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群
我十多歲的時候,見過一回送葬的隊伍。是我們屯子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死了。那個隊伍,浩浩蕩蕩,即使是上小學(xué)的操場去看電影的人好像也沒有那么多。不但本屯的人都參加了,連外屯的人,別的生產(chǎn)隊的,只要知道信兒,都頂風(fēng)冒雪地趕來了。我從來也沒見過這樣盛大的場面。以往屯里死人的事也時有發(fā)生,我們小孩子多是嚇得幾天不敢單獨出門。而那次,因為人多,男女老少,甚至連各家的狗都跟在送葬的人群里,我們這些半大小子,不但不害怕了,還把那個葬禮當(dāng)成了一場從沒有過的熱鬧。
死者叫陳守仁,是個地主,白頭發(fā)白胡子,笑瞇瞇的,屯子人平時都叫他老陳先生。這里的“先生”,并不完全是尊稱,是我們那個地方對有醫(yī)術(shù)的人的稱謂,跟現(xiàn)在叫“大夫”的意思一樣,但大概也含有尊敬的意思。稱陳守仁為老陳先生,稱他的兒子陳樹德為小陳先生。盡管稱小陳先生,其實陳樹德也已快六十了。老陳先生死在臘月里。人們已經(jīng)準(zhǔn)備過年,殺豬、淘米、糊墻,勤快一點的人家,開始一趟一趟地往供銷社跑,買醬油,買凍梨,買花布,買年畫(樣板戲的劇照)。老陳先生就是在人們忙活過年的時候悄然過世的。
那天從早上開始就一直紛紛揚揚地下著大雪。家家的院子里都是厚厚的積雪,路上也是厚厚的積雪,腳踩上去能沒過腳面子。陳樹德為老陳先生準(zhǔn)備的棺材有點寒酸,有點應(yīng)付的意思,就是普通的楊木板子,還很薄,刷薄薄一層紫漆。陳樹德這樣做,一來呢是沒錢,買不起好木材,其實有錢也沒處弄木頭票去,比如上等的紅松木,連當(dāng)官的都淘弄不著。二來是不敢那樣鋪張,怕上邊知道。比如大隊的支書、公社的包隊干部老梁,他們?nèi)羰侵懒?,肯定沒他好,開批斗會,辦學(xué)習(xí)班,估計那是輕的。隊長的老爹卻看不下眼,說什么也要把自己準(zhǔn)備的好棺材讓給老陳先生。隊長老爹的棺材是白松的,雖然也算不上最好的木材,但規(guī)格上制作上絕對算得上一流。棺材幫及棺材底是四寸厚,棺材天(即棺材蓋)是六寸厚,這有個叫法,叫“四六”的。普通百姓,死了能用上這樣的“四六”大棺材,那是無比風(fēng)光榮耀的了。而且,里外刷了好幾遍的紫漆,油光烏亮。不單是為了好看,主要是為了防腐。本來隊長的老爹還要找楊畫匠再畫上“二十四孝”的,隊長沒同意。隊長沒同意也沒說什么,只是瞪了一眼老子,隊長的老爹也就沒再堅持。隊長的老爹也知道那是犯禁的事。棺材上畫“二十四孝”是解放前流行的做法,解放后就不行了,屬于封建迷信。
陳樹德百般不肯。陳樹德紅著臉說,這這這哪行呢?這這這可不行!陳樹德的意思,一是等隊長老爹百年之后,他拿啥還人家這樣一口大棺材?就是把自家那兩間破房子賣了也不值。二是,即使人家不要棺材,可這樣一份盛情也讓他承受不起。這不得欠人家一輩子么!再說,那樣一口大棺材,得多少人才能抬動?叫他求誰去?但隊長的老爹脾氣一向是很倔的,陳樹德越是推辭,他就越是要給。兩個人在陳家的院門外,像打仗一樣,惹得不少人圍觀。最后還是隊長罵了陳樹德,陳樹德才不再推辭。
