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
讀玄武散文,感覺玄武骨子里是一個沖突性極強的人。
一種激烈的理想主義傾向,渴望與向往純粹精神。他分析海子,解讀死亡,面對自然,回歸田園;他旗幟鮮明地選擇朋友,清晰地向世界表達他的意見、態(tài)度與價值;他對社會不公敏感而憤怒,不經(jīng)意的一兩句話總是泄露他內(nèi)心的尖銳和幾乎要脹破胸膛的俠義之氣。
在《死者所知》中,他寫海子的死,“美的法則與生存法則,在他的時代就有可能是相背的。他以美生存,緣木求魚,在美的盡頭喪盡一切。美最終吞噬了他,他成為美最為慘烈的部分?!睂γ赖淖非髿缌嗣辣旧恚蛘?,這是關(guān)于海子之死的最好表達。對于這樣一個矛盾而能夠產(chǎn)生美的靈魂,玄武充滿了真摯的熱愛,他以海子來體會這個世俗而卑微的時代,也以海子之死來傳達他對這個時代的激憤。
《父子多年》中你看到兩個暴烈之人,如何憤怒地面對彼此和人世。生命的對抗后面是強烈的生命的力,而這力背后又有著慢慢生長的愛。不愿和解,并非真正生氣,而是不愿放下自己。兩個有棱角、有枝杈的人,以棱角和枝杈戰(zhàn)斗,平等、殘忍,但經(jīng)由漫長歲月的塑造,卻在黑暗中各自生出花來。父和子,就是一對最熱烈、最奇怪的關(guān)系。
散文最是藏不住自己。那語言既是語言,卻以最浪漫的方式袒露你的靈魂。仿佛低語,宛如孤獨,有時又如靜坐的一個人在傾聽自己內(nèi)心血液的流動聲。
是的,玄武無疑又是一個爛漫之人。不是不諳世事,不明白這種激烈性格所帶來的孤立、紛爭和舉步維艱,而是因為他清楚這些,又選擇坦然處之。既然選擇了這一生活,就接受它所帶來的結(jié)果,道同者謀,道不同者走,雖然艱難數(shù)倍,但卻堅守住了這一份純粹。欲望縮小,生活就也會變得簡單清澈。
《巨魚》的文字爛漫、奇妙而豐富,就像在陽光下漫飛的五彩泡泡,每一個泡泡折射出一個時間、空間和鏡像?!胺鹜右律佬鄩模袂殂俱哺哔F。一條藤從褲襠鉆出,在他的身上繞了數(shù)匝,已高出頭頂。一只螞蟻迷失在他的毛發(fā)中;一條小蜥蜴鉆進他的左鼻孔,然后從右鼻孔爬出來?!备哔F的佛陀毛發(fā)中爬著螞蟻,而偉大的孔子的內(nèi)褲在空中飛舞,會編草鞋的莊子想象著魚兒飛翔的快樂,辛伯達在巨魚的背脊上鑿洞燒飯,作者以寬闊的視野,以一種萬物生長、萬物平等、混沌未開的幽微和幽默回到文明之初,還原文明發(fā)生之前的世界和關(guān)于世界的想象。
這樣的爛漫、單純,在《溫小刀》中,隨著小狗的到來與離去,一點點洇染到文字中。初生的小狗,一個巴掌那么大小,帶著凄楚、渴望和依賴與主人公的生命發(fā)生了交接。
這是溫情、細膩的玄武。他熱愛生命,或者說,熱愛自然中的每一個生靈,因他認為每一生靈內(nèi)部都有靈魂,有與世界交流的渴望與欲求。小刀對于“我”的依戀,“我”對小刀的珍惜,不是人與動物之間的依戀關(guān)系,而是生命與生命之間的關(guān)系,如兄如父,如子如女,彼此平等尊重,相互憐惜。
借由小刀,作者看到與自由相關(guān)的存在,“他的速度令我心醉神迷。我想到與自由有關(guān)的一些事物,想到字在紙上堅定、堅硬,其內(nèi)在的韻律卻有如黃昏的天光一般、迅疾地、無聲地、一波壓過一波吞噬入黑暗。
這一天他有了一個名字,叫作溫小刀。他是無愧于這名字的。他的奔跑像小刀一樣鋒利,光和風在前面迎刃而解,人仿佛能聽到光和風發(fā)出帛撕裂開來一般的聲響?!?/p>
借由小刀,作者重新回到大自然之中,“我有時也想到一只獸對人的改變,從生活習性,到人內(nèi)心。多少次我?guī)ス珗@外面的草坪,但自從我遷居到公園門口的此處,卻幾乎沒有踏入過公園。僅僅是常在樓上,在深夜、黎明或者正午,站在窗前眺望,看窗前深黑赤裸的槐樹枝丫綻出嫩葉、嫩葉披離;看槐花潔白、濃密、繁重地盛開,仿佛要開上我的身體、開上我的頭顱;看槐花落盡、槐葉濃綠舒展,槐枝幾乎要伸入我在四樓的窗子?!?/p>
玄武熱愛自然,或許在他的圈子,早已被人熟知,我卻是從他的作品中感知。他對自然界的花草、植物,對天空、大地、雨露的熱愛,幾乎到了偏執(zhí)的地步,那是來自靈魂深處的共鳴,是把自己放置于山水、萬物之中的喜悅,“在對植物的熱愛和培育過程中,我獲取一種新的世界觀,坦然,自然,真實,真誠。這也成為我的一種新的寫作態(tài)度。對植物的熱愛也成為一種哲學?!?/p>
眾生平等,萬物繁復而美好?!叭擞辛垒喕兀苍S下一世,他會是我的兄弟,無論做狗還是其他?!弊髡甙炎约阂驳偷綁m埃中,把自己作為塵埃的一分子,他看到作為一只小獸的小刀內(nèi)心的情感和需求,同時,也感受到自己內(nèi)心對小獸的熱愛和關(guān)懷,那是兩頭小獸間的惺惺相惜。
由于小刀,作者感受到生命的單純與脆弱,也感受到自身存在的無力。他反復思辨自己與小刀、與世界的關(guān)系。依托與被依托,弱者與強者,社會不公與個人的弱小,他看到這世界的裂隙和黑暗之處,看到人的有限性和對這有限性的不甘。
《溫小刀》最后寫到人間世界的無情,寫到劉師傅的死,看似閑筆,卻也正是由此及彼,由外及內(nèi),這是更深的痛楚,是無法把握的時間的流逝和無法控制的遺忘的開始。世界因這流逝和遺忘而無情,卻也因此而美好。
玄武說,“我心目中的好散文就像馬匹:優(yōu)雅,高貴,勻稱,內(nèi)斂,在嚴格的秩序中站立;一旦奔跑,瞬間便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
是的,憤怒與優(yōu)雅,奔跑與內(nèi)斂,這矛盾的詞語或許正是相輔相成的存在,以一種均衡的張力傳達出玄武散文內(nèi)部的靈魂和外部的基本形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