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雪兒
任何一個詞語都被眾多詞語簇擁,任何一個符號都具有它的特殊意指。“語言之外別無他物”這是后現(xiàn)代解構(gòu)主義大師德里達的名言。我感悟他說的意義和變動,我理解的意義是流動、是變化、是永恒,此刻,當下,我寫下,即是永恒。
一清早,窗外就傳來豬的嚎叫聲,聲嘶力竭,不絕于耳。那是個屠宰場,每天能夠發(fā)出聲響,表明生意興旺。我臨窗在“現(xiàn)實主義文本”上書寫,大有一種久違的重逢,不知是與筆與紙還是墨跡。這份親切里有一種踏實,一種皈依,仿佛子體被吸附到母體懷抱,宛如農(nóng)人與土地的親昵,俠客與刀鋒的親吻。這是不可分割的情結(jié),就讓我這樣自覺自愿地精神勞作吧,“寫下,即是永恒”。
窗外隔壁是食堂,每天早上,混合著紅燒肉、油炸帶魚的濃烈食味以一種殺氣襲來,我總感覺這燒熟的豬肉原料,取自于昨天嚎叫聲撞擊過我耳膜的某頭豬,一種動物的生存仰賴于對另一種動物的撲殺,因為我們高級,所以由我們掌控生殺大權(quán)。物質(zhì)生存需要養(yǎng)料,精神生長也需要資源。我拿什么供奉我的精神?窗外還有秋風、落葉、陽光、野花,那么,就采擷這些吧。
現(xiàn)在,我離開紙筆,來到辦公樓前的小廣場散步。依次走過三棵桂花樹,三種景況迥異:第一棵樹,剛剛吐蕊,米蘭一樣的碎花星光閃爍,以為很香,近前一嗅,并無感覺。第二棵樹,滿樹芳香彌漫,滿眼的淡黃花語。我向左走三圈,再向右走三圈,所有的芳香將我浸染,它們?nèi)缑鄯湮宋藝聡赂Z進我的衣領衣袖,我被熏染,一身馥郁。我深呼吸,我大歡欣。哦,桂花,你終于遲遲打開了香囊,你芳香路徑行程艱難。我再來到第三棵桂樹下,碎花落滿一地,落花呈橘紅色,再俯身一聞,丁點香味都不存。我給這三棵樹分別命名:花未香、花正香、花香過。而這,正好是事物將來、現(xiàn)在、過去三種時態(tài)。同樣是樹,樹與樹不相同;同樣是花,花與花不同期?;ㄓ肋h在開放,開放是花的姿態(tài),吐蕊和枯萎也是花姿另一種。
除了風、空氣、花容,我更需要的養(yǎng)分是陽光。秋天的陽光以一種慈祥的溫暖照拂我,我就想在陽光的照拂下寫作,觸摸自己,似嬰兒般安靜,如花朵般枯萎。陽光是大慈大悲的手掌,充滿宗教神韻,充滿悲憫情懷,充滿父性體溫,我依戀并皈依。我像魚,在空氣里呼吸并游離。這些清逸的養(yǎng)分屬于共享資源,卻遭許多人漠視而去追逐錢財和福祿。我不,我的需要很清湯寡水,能呼吸、能思想、能感知、能愛,足矣。
沉思是一種活動,回憶是一種誘惑,寫作是一種勾引。事物之所以能成為藝術,原因在于它們自身的稟賦。我之所以成為我,原因在于我自身——我是水,在不息流動;我是花,在不竭開放;我是微粒,在不絕播散。我成為我的進程,就是我成為無數(shù)人的過程?,F(xiàn)在,空氣里芬芳迷離,我看見曾經(jīng)癡迷的小姑娘,踏著襲人的花氣走來。
這個叫大紅子的小姑娘,會在不經(jīng)意間闖入我心海,很多時候,我如撣落柳絮般將她閑置于時空中。此刻,在這芳香迷離時,她的音容再次蒞臨。也許,是因為廣場與球場相似,也許,是被童年記憶里的桂花香氣喚醒。是的,一切記憶都需要呼喚,暗語吻合,頻次同步,呼之欲出。我記得,在那彌漫桂花香味的傍晚,電影銀幕在張掛著,許多板凳石塊和帽子占領座位,一聲:“大紅子——哎,吃飯——啰”在球場四面的桂花樹叢間回蕩,聲音聽來有一種米香、花香和記憶香。那聲“哎”是上揚的,那聲“啰”是下抑的,穿透時光一回味,我不禁眼睛潮濕,涌漫起對人間親情的感動。那是1970年的時光了。而她,大紅子,誰都知道她是抱養(yǎng)的,卻被養(yǎng)父養(yǎng)母嬌慣成公主。那時候,她不知道她對我的影響力,她沉浸在自戀中,肆無忌憚。
