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義成,曾文芳,趙 東
(1.陜西省社會科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5;2.陜西師范大學,陜西 西安 710063;3.陜西省委黨校,陜西 西安 710061)
繼西安在涇渭兩河匯合處驚現(xiàn)楊官寨遺址[1]后,近年陜北在考古方面也屢有驚人發(fā)現(xiàn),其中神木縣石峁遺址就令人震驚。
2013年8月,由中國社會科學院和上海市政府聯(lián)合主辦的“世界考古·上海論壇”宣布,由來自各國的190位考古專家反復篩選,中國石峁遺址與浙江良渚遺址共同入選10項“世界重大田野考古發(fā)現(xiàn)”[2]。此前,石峁已入選“2012年中國十大考古新發(fā)現(xiàn)”,國內(nèi)專家即用“石破天驚”形容它,因為它不見諸包括《史記》在內(nèi)的任何文字記載[3],但卻是“公元前兩千紀前后中國所見規(guī)模最大的城址”[2]。
學界有論者斷其為“黃帝族裔遺址”,甚或其他。面對陜北這個出人預料的最大城址,筆者則猜想它即毛澤東主席詩句“不周山下紅旗亂”之“不周山”,應(yīng)加強識別。
石峁遺址相關(guān)發(fā)掘與研究都還只是開始。胡適先生曾講過,歷史研究要“大膽地假設(shè),小心地求證”,故本文從考古文化研究層面對它展開了大膽猜想。借用美籍華裔考古學家張光直先生的一句話,石峁遺址研究“新材料在不久的將來一定會出現(xiàn),而建立在老材料上的假說一定會塌毀”[4]148,故本文從考古文化學出發(fā)的一些不成熟的思考,也僅屬拋磚引玉,借以活躍陜西近年在考古方面屢有驚人發(fā)現(xiàn)的研究和思考。
石峁遺址位于榆林市神木縣高家堡鎮(zhèn)石峁村禿尾河北側(cè)山峁,北距長城10公里,東離黃河20多公里。遺址由“皇城臺”、內(nèi)城、外城三座基本完整并相對獨立的“石構(gòu)城址”及“馬面”、“角樓”等組成。最早的“皇城臺”修建于龍山中期或略晚(距今4300年左右,晚于被筆者視為“黃帝都邑”的西安楊官寨遺址千年左右);包圍它的內(nèi)城墻體殘長2千米,面積約235萬平方米;外城墻體殘長2.84千米,面積約425萬平方米。經(jīng)碳14測定,遺址距今4000—4300年,壽命超過300年,在規(guī)模上大于西安楊官寨遺址,也遠大于年代相近的浙江良渚遺址(300多萬平方米)、山西南部襄汾陶寺遺址(270萬平方米)等,故僅從規(guī)模上看,就很值得注目。
石峁遺址的文化特征,體現(xiàn)在它是當時中國最大的“石筑城”并出土了大量玉器。
遺址被發(fā)現(xiàn),純屬偶然。其中玉器的大量出土,可上溯至20世紀20-30年代。當時出土的巨量精美玉器已大量散失海外,被大英博物館、科隆遠東博物館、哈佛大學賽克勒博物館、波士頓美術(shù)館、芝加哥美術(shù)館、白鶴美術(shù)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等世界著名博物館收藏,使“石峁玉器”聲名遠揚。在網(wǎng)上,陜西省考古研究院院長王煒林研究員估計,流失在世界各地的石峁玉器有4000件左右。專攻玉器研究的陜西元陽文化博物館館長高玉書先生還親口告訴筆者,估計國外有遺址玉器兩三千件,國內(nèi)有兩千多件,包括神木縣私人收藏家胡文皋先生手中就可能有數(shù)百件。此外,陜西省歷史博物館、神木縣博物館和陜西省考古研究院均有“石峁玉器”收藏。
