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林
鄧漢儀心路歷程與《詩觀》評點的詩學價值*
陸林
摘要:清初詩歌選評家鄧漢儀的幕僚生涯、文學交游及賞鑒識力、人格魅力和“文人有權”的自覺擔當,構成了其編選《詩觀》的個體因素。而“文柄下移”的詩壇新變和士林“一人知己”的不朽訴求以及融入新朝、消弭民族隔閡的政治需要,又為其“大觀—集成”式的編選宗旨和品評風格提供了輿論先聲與獨特的時代應合。借助所具備的詩學眼光、所身處的歷史時地,鄧氏以個人聞見成就的“一代之書”,呈現(xiàn)明末清初,尤其是清初近五十年詩歌創(chuàng)作的總體格局;其中對詩壇風氣、詩人事跡的品評記錄,反映了明清之際社會變遷和士人心態(tài)的多樣復雜,形成了《詩觀》之兼有詩史、詩話史及詩歌觀念變遷史的獨特價值。
關鍵詞:鄧漢儀; 《詩觀》; 詩歌評點; 明末清初; 清初詩歌總集
在清初詩歌編選中,鄧漢儀以“季札觀樂”的歷史胸襟和詩學視域,闡釋其將所編當代詩歌總集命名為《天下名家詩觀》之詩學史內涵,欲以詩歌的選評為核心和媒介,為“適當極亂極治之會”*鄧漢儀:《詩觀序》,《詩觀》初集卷首,康熙十一年刻本。的一代文人保存其精神影像和心靈印記。歷乎興革理亂、安危順逆之交,又值詩歌史明清之變,不僅士林群體面臨著哲學道德層面或慘烈或微妙的分裂重組,明代三百年復古與反復古、宗唐與宗宋的詩學主張及實踐,亦在清初詩壇投下了層疊迷亂的烙痕,從而對評選者之“知人”與“辨體”*參見左東嶺:《明代詩歌研究的幾個問題》,《文學遺產》2011年第3期。的能力提出了新的要求。故“觀”之為義,一為觀世,一為觀詩;凡世變之風息、人心之依違、詩道之精微均系于“一人”之詩,而發(fā)明于 “一人”之觀。昔人云“太史公胸中固有一天下大勢,非后代書生之所能幾也”*顧炎武:《日知錄》卷26“《史記》、《通鑒》兵事”條,乾隆刻本。,鄧漢儀以清初人選清初詩,耗時二十年編成《詩觀》三集共41卷,胸中亦有一明末清初詩壇之“天下大勢”。借助廣闊的交游與個人聲望的良性互動,他以“在歷史中”的親切和敏銳,記錄、呈現(xiàn)了入選者的生平經歷、性情氣度、家族關系、詩壇地位、家數(shù)源流等,達到了對一個時代生命詩學和文化詩學的鮮活把握與深度建構,即所謂“紀時變之極,而臻一代之偉觀”(《詩觀序》),形成了《詩觀》文獻和詩學兼具的特色及價值。
一
鄧漢儀(1617—1689),字孝威,號舊山,別署舊山農、舊山梅農,晚號缽叟,郡望南陽。祖籍蘇州,生于泰州并寓居于此。崇禎八年(1635)諸生,入清以編選《詩觀》而聞名于世。其人生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一是順治三年30歲前(1617—1646),即青少年的讀書求學階段;一是31歲至康熙八年53歲時(1647—1669),即中年的入幕謀生階段;一是康熙九年至逝世(1670—1689),即中老年的編選詩歌階段。以下主要介紹其第二、第三階段的人生經歷。
