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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生花

2015-03-02 23:22:55李喜林
延河 2015年1期
關鍵詞:朝暉姐姐

李喜林

月紅和秀秀是一對孿生姐妹,相差一個時辰分別降生到這個世界。

那天正是谷雨節(jié)中午,天空飄著霏霏細雨,像女人長長的發(fā)絲。娘在參加神角公社犄角大隊現(xiàn)場批斗大會,當看到紅衛(wèi)兵小將沖上臺去,將“四類分子”張拴狗打得鼻口流血時,只覺得下身一熱,殷紅的血從腳腕處流出。幾個本隊的婦女喊叫著將她抬回家中,沒過多久姐妹倆便一前一后地來到這個世界。自然那天的批斗會也因這段插曲而在本公社聞名。

多年以后,娘每次給孩子們講這個故事,她們都聽得很入神。秀秀總是說,那天她在娘胎里聽見外面在打架,也跟姐姐在里面鬧了起來,月紅受不了,便早早地跑了出來,她呢,則多睡了一會兒才來到這個世界。

神角鎮(zhèn)自古以來出美女。月紅和秀秀10歲時,已經(jīng)長得花容月貌,美女坯子已見端倪。每逢集市和節(jié)日,姐妹倆身穿同樣的衣服,走街過巷,引來眾人艷羨的目光和嘖嘖稱贊聲。到十七八歲的時候,姐妹倆豐胸細腰,明眸皎齒,走到哪里亮到哪里,常常惹得后生丟了魂似的呆望,抽著鼻翼貪婪地聞著姐妹倆過去好久了還沒有散盡的幽香。鎮(zhèn)上有位情種小子,深深迷戀姐妹倆。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這個小伙子被一陣陣的幽香激醒,他便循著這股香味,穿阡走陌,走了七八里地,過雍河到犄角村,竟然找到了姐妹倆家里的窗院。那小子沉迷了,以至于接連幾個晚上來此窗口聞香。最早發(fā)現(xiàn)的是月紅,她在夢醒后看見綽約的影子不由大叫一聲,這時窗口的影子倏然不見了,只聽得見由近及遠的腳步聲。

次日早晨,月紅將昨晚的事情悄悄說給妹妹。那個時候秀秀正在院中的一幅畫板上描摹洋槐花,聽完后便隨口說,那是姐姐的香氣將人家的魂勾了。月紅一邊在鐵絲上搭曬衣服一邊說,人家不是為我,是為你這個小妖精來的,你看你將自己打扮得像個旦娃,尻子緊繃繃的,胸脯圓得都快要將衣服撐破了,我香啥,你才香哩,你可要當心啊,我都為你擔心受怕哩!秀秀說,怕啥哩,我還巴不得有意中人和我“月上柳稍頭”哩!月紅疼愛地剜了妹妹一眼說,話可是你說的,你就等著今晚上那小子來約會好了,羞不羞!

秀秀放下畫筆,轉(zhuǎn)過身摟住姐姐,用手捏了捏姐姐屁股和胸脯,抽了抽鼻子說,啊,真香!月紅又羞又惱,急著去抓秀秀,但哪里抓得著。娘從灶房出來,見姐妹瘋玩,嗔怪地說,都那么大的女子了,讓人家看見笑話。月紅,你今天去你舅家,將他們家的狗娃捉一只,挑靈性的,咱們家里得有一只看家狗了。

月紅對妹妹白了一眼,悄悄說,媽呀,這事好像娘也知道了,是不是咱們說的話叫娘聽到了?秀秀說,娘知道了好,知道了就該給你找女婿了。

……

狗是月紅和秀秀一同去舅舅家捉回來的,白毛色,特親近秀秀,跟出跟進的。秀秀給它起了一個名字:白亮。白亮很討人喜歡,也很盡看家職責,門外面一有什么風吹草動,馬上汪汪聲不停,但如果來了親戚,它則會搖著尾巴去迎接。說也怪,自從有了白亮,再也沒有哪個小子敢來夜里聞香了。只是秀秀老逗姐姐,要不將白亮給舅家送回去吧,你看,嚇得哪個來看你的小子也不敢來了。

白亮一天天地長大了,秀秀也上了高一,所在學校就在雍河南岸。她學習中等,但繪畫水平不斷長進,其作品在市上的競賽中也獲過獎,還愛寫幾首云里霧里的詩歌。學校同學選她當了文學社社長,負責編輯油印刊物,她成為出了名的?;ê凸娙宋?,自然也少不了懷春少男的追求。他的同桌便近水樓臺地給她寫了一封情書放在書桌里,情書里連家里的示意圖也描畫出來了,還特意提示這是他們以后生活的房子,最后又將雍河岸邊的大柳樹作為約會的地點。秀秀如約前往,白亮早她一步趕到,在夏夜皎皎的月光里,正圍著那棵柳樹兜圈子,嚇得那位同桌爬在樹上。秀秀蹦到樹下,沖樹上喊了聲“下來吧,白亮逗你玩哩!”那同桌小心翼翼地下了樹,見被喚著白亮的那條狗又嗅他的褲角,茸茸的嘴須已經(jīng)觸到了他的腳裸,忙躲在秀秀身后。秀秀一把將他拉出來:“說,約我來這里干啥?”“我……喜歡……你。”同桌膽怯地說?!笆菃??喜歡我啥?”“你的啥我都喜歡?!毙阈阌檬衷谒绨蛏弦慌模骸按竽懻f,喜歡我到啥程度?”同桌受到鼓舞,開始滔滔不絕,說由于想她,夜里睡不著覺,連吃飯也受到影響……秀秀冷冷笑了,月光下他看不出她的表情:“是嗎?你能為我去殺人、去放火嗎?”同桌猶豫了一下:“能!”“你能為我去死嗎?大膽說!”“能!”話音剛落,只聽撲通一聲,雍河水飛濺起一串白亮的珍珠,秀秀在河里大叫道:“我掉河里了,快救我……”說話間,河里的水被拍打得嘩嘩響。那同桌一看,秀秀已經(jīng)在水里掙扎,嚇得渾身發(fā)抖,“我不會鳧水,救人?。 钡螒{他的叫喊聲在夜里回蕩,就是沒有一個人,眼看著,秀秀擊打水的聲音越來越小,他站在岸邊干著急沒有辦法。到最后,秀秀看不見了,河面上恢復了往日的聲息。白亮似乎也知道了這一切,吠叫聲里透著絕望。那同桌先是無助地叫:“怎么辦?怎么辦?”然后掉轉(zhuǎn)頭,匆匆離開這里,顯然是想躲開這是非之地。但就在他剛走了十幾步時,河里突然傳來了秀秀的喊叫聲:“膽小鬼,想溜!白亮,給我追!”那同桌在極度緊張中飛也似地跑,全身大汗淋漓,還尿了褲子。他哪里知道,秀秀很擅長游泳。他在倉皇的奔跑中,聽到了秀秀開心的笑聲。

秀秀將這事繪聲繪色地講給姐姐。月紅一聽嚇呆了,罵道,死女子,你還敢那么瘋啊,小學時候還沒有瘋夠!“猴女子”的名聲你背了好幾年,現(xiàn)在好不容易讓大家忘了,你咋就不長記性!你是想將來嫁不出去嗎?

秀秀的確不是省油的燈。上小學時,她已經(jīng)長得乖巧伶俐,且能歌善舞,贏得了老師和眾鄉(xiāng)鄰的稱贊。但隨著這個女子的長大,父母的擔憂也與日俱增:先是這丫頭老是要留小子頭,不跟同齡的女孩子玩,成天跟那些渾小子瘋玩,不會跳皮筋,不會踢毽子,倒學會了游泳、上樹、翻墻玩泥巴,還學著小子撒尿。上三年紀時,就跟那些小子一起結伙去偷人家的苜蓿、桃子和西瓜。接下來她把媽媽的乳罩帶子剪斷當鞋繩,給自己家的雞和羊都用顏料畫上眼鏡,還別出心裁地給豬和羊的尾巴綁上重量不同的石頭,給雞的尾巴綁上鞋子,然后舉行動物運動會,結果豬得了第一。她給豬的獎賞是用豬油將豬的嘴巴涂得油光光的。父母拿她的頑皮沒有辦法,爸爸每次要揍她的時候她表現(xiàn)得特別乖巧可憐,讓爸爸每次舉起的手無力地落下來。到十二三歲的時候,她對家里養(yǎng)的大白馬產(chǎn)生了興趣,一心要馴服它。她和幾個小子偷偷制作了一副馬鞍,將馬牽到河邊一塊開闊地,幾個渾小子爭先恐后地上到馬背,無一例外地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其中一個被跌成烏雞眼,一個被彈進河里。另外的小子不敢上了,秀秀偏要逞能。她踏著鞍子上到馬背,雙臂摟著馬親熱,也許是自己家的人,大白馬倒沒有撂蹶子、兜圈子,而是順溜著馬步得得得地輕跑。秀秀感到馴馬成功,雙腿夾緊馬,用手在馬屁股上一拍,口里大喊“駕駕駕”。大白馬聽到召喚,施展了很久以來無法表現(xiàn)的看家本領,它奔騰起來,如騰云駕霧。秀秀開心地大叫著,那幫小子們在一片驚異中歡呼著。馬像一片云,秀秀的紅衫子像一面張開的旗幟,在陽光下,在雍水河邊。大白馬被人們的喝彩聲鼓舞著,它從河畔奔騰到村巷,它要充分展示自己的風采,然后再回到自己的農(nóng)家小院。大白馬奔進村巷,村里人驚呼著遠遠退到墻根,大叫著“秀秀,快勒住馬!”只是秀秀和大白馬正飄飄欲仙,根本不知道危險即將來臨。正當馬快要飛奔到自己的家門前時,秀秀猛然想起低矮的馬房最多只能使馬跑進去,她大叫一聲“媽呀!”就從馬背上騰空而起,飛揚的雙手抓住了大槐樹的枝椏,身子前擺后搖打了一陣子秋千,之后就像一只火紅的大燈籠掛在高高的槐樹上。聞聲趕來的母親目睹此景早嚇得不會走路了。后面趕來的渾小子們有人從家里抱來大棉被,一群人將被子在樹下扯展,然后喊著“一、二、三”,秀秀就像天外來客躺在飛毯上。那情景有點像電影攝制組在拍特技。