人死了,靈柩用馬車往出拉,跟用人抬是不一樣的。不管多遠(yuǎn),用人抬到墓地,這是對死者的最高禮儀。一般的人家,死了老人,如果本家親戚少,人緣又不怎么好,關(guān)鍵時刻沒幾個肯上前幫忙的人,最后就只好用馬車?yán)鋈?。?dāng)然,那樣會叫人笑話一輩子。老陳先生的“四六”大棺材,沉得很。最低得需要十幾個強壯的男勞力抬,人手少了根本抬不動,陳樹德為此很犯難,他想用隊里的馬車,又不敢跟隊長張嘴。隊長瞪了他一眼,這事,不用你管了!陳樹德就唯唯諾諾地站在那,半天不動。其實陳樹德是個孝子。老爹死了擱馬車往出拉,無論如何他心里都難受得很。隊長一說為老陳先生扛棺材,社員們爭先恐后往上上。用來抬棺材的杠子,是一根根碗口粗的松木桿子,橫著兩根,豎著兩根。豎著的兩根,其實不是兩根,是四根,是兩根兩根綁在一起,加長了。長長的松木桿子,足有二十幾米,這樣可以上來更多的人一起扛。當(dāng)然也不是隨便多少人都行??腹撞牡娜藬?shù)是有講究的。一般八個就夠了,最多是十六個。用十六個強壯的男勞力抬棺材,這種情況是不多見的。
棺材頭前,走著老陳先生的后人們,棺材的后面,跟著全屯的男女老少。按理,別人不必,但老陳先生的子孫后代起碼應(yīng)該披麻戴孝,戴重孝。那個年代,人死了,戴孝,燒紙,以及找個陰陽先生看看墳塋地的風(fēng)水好不好,看看死者死的時辰有沒有啥說道,犯不犯病,算算出殯的時辰,臨出殯前給死者“開光”,為死者指路,找人給死者扎個紙牛紙馬等等,這些早先發(fā)送死人的習(xí)俗,統(tǒng)統(tǒng)屬于封建迷信,誰家也不敢整。人死了,就那么草草一埋。所以說是葬禮,其實啥儀式也沒有。就是大伙一起跟著把靈柩送到墓地。那么雜亂的隊伍,除了哭泣的聲音,除了腳步的聲音,再就聽不到別的聲音了。所幸,紛紛揚揚的大雪給每個送葬人的身上披上了白色的外衣,像是所有的人都在為老陳先生披麻戴孝。大片的雪花飄落下來,也像是上天為老陳先生灑落的紙錢。人們默默地跟在棺材后面,誠心誠意地送老陳先生一程。我們小孩子看著大人們肅穆的神情,心中有種莫名的沉痛。
陳家的祖墳早在土改時就被掘平了,土地歸了隊里,種上了莊稼。如今屯里死了人,都往屯外五里遠(yuǎn)的一片草甸子去埋。日積月累,草甸子上已經(jīng)長出一片的墳包。不管多遠(yuǎn),出殯的棺材半路是不好撂到地上歇息的。人累了,旁邊的人上來替換。如果沒人替換,你就得咬牙堅持到底。若是中間有人頂不住了,腰塌下來,重力就會傾向另一個人的肩頭,另一個也承受不了,會影響整個隊伍,弄不好就只有停下來。為此出殯的人家都要事先請扛靈的人好好喝上一頓酒,說上無數(shù)的好話。陳樹德沒有,陳樹德根本沒想到會用人抬。隊長跑前跑后,給扛棺材的社員鼓勁,調(diào)動隊伍步伐一致。十六雙大腳,在雪地上發(fā)出整齊的聲音,唰唰唰唰,聽起來好聽。扛棺材的社員,臉上個個淌下汗來。紅頭漲臉,狗皮帽子摘下來,墊在肩膀上。
