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燕草
不得不承認我并不是一個很喜歡對傳統(tǒng)戲進行改編新創(chuàng)的人,原因不外乎幾點:一、大多傳統(tǒng)戲對于熱衷該劇種的老觀眾來說,均是耳熟能詳?shù)?,那么就要求?chuàng)作者用現(xiàn)代人的視角或者審美有新意的闡述;二、如何傳承并發(fā)展觀眾所喜歡的情節(jié)或者唱段,包括對傳統(tǒng)戲原有的主旨、人物定位、風格、音樂等等的傳承和發(fā)展;三、對于以往新創(chuàng)的傳統(tǒng)戲劇目來看,讓觀眾欣然接受并認可的不多,甚至還存在“吃力卻不討觀眾好”的現(xiàn)象。
然而,新創(chuàng)、改編傳統(tǒng)戲無疑是每一個創(chuàng)作者都會面對的課題,畢竟戲曲舞臺上除了原創(chuàng)劇目、復排經典劇目外,還需要大量的傳統(tǒng)戲新編。
新編經典淮劇《忠烈門》的劇本歷時兩年修改打磨,它講述了宋王在幽州為遼軍所困,命人去楊家搬兵,楊繼業(yè)在佘太君的勸說下,放下了被宋王罷官的不快,率眾兒郎出征。金沙灘雙龍會一戰(zhàn),楊家將死傷慘烈,楊繼業(yè)被困兩狼山,碰碑而亡。佘太君悲痛欲絕,發(fā)誓要驅趕遼寇。十八年后,楊宗保率軍抵御遼軍,被遼圍困。佘太君率兒媳女兒等人出征。遼邦偷襲,先行官等人被佘太君所擒獲。這先行官不是別人,正是十八年前失落番邦、如今已是遼國駙馬的楊四郎,母子相認,佘太君又喜又悲。誰知,楊四郎不愿隨母回到宋國。佘太君約蕭太后和談,在大是大非面前,佘太君為了大宋和百姓,忍悲痛立斬楊四郎,擊退遼軍,解了楊宗保之困,大獲全勝而凱旋。
《忠烈門》參照了1963年上海淮劇團演出的淮劇傳統(tǒng)戲《佘太君斬子》(以下簡稱《佘》),除將“斬子”的經典情節(jié)得以保留并發(fā)展,其余部分包括“出征、撞碑、噩耗、練兵、接印、掛帥”均是我重新結構和選材的,主要是因為《佘》劇劇情冗長,線索紛繁,已經完全不能符合現(xiàn)代人的欣賞習慣,然而“斬子”這一情節(jié)在我看來卻十分具有淮劇的特點,必須傳承下來。記得筱文艷老師有一出代表劇目,即《女審》,后來還被拍攝過電影,在淮劇史上至今仍然有著十分深遠的影響,《女審》與其他劇種的角度不同,從秦香蓮審問、斬殺陳世美的視角去演繹這一家喻戶曉的故事,為廣大的淮劇戲迷喜愛,其中的唱段至今仍在傳唱。在我看來“斬子”與《女審》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佘》劇是淮劇“徐派”的作品,當年由“徐派”創(chuàng)始人、著名的老旦徐桂芳主演佘太君。當初我在選擇傳統(tǒng)劇目時,秉著傳承“徐派”經典的初衷,在閱讀了大量徐派作品之后選定了《佘》劇。唯一顧慮的是,《佘》劇的結尾是佘太君斬殺親生兒子楊四郎,這與京劇《四郎探母》的結局完全不同,況且京劇的楊四郎影響深遠。那么,今天我再來新創(chuàng)《忠烈門》時,觀眾是否能接受佘太君斬子呢?這是我最大的擔心。于是,對照當年的《佘》劇,我對佘太君和楊四郎這兩個人物重新做了定位和梳理,這才有了《忠烈門》。
首先,《忠烈門》中所塑造的“楊四郎”并不是簡單的“歸降遼國”,相反,他是復雜的,他對于母親懷著深深的愧疚,當年金沙灘一戰(zhàn)他失落遼邦,娶下公主,但一十八年他從未忘記自己是一個楊家人,他既恨宋王的忠奸不分,致使楊家死傷無數(shù),也曾經想回宋,卻無奈放不下公主和年幼的孩子,他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已不是從前的楊四郎,甚至為了保全現(xiàn)在的家庭,他選擇了幫助蕭太后攻宋,圍困了楊宗保,因為他知道家國終究是回不去了。這是對《佘》劇所塑造簡單叛國投敵的楊四郎的一個重要發(fā)展。