奔馬事件讓秀秀成為村里村外出了名的猴女子。神角鎮(zhèn)的書記鎮(zhèn)長也聞知此事,大為驚異,立即指示文教專干對全鎮(zhèn)的學校進行校外紀律專項整治活動。秀秀所在的犄角小學的李校長是一個在上世紀50年代就開始當校長的老學究。平時戴一幅茶色的“二餅”眼鏡,寫一手獨創(chuàng)的倒倒字體,像風吹麥苗依次斜倒下去,受他的影響,有不少學生仿效他寫倒倒字。盡管他不斷強調(diào)“只準老師倒,學生要直腰”,無奈總免不了“老師斜倒,學生擰腰”的結果,每屆學生里總有幾個他的倒倒字弟子,也因此,有人就送了“倒倒字學?!边@個綽號。李校長素來擅長現(xiàn)場教育,他對奔馬事件的處理辦法讓人大開眼界,讓凡是參與那次事件的學生現(xiàn)場表演,沒有馬,就用長凳子當?shù)谰撸攸c選在學校操場。那是個大熱天,太陽曬得樹葉發(fā)蔫,那三個騎馬的學生一動不動地騎著長凳子,凳子一端高高翹起,其余的學生不住口地喝彩,不停地圍著騎凳子的學生跑圈子。一堂課下來,秀秀和幾個調(diào)皮蛋全都累趴在操場。學校的體育老師獨具慧眼,將秀秀作為跳高、賽跑的重點苗子培養(yǎng)。秀秀不負眾望,不僅代表學校在全鎮(zhèn)的體育運動會中拿了女子跳高第一名,甚至在縣上的體育運動會上拿了女子跳高第一名。

就在秀秀成為學校第一美女的同時,姐姐月紅也成了聞名鄉(xiāng)鄰的美女和靦腆女子。她和妹妹長得很相象,平日里,村里上了年齡的嬸嬸叔伯常常分不清此姐妹,只有從聲音和秀秀眉心的那顆美人痣?yún)^(qū)分。月紅從小學五年級后一學期就輟了學,回到家里幫娘料理家務,她是因為被學生們的“過家家”游戲玩得過分輟學的。那時侯,學校孩子時興“跳瓦”“抓羊兒” “踢毽子”。起初月紅總是跟女孩子一起玩的,后來又興起玩“過家家”,自然男孩子也就加入進來。通常情況下,男孩子總有一人扮“新郎”,女孩子總有一人扮“新娘”,此外還有“伴娘”。月紅常和本村的拴牢扮“小兩口”,有喜歡惡作劇的孩子就常叫他倆為小兩口,漸漸地,傳到另外班級甚至全校。月紅臉皮薄,躲回家里,再也不去上學了,任憑爹娘和老師怎樣勸,最終勸不動。

娘見月紅不上學,就開始教她納鞋底、納襪墊、繡裹肚和枕巾。月紅心靈手巧,一學就會,令娘和嬸嬸嫂嫂們大為驚奇。幾個月后,她繡的鴛鴦戲水圖竟像活的一樣。這樣一來,那些即將出嫁的姐姐們的陪嫁刺繡大多就出自她的手。與此同時,月紅的做飯也被傳得神乎其神,凡吃過她做的飯的人沒有不嘖嘖稱贊的,說她蒸的饃圓潤酥軟,揭開蒸籠,饃在笑;說她搟的面條細得的頭發(fā)絲一樣勻稱,寬的像綢緞一樣光,下在鍋里,亮閃閃,撈在筷子上能照見人影影。村里愛念經(jīng)的婆婆們也常叫月紅教她們不認識的字,月紅也就會了不少經(jīng)詞,她和娘也就被吸納進這些“善人老婆”念經(jīng)的行列。秀秀知道后,嗤之以鼻。月紅卻不以為然,對妹妹說,女孩子要像個女孩子樣,誰像你一樣,瘋瘋癲癲的。

神角鎮(zhèn)人往往將好吃的說成香的,舒服的說成受活的,漂亮的說成乖的、心疼的。月紅自然成為乖女子,自然就有不少媒婆跑來提親,大多都是好家庭,每次月紅羞得躲在廚房,但總是沒有說成,不是八字不合就是這里那里不合適。爹娘一心想給女子找一個工人或者吃商品糧的婆家。

月紅也就有了心事。眼看村里同她一樣大的、比她小的女孩子都有了主,逢年過節(jié)過廟會女婿都來,買這買那的,心里也就不是滋味,常常端著洗衣盆來到雍河畔一邊洗衣服一邊想心事。

這是個風和日麗的春日,鎮(zhèn)上正逢春風古會,村里的姐妹們都花枝招展地去跟會,月紅郁郁寡歡。她從來怕上街,尤其是每年一度的春風會,她受不了那些小子們火辣辣的眼睛和一些中年人色瞇瞇的目光,更不愿看到她的同齡姐妹們和未來女婿那種樂陶陶或者騷情樣。昨夜她和秀秀吵了架,那死妮子太不象話,竟要畫她的光身子,說是什么人體落體(裸體)的。她死活不愿意,秀秀就賭氣,就哭給她看。幾次她差點從了她,但最終沒有答應她,后來干脆睡自己的覺,愛哭了就哭去,都是爹娘給慣的??山裨绯科饋砗?,秀秀沒有她想象的那樣不理她或者耍性子,而是詭秘地笑,透著滿足和得意。她一直納悶。

陽光漸漸西斜,河面上起了風,水被吹得漾過一圈一圈漣漪。月紅將棒槌放下,抬頭看天色時,猛然見有一個小伙子站在自己旁邊正看著她,顯然想說什么。這小子月紅認得,是出了名的浪蕩小子,聽說是個書呆子,叫蘇朝暉,家里只有一位年邁的父親,都老大了還沒有媳婦,托人在外地說的媳婦也沒有留住,還異想天開地想當作家,經(jīng)常拿本書在河邊逛蕩。月紅又低頭洗衣服,不理他,但不知怎么的,她一直在內(nèi)心里可憐他。她轉(zhuǎn)過頭來說,將你的外衣脫下,我給你洗洗。

朝暉說話了,說自己的外衣前天才洗,謝謝她的一片好意,一邊說一邊向她遞來一幅素描畫,說,這個是不是你?月紅將濕手擦了擦,接過畫,剛瞅了一眼,頭就嗡的一聲,啊,是畫自己的,光溜溜的全身一絲不掛。她又羞又怒,見朝暉還站在旁邊看自己,大聲叫著,你走你走。沒有想到朝暉說,你不用難為情,這幅畫非常好,是美妙絕倫的人體畫,是藝術作品,太美妙了,是剛才那股風從天空吹過來的,要不是我動作快,早落進水里沖走了。月紅叫道,美你個頭,你走。

蘇朝暉似乎從來不會發(fā)脾氣,他笑了笑,搖搖頭說,好,我走。沒有走出幾步,被月紅叫住了。他還是那樣笑著。

你說,咋辦?月紅一團慌亂。

沒關系,就當我啥也沒有看見。朝暉倒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我啥啥都讓你看了,你說走就走,你說咋辦?!

……

你看了我多少次?

我也記不清了。

啊,我的娘啊,都多得記不清了,嗚——

別哭了,我不會說出去的!

嗚——可你看了,從來身子只能讓丈夫看,你是我的啥人,嗚——你說咋辦?!

朝暉還是那樣笑著,說,好像我犯了錯,其實這不能怪我,要怪就怪風。

月紅說,我不管風不風的,你拿的畫,我就只問你,你說咋辦哩。

朝暉笑著說,我娶了你就把一切問題解決了。

月紅又怒又羞,說,誰讓你操這份心,我不會出嫁的,我要在娘家過一輩子。

朝暉終于大笑了。

月紅咋聽朝暉的笑都是壞笑,氣得叫道,你走你走你走!

朝暉就又走了,走幾步又被她叫住了。如此再三,最終以朝暉承諾娶她而告結束。她讓朝暉下了保證,只能對她好。最后說,你讓家里的大人找個媒婆來說親。

蘇朝暉跟月紅定親的消息引起不少爭議,大家怎么也想不到美麗如花的月紅會跟了朝暉。神角鎮(zhèn)的很多人知道朝暉是個熱衷文藝的浪蕩小子,干活沒有勁,沒有一件掙錢的手藝,父親是個老實人,還沒有母親,誰嫁給他,將來生孩子沒有人照應。尤其是那些從前給月紅提過親的媒婆更是一付好笑的神情,看看,眼睛瞅花了吧,我還以為那乖女子要跟哪個王子對象哩,卻原來找了個書呆子。

其實反對這門親事最強烈的是月紅爹娘,月紅的爹李進才和娘勸了她幾天,見說不動這個死妮子,李進才第一次動了家法,將月紅狠狠地打了一頓。月紅不吃不喝,只幾天工夫就消瘦很多,爹娘拿她沒有辦法,加上秀秀纏著爹娘,幫助姐姐,爹娘也就狠下心,同意了這門親事。

有了月紅做未婚妻,朝暉在神角鎮(zhèn)名氣比以前就大多了,人們看他的眼神也就有了變化,既然這小子能將月紅勾到手,也就不是平地里臥的兔。

此后不久,朝暉寫出了一部有影響的作品,發(fā)表在省城一家著名的文學雜志上。他應邀去參加了新作者座談會,接著又上了幾個月的文學講習班。回來后,人整個變了樣,舉手投足,透出學問人那種文雅,就是穿著和氣質(zhì),也已經(jīng)很像個城里人了。

那時侯,文學還比較熱,全國各地的文學社團多如牛毛,神角鎮(zhèn)自然不落伍,加上出了朝暉這個有些影響的作者,文學愛好者的隊伍就壯大了許多。鎮(zhèn)上的領導也是個文學愛好者,愛寫些像順口溜之類的詩歌,常常樂于搞文學聯(lián)誼,自然朝暉就成了領軍人物,不少年輕的女孩子圍著朝暉轉(zhuǎn)。

朝暉很看重他和月紅的婚姻,常常騎著自行車去她家,給她送去書并幾次邀她參加文學聯(lián)誼會,只是月紅從來沒有答應過。有一次,他發(fā)現(xiàn)月紅在讀經(jīng)本,過問中,得知月紅居然跟村上的善人老婆去廟里搭香山,于是決定約她晚上來雍河畔好好開導開導。但月紅不答應晚上去,說黑來夜去的不好,人家會說閑話。朝暉沒有辦法,就喋喋不休地勸她別再跟那些老婆婆去念經(jīng)了,并要答應不再去。月紅見朝暉有些急切,怕傷他的心,笑著點了頭。

那陣子家里除了他倆,再無別人,朝暉看見月紅的笑容那樣美好,心有所動,不由上前去拉住她的手,接著就要去摟抱她。月紅像觸了電似的叫了一聲,飛快推開朝暉,又似乎被自己的叫聲嚇了一跳,忙用手捂住嘴,眼睛朝窗外房門外慌亂地看,見沒有人才放心了。她躲開朝暉,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

朝暉在那一瞬間瓷在那里,不知道說什么好。

這時候,朝暉聞到了一股無比美妙的幽香,他呆滯的神經(jīng)猛然被驚醒。幽香味似乎是從外面飄進來的,伴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只聽月紅說,快,快坐在炕邊,秀秀回來了。

“姐姐!”人未到,聲先至。接著秀秀像一朵紅云飄進屋,撲面而來的幽香氣息幾乎令朝暉沉迷。

秀秀看見兩人,伸了伸舌頭。

朝暉一時回不過神來,他早就知道月紅有一個妹妹,長得很像姐姐,沒有想到竟然這樣酷似,如果不仔細看到秀秀眉心的那顆美人痣,很容易將姐妹兩人混為一談。

秀秀大咧咧地說,大作家,怎么了,瓷乎乎的,該不會對我姐動手動腳了吧!