清初的鄧漢儀,雖不事科舉,卻非隱居。順治二年(1645), 濟南長山縣劉孔中任泰州知州,創(chuàng)建吳陵詩社,“同社數(shù)子,報其詞藻,鮮不為刮目,而倍才孝威,時招之讀書芙蓉署”*方苞:《官梅集序》,清抄本。。此年,漢儀所撰詩,有《乙酉聞丁漢公登賢書將從白門入燕賦此寄贈》、《劉嶧巄師招同丁漢公夜集衙齋送之北上》等。劉孔中字藥生,號嶧巄,明崇禎三年副榜,順治初避兵江南知泰州,漢儀順治四年詩作結集《官梅集》,便是“濟南劉嶧巄老師鑒定”。丁漢公,名日乾,泰州人,順治二年舉人。鄧漢儀于該年寒梅綻放的冬季,撰詩送其赴京參加新朝禮部春闈,不僅沒有絲毫勸阻之意,相反表示出一絲對“去路指天中……吹子上幽燕”的歆羨。“使君與諸生,并送孝廉船……共此師弟好,語默無間然”,反映出鄧漢儀自幼在泰州入學,與明末清初的當?shù)刂萁杂袔熒P系的實際情形(故前稱陳素為師,此稱劉孔中為師);“感師款款語,謂我當著鞭。同生且同學,草處非英賢”,或許也流露出緊步友人后塵,“努力愛歲華”的不甘草處、奮力加鞭的希冀。這在揚州十日的秋墳鬼唱尚不絕于耳,兵燹灰燼且殘熱未熄之際,至少不能說具有明顯的遺民之思。
順治四年夏,合肥龔鼎孳游泰州,鄧漢儀與之交。這是一件決定后者一生走向的大事情。龔鼎孳(1615—1673),字孝升,號芝麓,崇禎七年(1634)進士,順治三年以太常寺少卿丁父憂,至順治七年(1650)始回京。在順治四年至六年(1647—1649),龔鼎孳漫游江南,在泰州與小于自己兩歲的鄧漢儀一見如故,多次宴飲觀劇,分韻賦詩。在鄧漢儀順治四年寫作的《官梅集》中,就有八首與龔鼎孳的唱和詩。深秋分手時,鄧撰長詩《送龔孝升奉常游江南》相贈,其中有兩點值得關注:一是“羨君年正少,那復遠慕嚴陵釣;羨君名甚高,那復長棲仲蔚蒿”,這是勸慰因服喪期間“歌飲流連,依然如故”*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傳》,上海:世界書局,1937年,第1724頁。而遭彈劾的龔鼎孳不要沮喪,不會永遠像嚴子陵、張仲蔚那樣落魄隱居;一是結尾表示“我恨未從君,踏破萬山之青蒼,徒守淮南桂樹終相望”,化用楚辭《招隱士》“桂樹叢生兮山之幽……山中兮不可久留”,表達了自己希望追隨龔鼎孳出游四方而不愿幽棲隱居的心曲。此后的兩年間,龔鼎孳主要寓居揚州、南京,鄧漢儀多次于其寓所飲酒賦詩。龔鼎孳順治七年夏季服闋赴京*宗元鼎:《芙蓉集》卷7《庚寅夏日送奉常龔孝升先生還朝》,康熙刻本。,次年鄧漢儀入京師,至順治十年(1653)春離開京城,順治十一年再次入京,至十三年春離京,先后兩個一年多的時間皆寓居龔府,“余浪游燕都,客龔芝麓先生家”*鄧漢儀:《定園詩集序》,戴明說:《定園詩集》卷首,康熙刻本。。期間龔鼎孳亦由太常寺少卿升任刑部右侍郎、戶部左侍郎、左都御史。順治十二年(1655)冬,龔鼎孳因執(zhí)法寬待漢人等事,先后降十一級。十三年四月貶至上林苑,任蕃育署署丞,以部院大臣下放至京郊為皇宮飼養(yǎng)雞鴨鵝,其心情可想。是年秋季出使廣東,道經江南時,鄧漢儀隨行赴嶺南,次年三月始同歸。其《詩觀》評龔鼎孳詩云:“昔客京師,及過庾嶺,以至萸灣、桃渡之間,仆莫不奉鞭弭以從?!?1∶2)*鄧漢儀:《詩觀》初集卷2,康熙刻本。按:以下凡引《詩觀》,均隨文括注,如1∶2,冒號前一數(shù)字表示集數(shù),后一數(shù)字表示為卷數(shù)。說的就是自己跟隨龔氏在京師府邸以及過大庾嶺往返粵東、返江南后在揚州茱萸灣、南京桃葉渡的詩酒幕賓生涯,可謂踐行了“從君踏破萬山之青蒼”的夙愿。友人陸舜在《鄧孝威過嶺詩序》中,曾說到鄧、龔友誼并贊及鄧的人品:“鄧子之與先生,可謂道合忘年、傾倒不近者邪?既先生累官京師,則招鄧子于別署。委蛇退食之暇,即與鄧子吮毫濡墨之會也;憂讒畏譏之日,即與鄧子痛哭流涕之時也。先生未幾而躋崇秩,復未幾而累左遷。一時僚友朝士、門生故吏,趨避聚散之緣,殊有難可道者。鄧子蕭然一慷慨布衣耳,論交十年,升沉一致,大雅相成,名益海內,可以遠追王、孟,近方陳、董。鄧子有不為先生重而益以重先生者哉!”*陸舜:《陸吳州集》,清刻本。后一句對鄧漢儀人品和地位的推贊,是頗有分量的。