在“石峁玉器”出名半個多世紀后,1976年,西北大學考古系戴應(yīng)新教授從民間聽到信息后,到神木石峁考察,才揭開了對它進行科學發(fā)掘的序幕。2006年,它被公布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12年,陜西省考古研究院和榆林地區(qū)文物部門聯(lián)合組隊,發(fā)掘出埋在石峁石墻里的完整玉器,證明“石峁玉器”不虛,流散各地的石峁玉器也因此被“正名”。對石峁玉器的年代斷定已有龍山說、夏代說、商代說等不同觀點。也有考古學家提出,石峁玉器極有可能是商代玉器的重要淵源之一。2012年10月,中國考古學會、國家文物局、陜西省文物局、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和國家博物館的40余位考古專家經(jīng)考察認定,石峁遺址是已發(fā)現(xiàn)的“中國史前時期規(guī)模最大的城址”,對于進一步探索中華文明起源等具有重要意義。
石峁距司馬遷家鄉(xiāng)韓城并不遠,同處黃河晉陜峽谷沿岸,《史記》開頭就寫了比石峁更早的黃帝時期,但對石峁不著一筆,匪夷所思。目前,國外和國內(nèi)對石峁遺址的研究已經(jīng)或正在展開,見解很多,爭論難免。
葉舒憲先生以石峁玉器為主據(jù),提出中國古代存在“玉教信仰”和其在中華文明起源中分量重于“絲綢之路”的“西玉東輸之路”[5]。此見頗新穎。如果它確立,其中會不會潛藏著某種我們尚不知道的中國史前文化的重大奧秘呢?
石峁所在的黃河河套地區(qū),特別是銀川附近的水洞溝一帶,曾出土中國首個舊石器時代遺址,且其遺物顯示出與歐洲舊石器相同或相似的特征,被視為歐洲舊石器文化傳播的最東端。由此人們當然可以猜想,石峁出土的大量玉器,可能與史前陜北所在河套地區(qū)存在“西玉東輸之路”甚或與“河套—歐洲通道”相關(guān)。聯(lián)系宋耀良先生關(guān)于寧夏賀蘭山及銀川一帶史前“人面巖畫”的研究結(jié)論[6],以及宋先生關(guān)于沿中國東海岸和赤峰—銀川一線傳播的人面巖畫后來還傳到北美洲西海岸,并成為北美瑪雅文明源自中國的證據(jù)的看法,同時鑒于銀川一帶這些巖畫與石峁遺址均處黃河河套地區(qū),該地區(qū)在考古上存在著史前“阿善—白泥窰子縱剖面”及“岱海遺址群”[7]166-167,已構(gòu)成一種相對獨立的史前文化類型,且其中鄂爾多斯青銅文化又是中國青銅文化之源[7]170。那么,石峁顯示的“玉文化”和“西玉東輸之路”甚或“河套—歐洲通道”,與中華文明起源的關(guān)系如何?石峁遺址出土的玉石人頭像和壁畫,與銀川一帶人面巖畫應(yīng)有某種一致性,究竟兩者關(guān)系如何?石峁是否展示著中國“西玉東輸之路”甚或“河套—歐洲通道”上的一種溢出《史記》視野的“石筑文化”?筆者注意到,石峁玉器代表著的中國“玉教信仰”,當時在中國國內(nèi)各地均有表現(xiàn),不僅浙江良渚遺址出土玉器頗豐,而且在此前黃帝族從銀川遷徙到關(guān)中途經(jīng)的隴東崆峒山一帶也出土了良渚式玉琮[8]。這就意味著石峁玉器代表著的中國“玉教信仰”與“炎黃文化”已現(xiàn)融合,那么,《史記》卻為何對“玉教信仰”的石峁竟一無所記?