送葬的隊伍突然停了下來。大隊支書領(lǐng)著兩個基干民兵攔在了前面,支書右肩膀上挎著一桿“洋炮”。所謂“洋炮”,就是打鐵砂子的鳥銃。支書參加過“抗美援朝”,喜歡槍,平時出門總是背著,槍不離身。大概也有震懾階級敵人的意思。支書臉色鐵青,狐貍皮帽臉上兩片白霜,更顯得臉色陰沉,嘴唇哆嗦。支書一生氣就是這個樣子,支書生氣的樣子人們十分熟悉。支書不生氣的時候少,一天到晚見不到樂模樣,憂國憂民的。生氣的時候,好張嘴罵人,罵人罵不利索,就動手,扇耳光,踢屁股。一面打,一面罵。當(dāng)然,這得看對象?!皬V大貧下中農(nóng)”他基本不打不罵,而對一小撮“地富反壞右”分子,則絕不留情,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階級仇恨。這大概就是支書理解的“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含義。如今老地主已經(jīng)躺在棺材里了,罵呀打呀都沒用了(需要說明的是,即便老陳先生活著的時候,支書也沒有怎么打罵過他,這一點,老陳先生作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地主絕對是個例外),支書便對著陳樹德的屁股踢一腳,陳樹德蒙頭蒙腦,不敢動彈,陳家人一概垂首侍立。隊長過來,把支書攔住,說不關(guān)他的事,都是我張羅的。支書看著隊長,嘴唇哆嗦半天,方才發(fā)出聲音,你,你,你是干啥吃的!你還有沒有點階級斗爭觀念?有沒有點階級立場?平時人們都怕支書,怕他打罵是一方面,主要是怕扣帽子。不管啥事,一到支書這,三句話不離本行,政治掛帥,喜歡上綱上線,動不動就要把人綁了往公社送,辦學(xué)習(xí)班。家庭出身不好的,無論大人小孩,見了支書,魂都沒了,像見了閻王。支書憤憤地一揮手,指著浩蕩的人群,這事,你,你,你請示誰了?隊長說死人也得請示呀?再說,大伙都是自愿來的,我又沒動員。支書嘴唇哆嗦半天,沒說出啥來。隊伍里邊,幾個生產(chǎn)隊的頭頭腦腦,像副隊長、會計、保管員、民兵排長、婦女主任,包括“打頭的”劉三,全蔫了吧唧撤下來。陳樹德腿早軟了,跪在雪地上,雙手抓著支書的棉褲腳,求支書。陳樹德認(rèn)為是自己連累了大伙,要打要罰,要殺要剮,可他來。陳家人見狀,一齊給支書跪下來。一個個瑟瑟發(fā)抖。劉三身邊的社員拽住劉三,小聲說,你算個雞巴干部?你怕個啥?早有社員主動頂上干部的位置。隊伍里又有人小聲說,死人還不讓埋,地主本來就臭,不埋上,更臭啦。眾人忍著不笑。支書攔在前面,他的意思,并不是不讓大伙去埋老陳先生,他是想把眾人攆回去一些。這么多人給一個地主送葬,上面知道了,他是脫不了干系的。再說,影響也不好。支書挓挲著雙臂,像轟小雞似的,卻轟不回去一個。誰家的狗不知好歹,沖著支書汪汪兩聲。支書挑隊伍里成分不好的社員往回拽,可是拽了一個拽不了兩個,那兩個基干民兵光看不動手。其他出身不好的社員就用狗皮帽子把臉捂上,或者把頭低下,躲在人背后。支書這樣一攪,隊伍耽擱下來,那些肩上抬著棺材的社員不干了,嚷起來,壓死啦壓死啦!再不走,撂下啦!隊長一瞪眼,誰敢撂?走走走!隊伍便又往前走了。畢竟人多勢重,大伙一動,后面的人群也往前擁,支書幾個人擋不住。支書在眾人面前顯得人單力薄,差點被桿子撞倒,隊長趁機把支書拽開,陪著笑臉,說有啥事,他擔(dān)著。他一個地主死了,趕緊埋上算啦。你說是不是?跟支書一塊來的那兩個基干民兵,一轉(zhuǎn)眼支書也找不見了,擠進(jìn)了人群里。支書歪著脖子,朝公社的方向走去。走幾步又窩回頭,告訴隊長,晚上開會。
