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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住五星三隊

2015-03-02 23:26:17賀小晴
延河 2015年1期
關(guān)鍵詞:女娃妹妹母親

賀小晴

1

母親73歲那年,搬到了我家。按說她不會來的,她像所有老年人一樣,對自己住了半輩子的屋子,有種石墜大海般的慣性。其實不光母親,就是我,只要閉上眼睛,就能看見那座老屋。我們村在一個半山腰上,背山面水,面前的水不是江河,是個水塘子而已。可是在我們村,它已經(jīng)是上好的風水了。要緊的是我們離縣城不遠,天晴的時候,站在我們家門前的石坎上,就可以看見對面城里黛青色的樓房影子。毫無疑問,母親不是這里的人,她的家鄉(xiāng)在下游,被我們稱為下河拐子。后來母親嫁到我們村,也隨了我們的叫法,稱她的家鄉(xiāng)為下河拐子。這樣的叫法在別人,表明了一種地理優(yōu)勢,也代表著一種心理優(yōu)越,可在母親,她倒沒有那么復(fù)雜,只是入鄉(xiāng)隨俗,習(xí)慣成自然罷了。要說母親有什么不同,她倒比別的女人要強許多。

母親的不同從女娃子時代就開始了。母親的身上,有三樣?xùn)|西是別的女娃沒有的:個子,辮子,奶子。其實這三樣?xùn)|西女娃們都有,但她們就是感覺沒有,寧愿沒有。有比沒有還難受。母親的高個,是那種長手長腿的高法。偏偏母親留著長發(fā),母親說,毛發(fā)肌膚,授之父母,不能隨便糟踏,于是她的頭發(fā)便留著,留過腰間,留過大腿,留向腳踝……這讓她看起來蓬蓬勃勃,一身熱能,仿佛哪里都繁茂。偶爾,母親拆開辮子,披散著頭發(fā),這時候,她就成了一陣旋風,一路走過,騰起一片驚訝。更多時候,母親的辮子掛在胸前,如兩道溪流,順著她的身體,流出彎彎的波浪。

母親家鄉(xiāng)的那條河,叫凱江。在母親的家鄉(xiāng),女娃們分不清江與河的區(qū)別,以她們看來,河就是河,凱江就是河的名字,而河就是對面眼里的那片水。那片水一大把年紀了,卻從未老過。母親的母親,就是在這條河邊生,這條河邊長,再在這條河邊生下她來的。

母親不喜歡她的家鄉(xiāng),但她喜歡那條河。小時候,在我依稀的記憶中,母親緩下臉來,神情又輕又柔時,便是講起了那片河水的時候。母親說,那條河里有一種花石頭,是仙女把野花撒進河里變的,所以花石頭五顏六色,映得河水又清又軟。母親還說,有花石頭的河水,有了靈,用它掛面,能掛出比頭發(fā)絲還細的銀絲面來。

在母親的家鄉(xiāng),鄉(xiāng)鄰們除了種田,就是掛面,家家的門前飄著比旗幟還要柔軟的銀絲掛面。

但母親沒說她對河水最關(guān)鍵的記憶。后來我還是知道了。我已經(jīng)記不清是她的七大姑還是八大姨說的,但我就是知道了——就像所有的孩子最終都能知道父母年輕時的隱秘一樣。

母親的奶子,就是在那條河邊出的名。

那條名叫凱江的河是涪江的一條支流,而涪江是長江的一條大支流。這支流的支流如同祖母的孫子,是怎么寵愛也不過的。它也確實值得寵愛。河面寬窄有致,河水動靜自如。動的地方在上游,也就是母親后來嫁去的方向,女娃們稱它為“灘”。去“灘”上玩吧,那一定是去撿石頭,踩活水。那里名為“灘”,實則卻如一個大戲水場:石頭和水花相互滲透,難分彼此,明明是撿石頭,結(jié)果你手里留著滿把河水,明明是去捧水花,結(jié)果你捧起來的是石頭。

“灘”上的水淺且急,色彩飛濺,水鳥低鳴。晃眼看去,仿佛無數(shù)的小學(xué)生,在一個統(tǒng)一的操場上蹦跶。轉(zhuǎn)眼之間,到了下游,母親村子所在的段落,凱江卻突然收了性,變了樣。我至今還記得那一河的綠。那是小時候跟著母親回娘家。站在岸邊,身旁是信手可摘的垂枊、藤蔓,眼里便是那一波不興、呈S狀的綠寶石水面。

