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瓔寧
就像今天早上這樣, 我坐在一年來坐的同一塊石頭上。 遠(yuǎn)處是正在酣睡的居民小區(qū), 面前是碧透的湖水, 大大小小的蓮葉在湖面上毫無心事地飄搖著。 岸上正在施工的鏟車無論怎么歇斯底里地喊叫, 也打擾不了這身邊的平靜和安寧。
蘆葦就在我的裙子邊向四處蔓延, 無論是 “苦竹林邊蘆葦叢” 中的蘆葦, “蘆葦聲兼雨” 中的蘆葦, “蒹葭蒼蒼” 中的蘆葦, 我都已經(jīng)無法分辨。 呱呱唧唧這對愛情的鳥兒在蘆葦叢中, 跳躍鳴叫追逐著, 自由逍遙。
黑心菊就在我的背后平展著黃金般的床鋪, 仰身便可睡成一個美人。
今年天旱, 黑心菊開得有點(diǎn)力不從心, 很多黑心菊長到不到去年的一半高就枯死了。 有的稍微開出花朵, 露出黑色的花心便已歸去, 像著了一場大火的魔咒。 還在開著的黑心菊, 悄悄用力托著消瘦的花朵兒, 生怕自己的到來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 怕很快就香消玉殞了似的。 就像我滿身是傷, 依然在自己蒼老的面頰上寫上堅強(qiáng)。
為了能給黑心菊壯大陣勢, 粉色的牽?;ㄒ布尤肓怂鼈兊年犖椋?彼此纏繞著,扶持著, 烘托著, 喜歡著, 共生著。 讓湖的邊緣看起來飽滿, 豐盈, 鮮活生動。
真是感謝去年, 在我初來乍到這個城市時, 湖中心的黑心菊給我的姐妹們般的笑臉, 親人般的關(guān)照, 以及金子似的色澤,并用細(xì)長的花瓣兒畫了這個城市的草圖,懸掛在我倉皇的心墻。
從三四月份天氣轉(zhuǎn)暖, 能出門散步起,我就一再告誡自己: 我一定要到湖的中心去! 好像那面人工湖, 那面水, 就是特意為我準(zhǔn)備的, 好似那是我宿命里必定要抵達(dá)的地方, 抑或抵達(dá)不了湖的中心, 我就不能更好地去走城市里的黃河路渤海路長江路。 這不僅僅是考驗(yàn)我?guī)挠彝人艿竭_(dá)的遠(yuǎn)方極限, 更重要的是因?yàn)楹行牡囊暗亍?/p>
它不是長方形的也不是菱形的, 甚至都目測不出它的具體形狀。 按金雞菊黑心菊來講, 它是圓潤嬌媚的, 按白蠟來講,它是高大挺拔的, 按狗尾巴草茅草來講它就是瘋狂而具有野性的, 如果按猩猩草來講, 它的周邊都帶著刺, 隨手摘一片葉子就可以療傷。 如果按灰鹡鸰、 白翅黃池鷺布谷的翅膀來講, 它就是飛翔的。 很多的時候, 我匆匆從岸邊經(jīng)過, 感覺到了它在湖中心輕輕地滑翔。
讓彩虹湖成為湖, 在湖的中心特意為我保留這片野地的男子, 他一定來自故鄉(xiāng),懷著那一年對我的愛, 對于我 “擇一座城終老” 的夢想深有感知。 他離開這座城市很多年后, 這片野地終于等到我的到來。
盡管這塊野地上有很多人工的痕跡,譬如白蠟、 紫葉李、 木槿、 小葉女貞、 松柏都刻著外來的姓氏, 三面鐵質(zhì)的白帆拉開距離, 像是帶著這片野地駛離。
但是俯下身去, 就會發(fā)現(xiàn)它具有故鄉(xiāng)的野地所具有的一切特性: 就那么任性地野 著。 蒼 耳 棵, 灰 菜, 刺 兒 草, 牛 筋 草,馬唐草, 豬毛草, 甚至還有扎在野地草叢里一半棵無法拔出自己的柳樹、 紅荊條。它們相互纏繞著牽制著, 誰也別想占更多的土地, 誰也別搶奪更多的陽光雨水。 但是總會有植物像一個人一樣, 從野地的荒草叢中冒出尖來, 也很快被牛馬的嘴唇裹進(jìn)胃里, 或者毫無緣由地就挨了鐮刀。 刺猬、 蛇、 地鼠、 耗子、 兔子占據(jù)植物之下的底盤, 麻雀成片地起起落落, 完全控制了這塊野地的上空。 野地是村子的神秘事物, 很難有人輕而易舉從野地當(dāng)中破出一條道路來, 當(dāng)然一個人更無法消滅這蒼穹之下的任何一小塊野地。 因此, 很多年了,野地就那么野著, 荒著, 瘋狂著。 沒有一個人起意消滅一塊野地而種植自己想種植的莊稼。 就像一個村子這么房屋破敗著,村路曲折著, 人生生死死著, 沒有誰起意讓一個村莊無緣無故地從大地上消失。