月紅急得躲到娘的那個房子去了。朝暉好不容易才鎮(zhèn)定下來,說了幾句話,回家了。

那一夜,朝暉久久睡不著,眼前老是閃動著秀秀那飄逸的身影,他一次又一次回味秀秀身上洋溢的那股香味。他想起了幾年前,他曾被這香味從夢中激醒,去秀秀家窗口聞香的情景。對他來說那幾個夜晚真是太美妙了,如果不是被發(fā)現(xiàn),如果秀秀家不養(yǎng)那條狗,說不定他還會去多次的。他不由感慨,人生真是太美妙了。

秀秀沒有考上大學。

她沒有像有些女孩子那樣躺下不吃不喝,她同過去一樣,唱唱鬧鬧,不是去雍河邊去畫畫,就是拿本書呆了似的看,不由讓見她的人想起朝暉這個書呆子。兩月后,秀秀又隨建筑隊去了寶雞,回來后,人自然就變了樣,那死妮子將掙的錢都買了衣服和書,還將頭發(fā)弄成日本女郎的發(fā)型,褲腳像一只大喇叭,鞋后跟又高又細。上年紀的人看不慣,見她前頭走過,后面就相互議論和責罵。有位愛編順口溜的中年人還為她編了一首:

喇叭褲掃院哩

高根鞋砸蒜哩

秀秀的身子唱旦哩

惹得小伙子吊線哩

……

月紅最早聽見這些話,非常生氣,很討厭這些人的嚼舌,同時怪妹妹不爭氣。她多次勸秀秀,秀秀總是無所謂的樣子。她又想給秀秀講道理,自知在說話上不是妹妹的對手。妹妹是高中生,比她多喝了幾年墨水,沒有考上大學,卻練就了一付好口舌。但她又想妹妹剛踏上社會,書生氣在所難免,日子久了,會自個體會的。

然而,月紅卻失望了。

秀秀,你怎么老愛上街?

秀秀只是在換衣服,沉默充斥著整個空間。

嗯?

愛上街就上街唄!秀秀淡淡地說,很隨便。

人家說閑話,我都受不了啦。

別人愛說就說吧,我又管不了他們的嘴。

人家罵了你,還罵爹媽哩。

那你最好把耳朵捂上。

唉……

到了下半夜,雞都快叫了,秀秀才推開大門,上了閂,又輕輕叫她。姐妹倆睡在同一條炕上。

怎么這樣晚才回家?

看電影了。

那也用不了這么長時間呀?

兩場電影。

跟誰一塊去的?啥電影?

月紅的目光一直是詢問式的。過后也就自我安慰一番,她總喜歡將妹妹往好處想。而妹妹似乎并不疲乏,躺著看書,直折騰到雞叫好幾遍。月紅不愛看書,見妹妹看書頭就自個發(fā)暈,心里發(fā)急,禁不住拉滅電燈。

一覺醒來,秀秀還在看書,點著蠟燭,白亮的焰苗舔著她的臉,眼睛卻合了,化了的蠟燭油滴在書頁上。

月紅悄悄取過書,封面寫著《新美術》。

這書究竟有多好,能讓妹妹像掉魂似的。月紅翻開,先是看到了里面的彩色畫頁:森林、小河、還有像人又不像人的怪畫。

又翻一頁,只覺頭嗡的一聲,迷糊的腦子頓時清醒了許多。啊,不得了,沒穿衣服的畫,男人的!她的臉烘得燙了,但忍不住又要看幾眼,心也就跳得厲害,呼吸不由得急促。一定神,才覺自己膽怯得多余和可笑,因為除自己以外,就是沉睡的夜。而她無論如何是睡不著了,眼睛老不安分,思緒也心猿意馬。

蠟燭早燃盡了,她仍在遐想,窗外的曙色透進來,雞撲騰著從架上下來,發(fā)出咕咕的覓食聲。她坐在炕上,揉了揉惺忪的雙眼。

秀秀還未醒,大概在夢里,嘴角噙著香甜的笑意。

院子里支起一副畫夾。

秀秀拿起畫筆,在調(diào)色盒里攪拌著。她穿著藍色的港衫,波浪發(fā)瀉過渾圓的肩胛和富有彈性的背脊。

還未到早飯時分,初夏的陽光從樹葉縫隙透下一束束光線。桑葚熟透了,杏樹上的杏子發(fā)出撲鼻的清香,空氣里散發(fā)著濃郁的清香。母親正在做飯,灶房里傳出扯風匣聲。老肥豬看見裊裊漾起的炊煙,饑不可耐地在圈里哭嚎,興頭中,圈里的老母牛也扯長渾腔,哞——驚飛了樹梢的麻雀。

月紅從地里回來,腋下夾著一捆青草,給豬扔了一半,另一半扔在牛槽。她站在秀秀身后,見畫板上是一幅怪畫:古樸的村舍,色調(diào)很暗,上空是一輪綠色的太陽,一只紅鳥,撲騰著翅膀,飛向太陽。

“神經(jīng)病”!月紅在心里說,轉(zhuǎn)身就走。

姐姐!秀秀停止畫畫,頭扭過來。

嗯。

你見過一本書嗎?就是那本《新美術》。

哦,就是那本有不穿衣服的畫嗎?月紅臉紅了,我把它燒了,壞書,不能看!

啊——你燒了?秀秀大驚失色。

燒了。姐姐是為你好,你要畫就畫些鞋墊子、繡枕頭的樣圖,貓呀狗呀,別畫怪東西!

你——秀秀嘴張著,胸脯一起一伏。

你看你畫這,哪有綠太陽,就與那本書上不像人、又像人的怪畫一樣。月紅說在興頭上,也沒顧及秀秀已經(jīng)流下了眼淚。

你混賬!

月紅一驚,見秀秀將畫筆摔在地上,像孩子一樣跺著腳,嗚嗚地哭出了聲。

月紅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嗚嗚——下里巴人,嗚嗚——

月紅不知道“下里巴人”是什么東西。

你賠我——賠——嗚嗚——

娘從灶房出來,系著白色的折腰。

月兒,你又惹秀兒了?

誰惹她了,她自個要哭啊!

娘,她燒了我的書……秀秀拉著母親的手說,扭動著腰肢。

我砍了你的手!

那書……月紅想說有不穿衣服的人,但說不出口。

母親抓起一根棍子,嚇得月紅轉(zhuǎn)身就跑,慌亂中,竟撞到一個人身上。

這個人竟然是蘇朝暉。

月紅猛一怔,捂著臉跑進屋里。

秀秀忙捂住眼睛,轉(zhuǎn)過身偷偷地笑了。

吃過早飯,朝暉和月紅、秀秀一起來到村南的池塘邊。

池塘西有一塊大空地,是留作打麥場的,眼下,油菜發(fā)黃,麥子穗飽。人們都忙著光場。

月紅的爸爸是個蓋房的匠人,出門幾月了,家里除姐妹媽媽外,就只有一個上六年級的弟弟。蘇三老漢很會體諒親家的,大清早就將朝暉支使過來了。

一塊光溜溜的碌碡,帶上掛夾,系上繩子,兩姐妹各攥棍子一端,抵在腰前,弓身前行。朝暉手執(zhí)盛滿灰的笊籬。姐妹走,碌碡動,吱扭吱扭響著,籬笆架在碌碡上,彈下的灰軋在光亮的土場里。

秀秀的嘴總閑不住,走著走著,哼起調(diào)兒了,但氣有些喘,臉也漲得通紅。月紅沒言語,偶爾回頭望朝暉一眼,忙又將目光移向別處。

秀秀,你今天這幅畫很有新意。

你喜歡畫?

嗯。

那你給我這幅畫提些意見吧!

別那么謙虛,我比你差多了。朝輝用手擦臉上的汗。

月紅看見了說,歇一陣子吧。

三人坐在柳樹下,面朝池塘。月紅偷偷瞅著朝暉,繼而將目光移向池塘。水很清靜,倒映著悠悠忽忽的樹影,水面漂浮著一層柳絮。

對我這幅畫,你說說自己的看法吧!秀秀瞟了一眼姐夫那對深邃的眼睛,一邊抓起一快小石子投入水中。

你這幅畫主要是表現(xiàn)一種意念。你利用了象征手法,融入了個人的思想感情。古老的村落,色調(diào)晦暗,而紅色的鳥,色彩明快,你是站在紅鳥這一面的,你不愿受小村那傳統(tǒng)的羈絆,而向往新的生活……

說得真透徹!秀秀敬佩地說。

不過,這幅畫,也有人為的痕跡,在有些地方,不夠和諧,而且有一種偏激與狹隘。事實上,小村也遠非那樣古老,只是發(fā)展的程度不同而已……

秀秀靜靜地聽著,時不時地插一句。而朝暉不知肚子里哪來那么多知識,竟為她開闊了一塊神奇的藝術天地。他講列賓、達芬奇,他講印象派、象征派、畢加索,講齊白石、徐鴻悲,講嶺南畫派、長安畫派。

他們又接著談論文學。從古到現(xiàn)在,從西方到東方,越談越有興味。以至于秀秀忘了時間這個概念。她時而忘情地拍手,會意地歡笑。

池塘里嗵的一聲響,一圈圈漣漪由小到大,一直擴展到池邊。

秀秀正爬在炕上看報,朝暉進來了。他穿著一套貼體的西裝,顯得異常瀟灑。

快坐,我正在讀你的大作呢!

朝暉一看,是報紙上最近發(fā)表的一首詩:《夏》。

提些意見吧!他喝了一口茶水。

很美。不過調(diào)子有些平穩(wěn),為什么不能高一些,不能熾熱一些?

你說得不無道理,但我覺得熾熱的、不可抑遏的情感最好能潛入在事物之中,我從來重視作品的內(nèi)在性。在《夏》中,我寫了太陽,寫了空間,寫了人,但最主要的還是表現(xiàn)收獲的喜悅。

秀秀點了點頭,從抽屜取出一張畫。

也是表現(xiàn)夏天的,構圖與朝暉那首詩中的構思相差無幾,不同的是畫中的披肩發(fā)少女,竟是仰望天空的動態(tài),那紅色的裙子,就是燃著的一團火。他看呆了,被畫中奇特的想象與大膽的夸張所震撼,禁不住脫口而出:好極了!