要命的是,她矯揉造作至極,她在銀幕下表演,高聲唱歌,夸大嘴巴造型,凸顯臉頰酒窩的呈現(xiàn)率;她還搔首弄姿,用蘭花指掐起破手絹當作花籃,在所有的目光中自編自演。她唱:“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著花籃上市場”。她淚眼汪汪,聲情并茂,那場當年火爆的朝鮮電影《賣花姑娘》幾乎要被忘卻,而她的即興表演被我終生銘記。我被迷惑住,連同那落滿一地的花瓣,她邊唱邊撿,極富感染力。這個粗糙、簡陋而造作的形象讓我一生銘記。她在表演,她隨時創(chuàng)造時機,但她很美,給了我原汁原生的美感震撼,充滿缺憾和漏洞,卻有力地打動了我?,F(xiàn)在,我知道,我此刻的廣場散步與她當時的表演異曲同工,都是一種揮灑、盡興、無法遏制的激情沖動、對自身的親昵撫摩。
等到一個叫棉棉的女子走近我時,我已從小姑娘成長成大姑娘。
我放學回家,看見棉棉和母親在濃烈的陽光下交談,場景同樣是距離教師住宅很近的校園里那片空白籃球場。她們用小勺在陽光下做煤球,陽光很烈,她們很柔。棉棉穿一種叫做閃光緞面料的襯衫,玫紅色衣服,粉紅的臉,很搶眼。她和母親有一搭沒一搭說著上海話,嘰里咕嚕我都懂。她的臉忽而青紫忽而淡紅,一種羞澀地打著朵兒狀嬌羞。就因著這嬌羞,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瞬間喜歡上她,仿佛她是我另一副樣子。她撅著嘴巴說:“發(fā)——絲——奧——發(fā)——絲——奧”(上海話“不是的”的意思)樣子像撒嬌,嬌媚極了,我都想走過去親親她的頭發(fā)或手指,這個唯美第一印象占領了我的記憶。
我知道她在請我母親幫她找中意的對象時,是在一個晚上。就在那天晚上,我的記憶為她而牢記一切,往事如水流淌而來。那是個星光滿天的初夏夜,母親帶著我和弟妹,我們哼著“天上的星星亮晶晶亮晶晶,紅小兵送水上油井上油井”的歌兒,跨過潺潺流淌不時有小魚躍出水面翻跳的小河,跨過滿池青蛙鳴唱的郊外田野,來到一個軍工廠男工宿舍前。伴隨一陣上海藥皂的清香,一位挺拔的青年倚靠在門框前,他穿軍褲,白襯衫,赤腳穿拖鞋,腳趾頭干凈清潔,他鼻梁高挺,臉型歐化,一身英氣。他是母親的遠方親戚,招工進廠的上海知青。聽母親說,童年時代的他曾經(jīng)是電影《寶葫蘆的秘密》男主角。我忽然明白,這個鑲嵌在門框里的男子將要被介紹給陽光下羞澀地打著朵兒的“發(fā)絲奧”棉棉。他們見面安排的細節(jié)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了結(jié)局,結(jié)局是:“男主角”婉拒了“發(fā)絲奧”。“發(fā)絲奧”棉棉心灰意冷,瞬間枯萎。我看她傷心欲絕,心疼得要命,我只在心底里愿意將我收藏的糖果紙、火花和香煙紙牌統(tǒng)統(tǒng)獻給她,只想讓她笑笑,仿佛她的疼痛聯(lián)綴著我。
后來,我記得,我母親對她始終心懷愧疚,再度給她介紹過一個漂亮男子。這個男子清爽明潤,來過我家三次。第一次提著一只撲騰鮮活的母雞,第二次提著一籃子泛著光澤的雞蛋,第三次抱著一只青絲絲的大西瓜,就這三樣東西,把我們姐弟幾個徹底打倒,我們忽然覺得這個男子如此親切,比那位鑲嵌在門框里畫兒一般男主角有氣息有味道,不知不覺,我們?nèi)胰硕紖⑴c到“發(fā)絲奧”棉棉的擇偶挑選中,我們似乎比她本人更中意他。事實是,“發(fā)絲奧”棉棉如“男主角”對她一樣,婉拒了這個男子。瞬間,這個男子當著我們?nèi)胰说拿鏈I流滿面,我擔心他會死掉。同樣是挫敗,“發(fā)絲奧”棉棉承受的是破碎,而這個男子呈現(xiàn)的是崩潰。我真不知道情感能這樣摧殘一個人。我走到他面前,把我的紙牌、火花、糖果紙全贈送給他,他無言地抬頭看看我,我說送給你,挺好玩的。他忽然咧嘴似笑非笑把我抱住,像個無助委屈的孩子摟住我哽咽著。
現(xiàn)在,我在花香彌漫的氣息里回望大紅子和“發(fā)絲奧”棉棉,我發(fā)現(xiàn),我比講述自己的故事還從容舒緩。我想,我之所以講述她們,是因為,她們像我,抑或,我像她們,或者,她們就是另一個時場中的我們。我們表演,源于一種渴慕,我們愛過,也被愛過,我們傷心過,也令別人傷心過,我們都是具有花香花容花姿花貌的女子,就像這三棵桂花樹:大紅子屬于花未香時態(tài)、“發(fā)絲奧”棉棉屬于花正香時態(tài),而正在回望往事的我,是那第三棵桂花樹,屬于花香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