直到城市向村莊擴(kuò)展, 直到很多人進(jìn)城成了城市里的漂泊著。 直到村莊上建立起旅游度假村桃花島, 直到村子成了空村……我才感覺到了村子原先被人、 車、馬、 羊、 驢、 雞、 鴨、 糧食充斥的村莊正日夜萎縮著, 呻吟著,日漸衰落。
這幾年回到村子, 我曾經(jīng)深入田野尋找原先的那些野地未果。 原先野地的地方,被外來的南方的竹子、 北方的白蠟霸占著,只有從樹木根部的豬毛草、 狗尾巴草、 蒼耳棵的身上看到當(dāng)年那些野地的痕跡。
后來我終于想明白了。 我在村莊不停地徘徊, 在田野奔跑嘆息, 我所尋求的也并非是真的野地, 而是那個年代樸實(shí)、 簡單、 原始的一份情懷而已。
那么, 在城市里寸土寸金的地方, 發(fā)現(xiàn)的這塊 “野地” 會不會刷新我對于野地執(zhí)著的懷戀呢?
有幾次因?yàn)橛彝鹊脑颍?我不得不站在湖的西岸, 與湖中心的野地,與妙齡少女的金雞菊遙遙相望。 我知道野地就是那么大,不會因?yàn)橐粋€女子的來去而縮減或者增加。 湖水年年歲歲的圍繞沖擊, 也沒有帶走它多少, 時間的刀劍也沒有削減它作為一塊野地的形象而長久持續(xù)地存在著。 垂柳還是沒能抬起頭, 紫葉李的葉子還是紫著,柏樹以一副長生不老的模樣自居……
我站在西岸, 有點(diǎn)著急, 隱隱的, 感覺湖的中心, 野地上有什么事物在對我呼喚或者招手, 甚至能感覺到有雙手臂朝我的方向伸展著, 似乎我欠欠身子就能將我接到湖的中心去, 和野地待在一起, 和金雞菊的姐妹們待在一起, 似乎我也屬于那片野地而不屬于塵世。 似乎我從野地奔跑而來, 最終消失于野地, 像身邊的金雞菊。
打造明月湖的那個男子, 一定不與我的心靈相通, 他把這塊野地孤立在一大片水汪里, 讓一個女子對于野地的向往和愛無限度地浸淫蹂躪在冰涼的湖水里。
無論我坐在明月湖的任何方向, 我和湖中心的那片野地始終隔著一片水域, 而不能相擁。 這片野地相對于彩虹湖的野地應(yīng)該更叫野地吧。 應(yīng)該說這片野地更像故鄉(xiāng)的那些野地。 蛇在樹枝間扭動花紋的身子, 刺猬安居草叢生兒育女, 喜鵲站在最高的樹梢上, 不著急報喜也不著急搭橋,烏鴉也脫去了不吉祥的罵名, 得到眾多鳥兒的原諒。 老鼠貼著泥土穿行, 毛毛蟲、七星瓢蟲, 這些在鄉(xiāng)間常見的昆蟲, 自生自滅著。
楊樹擺手, 柳樹扭腰, 槐樹用童年的花朵推動著歲月。 苦楝樹的種子成熟以后,一只鳥兒的嘴帶它遠(yuǎn)走他鄉(xiāng)。 當(dāng)然, 一朵蒲公英里即使承載了再多的夢, 也沒有一個夢是關(guān)于故鄉(xiāng)野地的夢, 也沒有我在野地上無拘無束的飛翔跳躍以及單純的笑聲。
這塊野地還是那樣的傲立世外, 讓眾多渴望的心靈處于仰望的姿態(tài)。 因?yàn)椴豢杉幢愀滟F, 就像愛情, 因?yàn)榫嚯x才更具蠱惑性。
已是七月, 野地里的灰菜用自身的堿性瓦解著我體內(nèi)的酸性物質(zhì)。 狗尾巴草用彎曲的穗頭讓我回味糧食的溫暖。
“蟬發(fā)一聲時, 槐花帶兩枝。 只應(yīng)催我老, 兼遣報君知?!?記憶深處的蟬音從野地漫過來, 也從童年的樹枝上跳蕩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