秀秀甜甜地笑了,望著朝暉的眼睛。朝暉看到了她眼光中一閃即逝的光焰。

你最近寫哪個作品?

《小鎮(zhèn)風情》之二,難度太大了,而且有忐忑不安的感覺。

為什么?

我也說不清楚,總覺得四周有不少期盼的眼睛。

倒也是,人怕出名嘛。但我對你《小鎮(zhèn)風情》這部小說有不同的看法。在你的筆下,小鎮(zhèn)倒成了一個面目全非的小鎮(zhèn)了,主人公也有些面目全非。一句話,你把小鎮(zhèn)的風土人情寫洋了。這一點我不贊同。就拿我來說吧,有什么錯,喜歡穿,追求美倒成了不少人誹謗的對象。

你只看到了一個表象,或者只看到一個側(cè)面。生活是立體的,有許多面,當然也有一個點,這就是內(nèi)在的,也就是文藝中所說的焦點。你必須承認,這幾年,小鎮(zhèn)變化很大,尤其是人們的心理。

似乎有些微妙。

那就要我們?nèi)ゲ蹲健?/p>

也是的……秀秀若有所思,突然想到了姐姐,心里竟涌上難言的焦慮。她想應該去找姐姐,而又不想馬上去。于是,又談論,一個話題接一個話題,不覺半后晌了,仿佛時間故意快了。她終于說:

姐夫,你是不是對姐姐有話?

沒有什么。我是給你送這本書的。

秀秀接在手中,原來是一本《新美術》就是月紅燒掉的那一期。她拿在手里翻弄著,驚喜地看著他,拍著手說,你太好了!話還沒說完,她忙低下頭。

這時,月紅從外面進來了,看見他倆,肯定已談了一陣子了。心想,朝暉一定是為了她來的。因為,前幾天,她聽人們暗地議論,說蘇三老漢正在準備她與朝暉結婚的東西。

你來了。月紅說。

你很忙吧?朝暉微笑著。

秀秀悄悄地溜出了門。

你坐下。朝暉說。

月紅沒有坐。怯生生地望了他一眼,又趕緊將自己的目光移向自己的手上,臉紅到脖頸。

你爹還沒回家?

沒有。月紅低低地回答。

你娘今天不在家?

嗯。月紅輕輕咬著嘴唇,臉上漾起一團笑渦。

朝暉覺得無話了,猛想起兜里還有幾個糖,扔給了月紅幾塊。月紅擰過身,偷偷將糖含在口中,見朝暉欲言又止。心里說:想說就說嘛,還怕羞,難道還要我說那話。你爹的話,我媽都聽見了,你不心急,我還心急呢。

我該回了。朝暉邊說邊下炕。

有啥事吧?月紅的心立刻跳起來。

朝輝微笑著:我們村唱大戲,你們都來吧!

出院子的時候朝輝四面掃視,似乎在尋找秀秀。月紅看見了,心里一陣子不舒。

夜幕下是卓越的小鎮(zhèn)。

露天電影院正在上演武打片《南拳王》。刀光劍影,氣氛斐然。月紅卻怎么也融不進那驚心動魄的氣氛中。她悄悄掃視一下四周,變幻的光束下,是一張張?zhí)鎰e人擔心的面孔,近的可辨,遠的是影影綽綽伸頸發(fā)呆的剪影。她不覺又將視線移向離放映機不遠的人群,那里秀秀正在入神。

月紅悄悄走向放映機后,站在離秀秀六、七米遠的地方,清清楚楚地看見秀秀旁邊、身后,是一些穿著古怪的年輕小伙,花布衫,腰里系著鐵褲帶。一個人的煙頭閃亮時,映出長長的八字胡,藍藍的煙霧竟罩著秀秀周圍。她再仔細看,心頭不覺一緊,啊,朝暉,那背影,那發(fā)型……她心跳了,血液直往頭上涌。她看見他慢慢向秀秀移動,終于,她的眼前模糊了。

她慢慢地走出驗票口,守門的小伙子見她臉色蒼白,不解地望著她。

街燈昏暗著,她的身后拖著怪誕的長影子,夜色有些涼了,她心里真冷,在一個沒有人跡的僻巷,她哭了……

秀秀果真與朝暉好?今夜的露天電影證實了她好多天以來的猜疑。可他為什么要這樣,難道朝暉就這樣無良心?幾年來,為他,她付出了不知多少愛的心緒。定親以來,朝暉無母親,她不嫌;家貧窮,她不嫌;別人說閑話,她不理。這一、二年,難道就因為有了些小名氣,就要背叛自己?可秀秀究竟好在哪里?那么壞的名聲,那么亂的生活方式,難道朝暉就看得上?啊,秀秀你還是我妹妹呢,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天下的男人多得是,就沒有你看中的?看來他倆早就有意了。難怪,介紹了好多次對象,秀秀都拒絕了。但是她看不清現(xiàn)在的狀況。啊秀秀,你難道就忍心傷害你的親人,你就不怕別人的風言?

月紅更傷心了,雙手緊掐著墻壁。

姑娘,你哭什么?

誰在問?

哦,我是一位老伯伯。

月紅沒有回應,她只是在抽泣著,雙手捂住臉。

誰欺負你了?老人的手搭在她的肩上。

沒,沒……她也聽不出自己說了些什么,低著頭匆匆走了。

在鎮(zhèn)子西街,一棵樹下,她站住了,茫然地望著繁星云集的天空。她想應該馬上回家,爬在母親的懷里大哭一場,但她又沒勇氣馬上回去,心還在那個電影場。

一輛手扶拖拉機咵咵噠噠開過來,強烈的燈光照得樹身一片蒼白。那司機可能是個很會開玩笑的人,竟同車上的一位姑娘打俏著駛過去,漸漸溶入幽深的夜色。后面又來了兩個人,一個男的,一個女的,男西裝,女緊衫,相依偎著走過月紅面前。那男的還看了月紅幾眼。

麗麗,那姑娘挺逗人愛的,一定有心事。

哼,饞鬼!是姑娘忿忿的聲音。

哈,吃醋了!

接著男子一聲肉麻的哎呦,顯然是被女子擰了一把。

月紅望著他們走遠,心里竟有一種恍恍惚惚的感覺,相隨而來的是腦子里一片混沌……

她惘然了。

十一

秀秀,最近搞什么創(chuàng)作?

看書。

朝暉說你有兩幅畫很別致。

秀秀在心里甜甜地笑著,一邊望著他的斯文樣。

銀幕上正處于高潮階段,格斗迅猛,呼呼有聲,觀眾的心都提到了喉嚨口。

這個姿勢真棒。秀秀脫口而出。

但不好表現(xiàn)。那人說著往秀秀身邊挪動了一下。這時周圍幾個穿花衫、系著鐵褲帶的青年有些忿忿然:

擠熊哩!

人家不是看你。

秀秀怕那人同這些二不愣吵,忙輕輕捅了他一下。那幾個人看見了,于是妒火中燒,緊圍上來。其中一個瘦猴偷偷擰了秀秀的大腿。秀秀輕輕顫栗了一下,對那人說,咱們出去吧!

于是兩人便往外擠,不曾想那幾個青年故意不讓路,而且?guī)讖堊靽姵龅臒熿F嗆得令人幾乎窒息。好不容易擠出來,在燈光下,秀秀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服被煙頭燒破了一個洞。哎,這幫無賴!

秀秀心疼地嘆息。那青年說:我也倒了霉。

怎么了?

錢包讓他們扒走了。

那咱們?nèi)フ夷菐讉€人吧!

那人苦笑著,肯定早走了。不過里面也只有幾毛錢。

哈——哈。秀秀笑了。

那人也笑了。他是鎮(zhèn)文化站的專干,長得跟朝暉有幾分相似。他哪能想到,此時此刻,有一個人因為他而痛苦不堪。那就是月紅。這一切,專干怎么也沒想到。

《南拳王》已抵尾聲。

秀秀,到站上去聊聊吧!

我該回去了。

朝暉也在我那里。

他怎么沒看電影?

他在趕寫一篇小說。我還要為他謄稿子。

秀秀的心開始躁動,但還是說,我該回家了。

電影完了。潮水般的人流沖向出口,空白的銀幕下,一片喧嘩,凳子舉往頭頂,嬉笑、咒罵、叫喊。所有的聲音交織成一組銀幕外的交響曲。秀秀和文化站專干站在一起,因此有不少目光朝這兒掃視,好奇、嫉妒、猜疑。

場地終于平靜了,放映員正在卸銀幕,見到秀秀說,還沒回家?

秀秀笑了笑,便轉(zhuǎn)身回家。文化站專干送了她一程。

夜還未靜,鄰村的皮影戲還在唱著,音樂聲傳得很遠,很遠……

十二

午夜,月亮出來了。

秀秀躺在炕上,透過窗子,搜尋那若有若無的星星,漸漸的,她的眼前朦朧了,出現(xiàn)了海一樣的天空,紅色的樓閣,飄渺的長衫。啊,她竟不由自主地飛到了天空,向下瞰望,村舍像一塊塊灰黃的物體,方格阡陌,變小,變小。她哭叫著,怎么也下不去。猛然頭頂兩位持巨錘的魔鬼吼叫幾聲,震得她腦袋發(fā)懵,繼而是一道閃電,她只覺四面通紅,身子如流星般隕落。啊——睜開眼睛,卻在一個人懷抱,哦,是朝暉,正用手扶著她的臉龐,血紅的晚霞映紅他魁梧的身軀……再一細看,他倆原來是在一個孤島上,四面全是泛著血光的紅海……

海濤拍岸,海鷗驚飛。

她嚇得緊緊鉆進朝暉懷里。朝暉沒有動,呆呆地望著前方,前方有一顆好亮的星星……

海靜了,月亮掛在中天……哦,有哭聲,似乎從天空飄來,凄婉悠長,啊——姐姐!

