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烏

他們是鬼國的后代，關于鬼國的人，傳說中人人只有一只眼睛，就長在臉中間。

肥子國鑄造的錢幣是一種尖刀形狀的貨幣，上面刻著“肥”字，流通在北中國的廣袤地區(qū)。

肥子國的后裔，在失去“小黃河”旁的土地后，又在泰山腳下創(chuàng)造出了桃花漫天的肥城……

一切還要從江蘇省鎮(zhèn)江市開始說起。

鎮(zhèn)江市下轄丹陽市，但是在當?shù)氐恼搲希?jīng)?？梢钥吹絻傻鼐用裰g的爭論——相鄰的兩個地區(qū)爭誰比誰更好，類似于北京和上海、成都和重慶之間的爭論。重要的是，相聚不到100公里的丹陽和鎮(zhèn)江剛好處于兩種方言區(qū)的分界線兩側：丹陽屬于吳方言區(qū)，而鎮(zhèn)江卻是江淮方言，丹陽人一開口，鎮(zhèn)江人就覺得在聽外語，反之亦然。

然而就在截然不同的鎮(zhèn)江、丹陽兩種發(fā)音中，一個姓氏卻意外地統(tǒng)一。無論是在丹陽，還是在鎮(zhèn)江，如果你稱眭姓人為suī先生/女士，他們都會一臉嚴肅地告訴你，自己姓xū——拿當?shù)厝说恼f法是，既然他們這樣堅持，周邊群眾也只好改口。

奇特的是，同一個姓氏，在山西省昔陽縣，眭姓人自稱姓“suī ”，和字典上的注音相同，在四川省岳池姓“眭”的人，自稱姓“xi”，在河北趙縣，則讀為“cui”。一個姓氏好幾個讀音的情況雖然不多見，但是卻也很好解釋：中國太大，一個家族開枝散葉，隨著時空距離的拉大，最終會產(chǎn)生表現(xiàn)形式上的差別。

然而真正神秘的還不是這些，而是眭姓人共同擁有的那個祖先的傳說。

這個秘密是一位名叫眭鳳鳴的老先生發(fā)現(xiàn)的，在寫《眭氏歷史考證》時，他講述了一個讓人震撼的細節(jié)。在山西昔陽縣，粗通文墨的人都知道一個傳說——當?shù)氐捻跣杖?，是春秋時期肥子國的后裔，原為圭姓，因為怕被滅族，才改為眭姓。同時，在河北省分布的眭姓子弟，也是人人都知道這個傳說。一個偶然的機會，眭鳳鳴先生碰到一位來自江蘇鎮(zhèn)江的眭小姐，才發(fā)現(xiàn)鎮(zhèn)江以及丹陽地區(qū)關于眭姓的傳說，竟然一模一樣。

眭鳳鳴當時很震驚，他寫下了這樣一段話：“陜西省昔陽縣與江蘇省的丹陽、鎮(zhèn)江市相距1000多公里，隔著黃河與長江的千山萬水，在過去交通不便，訊息閉塞的情況下，兩地眭姓人根本沒有聯(lián)系，是互不了解的……我與江蘇鎮(zhèn)江那位眭小姐的談話，可以說是1000多年的時間內，與距離1000多公里之外兩地的眭姓第一次溝通了關系。”

姓氏從來代表著一種血緣，所以一個姓氏的人大多擁有相同的祖先傳說，但是這些傳說往往會因為時間流傳過久，或者空間分布太廣而花樣百出。然而眭姓人，即使千山萬水的空間阻隔，上千年的時間變化，卻牢牢地記得自己祖先的國度：肥子國。

時間是最強力的迷魂藥，眭姓人牢牢地記住了“肥子國”這個暗號，卻忘記了暗號背后代表的意義。

中國有三個省——山東、河北與山西，都號稱肥子國遺址在自己省內。這些省份下，分別有市縣以“肥子國”為別稱。那么，讓眭姓們魂牽夢系的肥子國到底在哪里，已經(jīng)成了時間中最大的謎團之一。

在揭開肥子國的地理之謎前，或許需要還原的是，它到底是個由什么人組成的怎樣一個國度？《左傳》中明確記錄了肥子國的滅亡：魯昭公十二年（即公元前530年），晉國大軍破了肥子國，俘虜了國王肥子綿。掐指一算，這個國度至少存在于2500多年前。

為什么會叫肥子國，則跟他們的種族有關系。肥子國的國民，又被稱為肥族人，被專家認定為是先秦時期的中國北方民族——白狄的一支。白狄是中國最早的騎馬民族，正是他們，最早將精湛的騎馬術帶到了中原地區(qū)，換句話說，他們是最早學會騎馬、馴馬的中國人。而“狄”，是指有力、迅猛，意味剽悍。