《考古與文物》2013年第3期發(fā)表的《神木石峁遺址座談會紀要》表明,相關(guān)知名專家對遺址現(xiàn)世均感震驚,學界也聯(lián)想多多。
1.對中國史前研究著力較深的河北師大沈長云先生,根據(jù)石峁遺址建造時間(距今4300年左右)距黃帝時期(距今約5000年前[9])不遠,不能把作為“氏族部落首領(lǐng)”的黃帝具體人格化,且從黃帝死后葬于石峁附近的陜北子長縣一帶(并非古今認可的“黃帝陵”所在地陜西黃陵縣)為據(jù),認為石峁即“黃帝部族居邑”[10]。陜西學者楊東晨先生也認為,石峁文化系陜北“黃帝裔支部落文化”[11]。
2.煙臺大學學者陳民鎮(zhèn)先生反駁沈長云先生之說,認為石峁古城體現(xiàn)的是與傳統(tǒng)“華夏文化”不同的“面向草原”的文化板塊,有“石筑傳統(tǒng)”,應(yīng)不是持“土筑傳統(tǒng)”的黃帝部族居邑[12]。雖此文標題《不要把考古與傳說輕易掛鉤》仍顯出某種“虛古”情緒,但它敏感地抓住“石筑”與“土筑”之別,較能服人。事實上,正如《神木石峁遺址座談會紀要》披露的內(nèi)蒙古專家所說,石峁的“石筑”與河套的海生不浪文化和阿善文化一脈相承[13]54。循此也許可能解開《史記》對它難著一筆之謎,因為不僅司馬遷和石峁時代相距的時間與我們和司馬遷相距的時間幾乎差不多,而且他對“石筑傳統(tǒng)”及其文化也確不熟悉??磥恚妒酚洝穼κ构懦堑摹笆дZ”,應(yīng)是中國古代“黃帝文化區(qū)”對另外一種“史前文化區(qū)”的“失語”所致。
3.楊雪女士則注目石峁“石筑”與土耳其哥貝克力石陣、英國巨石陣等“石筑文化”的聯(lián)系,認為石峁是龍山時期中西文化交流的標本[14]。似乎國內(nèi)目前考古研究界還沒有人以如此“全球眼光”看待石峁遺址,但從張光直先生曾費力從全球視野考察“瑪雅-中國文化連續(xù)體”,甚至把法國古洞中的美術(shù)圖式與之聯(lián)系的范例來看[4]361,以如此“全球眼光”看待石峁遺址也值得提倡,沒準它會有點見解創(chuàng)新。不過,此思路仍然使我們又不禁想起作為黃帝族最早文化標志的銀川一帶人面巖畫,那與石峁一樣也是一種“河套石筑物”??!兩者關(guān)系是什么?
4.陜西師大朱鴻教授除呼應(yīng)“玉石之路”假說外,還認定處于山頂?shù)氖构懦菓?yīng)值大禹將治的洪水期,別解其為堯時“幽都”,即“北方的政令重鎮(zhèn)”[15],也頗新穎。其思路與本文較接近,均把石峁遺址指向夏初大禹治水,是有道理的。雖然他只提及當時洪水圍山,大禹部族需在高山筑守,未覺察到石峁是大禹敵手共工的都邑,亦即大名鼎鼎的“不周山”。其實,王國維先生當年就把“不周山”直稱為“幽都”,且明言“幽都”地在朔方河套(見下文對王國維《冬夜讀〈山海經(jīng)〉感賦》的分析)。由此看來,按王國維思路,朱教授石峁系“幽都”之見,已經(jīng)接近石峁即“不周山”之解,惜未最終破之。
此前中國古籍關(guān)于“不周山及共工”的所有記錄和注釋,均是在該故事發(fā)生之后很久隨著文字能記錄歷史才出現(xiàn)的。幾乎所有“體制內(nèi)”的記錄者和注釋者均不知道石峁遺址,故其中不僅存在不同學派對同一史實完全不同的記錄,包括對故事發(fā)生地點說法各異,相去萬里,而且在不同版本中還出現(xiàn)了共工的對手分別為黃帝兒子顓頊(《淮南子·天文訓》)、高辛(賈逵)、女媧(《三皇本紀》)、火神祝融及神農(nóng)等情況,誤差巨大,包括郭沫若先生、徐旭生先生、田昌五先生等根據(jù)文獻對共工部落地處今豫晉陜交界一帶的理解也需存疑。目前,筆者只能在“神話留有‘史影’”的信念下,擇善而從,并據(jù)考古成果從中引出自己的結(jié)論。