于是,若是將淮劇《忠烈門》與京劇的《四郎探母》作對比,我們就不難發(fā)現(xiàn)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忠烈門》中楊四郎與佘太君十八年后母子相見時,他首先否認自己是四郎的事實,在佘太君的感召之下,一番矛盾、糾結過后,他終于承認自己是四郎,而京劇中他則是盜取令箭、不顧一切地快馬加鞭趕至宋營探母;《忠烈門》中的楊四郎十八年來受到蕭后重用,他圍困了楊宗保和母帥,與宋軍為敵,終于鑄下大錯,而京劇中四郎未有領兵圍宋,更無有半點忤逆;《忠烈門》中的楊四郎在夜襲母帥被俘,面對母親的眼淚和心痛,內心飽受煎熬,無奈地聲聲叫“娘”,他最終面對母親“斬子”的決斷,坦然面對生與死,而京劇中四郎則是冒著被蕭后斬殺的性命之憂,也要見上母親一面的孝子,最后依然返回了遼邦。同樣,《忠烈門》劇中的佘太君又不相同,她是一個大忠大義大仁大愛的母親,她與四郎母子相認后,即苦苦相勸四郎與她一同歸宋,向宋王請罪,在遭到四郎的斷然拒絕后,她識破蕭太后欲救四郎暫時退兵的權宜之計,為了替大宋除去蕭太后身旁的得力大將楊四郎,她不得不“為大家舍小家”——含淚斬子,這樣偉大的母親自然與京劇中的“佘太君”截然不同。
我相信若是將這樣情感真切、細膩的佘太君和楊四郎塑造到舞臺上,觀眾是完全能夠接受的,畢竟楊家將的故事并非是歷史,而是傳奇故事,很多人物在歷史上并未真實存在過,京劇《四郎探母》則更不是歷史劇,只是眾多藝術版本之一。
其次,之所以說《忠烈門》的創(chuàng)作屬于重新結構,是因為該劇從“佘太君”這一女性的角度全面而獨特地刻畫了一門忠烈的楊家將的眾生相,這在戲曲舞臺上尚未有過。戲的一開始是宋王被遼寇困于幽州城,命人去楊家搬兵,而此時的楊繼業(yè)已遭貶,是佘太君勸說他出兵救駕;金沙灘一戰(zhàn),她痛失丈夫和眾多兒郎,卻堅強地將楊家支撐了下來,又在十八年后楊宗保被遼圍困,她接下帥印,帶領女兒兒媳出征抗遼,當她面對十八年未曾回宋歸家的楊四郎時,她從初見兒子時的滿心欣慰,繼而轉為痛心疾首;最終,在國與家,是與非之間她毅然選擇了大義,用楊老令公的金刀揮淚斬四郎……
該劇所傳達的精神內核是我想寫的,它雖是古裝戲,但卻充斥著濃郁的愛國主義精神。楊家將的“忠孝節(jié)義”不正是我們中華民族最可貴的美德嗎?楊家將“舍生取義”的愛國精神不正是支撐我們民族五千年的脊梁嗎?楊家將“精忠報國”的思想不正是當下我們每一個中國人不該、更不能淡忘的嗎?
在《忠烈門》中,佘太君是一個偉大的女人,她在擊敗蕭太后凱旋時說了一段臺詞,一段結束全劇的臺詞,那便是“楊家祖訓”——“生乃大宋臣,死亦大宋魂,忠烈楊家將,一門盡忠良!鞠躬盡瘁,赤膽忠心,忠貞不渝,精忠報國!”這段臺詞引來了臺下觀眾熱烈的掌聲。因為無論是哪朝哪代,我想,這都是流淌在每一個中國人血液中的!
再次,上海淮劇團已經有二十余年未演出《忠烈門》這樣文武并重的傳統(tǒng)戲,與“淮三班”相隔了整整三十余年招收的“淮四班”是劇團的新生代演員,對劇團的未來十分重要,全班33名學員集體亮相于《忠烈門》。由“淮三班”的老演員們手把手地口傳心授,真正做到了淮劇藝術道路上的“傳、幫、帶”,通過傳統(tǒng)戲的排演盡快地培養(yǎng)淮劇的接班人。
此外,我認為觀眾在劇場中的反應是檢驗好戲與否的重要依據,早在《忠烈門》尚在排練之時,不少戲迷便來到了排練廳觀看,每排練一場,他們都會給予演員最熱情的掌聲。有兩次他們看完排練就拉住編導的手激動地說:“我們就盼著上淮能排演這樣的能文能武、擅唱擅做的徐派經典劇目,楊家將的題材我們已經盼了好些年!”觀眾的話一直銘刻在我的心里。
令人欣慰的是,在《忠烈門》演出當晚,觀眾的掌聲、叫好聲不絕于耳,場面出乎意料的熱烈。當看到楊老令公撞碑、佘太君悼念亡夫兩場時,坐在我邊上的觀眾在默默地抹淚,就連第一次走進劇場觀看淮劇的記者都在她的微信中這樣寫道:“這出淮劇節(jié)奏之快,故事之生動,群眾基礎之強,嘆為觀止啊。”
最后,我由衷地感謝我們的團隊,無論是出品人、制作人、導演、作曲、主演,還是樂隊、舞美、燈光……我感謝臺前幕后一百多位同仁的共同奮戰(zhàn),感謝他們放棄了雙休日和節(jié)假日,沒日沒夜地排練了兩個多月。我想,“以人民為中心的創(chuàng)作導向”并不是一句簡單的口號,我們會踏踏實實地打磨《忠烈門》,打磨出一臺觀眾想看、要看、追著看的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