秀秀醒過來,是一個夢。

但月紅似乎真的在哭,靜夜中,泣聲像蒙在袋子里。秀秀出了一身汗,心跳在了喉嚨,她不敢動,惟恐驚動了姐姐。而月紅的哭聲總不停,似乎要永遠哭下去。秀秀想去勸姐姐,可一想到剛才的夢,她的臉一下就紅了。一想到剛才的夢,她心里忐忑不安,雖說不是真的,但她覺得臉在發(fā)燙,像做了賊似的。是不是自己在夢中說什么了?也許姐姐在夢中已經(jīng)知道了這個夢,也許是自己神經(jīng)過敏……

她想自己必須去勸姐姐,姐姐的心事自己有責任過問。她想拉電燈,手剛接觸上繩子,又松懈了,她不明白這是為什么,心總像懸在半空,而且怯得手直發(fā)軟。

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仿佛宇宙停止了,她的手還在抓著開關繩子。月紅的哭聲小得多了,漸漸地,隱約可聞,像是另一個世界傳來的聲音。啊,另一個世界,真的,姐姐和自己不正都在不同的一個世界嗎?也許這條炕并不是連著的一個整體,也許人一旦長大,就都有自己一個秘密的世界。哦,朝暉也一定有,但他的秘密是什么?是不是想當一名大作家,流芳百世。對愛情而言,他心里的秘密又是什么?他并不很愛姐姐,這一點她看得出。但他對自己呢,也許只是共同的藝術志向連在一起,也許自己是他的小姨子,不會有其他的內(nèi)涵。要是這樣,她不是有些想入非非了嗎?而事實上,她可是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呀!即使在夢里也不過是胡亂做夢而已。

這樣想著,秀秀的心緒倒平靜了,呼吸不覺大膽又均勻了起來。她悄悄朝炕那頭掃視一眼,見迷離的月色里,被窩勾畫出姐姐柔和的身型輪廓,姐姐的臉部看不見,被子還在抖動,顯然,她還在里面抽噎。

可姐姐為什么要哭?這個疑問又一次襲過她的腦際。她突然感到自己剛才的推理太缺乏充分的論據(jù),無力極了。而且,既然如此,她為什么還是不敢去勸姐姐?

她的手又抓緊了開關繩子,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證明自己的光明磊落,但不知道怎么的,她的手又痙攣了。

終于,她拉亮了電燈。被子馬上不抖動了,電燈光是那樣蒼白和死寂,木樓板上的老鼠在練兵,增加了空寂的氣氛。她倒茫然了,像身在一個無邊無際的大沙漠,分不出路,辨不明方向。她反復問自己,難道姐姐沒有哭,是自己的幻覺。要是這樣的話,自己不是太可笑了,太多疑了嗎?

她不由有些怯然,馬上又拉滅了電燈,不知為什么,她怕姐姐看見自己。她悄悄躺下,一動不動。

姐姐沒有哭,秀秀想著,但她怎么也不能睡去,耳邊又斷斷續(xù)續(xù)縈繞著似有似無的哭泣聲。

十三

月夜。

秦腔粗獷的調(diào)兒回蕩在夏天的夜空。這次是縣劇團的戲,《鍘美案》里的包文拯吸引了無數(shù)觀眾。村子另一頭還在放電影,青年人大多圍攏而去。

朝暉與月紅在電影場。

銀幕上,一對情侶在海灘邊嬉戲,最后倒在一起,熱烈地親嘴。月紅臉燒了,不由得靠近朝暉,手悄悄握住他的中指,目光呆呆地注視著銀幕。

有不少的目光朝朝暉透來,月紅看見了,心里很不舒服,便對朝暉說,我不想看了!

他沒說什么,走出電影場,低著頭,在沉思什么。

我想說……月紅吞吐說。

朝暉望著她。

月紅沒說什么,只是在前面走。朝暉會意,跟在后面。走出村子,走在大路上,由此再折向一個小路。麥子很高了,嘩嘩地響著。在一塊石板前,月紅停下了,朝暉走了上來。

月紅竭力讓心情平靜下來,可朝暉一走近,她心就跳,呼吸就粗了。她鼓足勇氣,勇敢地注視著他。她從來沒有這么細心地看他。他的身材很魁梧,五官很標準,月光下,竟還有些溫存。她不由朝他跟前走了兩步。他沒有動。她已能感到他的氣息。

月紅,你有什么話?他說了,聲音很平靜。

她不由一怔,下意識后退了一步,驟然涌起的血冷卻了不少。

月紅撫弄著辮子,竟說不出來。

是不是我有什么事對不起你?他口氣柔和了些。

月紅哇一聲哭了,哭得很傷心。

朝暉愣了,竟有些不知頭緒,也想不出在哪兒究竟傷了她。是不是嫌他沒有接她去看戲,是不是今天冷落了她。他想不出來。

月紅還在哭。他心不禁有些動了,走上前去,手搭在她的肩上,別哭了,月紅!

這樣一勸,月紅竟撲在他的懷里像一只柔順的羔羊般,嚶嚶地哭著。朝暉呆了,直直地站著,大氣兒也不出。月紅便用手輕輕捶他的胸口,他拉住了她的手,求求你,別這樣……

月紅仍在哭,在他的懷里,她覺得有一種無形的魔力,她渴望他的擁抱、愛撫,渴望他說出溫心的語言。然而,他卻像一個木偶般呆呆地站在那兒,沒有一點反應。她摟住了他的脖子,從自己的眼淚中看到了他緊閉的嘴唇,她想顫抖地問,你愛我嗎?但她不敢問。說不出口。

盡管月紅渴望朝暉伸出他那雙粗壯有力的手擁抱自己,并且一次又一次向朝暉做出了種種暗示,但朝暉最終沒有擁抱她。月紅完全失望了,就像一只充滿了氣的氣球,倏然間氣散殆盡。她沒有說什么,兩臂從他的脖子上松下來。

月紅,坐下吧!你冷靜一些。

你去找秀秀好了,她才是你的意中人!

月紅抱在一棵樹上,身子急劇地抽搐著。

朝暉只覺頭嗡的一聲,原先朦朧的意念竟一下子醒了過來。他想起了秀秀,想起了秀秀的一顰一笑,想起了那一只紅色的鳥,那一對傳神的大眼睛。他的心熱了。是的,從感情上說,他是愛秀秀的。他自己知道,他喜歡秀秀的積極向上,喜歡秀秀那脫俗超逸的氣度,喜歡秀秀那洋溢著時代氣息與青春活力的個性。但他從來沒有這樣明確地想過,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

月紅見到朝暉失態(tài)的一剎那,竟有些惶惶然,她真怕誤解了他。可是,從今夜起他對自己的冷漠,更堅信了她的判斷,她真希望他此刻能站在她的面前大聲否認,他愛的是自己,而不是秀秀!

但是沒有,靜夜中除了時斷時續(xù)的秦腔哭喪調(diào),就是自己的心跳聲。她不能忍受這死一般的緘默的氛圍,她想走,但走向哪里,茫然無所去向?;丶野?,無臉見母親,而朝暉家,又不是自己該呆的地方,她該走向哪里?

月亮似乎流淚了,星星似乎成了閃閃的淚珠。月紅望著天空,仿佛漂浮在一個無底的深淵。

十四

月紅病倒了。

幾天來,她飯量大減,精神萎靡。娘急得團團轉(zhuǎn),問她哪里疼,哪里不舒服,她不哼聲。她只是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那目光也灰暗了。眼看她臉色一天比一天枯黃,身子孱弱得不行,一家子真慌了。

是不是朝暉欺負了你?娘問。

她搖搖頭。

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她還是搖搖頭。

娘無奈,請來一位巫婆。巫婆五十多歲,一身黑,最引人的是包著與夏日極不相稱的黑帕子,半遮臉,俗稱“陰陽臉”。老巫婆的腳不大,像個粽子,嘴不小,但包著,黃眼仁,臉色黑而黃。她一進門,將龍頭拐杖在門后一放,說是“辟邪”,趕走小孩和其他有煞氣的人,拉熄電燈,點著昏暗的燭火,在一只裝有米和沙子的杯子里插了一撮香,再虔誠地跪在神位下一叩、二叩、三叩。

屋子里一團灰暗,四壁像鍍上一層可怖的黃色,猶如幽冥之境,燭火如豆,香火裊裊,像妖怪的飄渺魂靈。巫婆坐在椅子上,終于閉上了眼睛,那五官鎖得很緊,仿佛“死去”一般。

房子靜極了,炕上的月紅緊裹在被子里,聽見院子外一陣一陣輕微的窸窣聲,嚇得毛骨悚然,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幾個陪著下拜的老嫗呆呆地跪著,成木偶狀。巫婆仍像死去一樣地坐著,她已經(jīng)魂飛了。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巫婆“啊”的一聲尖叫,像貓頭鷹,沒有余音,驚得炕上的月紅“媽呀”一聲驚叫,驚得幾個下拜的老嫗嘴幾乎同時張成好大的“O”,而巫婆的嘴大得出奇,正看能吞下一個饅頭,側(cè)看像一個大瓢,牙齒黑黃尖利,眼睛瞪大,全身抖動著,兩手刨挖著,一付上天的姿勢,而后就又倒在椅子上,面部抽搐,聲調(diào)抽搐,我,我要月紅當我的女人,嗚哇哇!舌頭伸得老長。

你是誰?巫婆馬上又正常地說。

我,我是張廣,嗚哇哇!眼睛大得像電燈泡。

張廣是鄰村人,前不久上吊而死,生前說話的確口吃。

你另找去吧,人家月紅已經(jīng)有主了。

嗚哇哇——我,我就要她,嗚哇哇——

巫婆聲淚俱下,看在我馬王爺童子的份上,你饒了月紅吧!

嗚哇哇——嗚哇哇——一聲又一聲,不說話,全是嗚哇聲。緊接著,蠟燭也滅了,只有燭芯閃著一絲微弱的光亮,不久就滅了,屋子黑得像一口棺材。

??!一個老嫗大叫著爬出門去。

??!

嗚哇哇!

月紅只覺頭嗡的一響,便昏厥了過去。好像過了幾個世紀,她才醒了過來,看見天花板上的火光恍恍惚惚,像魔鬼的臉。她驚叫一聲,就聽見巫婆大叫,壓住你,看你往哪兒走,妖怪!

月紅感到一個人壓在身上,這個人是巫婆。

嗚哇哇!我在門后,嗚哇哇!

拉亮電燈!!

燈亮了。

嗚哇哇!我在老鼠洞里!

巫婆口氣柔和了,看在神靈的份上,你饒了她吧,她多么聽話,是個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好姑娘,你要什么就說吧!

嗚哇哇!那,那好!

于是,巫婆又像剛才那樣扮用兩種不同的腔調(diào)在表演著單人相聲。

你要什么?

嗚哇哇!我要九斤九兩九錢的羊肉!

還要什么?

嗚哇哇!我要八萬八千八百元!

還要什么?

我要七丈七尺七寸的綢子!

還要什么?