老陳先生舊時當(dāng)過潘秧子街里“仁和藥店”的坐堂醫(yī)生。祖籍山東登州府。醫(yī)術(shù)是祖上傳下來的。治小兒食積、小兒拉肚子、小兒抽風(fēng)、婦女月經(jīng)不調(diào)、婦女不孕不育、老年人中風(fēng)不語、口眼歪斜、半身不遂,以及一些地方常見病,很有一套。一張桌子,一個脈枕。據(jù)說老陳先生脈條很好。什么病,手往你腕上一搭,就知道個差不離兒。常用的治療手段是針灸、拔火罐、開湯藥。附近鄉(xiāng)村的百姓都知道潘秧子街里有個陳先生。醫(yī)術(shù)好是一方面,主要是對待病人的態(tài)度好,用今天的話說,就是醫(yī)德好。不夸大病情,不嚇唬家屬。能花一塊錢治好病,他絕不讓你花兩塊錢。老陳先生看病,不分窮富。相反,越是窮人家,老陳先生越是熱情誠懇。按規(guī)矩,老陳先生一般是不出診的,但對窮人例外。不論嚴(yán)寒酷暑,也不論刮風(fēng)下雨,只要有窮人家來接先生看病,老陳先生二話不說。若是往大了說,老陳先生可算是窮人的救星了。夏天好說,趕上雨天,頂多挨頓澆,回家換身衣裳便可。冬天出診,太遭罪,所以一般的醫(yī)生冬天都不愿出診,江湖游醫(yī)除外。老陳先生為此準(zhǔn)備了一套行頭,一件老羊皮襖,一頂狗皮帽子,一雙大氈疙瘩,往身上一穿戴,跟個老農(nóng)沒啥兩樣。冬天用來接老陳先生的交通工具,多是馬爬犁,爬犁上鋪了厚厚的谷草,再擱床棉被,預(yù)備給先生蓋。除此,四下光溜溜的,一點擋風(fēng)的東西也沒有。馬爬犁在雪地上飛馳起來,小北風(fēng)嗖嗖的,跟刀子似的刮鼻子刮臉。一般也就是十里二十里的路程,個把鐘頭,即便如此,等到地方下了爬犁,腳也不會走道了。進(jìn)屋趕緊給老陳先生挪過火盆來,暖和暖和手腳。碰上有的病人家忒窮,根本拿不出出診費,老陳先生也不在意,擺擺手,說以后再說以后再說。告訴病人家到街里的“仁和藥店”去抓藥,把賬記在他頭上。平時賒了診費和抓藥錢的鄉(xiāng)鄰,都誰賒了,賒了多少,老陳先生并不記賬。但鄉(xiāng)鄰們自己心里有數(shù),到年底了,紛紛來還老陳先生。有的依舊沒錢,只好拿些東西,比如抓兩只母雞,抱兩只鴨子,或者一捆粉條,或者一袋黏豆包。總之一到年關(guān)陳家就熱鬧了。老陳先生反而覺得是自己欠了大家的情,千恩萬謝的。
老陳先生不喝大酒,不抽大煙,也不納妾,也不逛窯子。這在舊社會,像老陳先生這種有錢人,不好找。別的有錢人,有錢之后沒有不娶小老婆的,而且是隔幾年就娶回一個新的,隔幾年就娶回一個新的。七老八十了,還想娶呢。老陳先生不娶小老婆。老陳先生兜里有了錢,便惦記著往家里買地。常常利用下鄉(xiāng)給人看病的機會,打聽屯里誰家有好地賣。隔幾年往回買一塊地,隔幾年往回買一塊地,這樣慢慢慢慢就攢下不少地。大約有一千多畝,房屋呢也有百八十間吧,開了一家燒鍋,一家油坊。別人是攢下一堆女人,老陳先生是攢下一片又一片的土地。當(dāng)然,像老陳先生這樣的人,那年頭鄉(xiāng)下也有不少。都是省吃儉用,口挪肚攢,攢來攢去,攢成個地主。