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文友
母親有一個習慣,許多年了,也改不掉——每天傍晚,只要還有一個人沒回家,她就不會坐下來吃飯,一直站在門口等。在鄉(xiāng)下時,父親和哥嫂們在田地里忙得晚了,母親就站在村口,焦灼地朝遠方眺望,直到望見我家馬車遠遠出現(xiàn)在山腳下,母親才急匆匆回屋熱飯。在外面勞作了一天的人,無論多晚回來,堂屋的燈都是亮的,桌上擺著熱騰騰香噴噴的飯菜。
一次,父親從地里回來,剛進村便被拽去喝酒。母親做好了飯,左等不回,右等不回,去村口望了幾個來回,仍不見人影。天漸黑,母親著急了,擔心一向守時的丈夫出了什么意外,趁著夜色,深一腳淺一腳到五里外的地里去尋。那時候我剛剛上學,和哥哥姐姐們圍著一盞油燈寫作業(yè)。父親醉意朦朧地回來,進門問我,你媽呢?我極力表現(xiàn)出被餓得有氣無力的樣子回答,去村口等你了,你怎么才回來?父親知道是自己疏忽了,轉(zhuǎn)身出去,徑直向村口奔去。父親沒有在村口找到母親,村口漆黑寂靜,想必父親又愧疚又著急,尋了一圈又一圈,不見妻子,就順著從地里回來的路邊喊邊找。我家的地要經(jīng)過一片溝塘,溝塘里盡是草頭墩,踩上去東搖西晃,白天走都很費力。父親就是在那兒找到了母親——母親一腳沒踩實,崴了腳,摔倒在淺水坑里。半夜時分,父親背著母親回來了,兩個人渾身上下全是泥水,很狼狽。記憶中,這是我們見過父親惟一一次背母親。瘦小的母親趴在父親寬厚的肩膀上,強忍著腳踝的疼痛,臉上卻寫滿甜美的羞澀。
父親去世后,母親和我們住在一起。母親是個極隨和的人,和大院里的老姐妹們相處和諧。響晴的天,她們坐在涼亭下,邊嘮家常,邊擇從早市上買來的菜。母親把我們的一日三餐料理得很豐實。妻子在電視臺新聞聯(lián)播節(jié)目做編輯,多數(shù)時候下班很晚,母親做好的飯菜不出鍋,我和兒子抗不住餓,一遍遍火急火燎地嚷,別等啦,開吃吧!
母親說,再等會兒吧,上一天班,挺累的,晚上回來,一家人總要一起吃口飯。
母親沒有文化,卻是個極富幽默天分的人。飯后一段時光,母親總會給我們講大院子里發(fā)生的一些有趣的事,時常把我們逗得前仰后合,一天的勞頓在笑聲中消逝得無影無蹤。一旦有人在外面吃了,母親的飯吃得就很潦草,飯后也不言語,也不回房,一個人獨坐在客廳里,直到聽見樓道里響起熟悉的腳步聲,聽見鑰匙嘩啦啦在門外響起,她才慢慢起身回房歇息。許多次我半夜回來,見母親的房里靜悄悄的,我以為母親睡覺很沉,心里很踏實。
有一次和幾個同學喝酒到后半夜,回來發(fā)現(xiàn)母親在客廳里睡著了。瘦弱的母親蜷縮在沙發(fā)上,像一個孤獨的委屈的孩子。妻子說,每一次你在外面吃喝玩樂的時候,你老娘都是這么等著,直到你回到家門口。
一天深夜回來,母親又在熬夜等我。想到多少次母親就這么等我回家,多少次我讓母親在寂靜的黑夜里牽掛到天亮,多年來積蓄在心口的慚愧、內(nèi)疚和疼痛,莫名的一下子爆發(fā)為憤懣,我大聲對母親吼道:“你等什么等,好好睡你的覺得了,有什么好等的,等一輩子了,你等著什么了?”
母親慢慢地站起身,看了看我大醉的樣子,什么也沒說,默默回房去了。
忙忙碌碌的俗世生活,萬家燈火里,有一扇窗子為你亮著,有一個孤獨的身影在等著你回家,這大抵可以算是人生的另一種大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