女娃們尤其鐘愛那片水域。然而水太靜,女娃們反倒迷上了打鬧。在母親的家鄉(xiāng),有一個特殊的習(xí)俗,女娃們不愿在家沐浴,寧愿“下河洗澡”。這也難怪,這里的家家戶戶都掛面,而掛面自和面起,需經(jīng)過開條、上棍、撲面等八道工序、十六個小時方能完成。往往他們是夜半起身,全家上陣,待面做好,已成“面人”。即使有不參與勞作的女娃孩子,在那樣的家里呆上一天,大體也成了“面人”。洗浴是必不可少的事。偏偏河水又那么清那么近。家里的用水固然方便,卻需到一公里外的井里打水,打來的水要洗那裹了一身灰白的面泥身子,畢竟有些艱難。要緊的是下一次河,你就立刻明白了,那不光是洗浴,那還是一種類似于結(jié)伴逛街或者盛裝游玩般的集體活動,那還是一次把自己打開疏理再重新收拾整潔的有趣過程。

母親家鄉(xiāng)的男娃們下河是不分時間的。他們好比河塘邊的水鳥,在陸地生在空中長整個心思卻在水里。因此女娃們下河,就有了嚴格的約定,夕陽西下時,她們往往結(jié)伴而來,互相守衛(wèi)。就選在那段S型水面的腹部。那里垂柳拈水,藤蔓密布,仿佛一個天然“禁區(qū)”。男娃們都在更遠的上游或下游。男娃們遠離它卻是為了更好地惦記它想念它,它是每一個男娃心中的圣地。

女娃們就在岸上換衣服。在那塊靠近藤蔓的沙地上,用一把油紙傘或者一塊花布做遮攔。打傘的總是自己最好的女友。她們換下塵埃飛揚的外衣,換上比外衣更難辨認的陳舊稀薄的內(nèi)衣褲。

母親鉆進傘下或者花布攔里。她總是需要比別人更長的時間。她總是先放開粗長的辮子,用一把木梳費勁地梳理,再用一根隨手摘來的藤條,將發(fā)絲繞成髻。做這些時,母親那高個的腰身如同柳條,在微暖的風里彎來折去。

母親的奶子就是在那樣的時刻暴露給別人的。發(fā)現(xiàn)者自然是她的女友。但時至今日,她也不明白究竟是誰最早發(fā)現(xiàn),最早將秘密透露出去。母親的奶子已成為傳說,在女娃們中間到處流傳??匆姷恼f給沒看見的,沒看見的要眼見為實,急于驗證,于是那場水仗便在所難免。

那是一個毫無征兆的傍晚。太陽離去了,只把一些碎金花瓣一般撒在水里。水面如織錦,更大的花朵,是那些早已下水的女娃們的身影。她們的身體已埋入水面,只留出眼睛,探頭一般盯著母親。母親拉著藤條下水。水有些涼,母親的步子有些遲疑,卻依然緩慢而輕柔地向中央走去。

笑聲叫聲和水花一同升起。剎那間,母親失了方向,眼前騰起一道白幃。待她反應(yīng)過來,她已被深深地按進水里,藍色碎花內(nèi)衣離開身體,浮上去,荷葉一般鋪在水面,而她,正如荷葉下面的一截蓮藕。

那場針對母親而來的水仗最終釀成了一場混戰(zhàn)。因為母親,女娃們像被激活了,激怒了,成了小獸,她們互相捕捉,互相撕扯,叫聲笑聲水花聲響成一片。她們攻擊的目標很明確,就是對方的奶子,看誰的奶子更強大、更飽滿、更危險。她們將奶子當成自己的堡壘,又將奶子看成對方的陣營。她們守衛(wèi),攻陷,且敗且勝。也正是在那場混戰(zhàn)中,母親清晰地看見了,自己的奶子與眾不同。那天傍晚,女娃們就像來了場革命,撕裂了自己舊有的包裝,裸露出自己精靈般的身體。

2

待我見到母親的奶子時,我并不知道它為何物,我甚至不知道,它就是我賴以活下去的口糧。我抵制著它對我接近,無論強迫還是誘惑——無論是將我硬按向它還是將乳頭抹上蜂蜜。我雙唇緊閉,也閉著眼睛,像一塊頑石不吃不喝。