于是國名不難解釋。所謂“肥”，并非如同今天的意義，肥子國并非臆想中由大腹便便的胖子組成的國家。語言學家說，在古漢語中，“肥”字是專門形容“人體的肌肉豐滿”，并非貶義詞。譬如楊玉環(huán)，作為環(huán)肥燕瘦之“環(huán)肥”，更有身體豐美的意思。所謂“子”，是指在周王朝的分封體系“公、侯、伯、子、男”中，它獲得了子爵的稱號。

作為狄人的一支，他們有著非常遠古的血脈傳承。王國維先生認為：狄的祖先，來自中國北方古老的鬼方國。鬼方，按照蒙古語今天的發(fā)音來看，“鬼”是指的“武裝起來的戰(zhàn)士”，所以鬼方，就是指這些穿鎧甲的戰(zhàn)士所在的地方?！渡胶＝?jīng)》中出現(xiàn)的“一只眼的鬼國”，被認為就是對鬼方國的描述。這個鬼國的人，每個人都只在面部中間，長了一只眼睛。當代著名歷史學家段連勤教授認為，所謂一只眼，是因為尚武好斗的鬼國人經(jīng)常頭戴盔甲或者面具，外族人只能看到他們面部留的一個小孔，感到非常神秘而訛傳出來的。

實際上，這是一個北方剽悍騎士組成的國度。他們戴著頭盔和面具，騎著馬從大草原來到中原地區(qū)跟晉國、秦國、齊國、燕國相鄰的地區(qū)。他們好奇地發(fā)現(xiàn)這里的人跟自己的生活方式大不一樣，他們不騎馬，不放牧，卻在田地中種植莊稼——到了秋天，可以收獲大量糧食?！蹲髠鳌吩涗浟艘淮翁厥獾耐狄u事件：公元前602年，狄人偷襲晉國，割了他們一大片土地上的麥子——幾乎讓人有些啼笑皆非的偷襲，充分證明了狄人對農(nóng)業(yè)重要性的認知。

當時來到中原地區(qū)的狄人人數(shù)之多，部族規(guī)模之大，按照段連勤先生的說法：西起陜西，東至山東的幾乎整個北中國，在春秋前期都有狄人的氏族分布著。那么肥子國，到底處于這廣袤的北中國的什么地方呢？

在所有自稱肥子國的地方，河北省的藁城縣是呼聲最高的。赫赫大名的班固第一個認定這里就是肥子國，到今天，藁城縣依然還保留著1988年樹立的一塊碑，上面書寫著“藁城縣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城子肥子國遺址”。城子是藁城縣的一個村，在這里你問每個人，都會說——肥子國？在我們藁城呀。但是當問到，他們是否是肥族人的后裔，他們大都沉默，因為藁城的歷史，實在太過長久，而歷史上曾有記載說，肥子國滅亡后，它的國人被驅逐出了家園。

藁城說自己就是肥子國，證據(jù)有兩個：一是一種尖刀形狀的貨幣；二是因為酒。

考古學家在藁城縣以及其相鄰的地方出土過一種尖尖的刀幣。刀幣，是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前，齊國人的錢幣。但是藁城出土的刀幣卻跟厚重渾然的齊國刀幣截然不同，它們輕巧而尖銳，絕對是其他國家鑄造的貨幣。以前的人，總認為狄人的文化落后，這種貨幣被認為是燕國所有，因為多出現(xiàn)在狄人的勢力范圍，一度還被認為是狄人仿照燕國做的假幣。endprint

然而越來越多的歷史學家開始發(fā)現(xiàn)，狄人并非想象當中那么落后。在藁城和距離它不遠的山西盂縣發(fā)現(xiàn)的刀幣上，人們發(fā)現(xiàn)都有銘刻“肥”字的通假字。這些尖頭刀幣大都長16厘米左右，寬2.4厘米，重量不到20克。專家們稱這種貨幣為“肥刀”，正是肥子國流傳的貨幣，肥族人當年是用它購買馬匹或者谷物，在北方進行交易。

隨著研究的深入，專家還發(fā)現(xiàn)，除了肥子國，白狄的其他國家也是用這樣的尖銳小刀模樣的貨幣，只需要在刀身上銘刻自己國家的名字，便可辨別歸屬。專家最后認定，狄人國家聯(lián)盟所鑄造的這些錢幣，是中國最早的刀幣，比其他諸侯國的都要早。

之所以是肥族人、狄人最早創(chuàng)造出刀幣，是因為這些小刀原本就是他們隨身攜帶的重要物品。和今天的人出門必帶手機一樣，肥族人隨身必帶一把小削刀。這樣的小刀實用性很強，切肉削水果，甚至防身。周朝的時候，鑄造金屬器皿并不容易，所以小刀顯得貴重。正是因為其貴重，于是才有了交易的可能。到后來用小刀交易的越來越多，比實用小刀更輕薄的專用于易物的刀幣便出現(xiàn)了。發(fā)展到最后，肥族人還會將自己的肥刀，帶入墓穴陪葬。