此后,龔鼎孳返京,次年遷國子監(jiān)助教,直至康熙二年(1663)始重官左都御史,從此仕途坦順,連任刑、兵、禮部尚書,晚年兩主會試,門生滿天下;“屢招”漢儀,卻被其“以親老為辭”*鄧勵相:《征辟始末》,清抄本。,不再赴京,然彼此友誼至老不衰?!渡髂妹以娖贰芬蛐蛄呵鍢恕妒够浽姟范钋榛貞洝氨甓?,儀曾陪合肥先生之嶺南,而合肥則從兵革豹虎中,與儀刻燭聯(lián)吟,夜分不寐,各著有《過嶺集》。今合肥已逝……則平津秋閉,紅粉樓閑,覽斯集者應同泫然矣?!饼彾︽芤悦鬟M士遇李(自成)降李、遇清降清,加之狂放不羈、沉溺聲色而為人詬病。然其平居惜才愛士,廣交下層賓朋,“窮交則傾囊橐以恤之,知己則出氣力以授之”*錢林:《文獻征存録》卷10《龔鼎孳》,咸豐八年刻本。,為清初文學的復興保存了一批人才,對下層文士與新朝的相容做出了積極努力。
在第二階段期間,身為布衣的鄧漢儀雖主要從龔鼎孳游,亦有入他人幕府的行跡。如吳綺曾于順治六年撰《客秣陵送鄧孝威之壽春》五古詩,有句云:“壽春爭戰(zhàn)場,今古具樓櫓。君去得所依,長吟入軍府?!?吳綺:《林蕙堂全集》卷13《亭皋詩集》,康熙三十九年家刻本。順治十年春,鄧漢儀隨戴明說赴汝南道任。戴氏字道默,號巖犖,滄州人,與龔鼎孳為進士同年,入清官戶部侍郎,順治十年緣事謫河南布政司參政。漢儀自述云:“憶壬辰歲,余浪游燕都,客龔芝麓先生家,與巖犖先生邸相對,時時過從……繼先生以少司農出參宛藩,招余同往?!?鄧漢儀:《定園詩集序》,戴明說:《定園詩集》卷首,康熙刻本。此即《筆記》所謂:“戴巖犖自少司農左遷南陽參政,余在幕中。每于夕置酒談燕,夜分不輟?!薄对娪^》評戴明說《宛南秋日慰留鄧孝威》曰:“癸巳同公之宛南,結又茅廬以居。秋深忽忽欲別,相視和歌?!?1∶4)評海寧朱爾邁(字人遠)云:“癸巳冬,校文呂僉事署中,極賞人遠作?!?3∶8)即此年冬,在浙江杭嚴道呂翕如官署中任文秘。順治十一二年間入山西巡撫陳應泰幕??滴跛哪?1665)鄧漢儀入河南汝寧知府金鎮(zhèn)幕,并與其次子敬敷交(2∶5“金敬敷詩評”)??滴趿曛疗吣?1667—1668),客揚州友人吳綺湖州知府幕,曾與之共事《唐詩永》之選(1∶7“宗元鼎詩評”)?!笆陱椾e向天涯”,是以戰(zhàn)國齊人馮諼寄食孟嘗君彈鋏而歌、期得厚遇的典故,說明自己中年以來浪跡于當朝名公府邸的幕僚生涯。
二
將康熙九年(1670)庚戌開始,列為鄧漢儀人生的第三階段:從經歷上來說,是因為母逾七十,漢儀不再遠游*鄧漢儀評李攀鱗詩云:“尊君鄴園先生節(jié)制兩越,舟泊維揚時,招予入幕,情禮隆重。予以母老,未之許也。”(2∶10)李之芳,字鄴園,康熙十三年任浙江總督,隆重禮聘漢儀入幕,雖未允,亦可見其為當時著名文學幕賓。(被迫赴試宏博除外),“惟百里負米”(《詩觀》二集·序),以養(yǎng)慈親。