我不是頑石,我是一個早產(chǎn)兒。據(jù)父親后來提供的數(shù)據(jù):生下我時,我僅有兩斤八兩。

父親說,看見我的第一眼,他以為母親生下了一只老鼠。我也確實像只老鼠,尤其是那皮膚,比老鼠還紅。第二天,我又變成了黃色。就在我像一塊寶石那樣,在父親的手里不斷變幻顏色時,母親開口說話了,母親說,扔了她吧。說這話時母親不看我,手正從我的唇鼻之間挪開去。父親同意了母親的判斷,此時的我除了身體柔軟,其余的一切都已靜止。

父親沒給我打一口小木箱。父親用一床小被代替了我的棺材。那晚大概是太黑,父親也沒能為我挖一個土坑。我就躺在竹林里,一堆比床鋪還軟的竹葉上。

父親那晚沒能入睡。他就坐在屋子正中的那盞油燈下,一聲聲咳嗽。父親沒有氣管炎,他也從不抽煙,可那天晚上,父親的喉嚨就像一只煙囪,不時地冒煙,再從深處飄出幾?;鹦莵?。

大約是凌晨三點,下雨了。頭頂?shù)那嗤邉偨拥接甑?,父親就驚得跳起來。他猛然破門而出,再回來,我已經(jīng)回到了他的懷里。

我是怎么活過來的,父親沒說。母親也始終只字不提。當然,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活過來后,始終不認母親的奶子??v然我餓得哇哇大哭,縱然母親的奶水流成了水龍頭——縱然母親的奶子能征服全世界,卻始終未能征服我。父親說,我是喝米漿長大的,米漿哪能抵得過奶水,所以,我的身體始終虛弱。

先天不足,后天也不足。父親又說。

父親是一個走南闖北的人,而且他的工作,是和文字打交道,和數(shù)不清的信件包裹、快遞平郵,父親按照包裹上的文字投遞郵件,再將書信送給那些遠在他鄉(xiāng)的人。

父親是一個跑郵人。

后來我才明白,母親當年嫁給父親,并不是相中了父親,而是相中了父親的老家,在上游,那里緊靠著縣城。更是相中了父親有一份正式工作,吃國家飯。母親的美麗在他們村,在我們稱為下河拐子的地方,終究難以匹配,非得找一個更高處,一只更漂亮的盒子,方能實至名歸。

那年月,進城是所有農(nóng)村女娃的夢。

母親未能嫁進城去,她只是嫁到了一個離城很近的地方。她只是嫁給了一個有正式工作的城里男人。母親的戶口落到了父親的老家,五星三隊。母親來時,這里還不叫五星村,叫金鳳。一年后,我剛剛墜地,村子的名改了,母親也從此成了母親。

做了母親的她很快變成了另一個人。那時節(jié),世界變得劇烈,別的不說,單是墻,一天刷一次大字報,刷得墻體越來越厚,越來越軟,遠勝過我們家的床鋪。我們家的床鋪實在太薄。我活過來后,喝著米漿,并沒見長大,母親的懷里又添了弟弟,添了妹妹。人一多,就一張床,我們姐弟三人便躺在床上不分晝夜地吃喝拉撒。天晴的時候,母親將我們?nèi)舆M地上的簸箕里,將被褥掛到樹上又敲又打,到了天黑,人已經(jīng)困了,樹上的被褥還是濕的。

那時候父親就像我們的遠親,我們極難見到他,見到了,他便從包里變出無窮的花樣。那都是些村里的孩子做夢也夢不到的東西:小鈴鐺、玩具槍、布娃娃、用玻璃紙包著的各類糖果……父親從包里取出寶貝,分發(fā)之前早有了主意:玩具槍歸弟弟,小鈴鐺歸妹妹,大把大把的水果糖和布娃娃,都歸我。

母親對他的分配有些不滿:她是老大,應(yīng)該她讓著弟弟妹妹。

母親的意思藏在話里:不光不讓,憑什么她還多吃多占?