1.共工“幽都”神話
王國維《冬夜讀〈山海經(jīng)〉感賦》寫道:“黃帝治涿鹿,共工處幽都。古來朔易地,中土同膏腴。如何君與民,仍世恣毒痡。帝降洪水一蕩滌,千年剛鹵地無膚。唐堯乃嗟咨,南就冀州居。所以禹任土,不及幽并區(qū)?!保?6]中國史前神話中的共工是與大禹對抗,而王國維眼中的共工卻與黃帝斗爭,是黃帝壓服己臣,降洪水淹“幽都”。他指明其斗爭就發(fā)生在“朔易地”,即今河套、晉冀一帶,“黃帝治涿鹿”對應(yīng)著“易”,而“共工處幽都”對應(yīng)著“朔”。筆者特別看重王國維從遠古“九州”之“幽州”地望出發(fā),對共工“幽都”在“朔”的地理定位,這與石峁遺址地處河套正好對應(yīng)。而按《山海經(jīng)》等記載,共工“幽都”就是“不周山”(見下述),故可推知河套里的石峁遺址即“不周山”。王國維詩里說當時“幽都”被淹后“千年剛鹵地無膚”,也與石峁遺址為“石筑”且周邊荒涼相符。
王國維“幽都”說源頭之一很可能來自《韓非子·外儲說右上》:“堯欲傳天下于禹,共工諫曰,孰以天下而傳之于匹夫乎?堯不聽,又舉兵而流共工于幽州之都”。“幽州之都”應(yīng)是較大都邑,也與今石峁規(guī)模相符。
2.《山海經(jīng)》神話
根據(jù)《山海經(jīng)》對“邢天無頭”神話的記載,與今銀川一帶人面巖畫中顯示向西的一支其巖畫的人面是四方形相符[8];以及對古涇河河谷“西王母”故事記載與今涇河河谷一直流傳的“西王母”崇拜習俗也相符,且與史前作為男權(quán)社會的黃帝族遷徙途經(jīng)涇河河谷而與“西王母”女權(quán)部族對峙的史實呼應(yīng)[8],等等,推論《山海經(jīng)》確以神話形式多少留下了陜甘寧晉一帶某些遠古“史影”,故它或許有助于破譯石峁遺址奧秘。
一是《大荒西經(jīng)》寫道:“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有兩黃獸守之,有水曰寒暑之水,水西有濕山,水東有幕山,有禹攻共工國山?!边@一段記載,故事限于共工與大禹對抗,首先,點清了不周山地望在“西北”。如果我們考慮到當時與共工對立者舜禹部落地處晉南,那么,《山海經(jīng)》說明不周山地望在“西北”,就順理成章了。這一段記載所謂“海之外”,鑒于當時“河”、“?!辈磺宥环郑湟鈶?yīng)指“河對岸”,因從晉南望不周山,它正在西北部黃河對岸。其次,說清了不周山的水景分“水西”和“水東”,實際點明了不周山東面的河水是正北正南流向,恰恰符合從今石峁看“黃河晉陜峽谷”的景況。再次,說明了不周山上有名為“黃獸”的石質(zhì)或玉質(zhì)刻品,也與今石峁出土大量石質(zhì)或玉質(zhì)神獸刻品情況一致。最令人注意且對本文論題有某種決定意義的是,這段話最終點明了“不周山”就是“共工國山”。這也就是說,中國古代神話所謂共工“撞倒不周山”,實際是指共工與禹打仗,“禹攻共工國山”,結(jié)果是共工把自己部落的“國山”給“撞倒”了,實指自己毀了自己家園。古往今來,許多解說“不周山和共工故事”者,都少說此歷史實況,誤引人意,值得今天石峁遺址研究者引為鑒戒,認定不周山就在黃河西岸,且是一座軍事城堡。