除了代表財富的錢幣，藁城和肥子國，還在一縷酒香中緊密相連。藁城這個地方，正處于滹沱河之畔。有“小黃河”之稱的滹沱河，平時溫柔沉靜，發(fā)大水時呼嘯勇猛，正是它，在河北平原上造就了土質肥沃的滹沱河沖積扇。富饒的土地上，才會種植出更多的糧食，于是在果腹之外，肥子國人還釀酒。

釀酒技術在他們建立肥子國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藁城有中國最早的釀酒作坊，被認定建造于商朝。而在肥子國之后，漢朝時藁城的酒業(yè)釀造，就已經(jīng)達到了很高的水準，當?shù)氐木票环Q為“藁城宮酒”，證明從商朝到漢朝，釀酒技術的進步從未斷檔。到今天，藁城人都還是以愛喝酒著稱，甚至多有人撰文詳述，藁城人酒量之猛烈，勸酒技術之高超，讓人印象深刻。

奇怪的是，同在河北省，卻又冒出一個肥子國，那就是在《漢書地理志》上寫到的一個名叫肥如縣的地方，寫作該書的東漢著名作家應劭說，這就是肥子國。古代的肥如縣，就是今天河北的盧龍縣，地圖上先找到河北省東邊沿海的秦皇島，再往西看就能找到。

藁城縣和盧龍縣雖然都在河北省，直線距離卻接近400公里，對于春秋時期的人而言，是相當遙遠的距離。雖然那個時候人們的流動比較自由，但是舉族搬遷這樣大規(guī)模的遷徙，卻是不容易完成的?？此撇唤獾闹i題，其實正記錄了肥族人滅國之后的遭遇——被迫離開富饒的土地，為了避禍走向遠方。眭氏家族的傳說，在這里就連接而上了。古漢語專家分析，肥族人正是在那個時候，將自己的姓氏改為“眭”的。

在舉族遷徙的過程中，有一部分肥族人往盧龍縣去的事件，被稱之為“肥子奔燕”。公元前530年，晉國滅了肥子國，卻默默允許肥族人大量遷走，沒有更多的殺戮，也沒有追擊。一部分肥族人直奔燕國而去，燕國國君給了他們一塊土地居住，就是今天的河北省東部的盧龍縣——那是一個快走到渤海邊的地方，距離今天的秦皇島已經(jīng)非常近了。

而晉國對待肥族人的態(tài)度，卻沒有想象中兩個敵對國家的血腥殺戮——那是因為，這兩個國家之間，并非所謂的世代仇敵，它們之間，既有戰(zhàn)爭，又有婚姻。晉國人的血統(tǒng)，跟包括肥族人在內的整個白狄民族密切相連。在晉國一篇同秦國之間火藥味甚濃的外交書信中，曾出現(xiàn)過這樣的句子：白狄是你們的仇敵，卻是我們的婚姻之國。

他們婚姻中誕生的最著名的混血兒，正是春秋五大霸主之一，晉文公姬重耳。晉文公的父親是晉獻公，母親是白狄的貴族女子狐姬。到后來，重耳初期奪位失敗，選擇的逃亡地正是他的母國——白狄的勢力范圍內。而白狄為了重耳，更是與晉獻公發(fā)生過小規(guī)模的戰(zhàn)爭。輔佐重耳的舅舅、白狄人狐偃更是擁有“無狐偃，則無晉文霸業(yè)”的美譽。

重耳過后百年，白狄夾在秦國和晉國之間搖擺不定，并在“三角關系”中，于今天從山西到河北之間建立了肥子國等系列國家，進入了本部族最后的輝煌時期。到最后，肥子國被晉國滅亡，肥族人離開故國開始東遷，東北方向一直走到盧龍縣，東南方向一直進到山東省肥城市。所以這兩個地方，也都被后世的人稱呼為肥子國。

其中以山東肥城最為出名，肥族人的后裔在那里創(chuàng)造出了最具代表性的中國桃文化。肥城地處山東省中部，依在泰山西麓的肥城被稱為“魯中寶地”——這塊由低山、丘陵和平原組成的土地，是農(nóng)耕民族的天堂。有句古話叫做“自古文明膏腴地，齊魯必爭汶陽田”，這汶陽田指的是大汶河北岸的田地，正是肥城所在之處。這里的河流、土壤和光照似乎都得到了上天刻意的眷顧。肥子國的后裔，在失去了滹沱河岸的土地之后，最終在泰山的西邊，培植出了一種世界聞名的桃——這種巨大而神奇的桃，也是用“肥”命名，被稱為肥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