父親不說話,只把眼睛看向我,又移開。多年以來,盡管父親從來不提,但我知道,我是他心頭最疼的那塊肉。

那陣子父親不光跑郵,還串聯(lián),還走親訪友。那真是一個世界連動的季節(jié),沒有誰能心安理得呆在家里。母親在家呆著,是因為我們姐弟三人,也因為等著父親掙錢回來。

可父親的錢總不見拿回來多少。父親的錢都變了那些五顏六色的寶貝了。父親在外闖世界,世界太精彩,父親沒辦法把我們一同帶出去,他只能帶一部分世界回來。

說到底,父親有一顆柔軟的心,卻沒有一把尺子很好地量度生活。

3

我長到六歲時,極瘦,腿卻出奇的長。父親抱起我,放至雙腿,又立馬放下來,讓我退去半米遠的地方,竟喊起口令來:立正,雙腿并攏……就像指揮他的士兵。然后他傾著身,虛著眼,看我,就像欣賞一件撿漏得來的古董。半晌了,他不著聲,一把抱住我,將我緊緊地摟進他的胡茬里。

我拼命掙脫了父親的圍困。就聽見母親在說,去,狗娃,琴娃(弟弟妹妹的小名),也讓你爸抱抱。

弟弟聽了,箭似的逃出去老遠。妹妹卻是淌著鼻涕,蹣跚著向父親走去。

父親拉過妹妹,扯下一角報紙,捂在妹妹的鼻子上。扔掉紙,又皺起了眉頭。

快,快去洗手,這么臟。父親說。

母親一把扯過妹妹,邊拽邊往盆前走,又回過臉來,瞪著父親。

我六歲那年,父親從上海回來,帶回來一個紙盒。我們都猜不出盒子里裝著什么。那紙盒太漂亮了,橘紅色的底色,一個天使般的小女孩,藍衣長腿,也是極瘦的個子。母親本能地有些警惕,看著父親,又看向我。父親用手按住紙盒,并不急于打開,不知是故意要讓我們著急,還是擔心打開了,惹母親生氣。我,弟弟,妹妹,我們圍立在父親身邊,腳板不停地翻動,想靠父親更近些。父親訕笑著,大概又想起了什么,起身去墻上的包里取東西,待他轉(zhuǎn)身,盒子已經(jīng)打開了。

那是一雙火紅色的小皮鞋,上面綴一朵綠瓣黃蕊的大花朵。

誰都知道那雙鞋是給誰買的。盡管父親只字未提,只從包里取出兩袋夾心餅干,分給弟弟和妹妹。

那天晚上,父親和母親的房里一夜燈明,一夜都有動靜??晌覀兡菚r實在太小,實在不明白日子的襯子里,都有些怎樣的折皺,怎樣的疤痕。

我和弟弟、妹妹在另一張床上,很快地睡去,睡得橫七豎八。

倘若,倘若后來沒有那件連衣裙,日子會不會平順好多?倘若,倘若后來沒有那件連衣裙,我大概也不會患上過敏癥,母親大概也不會,留下終生的疼痛。

我的父親,那一次,他又從上?;貋怼T缭缥覀兙涂匆娝?,從堰埂來,穿著他那件綠郵衣。但我們的眼里沒有他,我們的眼睛,都落去那只包上了。那只黑色的旅行包,父親出門歸來都帶著它。平常歸來,父親總是提在手里,此時大概是太沉了,被他扛在了肩頭。

我們站著不動,也像被包裹壓住了,喘不出氣來。

我們興奮得連心臟都停止了跳動。

心臟停止跳動的還有母親。她就站在我們身后,手抱著一捆柴禾,剛從后院的柴屋出來。我下地后,母親的長發(fā)已不知去向,仿佛我不是她肚里懷的,是她的頭發(fā)變的。毛發(fā)肌膚,授之父母,她是不要隨便糟踏的,可我卻代替了她的長發(fā)。后來的歲月,我偶爾想,倘要母親做出選擇,她是寧愿要她的長發(fā)呢,還是我?