來往最多的是揚州,足跡亦時涉南京、如皋,偶及無錫;從事業(yè)上來說,是因為奠定其一生詩學地位的《詩觀》此年便進入了正式編選的進程。“仆歷年來浪游四方,同人以詩惠教者甚眾,藏之笥篋,不敢有遺。庚戌家居寡營,乃發(fā)舊簏,取之同人之詩,略為評次,蓋閱兩寒暑而始竣厥事”(《詩觀》初集·凡例)。在《詩觀》中有明確寫于該年十二月的評宗元鼎詩語:“庚戌嘉平,從雉皋雪中歸,因呵凍書此數(shù)句。不知考功、儀曹論詩京邸,以仆言為何如?”(1∶7,考功指王士祿,儀曹指王士禛),而序成于“壬子季秋望日”即康熙十一年(1672)九月十五日。
從《詩觀》的編刊凡例,可見詩選是得到當?shù)卣賳T的支持的:如初集的資助者為“淮揚當事,主持斯事者,則轉運何公云壑林、李公星河景麟,明府孫公樹百蕙,功為甚鉅”。何林,宛平籍山陰人,康熙十年任兩淮都轉鹽運副使;李景麟,陜西韓城人,康熙七年任兩淮鹽運司海州分司運判(年收入:養(yǎng)廉銀2700兩、心紅銀20兩、薪銀60兩*《重修兩淮鹽法志》卷130《職官門·官制下》,光緒三十一年刻本。);孫蕙,濟南淄川人,康熙八年任揚州寶應知縣,十一年充江南鄉(xiāng)試同考官。二集歷時五年而基本成書,“則以刻資維艱之故,觀察金公長真首任其事,而轉運薛公淄林、何公云壑、別駕卞公謙之、俞公匯嘉、大令許公石園及太史徐公健庵,皆捐資相助,故克有成”。金公長真指江寧分巡道金鎮(zhèn),薛公淄林指鹽運同知薛所習,卞公謙之指揚州府管糧通判卞永吉,俞公匯嘉指管河通判俞森,許公石園指儀征知縣許維祚,徐公健庵指翰林編修徐干學(時丁憂在籍)。此外,友人的襄助亦是編刊經費來源的重要方面,“捐資最多者,則黃子天濤九河、顧子臨邗九錫、范子獻重廷瓚”(《詩觀》初集·凡例)。黃九河、顧九錫、范廷瓚,都是揚州府人士。不僅《詩觀》初集皆選三人詩,黃、顧之詩仍見二集,可推測他們持續(xù)支持著鄧漢儀的選詩事業(yè)。事實上,在初集凡例里,鄧漢儀便已啟事天下:“是編行后,即謀二集。鴻章賜教,祈寄泰州寒舍;或寄至揚州新城夾剪橋程子穆倩、大東門外彌陀寺巷華子龍眉宅上;其京師則付汪子蛟門,白門則付周子雪客。”程穆倩是寓居江都的歙縣程邃,華龍眉是江都華袞,汪蛟門是江都汪懋麟(時在京官內閣中書),周雪客是南京周在浚(亮工子)??滴跏?1674),即初集問世后兩年,漢儀復選《詩觀》二集,“是編始自甲寅,成于戊午,閱五歲而竣事”( 《詩觀》二集·凡例);“初、二兩集,廣搜博采,極廿余年之精神命脈,成此大部,心力可謂竭矣!”(《詩觀》三集·序)然在友人的鼓勵下,康熙二十四年寓廣陵董子祠,開始三集的編選,又歷時五年而三集成,期間忍受著“垂老失偶,孤帳冷衾”的喪妻之痛*孔尚任:《湖海集》卷11《答鄧孝威》,康熙刻本。。三集序撰于康熙二十八年(1689)三月,逝世于該年秋季,享年73歲。
從54歲開始的第三階段,鄧漢儀在前期積累的基礎上,耗時二十年編成巨著《詩觀》初、二、三集;思想感情上亦徹底接受了身處其中的新的時代。尤其是進入康熙朝之后,他對新朝的認識早已擺脫了第二階段的不即不離,而是以平民布衣的身份,努力融入這一偉大的朝代。其編選清詩總集的歷程,與康熙朝前期的重大事件,亦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以下依次介紹。
康熙八年(1669)玄燁親政,次年《詩觀》初集開始動工,康熙十一年深秋書成,自序中體現(xiàn)了普通士子經歷了巨大史實變局后產生的宏闊的歷史視野:
《十五國名家詩觀》之選成,予反復讀之,作而嘆曰:嗟乎!此真一代之書也已。當夫前朝末葉,銅馬縱橫,中原盡為荊榛,黎庶悉遭虜戮。于是乎神京不守,而廟社遂移,有志之士為之哀板蕩、痛仳離焉,此其時之一變。繼而狂寇鼠竄于秦中,列鎮(zhèn)鴟張于淮甸,馴至甌閩黔蜀之間,兵戈罔靖而烽燧時聞,此其時為再變。若乃乾坤肇造,版宇咸歸,使仕者得委蛇結綬于清時,而農人亦秉耒耕田,相與歌太平而詠勤苦,此其時又為一變……予才萬不逮吳公子,而幸值鼎新之運,俾草茅跧伏之士優(yōu)游鉛槧,以勿負歲時,亦一樂也。而今天子且博學好古,進諸文學侍從之臣,臨軒賦詩,以繼夫柏梁、昆明之盛事。
“柏梁、昆明之盛事”,分別指始于漢武帝的君臣宴歌聯(lián)句賦詩的柏梁體和唐中宗駕臨昆明池賦詩、群臣應制倡和。序者從明末清初的種種戰(zhàn)亂,到康熙元年南明永歷帝的失敗,看到在新朝的統(tǒng)治下,逐漸兵戈靖而烽燧熄,百姓安居樂業(yè),國家統(tǒng)一安定的人心向背大趨勢,慶幸自己能夠趕上“鼎新之運,俾草茅跧伏之士優(yōu)游鉛槧”的好時光,以此為樂。
康熙十二年(1673)十一月,吳三桂舉兵云南,肇始三藩之亂;次年二月取常德、澧州、長沙、岳州?!暗衢}叛亂,東南震驚,揚人多惑易擾,訛言道聽,家室朋奔,城門夜開,填衢泣路”*汪懋麟:《百尺梧桐閣文集》卷2《贈揚州知府金公序》,康熙刻本。,此即其友人汪懋麟丁憂在籍時眼中的揚州城內的動亂景象。在“廣陵士女,奔竄江上,爨煙為之不舉”、城內百姓皆惶惶不可終日之際,鄧漢儀以“亂固暫耳,徐當自定;鉛槧吾業(yè),敢自廢乎”的淡定和自勉,表達了對新王朝的信心。面對這四方震動、人心浮搖之秋,鄧漢儀之所以不同于普通揚州人士的“多惑易擾”而心靜如水,“坐昭明文選樓,日披四方所郵詩槁,雖困餒不倦”,是根源于對天下大勢的看法:“七國雖強,豈能越殽澠尺寸?唐時河北諸將雖跋扈,敢終失臣節(jié)乎?此予所以當人情騷動時,而選事未嘗或輟也?!?《詩觀》二集·序言)康熙十七年(1678)正月,康熙下詔,開博學宏詞科,敕內外大臣“各舉宏詞博學之士,齊集闕下,以待策問”,要求明年三月來京應試;八月十八日,“大周昭武皇帝”吳三桂病逝于衡州皇宮;九月下旬,鄧漢儀撰成二集序。此時,湖南、廣西、貴州、四川、云南等地尚在叛軍治下,可是序中卻充溢著對平定叛亂的信心,編選者以是書之成,積極呼應著國家興盛之機:“迨戊午,是選告竣。值天子下明詔,命公卿諸大臣各舉宏詞博學之士,齊集闕下,以待策問。若是書之成,敷揚德化,以助流政教,有適合者?!痹谀撤N程度上,是將此書作為詔試博學宏詞的獻禮之作。
康熙二十二年(1683)八月,清朝收復臺灣;同年漢儀自覺“遭遇盛時”,復起三集之選,歷五年而成書??滴醵四甏?,康熙帝南巡,正月二十七日駕臨揚州,“維揚民間結彩歡迎,盈衢溢巷”;二月十一日在杭州曉諭扈從諸大臣:江南、浙江為人文萃集之地,入學額數(shù)應酌量加增;南巡所經之地,犯錯官員及在監(jiān)犯人俱準寬釋,“以示朕赦罪宥過之意”*王先謙:《東華錄》“康熙四十三”,光緒十年刻本。。同年三月,鄧漢儀自序三集云:“余也雖未獲登天祿石渠,從諸臣后珥筆承明,著為詩歌,以揚扢煕朝,尚得遂厥初愿,于萱庭承顏之暇,而選一代詩詞?!