嗚哇哇——

……

此起彼伏的嗚哇聲,在寧靜的夏夜扯得很長很長……雞叫了,鄰村的狗也在咬,嗚哇聲才斂息了。

十五

縣文化館的畫展結束了。

秀秀的《飛鳥圖》頗得行家的好評,大家一致認為,這幅畫無論在技巧上和立意上都有大的突破,是本縣這幾年業(yè)余創(chuàng)作上不可多得的力作。有一位老畫家,握著秀秀的手,久久不放,她從老人那激動的瞳孔里看到了無限的信任與欣喜。最后,當大家得知蘇朝暉是她的姐夫時,就更親熱,紛紛捎信,捎話給他。

一切結束之后,秀秀的心就野了,恨不得馬上飛回家,她謝絕了幾個邀她游玩的朋友,搭上末班車。已是黃昏,從窗口望去,田野已呈微黃,正值夏收前夕,公路邊是敞胸露懷的男子,還有牽著牛行走的老頭。車在故鄉(xiāng)的道上飛馳,田野匆匆向后移去,她的心就飛了,她竟有些坐不住了,想站起來大喊幾聲。但她還是克制了自己。

車到鎮(zhèn)子上,天已麻黑了。街道兩旁的商店,小賣部的窗口,透出燈光,偶爾有騎自行車帶兩個竹筐的男人,拉架子車哼調(diào)的老人,這是做生意的晚歸者。夜風吹起,有一絲香味襲入鼻孔,還飄來一陣悠揚的輕音樂聲,是王立平的《假日的海灘》曲調(diào)……

秀秀有些呆了,第一次感到小鎮(zhèn)竟有如此強烈的親切感。這是她以前不曾感覺到的,但她又不難覺出,小鎮(zhèn)與縣城相比,總有一種大的不同,縣城是飛躍式的,能感受出明快的節(jié)奏,而小鎮(zhèn),總是在一片古樸的靜謐中透出亮光。她不禁想起朝暉在《小鎮(zhèn)風情》中的描寫:我們的小鎮(zhèn)也在起飛,它很艱難,它馱著天空濃重的陰云,系著古老而傳統(tǒng)的羈絆,它的臉龐累得變色,它的身姿累得變形。然而,在一個清新的黎明,它起飛了。誰也不曾看見,只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躁動。而此時此刻,她的心又躁動了,她想起了朝暉,盡力地回味著他的形象,但越想越覺得模糊,猛然間,腦際就冒出另一個人來,那就是月紅。她的心一驚,一股無形的壓抑襲上心頭。按理,她是應該先去朝暉那里的,告訴他此次畫展的喜悅,而且,她的本能也支配自己這樣做,但一想到月紅,她與他之間倒像隔了一層什么。

她想起去縣城的啟程日,月紅什么也沒有說,像陌生人一般,母親倒挺高興,鄰居一些老婆婆和老嬸嬸聽說她的畫要上城里展覽,竟露出了驚奇的聲色。她向姐姐說了幾句,姐姐也不搭理她。只有當她臨走出院門的時候,姐姐的神色里透著疑慮。

夜全黑了,街道亮了。她慢慢地走著,看到電影院門口已擠滿了人,海報上寫著《野山》,這部小說她讀過,主要是反映秦嶺山中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矛盾,倒有幾分像自己的小村。走到電影院門口,她看見了一個人。

這個人是蘇朝暉。

他是迎面而來的。顯然,他發(fā)現(xiàn)了她。

兩人同時都張開了口,卻沒有說什么,一絲微笑也就在兩人的臉上凝固了。

過了好幾秒鐘,朝暉還是開了口。

今天回來的?

說后他馬上后悔,因為純屬多余話。

嗯。你最近可好?秀秀說著,下意識地向四周望了望。

咱們到那里去說吧。朝暉指了指僻巷。

秀秀點點頭,拎著包跟著他。

僻巷里很黑,偶有寥寥行人。兩人感到自在了不少。

畫展怎么樣?

不錯,還準備送市上參加畫展。秀秀的心又輕飄飄起來。黑暗中,她看不清朝暉的臉,但她斷定,他一定很興奮。

太好了,太好了!我祝賀你!朝暉忘情地說著,不禁伸出手去,稍一察覺,又縮了回來。

還有給你捎的信件哩!秀秀還在興奮中,根本沒有感受出他此時的變化,她滔滔不絕地說著。朝暉卻想到了月紅,秀秀說的話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你最近還寫那部中篇?

沉默橫亙在他們之間。

你怎么了?秀秀又問。

哦,你說什么?他定過神來,忙問。

發(fā)生了什么事?

沒有。

你騙我。秀秀有些急了。

咱們走吧!

于是他們走出了黑巷,拉開一小段距離。走到電影院門口,就聽見一聲熟悉的聲音在叫喊,秀秀姐,你回來了!

是弟弟銀生,秀秀上前去,用手撫著他的肩膀。

家里可好?

大姐病了。銀生說著,轉(zhuǎn)眼看見朝暉,忙又恭敬地說,姐夫,你好!

你這陣子干什么去?秀秀心亂了,用手撫摩著弟弟的平頭,將衣服領子給扯了扯。弟弟望著姐姐說,我還得去買些香。

秀秀還要問,弟弟就急匆匆跑了。

朝暉靜靜地望著秀秀,秀秀也呆了。

電影院中,音樂的聲音蔓延開了。

十六

夜,黑沉沉,像一張黑幽幽的大幕。天在發(fā)暗,風在加緊??床灰婝溍?,只聽得見嘩啦聲。楊樹嘎吱吱搖擺著,樹冠凄然地嘶叫,時不時有一根、兩根樹枝刮斷而下。

月紅家里,院子里格外明亮。大門敞開,從里到外,圍擠著很多男女老幼。電燈光明亮處,是一張張驚奇惶恐的臉。院子里,立著一個人,紙糊的,頭倒有七分像月紅,周圍是一大堆紙票子、香裱。巫婆拿起一只犁鏵頭敲著,幾個老婆婆分別有拿斷頭公雞的,端著菜肴碟子的,挎著盛滿鬼票子竹籠的……

這是鄉(xiāng)里慣有的送鬼式,隆重而又陰森。所謂送鬼,就是將家里的鬼往出引,直送至十字路口。

秀秀和朝暉趕來時,正值送鬼時分。秀秀一進門,就將跪在院子的娘和父親嚇了一大跳,娘失聲大叫,秀秀,快閃開,不敢與鬼撞頭!

秀秀與朝暉沒有動,擋在門口。大家都呆了。

都走開,鬧什么名堂!秀秀看見紙糊人后惱怒之氣便往上涌。

快收起來吧,別糊弄人了!朝暉冷冷地對巫婆說。

巫婆猛然就停下,打量朝暉,見他氣質(zhì)不凡,濃黑的眉宇透著凜然與威嚴,心便怯了,嘴里卻在說,好吧,這屋里的鬼我不管了!

孩子們,別那么瘋了!月紅的娘急了,忙去勸巫婆。

滾到一邊去,你們別在這里打攪團!父親也火了。

你們這么大了,怎么還不懂事,快閃開!

……

院子里人聲喧嘩,人們七嘴八舌,像一團螞蟻。

爹娘,你們怎么這樣糊涂?秀秀說著,上前一腳將紙糊人踏翻,朝暉上前搶下巫婆手里的鏵,扔得遠遠的。

巫婆沒戲可唱了,陰著臉,罵罵咧咧沖出門去,誰也攔不住,虧她是小腳,剛一出門,就歪了一跤。

月紅的娘氣得捶胸跺地,碎仙婆,你還要我的命嗎?

父親從地上站起,跳著腳,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正在這時候,月紅出來了,她扶著門楣,哭著說,爹娘,你們別哭了!我死,我不活了,人家巴不得我死……我死了,人家就心安了,就不礙,人家了……

大家在一瞬間都驚異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向秀秀、朝暉。兩人幾乎在同一時刻心驚了,還未醒悟過來,就聽見母親說,月紅,你快躺下吧,把我娃氣糊涂了!

娘,我不糊涂,我比誰都亮清,他們才最糊涂!

姐姐,你胡說些啥?

我不是你姐姐,你也不配做我的妹妹!

月紅就又哭了,號啕著,坐在地上,頭發(fā)也散亂了。女人們便擁上去,勸的勸,哄的哄,哭的哭,然后大家就將矛頭直直地對準秀秀和朝暉。

真不嫌羞恥,你看兩個那熊樣!

不要臉,姐夫勾引小姨子!

那婊子也不是好貨!

啥人找啥人,簡直奇了!

……

朝暉想辯解幾句,無奈找不出恰當?shù)脑~語。而且,他也明白,此時此刻他就是周身是嘴也難說清,不禁暗暗叫苦:月紅啊月紅,你太不冷靜了,你怎么能夠這樣任性。他望著氣得發(fā)抖的岳父、岳母,忍不住說,岳夫、岳母,月紅是一時糊涂,你們別生氣!

住口!岳父一聲大喝。

你冷靜點,我這個人你難道不相信?

你說損先人的話,不用你解釋!岳母指著他大罵。

姐夫,你別說了!秀秀急了,怕朝輝吃虧,忙叫道。

好啊,你們是瞞不過我們的!秀秀,你不是我的種。朝暉,你不配做我的女婿!銀生、發(fā)全,將他倆往死里揍。我日他娘,我不活了!岳父哭喪著,用拳頭砸自己的頭。

眾人便一擁而上,扯住朝暉就打,但沒有打秀秀。月紅見果真打起來,倒一下清醒了許多。她也顧不得其他了,掙脫一個女人的手,力氣出奇地大,大叫著,你們別打了,別打了,嗚嗚——

天空一道閃電,轟隆隆——一聲悶雷在頭頂炸響。

秀秀擠進人圈,拼命地去護朝暉。但她哪能敵得過男人們。在一片混亂、喘息、咒罵聲中,她被扯了出來。于是,拳頭落在了朝暉身上。朝暉憤怒地大叫,你們憑什么打人?

打,打!

讓你嘴硬,在嘴上搗!

你們別打了,要打就打死我!月紅踉蹌著撲向扭在一起的男人伙,拼命去幫朝暉,但挨了幾背捶,讓人推搡出來。她沒有力氣了,對父親說,爹,求求你,快別讓打了!

活該受罪的貨,人家心里沒有你,你還心疼?!

娘,你勸勸吧,你們這樣,我不活了!月紅說著頭就往墻上碰。秀秀忙撲上去抱住姐姐,兩人哭在一起。

扭打著的男人們怔住了,注意力集中到姐妹倆這邊。只聽秀秀大叫,朝暉,還不快跑!

朝暉擦了一把臉上的血,猛然向外就跑。

抓住,別讓這小子跑了!

又是一道閃電,一聲悶雷。憤怒的人們沒有抓住朝暉。月紅的父親氣壞了,上前打了秀秀兩個耳光,腳一跺,滾,我們家不要你這個東西!

秀秀猛然站起,一付剛硬氣,滾就滾,我死不上這個門!說完,秀秀大哭著奔出門外,消失在呼嘯漆黑的夜里。母親忙大叫,秀兒回來,秀兒回來!可憐已嘶啞的聲音被狂風吞沒。雨終于下了,閃電的亮光,像一條條粗線。大家忙將電燈移向里屋,混亂著四散回家。一道緊似一道閃電,一聲強過一聲的雷響,夜空霎時變得耀白,又猛然黑洞洞像妖怪的巨口,風也更緊了,嘩嘩嘩的雨聲中夾雜著樹干斷裂聲,屋頂叮咚聲,院子眨眼變得水霧不分,線珠子似的房檐水擊打著院臺,像在發(fā)泄某種怨恨。

雨一大,月紅家人們的心就更亂了。月紅父親頹然地靠在椅子上,母親卻在號啕,罵張罵李,最后又直罵老頭,要老頭馬上去找秀秀。好幾次,她要往門外撲,都被銀生死死拉住。月紅此時也不能再任性了,感到事情鬧大了,也就勸娘,倒挨了娘一耳光,小冤家,你為啥不死,你害死我了!