至于母親的高個,生完孩子后,母親并沒像多數(shù)的婦人那樣發(fā)胖,卻實實地粗壯了不少。粗壯后的母親看上去無端地矮了一截。只有那對奶子,奶完了弟弟妹妹后,被她用一件簡陋的胸罩收拾著,始終都在奔突。

父親進門時,我們像母雞后面的小雞那樣,咕咕叫著跟了他進屋。真正的母雞卻折轉(zhuǎn)身,又回了柴屋。已經(jīng)是深冬,山上的柴禾早撿光了。仍然是缺柴。要到明年初夏菜籽收后才能接上新柴。為了省柴,母親每天要去三公里外的石灰窯上借火。母親的擔子一頭挑著豬食,一頭挑著我們?nèi)胰说脑顼?。往往是凌晨三四點出門,再回來,已是太陽高升。

母親的圈里,養(yǎng)著兩頭就要出欄的大肥豬,每天的食量大得驚人。因此母親生氣時,總是人和豬一起罵:看我這活人活的,一天到晚,就喂了一群畜生。

但后來母親不抱怨了,她大概已經(jīng)認命。偶爾說起娘家,她也會稱他們“下河拐子”。城市就在前方,在母親目力所及之處,可她到不了那里。她在一個即將到達的地方停下來,擱淺了,天長日久,已把他鄉(xiāng)當故鄉(xiāng)。

母親已經(jīng)拿了柴禾,不知怎么又回到了柴屋。柴屋里的柴已經(jīng)不多,只有一小堆谷草和一堆眼看就要燃盡的干樹枝。母親的手里抓起一把谷草,又放下,又抱起了樹枝,再往腋下夾一把谷草。父親回來,她得重新計劃晚飯??粗巯滤2欢嗟牟窈?,她仿佛看見了就要見底的米缸??偸侨背缘?,總是缺燒的,總是缺……

母親從柴屋回來時,我們已對她視而不見,我們的手里握滿了寶貝:一塊米花糖和一本小人書。父親見母親進來,趕緊起身,取出了包里給她的禮物。那是一袋大米,父親說,東北產(chǎn)的,珍珠米,上海人流行吃這個。父親的語氣又得意又殷勤:聽他們說,用這種米煮出的飯,一粒一粒的,像珍珠一樣,抓起一把,能撒到河對岸去,煮出的稀飯呢,像糯米一樣稠。

母親仍抱著那捆柴,臉色眼看著黑下去,如抹了鍋灰。

母親問,你知道糯米多少錢一斤?

父親驚愕,一時沒能反應(yīng)過來,堆起一臉層疊的笑,算做回答。

父親仍有些悵然似的,提起了那袋米,用手臂抬著晃著,說,這袋米,不貴,其實不貴的,你猜猜,多少斤,才多少錢?

父親抬眼去找母親,對著毫無表情的母親說:五塊,五塊錢,不要糧票的,20斤,算下來,才二毛五一斤。

母親的心里突生起一陣絕望,人跟著變成了一塊生鐵。母親知道,這趟父親回來,指望他拿錢是不可能了。

可是父親,轉(zhuǎn)眼之間,又開始炫耀起他的世界,他的那個遠在天邊的大上海。他從包里取出一只牛皮紙袋,撕開口,讓我們每人攤出手掌。我們的手里就有了一些胡豆??筛赣H說,那不是胡豆,是茴香豆,孔乙己吃的,書上都寫過的,上海人都吃它,拿它當零食,也用它下酒。他又從包里取出一只紙盒,打開來,里面躺著一把菜刀,父親拿起刀,比劃著說,不銹鋼的,管用,你別看它樣子輕巧,砍起骨頭來,如同削泥……

父親始終沒說桌上的另一只盒里,都裝了什么,可是母親早注意到了。那是一只扁平的盒子,如詞典般大小,藍色的底,粉色的圖案。

母親將柴捆放在腳下,就那樣向盒子靠去。父親明顯意識到了母親的來勢,卻不敢伸手去按盒子。母親一把抓過盒子,揭開了盒蓋。

一件粉紅色的連衣裙,四四方方疊著,胸前點綴的白色蕾絲,鋪滿了整個盒面。

4

誰也沒有想到,母親最終的舉動:用那把新買回的菜刀將那條美麗的連衣裙,砍成了碎片。

那天我伏在父親的腿上,哭。父親摟起我,大約也不想在家呆了,拉著我去了后山。到了后山,我已經(jīng)忘記哭了,心里只感到高興。后山上的草枯了,樹也落光了葉子。地里已下好種子,卻還沒長苗。世界寬寬大大,一望能望去好遠。而這時候,我只和父親在一起,天地之間,只有我和父親,仿佛父親正帶著我,去做一次遠行。父親卻有些沉悶,不走了,坐下來,又拉我坐在他的旁邊,對著遠處,山和天的連接口,說起話來。