實際上,今天的石峁遺址,正好呈現(xiàn)出軍事城堡的許多特征,包括在石峁城址外城東城門附近發(fā)現(xiàn)了“馬面1號”和“角樓1號”兩處遺址,土石結(jié)構(gòu),石頭包裹土層,保存完整,是我國目前發(fā)現(xiàn)最早的土石結(jié)構(gòu)城防設(shè)施實物。請設(shè)想一下,在今黃河西岸,從晉南看的西北方向,當時可以被視作強大的“共工國山”即不周山者,除今日石峁遺址之外,更有何址堪當?如果找不到別的遺址堪當不周山,那么,我們除了認定石峁遺址即不周山外,還能有什么別的思路呢?其實,雖然后來的《淮南子·天文訓》把共工對手大禹換成黃帝兒子顓頊,但它無意中更細致地點清了不周山近處黃河流向,說共工“怒觸”不周山之后,“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如果對著神木縣地圖,那么,你就會看到,《淮南子·天文訓》在這里關(guān)于不周山附近河水呈東北—西南流向的描述,其實說的正是石峁附近的黃河。在陜北府谷和神木縣境,黃河并非從正北流到正南,而是在今黃甫鎮(zhèn)一帶,開始從東北流向西南,一直流到佳縣縣城,又開始轉(zhuǎn)向。正因黃河在不周山這里從東北流向西南,才會有《淮南子·天文訓》關(guān)于共工撞山后“天傾西北”、“地不滿東南”的說法。筆者認為,這是今石峁遺址即不周山的又一有力的神話學證據(jù)。
二是《山海經(jīng)·西次三山》載:“西北三百七十里,曰‘不周之山’”,“臨彼崇岳之山,東望泑澤,河水所潛也。其原渾渾泡泡,爰有嘉果,其實如桃,其葉如棗?!边@段話,首先,說清了不周山在黃河西岸。其次,說清了不周山頗高,從不周山上東看黃河,河水“渾渾泡泡”,簡直就是“黃湯”。在中國,用“渾渾泡泡”四個字描寫流在黃土高坡上的黃河水最形象。再次,說清了不周山上棗桃嘉果好吃。這些記載,均與今石峁遺址的地點、地勢、水景、果類完全相符。
三是《大荒北經(jīng)》載:“共工之臣名曰相繇,九首蛇身,自環(huán),食于九山。其所歍所尼,即為源澤,不辛乃苦,百姓莫能處。禹湮洪水,殺相繇,其血腥臭,不可生谷,其地多水,不可居也。禹湮之,三仞三沮,乃以為池,群帝因是以為臺。在昆侖之北?!薄逗?nèi)北經(jīng)》也寫道:“共工之臣曰相柳氏,九首,以食于九山。相柳之所抵,厥為澤溪。禹殺相柳,其血腥,不可以樹五谷種。禹厥之,三仞三沮,乃以為眾帝之臺?!嗔?,九首人面,蛇身而青,不敢北射,畏共工之臺。臺在其東。臺四方,隅有一蛇,虎色,首沖南方?!边@兩段所講,均是共工與大禹斗爭的一個片斷,或許便是二者打最后一仗的某些情況。所謂相繇“九首蛇身”、“食于九山”、“九首人面”、“蛇身而青”等,講的都是相柳(相繇)作為共工族的圖騰形狀。據(jù)郭沫若先生和田昌五先生等考證,共工族勢力強大,霸道九州,故以“九首”、“九山”等“九”數(shù)為圖騰特征。其中一個記載細節(jié)說相柳“不敢北射”共工臺,后者的蛇圖騰頭向著南方。這似乎說明相柳害怕北邊的共工族,作為共工下屬,不得不以洪水為屏障與大禹作戰(zhàn),致使戰(zhàn)后該地五谷樹木不生。大禹勝后,幾經(jīng)填土,在此造成了“眾帝之臺”。結(jié)合前述《山海經(jīng)》所記,此“眾帝之臺”應(yīng)即今石峁,因今石峁上玉制石制人像很多,堪稱“眾帝之臺”。另外,今石峁遺址上留存的嚴密軍事設(shè)施,也可佐證當年戰(zhàn)爭的血腥。大禹對共工城堡“三仞三沮,乃以為眾帝之臺”,又正好與今石峁遺址里邊長約90米的祭壇共三層相合,恐非偶合。