月紅就哭得更傷心了。父親氣極了,哭毬哩!再哭,我打死你!

銀生嚇呆了,一副木然狀。

電突然停了,也沒有人去點燈,黑暗中,只能聽見嘆息、哭泣、哽咽,像銀幕上黑暗中的音響效果。只有借一道閃電,才能看見發(fā)白的窗子和各人神態(tài)迥異的臉……

好大的雨啊!

十七

驚雷終于耗盡了氣力,疲憊地蔫搭下去,閃電光仿佛也不再耀眼和刺白了,亙遠的夜以出奇的緘默抵消了雷電的狂囂。條雨扯順了,淅淅瀝瀝的落雨聲中,偶而夾雜隱隱的雷聲。

屋子里靜了下來,像一位好奇的頑童,不露聲色地看著大自然的暴戾和溫和。而月紅的心更不能平靜,頭腦里有無數(shù)條雨線交織,間或還有雨線中恍惚的影子,她的心也就漂浮在汪汪的濁水中。她沒有勇氣回味那一幕對她來說最可怕的情景,任憑雜亂的思緒麻木自己,有時候,她猶如進入迷離之中,感覺中曾發(fā)生了什么事,又似乎沒有發(fā)生??山K究心是不安的,無形中總有一團云影襲來襲去。她于是又清醒了,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秀秀和朝暉被趕出去了,兩人無疑都被猛雨淋了。月紅一想到這里,心就開始作痛。她想到當自己頭去撞墻的一剎那,秀秀是那樣的驚慌、勇敢,就如同小時候她被別的孩子欺負,秀秀不顧一切護著自己一樣。那是她們倆上小學三年級時候的事情,月紅很軟弱,被一個男同學欺負,秀秀趕到了,死死地跟人家斗。雖然被人家打得鼻青臉腫,但也沒有哭一聲,倒像個小子。以后,又是幾年,月紅因輟學盤旋于灶房,以鍋臺為圓心——畫圓。秀秀上了中學。月紅為此哭了好幾天。那一天晚上,秀秀從學校回家,同她抱在一個被窩里。

姐姐,你別哭,我決不離開你!

月紅只是哭,淚水滴在秀秀臉上。

我高中畢業(yè)后,咱姐妹倆好好種咱們的責任田!

你一定能上大學的!

上大學我?guī)ё吣?!秀秀豪爽地說。

我哪也不去,我離不開爹娘、離不開家鄉(xiāng)。月紅就又傷心了,就好像真的要離開家鄉(xiāng)。

你不去,我哪兒也不去,咱姐妹就這樣呆一輩子!秀秀更緊地摟著月紅。

月紅破涕為笑了,盡說傻話,你還要嫁人哩!

你別說了,我不會的!秀秀拉滅電燈,不準你提這個,姐姐!

咱們村的銀秀、玉花都找了主了……

姐姐,你是不是想了,哦,是不是想那個聞香的小子!

月紅就嗔著臉說,你真壞!說著就拉亮電燈,秀秀鉆在被窩不露臉。過了一會兒,她又鉆出被窩,對姐姐說,咱們姐妹之間誰也別找,誰要是找了主,誰就是烏龜,得學烏龜爬!

而月紅還是找了,就在秀秀上高三的那年春天。那天晚上,她從娘的房間過來。

姐姐,姐姐!

月紅沒有吭聲,裝睡著。

姐姐!秀秀將被子猛一揭,沒有等月紅回答,恭喜你,姐姐!

月紅裝不住了,幸福地笑起來。叫啥名字?

蘇朝暉。月紅心跳著說出來。

秀秀拍著手大叫,太好了!我早就知道了!

你認識他?月紅很驚訝。

知道啊,他比我高幾屆,文章寫得可棒了,還上過報紙。

月紅臉上漲滿紅暈,我還以為你要叫我烏龜哩!

一句話提醒了秀秀,她笑著叫道,不叫,可你得學烏龜爬!

月紅死活不從,秀秀就詭秘地說,好吧,不爬,那我就將你的隱情說出去,就在炕腳地繪聲繪色地描述,在春日的雍河畔,月紅怎樣洗衣服,朝暉怎樣出現(xiàn)……你站住,我啥啥都讓你看了,你說咋辦?你看了多少次,啊?你讓家里大人找一個媒人來提親。

月紅羞得鉆進了被窩,又揭掉被子。你咋知道的,你這個死妮子,你干的好事,你說,那張畫是不是你畫的?

那張畫確實是秀秀畫的。那天晚上,當秀秀提出要畫月紅裸體而被月紅拒絕后,秀秀一整晚沒有睡好覺,直到天亮時才趁月紅睡熟,偷偷為月紅畫下了裸體睡眠畫。第二天剛好是個星期天,秀秀拿著月紅的裸體畫和畫板等畫畫用具,來到雍河岸邊,她剛支好畫板,就來了一股風將月紅的裸體畫吹得不見了蹤影。誰料到,那張畫卻被朝暉撿了去。

幾個月后,姐妹倆果然如愿以償。秀秀差十幾分沒有中榜,但她沒有哭,回家便搞起美術創(chuàng)作。她很刻苦,那么多、那么厚的書,一本一本地讀、一幅一幅地畫。給家里人畫、給村上人畫,畫雞、畫狗,畫啥像啥。而且,月紅開始感到,姐妹倆成天呆在一起,倒沒有秀秀上學時那樣親熱了。

晚上,秀秀傻了似地看書,也不理會月紅,好象書比姐姐還親。月紅打擾她,她偶爾還發(fā)脾氣,就是說上幾句話,竟沒有跟別的姑娘在一起閑聊自在。往往,姑娘們在一起,總免不了議論女婿之類的話題,一是解悶,二是借此回味已有的感情。但她跟秀秀在一塊,就沒有了談這些話的范圍。所以,晚上,她倒很孤單,好幾次流下淚水。有一次秀秀看見了,問她。她說太乏味。秀秀同她說了一陣,就取出一本書讓她看。但她從不喜歡看書,看不了幾頁就睡著了。以后每天晚上,她就用書哄自己睡。時間一長,不靈驗了,她就又靜靜躺著。閉住眼睛,進入對未來的遐思之中。她的想象是瑰麗的,富有濃郁的田園味。一院新屋子,漂亮的新門樓,兩個孩子,當然是一兒一女,不怎么太富,也不怎么窮,小兩口恩恩愛愛……想到特別逗樂處,她就笑了。自己嚇自己一跳,也將正在看書的秀秀嚇一跳。

可不久,月紅的心事就加重了。村上的姐妹們,女婿家三天兩頭送毛線、送布料,以備扎花、繡洋枕用,而朝暉從不送這,都送些書來讓她看。她不依,他就講大道理,什么話呀,她一半聽不懂。秀秀卻得意了,這些書成了她的資本。朝暉走后,秀秀便破天荒地夸他,跟他一個樣擺道理。月紅于是想,書不是個好東西,能將人看壞,她從來認為別人怎樣做自己就得怎樣做。

那一年五月端陽節(jié),朝暉來了,給她帶來了一身衣服,取出一試,緊身的,尤其是那條褲子,把個屁股勒得繃繃緊,不敢蹲身。這衣服怎么穿出去,還不讓人指斷脊梁。她讓朝暉帶回去,朝暉又給她擺道理。她氣極了,少來這一套,我不是三歲的小孩!

秀秀插話說,姐姐,你怎么了,這衣服挺好呀!

好,你穿吧!月紅遷怒了。

朝暉再沒說什么,笑了笑回去了??蓮拇艘院?,她將秀秀與朝暉看成同類人。但她從內(nèi)心來說,卻很愛慕他,愛他對人熱情,對人忠厚。而且,她暗暗將自己對未來的期冀都寄托在他身上。

此后,秀秀出門了,一去就是半年,說是去市里搞小工,間或參加美術講習班。回來后,面目全變了,穿衣古怪,說話古怪,不知從哪里學得新名詞,竟也迎合了不少人。村里比她小一輪的姐妹們有不少陪伴著她,對她的衣服是那樣感興趣。為此,這里面的一些姑娘,沒有少挨父母的叱罵。那些老人也罵到秀秀身上了,說秀秀會引壞不少女孩。所以,大人便讓孩子不跟秀秀往來。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秀秀也似乎跟她有了明顯的隔膜。

雞鳴聲將她從遐想中驚醒過來,她倏然想到了現(xiàn)實,像一把刀子立即剜在了她的心口。她怎么也不明白,秀秀,自己的妹妹為什么要在她與朝暉之間插一手,難道姐妹之情就這么淡嗎?難道為愛情就可以什么都不顧嗎?難道除朝暉而外,就沒有其他男子嗎?啊,人啊人,為什么要長大哩?

她突然感到了一種空前的絕望。朝暉拋棄她,將意味著什么,秀秀同朝暉好,又意味著什么,這樣窩囊著活下去,有什么意思。但她沒有勇氣去死,她愛朝暉,愛秀秀,她死了,就永遠見不到他(她)們了,而且對于他們兩個人來說,一輩子的創(chuàng)傷是不會愈合的。朝暉之所以愛秀秀,是因為秀秀比自己有文化,趕得上潮流,自己又何嘗不想那樣哩,這樣對秀秀也好,可是這還能實現(xiàn)嗎?秀秀這樣想,朝暉這樣想嗎?

窗外,雨仍在淅淅瀝瀝下著。月紅想到了朝暉、秀秀,他們此刻在什么地方哩?