父親不是說給我聽的。他知道我不懂。他是說給山,說給水,說給天空和白云。但他最初卻是從我說起。他說第一次去上海,他在看見那雙紅皮鞋的同時,就看見了那條裙子。那是一套。鞋和裙子配起來,才好看。人家櫥窗里就是這么擺的,人家服務(wù)員就是這么說的。他第一眼看見那條裙子時,就想到了我,想到我穿上這條裙子時,像仙女,像白雪公主……父親跟人送書送報,也從別人的書報里,看會了許多故事。父親知道白雪公主和小矮人,也知道灰姑娘和她的水晶鞋。

父親說,當時他就想兩樣?xùn)|西一并買下:紅皮鞋和連衣裙。但他當時的錢不夠。買下那雙皮鞋時,他就想好了他要再次去上海。

后來他真去了,他是替別人去跑長途郵路。

父親不抽煙。一個段落講完了,他只能用沉默和咳嗽代替間隙。間隙的時候,他就看著遠處,山和天的連接口,眼里是悠悠的往事和他那難以消淡的疼痛。

他對著遠方,山和天的連接口,說:你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就是睡不著。我的心像下了油鍋。我坐的那個屋子,像炸藥庫,我就聽見鐘,在梁上噠噠噠響,感覺就像引線點燃了,要爆炸……

我不知道它要炸誰,但我感覺肯定是我,只要轟一聲響,我就會炸成煙霧……

幸好那時候下雨了。雨聲變成了哭聲。我肯定聽見了哭聲。我沒有想到自己會跑出去,跑回竹林……

抱你回來時,我才知道,我罪孽深重啊,如果不是一念之差,我就會,親手殺了我的女兒……

5

我來到這個世界就這么蹊蹺,總是以替換的方式。當年,我下地時,替換了母親的長發(fā)。18歲時,我成人了,替換了父親的工作。18歲那年,我與父親互換了位置,我去城里當了郵遞員,父親退休回到老家,回到了我們的五星三隊。

那時候母親已經(jīng)見老。自那次大怒,母親揮刀砍碎我的裙子后,她好像突然暗了,好像用光了她的所有力氣,也用光了她的精氣神。她突然變得沉默寡言了。她就像一盞明亮的燈,燈絲突然壞了,她也懶得更換新的,就那樣成天暗著。

當然,那之后,我讀小學(xué),讀中學(xué),讀高中,多半的時候在學(xué)校,少半的時間回到家,母親便待我如客人,周到而謹慎。

妹妹考上大學(xué)時,村里又發(fā)生了一件事,五星村又改成了金鳳村。但那時候,我們已不關(guān)心這些,也懶得改口,仍當我們是五星三隊。弟弟那時已當上海軍,留在了艦上,家里僅剩下我們的父母。有父母在,我們的家,就永遠在五星三隊。

直到我成人,直到我也漸老,我的人生平淡而順利,僅有一樣特別,我喜歡穿連衣裙。無論秋冬,無論春夏,我的衣柜里有數(shù)不清的連衣裙。然而細想來,款式卻僅有一種:上身短,下身篷,露出一雙長腿的——童裝式的連衣裙。

后來它有了個好聽的名字:蓬蓬裙。

我并不以為它是成長之初留給我的印跡,只當它是性情使然,適合我的身材。18歲生日那天,當我第一次穿上,真正屬于我的連衣裙,父親那天尤其興奮,他來回地走動,等待我穿好,再用雙手把著我的肩,讓我后退,立正,雙腳并攏……就像指揮他的士兵。然后他退著身,虛著眼,看我,像打量一件撿漏得來的古董。

然后,父親說你和你媽當初一個樣。

我知道父親說的是腿,長發(fā)和胸部。

到如今,我以為我現(xiàn)在可以說了,應(yīng)該不算太冒犯了。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母親的奶子就如同兩只壽桃,懸空地掛在高枝上,真假難辨,讓人狐疑。尤其是那顏色,白是白玉的白,紅是桃花的紅,強烈的對比碰一起,生出了刺眼的效果。

小時候,母親奶弟弟妹妹時,我見過她的奶子。

長大后,我又在自己的胸前,再度見到了它。

沉溺的是我的老公。我老公說,就因為這點,他要娶我十輩子。

6

母親搬來我家時,是父親走后兩個月時。之前的那段時間,她留在老家,為父親燒七,她要在父親的墳前燒。那時候弟弟已經(jīng)轉(zhuǎn)業(yè),家安在成都,有了樓上樓下的大房子。辦完父親的后事后,弟弟要接母親去成都,母親卻始終不表態(tài),只埋著頭,看著面前的水泥地。

