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露露

棄明投暗

1986年夏天我第一次出國。下了飛機我才發(fā)現(xiàn)，阿姆斯特丹國際機場其實叫斯基浦國際機場。

斯基浦機場的玻璃窗一股腦落到地上，省得砌墻了，門框窗框不用木頭，全由鋁合金代替，門自己開來自己關(guān)，電梯滾著就上去了，地面的磁磚能當(dāng)鏡子用，恬不知恥的主兒不用撒泡尿就能照到自己的嘴臉。在祖國的懷抱時，我是通過進口電影了解西方的。有一部片子叫《大西洋底來的人》，美國科幻題材，電影里的背景和這個機場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如今我步大西洋底來人的后塵，也走入科幻片，心里美滋滋的。

到馬斯特里赫特市還得坐三個來小時的火車。我坐上大學(xué)派來的汽車，前往阿姆斯特丹中心火車站。在車上，我東張西望，躊躇滿志，等待異國風(fēng)情讓我欣喜若狂，目不暇接。奇怪的是，才下午4點多，天已擦黑，烏云壓頂，冷氣逼人。我凍得發(fā)抖，后悔剛才在機場沒從皮箱里揪出一件厚毛衣來備用，本來美滋滋的心情被陰灰的天氣迎頭澆了一盆冷水。但當(dāng)汽車駛?cè)氚⒛匪固氐な兄行牡臅r候，那盆冷水升級為冰塊，鎮(zhèn)得我心灰意懶。

阿姆斯特丹市中心的建筑跟這里的天氣一丘之貉，又黑又舊，又老又破。從遠處看，中心火車站的主樓像只大灰狼，兩扇窗戶像餓瘋了的狼的眼睛，射出黃里帶紅的光。我自投羅網(wǎng)，步入豺狼的血盆大口——正門。 隨后我使勁眨巴眼睛，努力適應(yīng)這里的光亮。幸好大廳的吊燈向四周發(fā)出溫暖的光，為藏在烏云后面的太陽代勞，驅(qū)散著大氣中的陰森冰冷和建筑里的老氣橫秋。

學(xué)校派來接我的臨時司機叫彼得，他查看了一下時間表，下一班去馬斯特里赫特的火車是50分鐘以后，于是說要陪我到車站的咖啡館里喝點東西，在外面等怪冷的。我就被帶進一個黑乎乎的地方。抬頭一看，房子一望不見頂，高得嚇人。定下神來，隱約發(fā)現(xiàn)一根類似千年古樹的頂梁柱，瞇起眼后還能辨出雕刻在柱子上的松鼠，松鼠爪子里的松果，還有柱子兩頭綴著的花籃。我心想，咖啡廳裝只大度數(shù)的燈泡該多好！省得我一骨節(jié)一骨節(jié)地發(fā)掘柱子上挺有創(chuàng)意的圖案。

我就坐的咖啡桌看上去也有年頭了，黑不溜秋，桌面凹凸不平。深褐色的皮椅子則除了被磨得發(fā)亮的銅釘以外，根本看不出輪廓。等到服務(wù)生過來問我要喝啥時，我徹底服了：連她的工作衣褲也是漆黑的，只有領(lǐng)口袖口處露出雪白的脖子和手腕。

坐下以后我才覺出來小便憋了一路，便站起來找?guī)？晌乙晦D(zhuǎn)頭，腮幫子差點撞到墻上懸掛著的空皮箱。箱子四角漏風(fēng)漏光，如果下雨的話，肯定也漏雨，提手也因久經(jīng)使用變成弧形的了。我問司機，把一件破行李釘在墻上礙事兒，其創(chuàng)意何在？他說，這叫室內(nèi)裝飾，以頌揚車站悠久的歷史。這皮箱能在旅客的腦中勾畫出上個世紀(jì)的風(fēng)貌：蒸汽火車呼嘯著駛往度假勝地意大利的那不勒斯。男士手持文明杖，女士頭戴公主帽。維多利亞式的文雅，19世紀(jì)的浪漫，盡在皮箱不言之中。

我鼓足勇氣問，這戀舊癖西歐別的國家也染上了嗎？他答道，荷蘭因為小國寡民，船小好掉頭，在歐洲還算是敢于品嘗第一只螃蟹的。我要是去英國，便會發(fā)現(xiàn)，那里的人更甚，纏綿于上世紀(jì)日不落大英帝國的余暉里，至今流連忘返。大不列顛的臣民寧可選擇落后于時代，生活條件簡陋，也拒絕全盤現(xiàn)代化，與世界接軌。法國其次。德國是沒辦法，它在二戰(zhàn)中被盟國炸回了舊石器時代，戰(zhàn)后只好在廢墟上重建家園。不過德國所有幸免的老房子都受到政府的保護，誰敢動它們一根毫毛，就法庭上見。

我心里犯嘀咕，要體驗文明古國，我還到這兒來呀？俺家門口就守著五千年的華夏文明，這不是想換個口味才遠涉重洋走西歐嗎？這可好，荷蘭比我祖國還歷史，我哭都來不及了。

阿姆斯特丹：外面克己復(fù)禮，里面春心蕩漾。

暗藏機關(guān)

我吸氣收腹小心翼翼地順著桌與桌之間的夾縫挪向衛(wèi)生間，生怕撞翻兩旁喝咖啡海聊的顧客。我搞不明白，舍不得用大燈泡就算了，為啥不把這店面設(shè)計得寬敞一點，非要讓素不相識的顧客們在擁擠的空間耳鬢廝磨？我對荷蘭首都又黑、又冷、又舊、又破的印象，憑空加了一個又窄。