誰也沒想到,土改時老陳先生辛辛苦苦攢下來的家底,一夜之間化為烏有,全被分掉了,分給了窮人。別的地主,都被光身攆出去,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全家搬到屯外的破廟里住?;蛘吲R時搭個馬架子。老陳先生還沒那樣慘,農(nóng)會的干部們還念及老陳先生過去的恩德,給陳家留下兩間房子住。也沒像斗別的地主那樣狠,打得爹一聲媽一聲的,對老陳先生是格外手下留情的。還有就是,那些分得陳家財產(chǎn)的窮人家,知道自己家分的東西是老陳先生家的,白天分了,晚上便偷偷給老陳先生家又送了回去。老陳先生哪里敢收?連說使不得使不得。老陳先生眼含熱淚,打躬作揖。
我們這里還流傳一種說法,頗具幾分傳奇色彩。說是老陳先生被斗的時候,多虧了一幫要飯花子。老陳先生被斗的時候,開始,像前面說的,農(nóng)會的干部是手下留情的。窮人們分到的東西又悄悄給陳家送回去,可是不知怎么被上級知道了。上級就是區(qū)里(那時鄉(xiāng)一級的政府叫區(qū)),也可能是縣里。上級就派來了人,協(xié)助土改工作隊搞土改。據(jù)說來的人是個南蠻子,老八路,說話也沒人能聽得懂,別人說話他也不聽,一點情面不講,說話狠,下手黑。老陳先生也跟別的地主一樣,不但東西被分個精光,人也被打得鬼哭狼嚎。可是有一天夜里,月黑頭,呼啦冒出來一幫要飯花子,有十幾個人,把農(nóng)會給圍住了。初時還以為是來了“胡子”,可把農(nóng)會的干部們嚇得不輕。嚇尿褲子的也有。因為土改時,確實有“胡子”半夜三更抓走農(nóng)會干部殘忍殺害的事。但要飯花子們并沒有殺害農(nóng)會干部的意思,他們只是把老陳先生保護(hù)了起來?;ㄗ觽?nèi)巳耸掷锪嘀桓按蚬饭鳌保l打老陳先生,他們就打誰,你一棍他一棍,棍棍打你的腦瓜門,小腿棒子,手指頭節(jié),專挑沒肉的地方,指哪兒打哪兒,準(zhǔn)確無比。農(nóng)會的人不敢惹。要飯花子,那是什么人?是窮得不能再窮的窮人。按共產(chǎn)黨的說法,是革命的主力軍。那個南方來的干部也無計可施,要飯花子們把農(nóng)會攪個烏煙瘴氣,并且放出狠話,誰再動老陳東家(這是叫花子們的叫法)一根汗毛,就抄他家!不信試試。還有個要飯花子用“打狗棍”照那個腰里挎著匣子槍的南方干部的腦袋比劃了一下,意思是叫他的腦袋開花。那個人手按在匣子槍上,恨不得給那個要飯花子一槍,但是臉氣得烏紫,還是沒敢動手。不管這事是不是真的,整個土改下來,各地被打死的地主不計其數(shù),但老陳先生確是安然無恙。
解放后“仁和藥店”充了公,掌柜被人民政府收監(jiān)了,老陳先生也不再行醫(yī)治病,棄醫(yī)務(wù)農(nóng)??炝畾q的人了,每日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老老實實接受改造。晚上總要看一會醫(yī)書才睡。老陳先生原先一箱子發(fā)黃的醫(yī)書,破“四舊”時都被當(dāng)“四舊”燒掉了。老陳先生只好托人買了新的醫(yī)書看。《湯頭歌訣》、《傷寒論》、《金匱要略》、《黃帝內(nèi)經(jīng)》、《經(jīng)絡(luò)全書》,不看一會兒睡不著覺。