水泥地已經(jīng)老了,蛻了皮,卻越發(fā)光亮,不像人,一到老了,皮糙了,皺得不成樣子。

母親說,成都太大了,我懶得去,找不到路。

半晌了,母親又說,樓上樓下的,也累。

妹妹便走近前去,蹲下來。大學(xué)畢業(yè)后,妹妹被分回縣政府,坐進了機關(guān)。在妹妹看來,母親不去成都,她就是當然的選擇。

妹妹說,媽,不去成都也好,我那里在山上,有公園,有小樹林,早晚都可以出去走走,環(huán)境好,你要是有興致,還可以跟他們?nèi)ヌ鴫螇挝琛?/p>

母親便抬起眼,鼻子里噴出一聲,又埋下頭去。

地上有一只螞蟻,大概是斷了腿,半邊身體挪動著,顯得十分吃力。母親老眼昏花,半天看不真切,一只母雞跑過來,一口啄了去。

妹妹又道,媽。

母親仍不抬頭,只道,不去。

弟弟妹妹便有些急了,對著眼色,又同時看向我。我仍然不能出聲,只往前幾步,坐在母親的身邊,如她一般低著頭,看著地上的動靜。

水泥的地面布滿落葉,已是深秋,樹葉離開了家,離開了天空,無比哀愁,在地上瑟瑟地抖。

母親最終以燒七為由,獨自留了下來。那段時間,我們打給母親的電話不見增多,姐弟三人間卻成了熱線。我們交流信息,猜測母親的用意,設(shè)想各種可能,目的只有一個:不能讓母親獨自留在老家,留在五星三隊。

然而各種設(shè)想之中,幾乎最沒有可能的,就是母親會去我那里。

那段時間里,我們的老家變化很大。先是修起了村公路,那種迎面車來,會讓你魂飛魄散的窄小公路,然后是一塊塊地征出去,一個個消息傳進來:要建工廠,要修樓盤,要開農(nóng)家樂娛樂城……城里人開始牽成長串往鄉(xiāng)村跑,村里的人,又開始成群結(jié)隊往更大的城市去。轉(zhuǎn)眼之間,世界變成了運動場,所有人都在那里參賽、角逐、嘶叫……如此這般,幾番折騰,城里人終歸未能留在鄉(xiāng)下,鄉(xiāng)下人卻始終難見再回來,我們的五星三隊,就成了不倫不類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

不變的是我們家的那座小院。那是在一個半山坡上,背山面水,面前的水塘?xí)r枯時滿,塘里的荷葉時綠時黃。水枯至極時,便是采藕的時節(jié)了。大冬天里,采藕人喝幾口燒酒,下塘去,泥漫齊腰身,再將手往深泥插,側(cè)著耳,似在傾聽泥的動靜,不一會兒,一長段污泥丟上了岸,可誰都知道,再過一兩個時辰,洗藕人就會將那些泥段洗成潔白的蓮藕。

如今荷少了,采藕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我們的小院,格局依舊,修修補補的痕跡到處都是。周邊的那些人家,都蓋了新樓,鋪了瓷磚,裝上了與城里人相同的鐵籠子。這之前,我們也想過翻蓋新房,可母親首先不同意。母親說,讓我住那種水泥匣子,憋得慌。隨后父親說話了,父親說,你們姐弟幾個都不在家,這房子蓋了,給誰???我立刻聽出了父親話里的酸楚:這房子沒有未來,沒有未來的房子,是不值得當回事的。

可是,父母的未來呢,難道就是這座小院?