我經(jīng)過一桌桌一對對的顧客時，本想順手牽羊偷聽一下他們在海聊啥呢，但他們跟夜間行竊之前商討作案路線一樣，彼此竊竊耳語。不使用擴音器監(jiān)測，是破解不了他們的秘密行動計劃的。我突然想起在北大讀書時英國外教對我們的教誨：中國有句名言，有理不在聲高，但在歐洲，沒理更不能聲高。因為在公共場合大聲喧嘩會露餡，不打自招：只有醉漢和土匪才這樣做?，F(xiàn)在我終于理解西歐人為啥說話偷偷摸摸的了。敢情這里咖啡館的桌子太密，談情說愛要是不小聲點就變成了布告天下！

咖啡館的廁所地方小，機關(guān)多，轉(zhuǎn)個身都費盡周折。不像在北京胡同的公廁，大家排排蹲，一目了然，格局寬敞亮堂，通風(fēng)通氣。我鉆入這里一共兩只鴿子籠中的一只，在暗處滿地里摸：這電燈開關(guān)在哪兒？我一邊摸，一邊坐到我大概齊能辨出其輪廓的馬桶上。還沒坐穩(wěn)，我就被嚇起來了。此時我已摸到電燈開關(guān)，往下一瞧，馬桶圈像蛇一樣變形扭動，發(fā)出嘎吱嘎吱的叫聲，身上還附有“蛇皮”—— 一層塑料薄膜跟著馬桶圈扭曲著轉(zhuǎn)動。我估計這是保潔措施?？腿巳鐜?，馬桶圈自動更換衛(wèi)生膜。再尿急，我也得耐著性子等那條蛇扭夠了，換完膚了，才能清理我的內(nèi)物。

完畢后我趕緊站起來，想沖出鴿子籠，要不然我真要得幽閉恐懼癥了?？墒菐火埼?，發(fā)出嘩啦啦的流水聲，跟鬧鬼似的。我往便池里一瞧，敢情荷蘭不但大門自開自關(guān)，而且馬桶也臟了自沖。我去洗手時，水龍頭一見我，自己就開了。我去擦手，龍頭自己就關(guān)了。我環(huán)視四周，想看看天花板會不會在我走后自行降落，與四壁合為一體，廁所自生自滅，消失在地平線以下。這下子我不得不修改剛才對荷蘭的印象了。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原來這個國家屬于悶騷型。外面克己復(fù)禮、頑固守舊，里面春心蕩漾。它看起來不怎么起眼，但一上廁所就會發(fā)現(xiàn)，寓現(xiàn)代化于陳舊之中，寓奢侈于樸素之中。表里不如一。

嬰兒頭骨

我坐的火車駛?cè)牒商m南部馬斯特里赫特市時，安東，我就職的翻譯學(xué)院的中文系主任，親自來站臺接我。我乘安東的汽車橫穿馬城，駛向我的臨時住處。他的車看起來挺新挺結(jié)實的，但坐在車?yán)锕穷^都快被顛散了架子了。伸頭往外一看，明白了：路況差。我們正在穿越一架石橋。橋上鋪的石塊凹凸不平，半圓不方。只見它們中間高四邊低，石與石之間都能種莊稼了，縫兒大得出奇制勝。安東自豪地說，這座橋已經(jīng)有兩千多年的歷史了，它的每塊石頭都是古董。這種石頭還有個名字：嬰兒頭骨。我倒抽一口冷氣，荷蘭人可真不忌諱，每天成千上萬的汽車、自行車和行人壓著、碾著、踩著嬰兒頭骨過橋，也不怕天打五雷轟。

安東告訴我，馬城是荷蘭文明的搖籃。公元前10年，羅馬軍隊渡過這里的馬斯河，后來又向北挺進，征服了如今荷蘭的部分土地。這架橋就是羅馬人建造的。它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敦實堅固。二戰(zhàn)期間荷蘭為了阻擋德國軍隊北上，想把這橋給炸了?？墒钦φㄒ舱ú伙w。沒轍，只好用電鉆一塊塊地撬開橋上的石頭。結(jié)果電鉆壞了好幾個，石頭卻安然無恙。古代的工匠不好惹呀！

過了橋后，我的骨頭架子回歸了原位，再次伸頭看地面時，終于有柏油馬路了。但好景不常在，車子駛?cè)媵[市區(qū)時，我又開始上下顛簸左右搖擺。我問安東，這條路也是羅馬人在公元前后鋪的？他說，沒有那么早，但這些嬰兒頭骨起碼也有好幾百歲了，也是國寶。這里的業(yè)主哪怕想換掉門口的一塊磚頭，都要向市政廳申請，批準(zhǔn)的可能性基本為零。

我抬頭觀看街道兩旁的建筑，比阿姆斯特丹還舊。窄巷兩側(cè)的房子像兩條山脈，重兵壓境，憋得我喘不上氣來。如果攤上兩輛汽車并行，雙方得倍加小心，否則碰瓷事小，夾住路上騎自行車的事大。

但不知為何，馬城的破舊不像阿市那樣令我心灰意冷。在這里，雖然店鋪的門臉千姿百艷，建筑的風(fēng)格千奇百怪，但萬變不離其宗：古香古色。阿市的暮氣被馬城貫徹得如此淋漓盡致，盡善盡美，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引爆了老氣橫秋質(zhì)的飛躍，使它華麗轉(zhuǎn)身，升華為古色古香。

（作者為荷籍華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