3.《國語》與《山海經(jīng)》的聯(lián)合證據(jù)
《國語·魯語上》載:“共工氏之伯九有”,“虞于湛樂,淫失其身,欲壅防百川,墮高湮庳,以害天下?;侍旄ジ#窀ブ?,禍亂并行,共工用滅?!边@一神話,是從政治品德上把不周山故事引向?qū)补さ姆穸?,包括說他故意削平高丘、填塞洼地而堵河道,造水災,害人民,只能走向毀滅?!安庞小奔础鞍跃胖荨薄倪@里看《山海經(jīng)·大荒北經(jīng)》以下描寫,可能會對共工故事了解更全面:“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身長千里,直目正乘,其暝乃晦,不食,不寢,不息,風雨是謁。是燭九陰,是謂燭龍?!痹谶@里,“西北海之外”五字同于上述《大荒西經(jīng)》對不周山基本方位的描述;關(guān)于“燭九陰”的描寫,也同于《國語·魯語上》所講共工“霸九州”,故此說已隱隱指向不周山,唯“赤水之北,有章尾山”之說似乎又不是這樣。但細看神木地圖,在石峁遺址之南,有今禿尾河流過,此“赤水”應(yīng)指今禿尾河。果真如此,則《大荒北經(jīng)》對不周山上共工氏圖騰的描寫也就明確了:以紅色蛇身人面而似乎蜿蜒不絕者為神祇,神祇豎立生長的眼睛正中有合成一條縫的眼皮,它閉上眼睛就是黑夜,睜開眼睛就是白天,而且它不吃飯、不睡覺、不休息,只吃風喝雨,象征它能統(tǒng)治九州,此即“燭龍”。從這個神話的文化蘊含看,這條“燭龍”實際就是當年大禹族面對的滔天洪水的神話式形象表達?!渡胶=?jīng)》最后一段話即記“洪水滔天”,“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此“九州”即《大荒北經(jīng)》所講的“燭九陰”。由此設(shè)想,當年大禹治水,不僅面對著自然界洪水災害,而且面對著異族利用洪水挑戰(zhàn),天災人禍并行。今黃河晉陜峽谷北邊的共工部落,與在其南不遠處治水的大禹部落之間,在治水前后展開過戰(zhàn)爭。戰(zhàn)爭的結(jié)果,是共工族失敗,大禹治水成功。所謂“共工怒而觸不周山”,應(yīng)是對共工族在無奈和激憤中失敗情緒的神話式描述。結(jié)合前述證據(jù),由此推知,今石峁遺址就是被大禹征服過的“共工國山”,即不周山。
1.“共工”與“洪江”的字源對應(yīng)
夏禹治“洪水”的“洪”字,為什么是“三滴水”右邊一個“共”字?依我們看,這可能是由“遠古軍事地理示意圖”演變而來的漢字。中國古代地理圖與今日地圖方向坐標相反,是“上南下北,左東右西”。在此“遠古軍事地理示意圖”中,“洪”字正好標示河的西岸,是“共工”部落的山頭。這個示意,也完全符合當年“共工”部落盤踞黃河西岸大山頭而傾瀉滔滔黃河水企圖戰(zhàn)勝大禹部落的史實。很可能,當時大禹部落的人逐漸把這個“軍事地理示意圖”看成了可怕洪水的代號,遂有“洪”字和“洪水”一詞的產(chǎn)生。在遠古大禹部落先民心中,可怕“洪水”與“共工”部落就這樣變成了一體。其實,中國漢字中,表示地圖或地理環(huán)境的字不止一兩個。