然而,曾經(jīng),父母是有未來的。尤其是母親,在她那個小山村,在那條名叫凱江的河流旁,她這樣一個女娃子,是做什么夢都不為過,有什么樣的福氣都是應(yīng)該的。

為父親燒尾七那天,我們姐弟三人都回來了。跪在父親的墳頭,我無言以對,大腦一片空白。從父親的墳前起身,母親徑直往家走,我們跟在她的身后,不敢靠前,也不敢落后。母親一生要強,即使已年老,即使是走山路,即使已成為未亡人,她也從不要我們攙扶。母親確實老了,背影里,已有了某種松動,某種不聽使喚的遲緩,花白的短發(fā)被風掀起,四面八方地飛。母親不去理會,只偶爾抹一把,捋開臉上的亂發(fā)??熘良议T時,她突然站住了,聳立著,轉(zhuǎn)過身,并不看我們,看著遠方的玉米林子,說,過幾天,我跟老大去。

7

母親來時,由弟弟開車,我們姐弟三人去接她。踏上堰埂,老遠就能看見她。院子的門早打開了。院壩已經(jīng)掃凈,水泥的地面纖塵不染,透出一種薄冰般的清冷光輝,腳踩下去,仿佛像要破裂。屋子里,床鋪已經(jīng)收好,陳舊的沙發(fā)上,罩著嶄新的白紗布。母親的幾只包裹堆在已經(jīng)裸露的床板上,只有父親的那只黑色旅行包,拉鏈緊閉,放在屋子正中的桌上。

那一瞬,我有些恍惚,以為父親又回來了,或者,要出遠門。

母親神色安然,坐在門前的長凳上等我們。我們真到時,她卻并不起身,只說著她的幾只雞。父親病時,母親便不再喂豬了,幾只雞卻留著,沒人養(yǎng),也沒人要,自生自滅活著。母親回來時,那些雞也回了家,又開始了有依靠的日子。

有一只母雞,母親說,它在外面下蛋,回家后,卻沒法將蛋搬回來。它就還是去外面下,下完了,再跑回院子叫喚,邊叫邊跑,帶你去那個下蛋的地方。母親跟著去找到雞窩時,乍一看,老天吶,足足有29只雞蛋。

如今,母親真要走了,不打算回來了。倒也沒什么不舍得,那些雞都送了人,包括那只母雞。只留下一只紅公雞,母親說,過幾天她的生日,留著給自己熬湯喝。

家已無所謂搬。母親的幾只包裹,我們一人一只就提上了樓。只是父親的那只黑色旅行包,母親不讓我們碰,她要親自動手。樓不高,就在三樓,母親的步子還算硬朗。弟弟擔心母親摔倒,跟在她身后,用手去托包裹,母親的身子立馬硬了,停下步,扭轉(zhuǎn)身,用眼睛去瞪弟弟。我們便丟下她,搶先上樓,在門前列好隊,像迎接國賓那樣,將母親迎進了門。

那天起,母親開始了真正的城市生活。

然而母親的心思并不在城里。母親的心中,或許早沒了城市與鄉(xiāng)村,早沒了地域,早沒了悲喜,甚至也沒了生死……她在我們家像影子一般活著,從不下樓,也從不刻意為我們做飯理家務(wù)。少半的時間她坐著,多半的時間,她關(guān)在自己的屋里,反倒有些動靜。我們誰也不知道母親在屋里忙些什么,卻誰也不去打擾她。直到有一天,剛吃過晚飯,電視里還在播放天氣預(yù)報,對面樓里的胡琴剛剛拉響。那也是一個跟著兒女生活的老人,從不見他的聲音,只聽見他的二胡,在確定的時間響起。母親說,她累了,要回屋休息。

第二天清晨,我去上班,母親的屋子毫無動靜,我推開母親的房門,喊,媽,媽……

母親卻再也沒能答應(yīng)我。

那一天,是母親進城一個月整。

母親就那樣走了。我不敢獨自開啟母親臨終前的世界,叫來了弟弟妹妹,一同整理母親的遺物。那只黑色的旅行包,被我們圣物一般擺在母親的床前,再由弟弟打開。

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東西:父親的鑰匙扣、剃須刀、錢包、皮帶之類,另有幾本父親帶回家的雜志。包的底部,一個堅硬的東西占據(jù)了包的大部分空間。

那東西還沒有拿出包口,我已經(jīng)心臟加速就要暈倒。我的器官已先于大腦認出了那個東西——那只盒子,那只扁平的,如詞典般大小,藍底粉色的盒子,它是我大腦神經(jīng)拼命逃避,躲藏了幾十年的記憶。

弟弟毫無覺察,一如既往地打開盒子。

那件粉紅色的連衣裙,綴著無數(shù)的蕾絲,完好無損地躺在盒里,仔細看是母親密如春雨的針線,已將它重新縫合。

責任編輯:王彥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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