沒有誰能回答她。

只有夜雨聲,扯亂她的心。

十八

朝暉剛跑出村口,銅錢般的雨點便挾著咔嚓嚓的雷聲嘩嘩而下,頭頂隱隱作疼,臉上像有無數(shù)跟鞭子在抽打,閃電光下,一片白茫茫的水霧,耳邊像有千軍萬馬在轟鳴。

朝暉!秀秀揪心叫喊著。

朝暉聽見了,但不真切,像從另一個謐靜的世界飄過來的。但他腳步慢了,回過頭,借一道閃電,看見一個人影在密集的雨線中撲過來。兩人的手拉在了一起,憑著本能一個勁直奔。秀秀從小就生長在這里,對道路很熟悉,朝暉也就被她牽著跑。

又一道電光,他們看見了已泡在麥田中的一條大路。齊腰般高的麥子唰唰啦啦偏向一方,路旁的楊樹像鞠躬盡瘁似地垂下軀干,路面也有淹膝深的水了。

朝暉迷迷糊糊地跟著秀秀,滑下一條溝坡,踉蹌著鉆進涼生生的黑洞里。

這是一座小小的瓦窯。出磚出瓦的洞子,像龍的口,黑咕隆咚,不時頭碰在硬硬的壁上,兩人互相照不見面,只能聽得見對方百米沖刺后扯風箱般的喘氣聲,聞到那種只有窯壁道才有的特殊嗆人味。這里面是那樣死沉,跟外面狂囂的世界形成鮮明的對照。秀秀倒有些怕了,緊緊地抓住朝暉的手腕。朝暉還要往里面走,她忙說,就在這,里面有個大深坑。

兩人靜靜地靠在窯壁上。接著便發(fā)冷了,全身不由起雞皮疙瘩,牙齒也直打架。朝暉摸出打火機,打著亮光,見秀秀篩得像冬風中顫栗的小樹,臉上黑灰一道道,頭發(fā)貼在背上,劉海粘在額頭上,上下衣服全溻在身上。她望著自己,一副茫然的樣子。

朝暉移動著打火機,試圖能找到可供點火的東西。還好,旁邊有散亂的麥秸桿,幾根橫臥豎躺在那里的短檐頭和木墩,還有幾片爛草袋片。

火,生著了,焰舌舔著洞壁,后架上檐頭,火苗萎了一陣子,又爬上柴桿升起來。

兩人不說話,望著相互濕漉漉正在冒氣的衣服。終于朝暉說,脫下烤吧!

不,你先烤!

朝暉的目光很執(zhí)拗,聽話!

朝暉看著洞壁上晃晃悠悠的影子,心里也隨著晃悠起來。他想到月紅,內(nèi)心充滿深深的愧疚。在他失去母親、境遇不好的情況下,她肯將終身交給自己,這種巨大的信任,他什么時候也不會忘記的。但他從感情上給了她多少呢?他不禁想起了那個不平靜的夜晚,耳畔還響著她的哭聲,想起今夜自己挨打時她那付痛苦不堪的嘶喊,他的心震撼了。他這才感到,他給予秀秀的溫情比月紅要多。雖然是下意識的,不自覺的。

可為什么秀秀偏是月紅的妹妹呢?

篝火咝咝響著,火光映紅朝暉沉思的臉龐,這種神態(tài)是那樣動人,使烤著衣服的秀秀心中掠過一陣暖流。她還從來沒有這樣仔細地看過他,但她卻理解他,理解他的坎坷經(jīng)歷。他從小失去母愛,畢業(yè)后,為了家庭、事業(yè),他上南山割竹子,去鐵路上當民工、裝卸工……而家里不理解他,社會上不少人不理解他,同他熱戀了兩年的姑娘也和他分了手。他曾經(jīng)絕望過,但過后就又默默地走自己的路。他是堅強的,但不愿跟任何人說自己過去。這些,秀秀也是從別人口里,從他的作品里得知的。

外面的雨小了,雷電的脾氣弱了下來。一陣陣雨,一陣陣風,悄然鉆進洞里,火焰倒向一邊,冒起的煙嗆得秀秀直流淚水。

朝暉!秀秀烤干上衣褲子,望著沉思不語的朝暉,她很驚異,自己的聲調(diào)有些柔。

朝暉猛然從沉思中醒來,就看見秀秀的那對撲閃閃的大眼睛。秀秀只穿著一件薄薄的和尚領汗衫,一件褲衩,飽滿的乳峰充溢著青春的彈性與活力。她坐在爛草袋上,雪白的腿在火光中成神秘柔和的暗紅色。朝暉的心就猛地一熱,目光忙掃向一邊。

你換上我的衣服,脫下你的吧!

他盡量屏住自己的心跳,笨拙地脫下自己的衣服。

秀秀,你快穿上吧,當心著涼!

我身上已烤干了,你快點穿上!秀秀的聲調(diào)里透著無限的情意。

他本想推脫,但在她的音調(diào)里,感到了一種不可違拗的力量。他再也沒有勇氣了,神差鬼使般的穿上。秀秀便又烤他的衣服,時不時與他的目光對視,每次他的心都涌到喉嚨口。

秀秀的手顫栗了,她聞到了他身上散發(fā)出來那種男人特有的氣息,她臉兒燙,太陽穴跳個不停。她不由又掃他一眼,這回,兩人的目光凝在了一起。于是,手里的衣服在空中不動了,火舌卻笑著。朝暉發(fā)覺了,他沒有說出什么。

但秀秀馬上會意了。朝暉脫去秀秀的外衣,秀秀的目光就直勾勾地停留在他肌肉突突的胸脯。他呆了,也就忘了給她衣服,秀秀將他的衣服拿到他面前,半跪在草袋上,也忘了給他的衣服。兩人對視著,眼睛里閃出強烈的火光。洞里終于暗了下來,像涂上一層暗紅。

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心也就系得更緊,已經(jīng)能感到對方的氣息。他們終于靠在了一起,仿佛神差鬼使,朝暉禁不住抓住了她的手,于是一股電流驀然傳遍全身。秀秀已經(jīng)上氣不接下氣,眼睛里溢滿了水,身子傾倒,軟了般躺在朝暉懷中。朝暉的心燃燒了,瘋狂地將她抱在懷里,洞子里回蕩著兩人興奮又痛苦地喘息……

暗紅色的洞子里,她那柔軟的雙臂勾住了他的脖子。他摸著她圓渾滑膩的肩頭,細嫩嫩的脖子……慢慢地,她那小巧的嘴也湊了上來,不透氣兒地吻上了。

愛我嗎?

愛。

再說一遍。

愛!

她于是就哭了,爬在他懷里,像個柔順的羔羊。

篝火嗶嗶剝剝響著,將兩人的影子搖曳在窯壁上。外面的風停了,雨住了,雨水濕漉漉的氣息挾著麥香悄然鉆進來。混雜在窯道特有的灰燼味和略帶辛辣的嗆煙味中。朝暉微閉著眼,喉結鼓動,卻被一陣接一陣嬰粟般的香味沉醉,那是一種宛如蘭花的味道,幽幽的,無聲無息地蓋住所有花草的芳馨,能讓人從夢中激醒,興奮和陶醉所有的神經(jīng),漸漸地,朝暉感覺那味道仿佛是柔軟無比的鵝毛輕輕地撩撥他的身心。他酥軟了,心融化了,眉眼里彌漫著癡迷和醉意。

秀秀睜開迷幻般的眼睛,被朝暉的情態(tài)深深震撼,那是一張?zhí)煜履腥死镒钌鷦拥哪?,是從生命和靈魂中生發(fā)出來的讓天地動容的形象,那一瞬間,她只覺身體內(nèi)有一只看不見的手,觸摸到了肉體和靈魂最柔軟的地方,她全身襲過嗥叫著的春潮,胸脯鼓脹,腹部鼓脹,似乎身體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她恐懼,她渴望,而渴望總是戰(zhàn)勝恐懼。她喃喃叫著,一聲連一聲叫著朝暉的名字。朝暉感覺到她的呢喃就像靜夜里美侖美奐的花,隨著她的呢喃在吐蕊在開放,那是花開的聲音,散發(fā)著讓人想入非非的香味,漸漸地,那味道將他輕輕包裹。他忘情地將她平放在懷里,用顫栗的手溫柔地撫摸她身體的每一寸肌膚。秀秀在她的撫摸中朱唇微啟,目光迷離,呢喃聲伴著銷魂的呻喚……

一滴又一滴的淚水從秀秀濃密的睫毛滾出,流過她光潔迷人的脖頸,在篝火的光焰里,像一串串紅亮的珍珠,而后又漸漸像小溪流汩汩流淌,又像雍河的河道,蜿蜒逶迤。朝暉喘息著,像雍河波浪里的白條,又仿佛在空蒙蒙的天空下,吆牛犁著剛剛解凍的土地,泥土的氣息令他飄飄欲仙……

他們互為一體了。秀秀睜開眼睛,眼前的一切都突然間變得無比美妙,那篝火,那紅彤彤的窯壁,朝暉……似乎都身在神話仙境。

暉!

秀!

兩人一次又一次呼喚著對方的昵稱,一次又一次進入新的癲狂……

后來兩人都穿好已經(jīng)干爽好久的衣服,相互依偎著。秀秀說,暉,我想唱歌,特別想,還想跳舞,還想叫……

朝暉說,秀,我想寫詩,為你!

秀秀就唱歌了,是媽媽在她很小的時候教會她的。

雍河水嘩啦啦啦

姐姐頭上插朵花

東瞅西瞅望穿眼

一條魚兒水里汆

雍河水嘩啦啦啦

姐姐埋在崖旮旯

負心人兒不見面

誰為姐姐燒紙錢

……

秀秀唱著唱著就哭了,她很詫異以前唱這歌從來沒有現(xiàn)在這樣的傷感,她要朝暉給她一遍一遍地發(fā)誓,一次又一次重復著說此生只能愛她一個人。接下來,她又唱現(xiàn)代的流行歌——

在夢里我回到了故鄉(xiāng)

回到了家鄉(xiāng)的小河旁

山青青水粼粼

炊煙裊裊入畫廊

曾記否小溪水

相逢在大樹下

問故鄉(xiāng)問故鄉(xiāng)

是否還記得當年的放牛郎

秀秀唱著唱著,猛然就停止了,側(cè)起耳朵諦聽外面,嘴里說來了來了。

朝暉猛一怔。

啊,白亮來了,就在洞外面!

秀秀輕輕呼喚了一聲,白亮輕輕跑進洞里,又輕輕用嘴叼著秀秀褲腳。白亮一頭霧水,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秀秀將白亮摟在懷里,白亮的眼里似乎汪著淚水。

黎明時分的雍河罩在白突突的霧氣里,河面泛著依稀可辨的水光,水鳥已經(jīng)從夢中醒來,鳴啼著,聲音裹在潮濕的霧藹。朝暉和秀秀相互依偎著,雍河兩岸的景象也就漸次明晰。兩人在河邊洗了臉,雙手掬著清甜的水喂給對方,就開始沿著河岸往東走。晨風吹來,秀秀打了一個寒噤,朝暉覺察了,悄悄抓住了她的手,于是秀秀便感到有一股暖流在全身激蕩,雙腿充滿了力量。她一邊走一邊望著遠方天地相連處的那片嫩紅,此時像少女在綻出笑臉,倏忽間,地平線與天空的輪廓分明了,太陽升騰而起,淡淡的晨霧依次消失,她心頭猛地一熱,緊緊抓住了朝暉的手。朝暉轉(zhuǎn)過頭來,目光里透出剛毅和寧靜。

遠遠地,有一團白云在飄曳,那是白亮的身影。

責任編輯:劉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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