依然不斷有人上門求醫(yī)。這種時候,老陳先生一概推脫,說自己老了,眼也花了,手也抖了,脈也把不準(zhǔn)了,叫他們?nèi)フ覄e人看,找大隊的赤腳醫(yī)生。老陳先生不是不想看,是不敢,政府有政策,政府對他這種身份的人怎么能信任呢?但社員們對大隊的赤腳醫(yī)生的醫(yī)道信不過,也不愿上公社衛(wèi)生院,也不愿上縣醫(yī)院。不方便嘛,他們偏找老陳先生看。眼前就有會看病的大夫,為啥非得舍近求遠(yuǎn)呢?這方面,群眾有自己的主意,不信政府那套。老陳先生看不了病人被病痛折磨,架不住央求,也是技癢難耐,忍不住還是看了。似乎很多病人都是在這種情況下看的。大多選在晚上,里邊把門插上,擋上窗簾,油燈下,坐在炕上,把睡覺的枕頭當(dāng)做脈枕。老陳先生依然像原先那樣慢條斯理的。
都知道陳樹德也會看病,不然怎么會叫他“小陳先生”呢??磱D女病很拿手,但陳樹德卻從不給人看病,陳樹德怕看病看出是非來。所以大伙都知道陳樹德膽小,其實陳樹德并不完全是膽小,陳樹德是不滿,是怨恨。但表現(xiàn)出來的,給人的印象,好像是膽小。這一點,倒是老陳先生顯得大度仁厚些。老陳先生是這樣,哪怕你做過對不住他的事,甚至剛參加過他的批斗會,還喊過“打到陳守仁”的口號,第二天便來看病,老陳先生該咋看還咋看。把脈,開藥方,告訴你怎么煎藥,怎么吃藥,慢條斯理的。給人的感覺,老陳先生看病,不看病人是誰,或者說不看病人的臉孔,只看病人的脈搏。
冬天死人,最讓人打怵的,是“打墓子”?!按蚰棺印笔俏覀儺?dāng)?shù)厝说恼f法,就是挖墓坑。棺材越大墓坑自然也越深越大,越難挖。冰天雪地,地凍三尺,一鎬下去,地上只是一個白印。給老陳先生挖墓坑的社員是頭一天就開始動手的,也是十幾個強壯的勞力,輪換著干,足足刨了一天零半宿。曠野上沒有擋風(fēng)的地方,生產(chǎn)隊用馬車?yán)瓉硪淮筌嚨牟窕?,人們在墓坑旁攏著一堆火取暖,隔一會還要喝上兩口燒酒。他們的身上掛滿了白霜,身后是一座凍土塊堆成的小山丘。棺材抬到墓地,陳樹德上來就給那些挖墓坑的人磕頭。
就在準(zhǔn)備把老陳先生下葬的時候,公社的包隊干部老梁來了。老梁挺遠(yuǎn)就下了自行車,黃大衣的下擺被風(fēng)雪刮得飛舞起來。平常老梁是個緊跟形勢的人,兜里經(jīng)常揣著報紙,揣摩上邊的風(fēng)向。開會回回都是先給大家講一通“國際國內(nèi)形勢一片大好”,“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講的都是報紙上的話。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據(jù)說是一位偉大導(dǎo)師的話,老百姓也不大懂啥意思,覺得老梁很厲害。過年的時候組織群眾開憶苦思甜大會,大人小孩全參加,煮一大鍋野菜叫大伙吃。請苦大仇深的老貧農(nóng)上臺訴苦,老貧農(nóng)講著講著,就說起過去給地主扛活,活兒累是累,吃得比現(xiàn)在好,黏豆包可勁造。趕緊叫他停下喝口水。再上來一個,又講自己小時候給地主放牛,冬天沒有棉鞋穿,就跟在牛屁股后,見老牛拉屎了,趕緊把腳插進(jìn)牛屎里,牛屎里可熱乎呢。眾人不哭反笑。