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下手中的一切活兒,專心致志地幫父親打印家譜。
我打得很慢。因為祖先名字中有不少生僻字,得一個勁兒地查字典,有些字字典上也查不出,就只好空著,然后用鋼筆寫上去。
父親的字寫得橫平豎直,特別工整,但卻顯得沒有個性,像剛剛學會寫字的小學生寫的。父親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他一生慣用的工具是镢、锨、鋤、鐮,乍摸起鋼筆來,大概覺得很不順手。也許他用起筆來感到很吃力。從紙面上看出,父親寫字的時候用力很大,有些字簡直“力透紙背”。
父親是兩年之前著手整理家譜的。那一年,父親將家中承包的幾畝地轉給了堂兄,把當年收獲的小麥和玉米變成了錢裝進兜里,將他的家當拾掇好,裝了三個大紙箱子進城了。家譜是在村里的幾個定居城里的鄉(xiāng)賢動議下開始整理的,大家一致推舉這項重大的文化工程由父親執(zhí)筆。父親是族里的一個文化人,早年在村里教過夜校,還當了多年的生產(chǎn)隊會計,而且父親還是一個做事仔細認真的人,這樣的大事交給父親讓人放心。
家譜共有六大本,所記譜系從明末孫家先祖遷居望云村直到現(xiàn)在。實際上這也不是一個完整的孫家家譜。把自己的始祖確定為明末那個遷居望云村的人,那么之前呢?之前的之前呢?我們真正的始祖是誰?誰也無法考證。就像我們觀察、考查一棵樹,只能從這棵樹生根萌芽的那一刻算起,而無法細究這棵樹的種子來自何方一樣。
父親從鄉(xiāng)賢們手中接過的孫家家譜藍本是一本破舊發(fā)黃的線裝本子,經(jīng)鄉(xiāng)賢們考證,其中的錯訛很多,而且已經(jīng)斷修近半個世紀,而這半個世紀孫家人丁興旺,家道中興,總之“內容”非常多,所以其工程量是很大的。
在整理家譜的許多日子里,七十多歲的父親騎一輛舊自行車一趟又一趟地返回老家望云村,找老者座談,有時一家一戶地核對姓名。他在望云村捎帶又辦了這么幾件事:一、找鄉(xiāng)村醫(yī)生高善洋治耳聾;二、找理發(fā)匠孫德剛刮光頭;三、去孫維溫家買燒餅。在我剛剛記事的時候,有一年夏天,高燒差點兒奪去父親的命,是高善洋背著藥箱及時趕到,打了一針,救了父親。打那,父親一有個頭疼腦熱就找高善洋,以致進了城還回村里看病。此舉曾引起鄉(xiāng)鄰嗤笑,父親卻不以為然。父親一直留光頭,而城里很難找到給剃光頭的,那些年輕的新手父親也信不過,這剃頭的事兒還得回村解決。而對望云村燒餅的鐘情,我想大概源于那些吃不上飯的年月,那時,父親累極了,也餓極了,就狠狠心,掏出兜里僅有的幾毛錢,到街上買兩個大燒餅飽餐一頓。遺憾的是,當年烤燒餅的孫維溫年紀大了,把這項手藝傳給了他的兒子,父親吃起來多少有些不滿意。
我對孫家家族的直觀印象是當年村中央的孫家家祠。1970年,我5歲,從那年,我開始記事。當時,家祠院墻嚴整,廟堂巍巍,古柏森森,院子里有一塊碑,上面刻著“人生祖為始承德維善繼興裕??擞拦獯笙仁罉I(yè)”,大一些的伙伴說,這是祖先為我們起好的孫家行輩。我們曾像念誦古詩一樣,每五個字作一停頓,把這二十個輩兒讀成了五言絕句,以便于背誦。家祠院子很大,村里常在那兒開會。我清楚地記得隨父親去家廟里開會,臺上高呼“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敬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臺下的人高舉著手也這么喊。可惜的是,后來家祠拆掉了,在這兒蓋了兩排屋,前邊的一排成了村小學,后邊的一排當了望云管區(qū)辦公室。
那時候,孫家在世的共有七輩兒,即從“始”字輩直到“興”字輩。我們“繼”字輩是比較低的了,見了人總得叫爺爺。我們的族長是孫始輝,孫家門兒的人都很尊重他,但他的日子卻沒有像他的名字一樣輝煌起來,他過得很不好。一開始在村里賣開水,后來,家家用上了蜂窩煤爐子,沒人買開水了,他就撿垃圾,再后來,討飯。到死沒過上一天好日子。
終于在家譜中找到了我的名字。我們弟兄三個的名字排在一起:孫繼安、孫繼泉(原來是孫繼全,后來我自作主張把“全”改成了“泉”)、孫繼強。上邊是我們的父輩:孫善平、孫善正、孫善方(我們的父親)。再上邊是我們的爺爺孫維錦。我沒有見過我的爺爺,他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我是從春節(jié)期間父親供著的牌位上找到爺爺?shù)?。牌位前面擺著幾樣貢品,爺爺在香煙繚繞中和我們一塊兒過年。另一個印象便是孫家林地里的一座偌大的土墳,以及墳土上生出的旺盛的茅草、苦菜和地黃,墳旁還有一棵楝子樹。春天,苦菜開黃色的花,地黃開紅色的花,楝子開紫色的花,使人感到無比溫暖。爺爺沒有留下照片,我想象不出他是怎樣的一個老頭兒,但單從他為我們的父輩所起的名字上,我就猜出他是一個正統(tǒng)、嚴謹、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人。爺爺?shù)膲炃埃谴鬆攲O善平、二大爺孫善正的墳塋。旁邊還有一塊空地兒,那一準是給父親留下的。我忽然覺得,那塊可怕的空地像一塊磁鐵時時在吸著父親,不定什么時候,父親抵擋不住,像一粒鐵屑兒啪的一下就被吸過去了。這樣想著,我甚至不敢再看那塊地方,只把目光望向遠處,望向無邊的麥田和渺茫的山影。
現(xiàn)在,“繼”字輩往下,“保”字輩的人都出生了,就是說,有人喊我老爺爺了。叫我這個四十多歲的人一下子感到了滄桑。我擔心一貫隨意、率性的我從此將變得嚴肅深沉不再“可愛”了。
家譜整理好之后,父親又為孫家后裔起定了二十個行輩:傳廣懋盛守智文繁憲柏奮發(fā)慶建積久強昭尚揚。原有的行輩目前還有七個,用完這七個輩分大約需要二百年。父親所起的新行輩要二百年后才能使用。父親著的什么急呢?閑暇的時候,我拿起父親的這二十個行輩反復揣摩,終于悟出了父親:一生為農的父親,一生沒有干出驚天動地宏偉大業(yè)的父親,冥冥之中似乎真正找到了孫氏家族的汩汩脈系,他在欣喜之余深思熟慮為孫氏家族這條不息的河流規(guī)定了潛在的流向,指出了命定的前途。
我不禁對耳聾弓腰的父親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