂。
史志辦里,魯大年打了一個閑差,心下肅肅靜靜。工作生活都相當有規(guī)律,不管忙與閑,百事尿為先,哪怕有急事,是火上房,水淹墻,是王母娘娘來招上門女婿,是趙公元帥前來送上三車皮金銀財寶呢,對不起,咱先得把肚子里邊的那泡尿給撒了。錢存著能長利息,字畫收藏可以升值,這尿就不同了,儲蓄得久了可是要出麻煩的,是不是?!
說話間又是半年多過去。一個春光明媚的上午,魯大年騎自行車,路過那片廢墟,不知何時何故,這里又變成了一個養(yǎng)豬場。上百頭白豬黑豬花豬紅豬,在柳絮和花粉的漫舞中,撒著歡在這里過著天堂一般的生活:它們晃動著碩大的腦袋,肥耳垂垂,長嘴哼哼,圓腚顫顫,細尾搖搖,在可勁大吃大喝,在隨意猛拉狂尿,一邊“嗝嗝”地打著飽嗝,一邊“哧哧”地放著臭屁。吃飽喝足,拉完尿畢,找干燥處臥下,仰肚皮呼呼酣睡,舒坦得不知天高地厚。那些不睡的,趴一邊“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地哼著愉快的曲子,根本不把那些耶穌、釋迦牟尼、太上老君和玉皇大帝什么什么的放在眼里。更有甚者,一頭雄猛壯碩的黑公豬,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十分招搖地騎在一頭花母豬柔軟的屁股上,尖長的家伙與花母豬私處無縫對接,旁若無人地做著與傳宗接代密切相關(guān)的事情。花母豬姿溜溜、嬌滴滴地“哼哼唧唧”,扭扭捏捏,其它各色豬等,都裝聾做瞎,大度而又寬容地只當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人都說上天為仙,殊不知,這凡塵豬圈中的享受,給個佛呀仙的也不換哦。比起少了兩條腿的人來,豬先生、豬女士們的一生也許并不長,結(jié)局也不算很美妙,可它們每一天、每一時,竟是那么充實自得,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怎么樣想就怎么樣來——戚戚惶惶如我之輩,看似人五人六,又牛個啥?!胡思亂想一陣,魯大年不僅就有些唏噓感嘆起來。
魯大年站在充溢著尿臊味、屁臭味的豬圈外,很有點超凡脫俗地欣賞著這些公豬母豬大豬小豬們,它們快樂、充實的幸福生活,讓他產(chǎn)生了唐吉訶德式的聯(lián)想,因而先是感動繼而激動,不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嘴之歌之,頭之晃之。忘情處,悠然寬衣解帶,掏出那物,朝著空曠的大地,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其溫度不低于36.5攝氏度的熱尿。雖說這尿沒撒出小時候的沖勁,也沒撒出那時候的弧線,但急急如鞭的熱尿,“嗞嗞啦啦”澆起了一陣歡快的浮土。煙塵騰騰中,就近的一窩螞蟻,嗚呼,可就沒有它們的高鄰那么幸運和從容了——竟以為洪水泛濫,大難臨頭,亂紛紛呼兒喊娘,一窩蜂倉皇出逃,其狼狽之態(tài),其凄慘之狀,不可言表。
三年后,這塊地面上曾經(jīng)建過一個什么工程,發(fā)生過一些什么故事,人們早都忘卻了。但魯大年先生的笑話,卻注定要流傳下去。不過,在笑話的流傳中,人們添油加醋地演繹了不少,說的是越來越玄,仨貓瞪著七個眼的,離歷史真相則已經(jīng)相去甚遠了。
(責(zé)任編輯 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