不是笑別的,大伙都聽過廣播,腳插牛屎里取暖,似乎已成了“憶苦思甜”的經(jīng)典范例。老梁便親自上陣,聲淚俱下,講小時跟著母親去討飯,冬天了還只穿條單褲,被地主家放出來的狗咬傷了腿,一瘸一拐的,化了膿,腿差點爛掉。說著擼起褲腿讓大伙看傷疤,認(rèn)識老梁的,差不多都看過老梁腿上的傷疤。逮誰讓誰看。群眾看著傷疤撇嘴,咋不說說他們家是咋窮的呢?歲數(shù)大點兒的人都知道,老梁的祖上并不窮,土地、車馬、房子,什么都有,家里還雇了長工,怎么也得算個富農(nóng)了。老梁的爺爺死后,到老梁父親這輩,不行了,開始敗家,吃喝嫖賭什么都好,硬是把家給敗壞完的。老梁的母親最后上了吊,老梁的父親在屯里呆不下去,加入了叫花子隊伍。老梁命苦,成了孤兒,沒人管。老梁說自己冬天穿不上棉鞋棉褲也是實情。解放后念過幾天書,識幾個字,有點文化,被培養(yǎng)成了干部。所以老梁時刻不忘黨的恩情,黨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老梁說,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他老梁的今天。
老梁不像支書那樣沒涵養(yǎng),動不動就打人罵人。老梁有病,肝炎、胃潰瘍,一把一把吃藥,干瘦干瘦,估計打人也打不動。老梁只是講道理,講政策。從歷史講到現(xiàn)實,從中國講到世界。講得嘴丫子冒白沫,講得社員直打哈欠。大伙私下笑罵老梁的嘴像個沒松緊的屁眼。老梁有雙錐子一樣的眼睛,喜歡盯著人看,像是一下能看透你的內(nèi)心,看到你靈魂深處骯臟的東西。被老梁盯著看上一會兒,誰都發(fā)毛。不吱聲,反而比吱聲還有威嚴(yán)。所以成分不好的人家,跟支書比,反而更怕老梁。社員們對老梁,怎么說呢,見了面點頭哈腰,但不是從心里尊敬。此時老梁一來,大伙心都一沉,暗說壞了。老梁把自行車支在雪地上,擠上前來,大伙自動把道閃開。老梁面色凝重,眉頭緊鎖,隊長硬著頭皮過來招呼。這種時候也只有隊長可以跟公社干部老梁說上話。隊長說,這么冷天你咋還來了呢,一面遞煙。老梁不抽,也不說話,老梁望望甸子上黑壓壓的人群。雪下得正緊。多數(shù)人抱著膀子跺腳,雪地上發(fā)出一片嘎吱嘎吱的聲響。老梁組織開會的時候,也沒有這么多的人來,還冒著這樣大的雪。大伙以為老梁要給大家開會,然而沒有。老梁往下看了看深深的墓坑,又走到老陳先生的棺材旁,將上面的落雪拿手套掃了掃。老梁解開黃大衣上面的一個紐扣,伸手在里面掏。大伙以為老梁在掏報紙,要給大伙念一段,然而也不是。老梁從黃大衣里面掏出來的,卻是一沓黃表紙。然后老梁蹲下來,手?jǐn)n著,劃火柴,一連劃了幾根?;鹈鐫u漸躥起來,烤著老梁的臉。胡子眉毛上的霜化成了水珠。有紙灰飛舞起來,像一群黑蝴蝶,在人群的上空盤旋。燒罷,老梁對著棺材頭跪下去,摘下棉帽子,磕了三個頭。頭發(fā)上粘了雪粒子,站起來,撲拉一下膝蓋上的雪,拉過隊長到一邊去小聲說話。老梁跟隊長說,今天的事叫大伙不要往外說。然后匆匆消失在風(fēng)雪中。
大雪紛飛,轉(zhuǎn)眼就把老陳先生高大的墳包埋住了。天地間一片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