何新先生認為,共工上述故事實際“只不過是一種并不罕見的自然現(xiàn)象被人格化后的產(chǎn)物”,因為“‘共’字與‘洪’字相通,而‘工’字又與‘江’字相通,共工其實就是‘洪江’”,遠古洪水“實際上正是共工觸山這一神話的深層結(jié)構(gòu)。而其表層結(jié)構(gòu),卻轉(zhuǎn)化為這種自然災害的人格化形象——洪江被變名為叫‘共工’的天神”[17]59。此說雖完全無視遠古神話蘊含的“史影”,但卻把“洪江”二字的歷史源頭突現(xiàn)出來了,印證著筆者上述見解,值得重視。
2.“不周”臆解
以“不周”二字命名一山,其中“不”字尤其特殊,也值得一究。依方睿益先生之見,姬周王室使用的“周”字,是關(guān)中山川風水形勝的形象模擬[18]423,很有說服力。《山海經(jīng)》稱頌姬周,顯然是兩周文人所著。其《海內(nèi)西經(jīng)》說周人先祖后稷葬地“山水環(huán)之”,意指其風水形勝。而以“不周”二字命名石峁,我估計也是對其山川形勢不合乎姬周風水模式的蔑稱。試看石峁,既非“山水環(huán)之”,更非“前朱雀,后玄武”,而是無土石崖,黃湯流于東而石崖懸于西,可謂風水極不佳,故《山海經(jīng)》等才以“不周”二字名之。
《史記·律書》記載,中國遠古先民把各種風按方位分為若干類并分別命名,其中來自西北方向者被叫做“不周風”,曰“不周風居西北,主殺生”?!妒酚洝纷髡咦苑Q“世典周史”,他顯然也按姬周風水思路審視西北不周風,甚至說它“主殺生”,可見“不周”二字確從姬周風水模式出發(fā)而含貶義。
1.據(jù)陜西省考古研究院公布,經(jīng)碳14測定,確認石峁遺址最早處距今4300年左右,約在300年后的夏代毀棄。而李學勤先生從考古成果認定的大禹時期也在此前后,與堯舜禹時期密切相關(guān)的晉南陶寺遺址也發(fā)掘出距今4300年前和4100年前的“王”墓[13]35-37,這些都是大體同時期的石峁即不周山的時間證據(jù)。其中,石峁于夏代毀棄的時間結(jié)論,也與本文以上結(jié)論相符。
2.近代我國考古發(fā)現(xiàn),距今4000年前后,我國北方一系列河流(包括黃河干流及其支流,如湟水、洮河、洛河、伊河、沁河等)均出現(xiàn)洪水災害;2002年出土的西周中期青銅器“遂公媭”上有98個字的銘文,其中包括“天命禹敷土,隨山浚川”[13]50,與《尚書·禹貢》關(guān)于“禹敷土,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的文獻記載彼此呼應(yīng),從考古學上證明大禹治水確為史實,故推知與大禹治水相關(guān)的共工國“不周山”也應(yīng)為真,它即今石峁遺址。
3.石峁遺址在規(guī)模上大于西安楊官寨遺址,也遠大于同時期的浙江良渚遺址和山西陶寺遺址等,由“皇城臺”、內(nèi)城、外城三座基本完整并相對獨立的“石構(gòu)城址”組成,且出土玉器6000件左右,人們只能承認它是當時一個強大部落的都邑。在當時當?shù)?,這個強大部落的都邑只能是共工的不周山。它建在高高的石崖山上,應(yīng)與當時黃河沿岸滔天大水泛濫相關(guān)。在考古界于黃河西岸的陜北再發(fā)掘出新的其他大型史前遺址前,結(jié)合神話學證據(jù)看,對石峁遺址只能有這一種考古文化學解釋,別的解釋均似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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