比绻f康熙大帝以博學宏詞科來選取天下英才,草根士子鄧漢儀則是自覺地以《詩觀》“俾天下魁奇俊偉之士、鴻才博學之儒,咸登是選,以見圣天子右文好士、敦尚風雅。有此人才輩出之盛,即繼漢魏四唐而起,亦庶乎可也”。這種感受到康熙盛世的到來,“試圖為自己和同時代的人尋求一種積極合理的代際身份認同”*[美]梅爾清著,朱修春譯:《清初揚州文化》,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14頁。,借一己之詩選來展示一個時代的詩歌和文化之盛的動機,在其晚年尤為明確和強烈。
鄧漢儀在為《詩觀》二集撰序時,已知自己被薦舉與試,此年62歲。他一方面因母老而無意赴試,一方面因多方薦舉而難卻盛情;一方面以熱情的眼光看待天子下明詔的這一重大舉措,一方面以“打醬油”的態(tài)度對待自己的赴京之行。故結語云:“顧予實衰庸淺陋,伏在草莽,惟百里負米,以養(yǎng)八十之慈親。而群下過舉,郡縣敦迫,敢不奔趨,以赴盛會?賴國恩浩蕩,終放之江湖,以裒集一代之風雅,兼得勉將菽水,以遂烏鳥之私情,予也不重有慶幸哉?”他所期待的是:皇帝能最終放之還山,滿足其編纂一代風雅的宏愿和照顧老母的眷眷之情。次年三月在太和殿體仁閣筆試《璇璣玉衡賦》及《省耕詩》,鄧漢儀有意不用四六文寫賦,看來是預先計劃好的。后來皇帝特授內閣中書舍人銜,復褒獎其“才學素著,因其年邁,優(yōu)加職銜,以示恩榮”*鄧勵相:《征辟始末》。按:鄧漢儀跋語云:“征辟之役,三男同予抵京,故見聞獨詳,敘置最確要,是他日年譜中第一段要緊文字。予還山日久,舊事都忘。甲子長至后一日,得見此冊,豈不同于《東京夢華錄》、《清明上新河紀》耶?舊山叟,時年六十有八?!?,令其終身感念。當其十年后編就《詩觀》三集時,自序落款鈐印為“臣漢儀”,應該可以說明印主對康熙十八年宏博之試的基本態(tài)度。
三
鄧漢儀一生以詩名,“博洽通敏,尤工于詩,與太倉吳梅村主盟風雅者數(shù)十年”*阮元:《淮海英靈集》丁集卷1,嘉慶三年刻本。,與大批當代詩歌名家皆有唱酬往來。生平詩歌創(chuàng)作甚富,“游淮有《淮陰集》,居揚有《官梅集》,游粵有《過嶺集》,游潁有《濠梁集》,游燕有《燕臺集》,游越有《甬東集》,膺薦有《被征集》。皆逐年編紀,手自刪定”*沈龍翔:《鄧征君傳》,夏荃輯:《海陵文征》卷19,道光二十三年刻本。按:沈龍翔,字闇公,蘇州府常熟縣人,順治十七年舉人。。今存有《官梅集》和《慎墨堂詩拾》兩種。著名的《題息夫人廟》“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一絕,便出自其手。然而,鄧漢儀的詩壇地位,主要不是因其詩歌創(chuàng)作,而是得自他對當代詩歌的編選評價。研究清詩總集較有成就的日本現(xiàn)代學者神田喜一郎,甚至認為《詩觀》“可能是清初最重要的一部詩文選集”*[美]梅爾清著,朱修春譯:《清初揚州文化》,第130頁。按:將《詩觀》視為“詩文”選集,恐非出自日本學者。。早在該集問世之初,李鄴嗣康熙十六年即贊揚編選者“自有網羅收一代,肯將壇墠讓千春”*李鄴嗣:《杲堂詩鈔》卷6《丁巳除夕從友人借得詩觀夜讀即賦二首寄孝威》,康熙刻本。;董元愷《綺羅香》推崇鄧漢儀“跋扈文壇,獨擅長城臺輔”*董元愷:《蒼梧詞》卷10《綺羅香·文選樓坐雨酬鄧孝威見贈卻和原韻》,康熙刻本。;曹貞吉《賀新涼》詞寄鄧孝威“屈指騷壇誰執(zhí)耳,羨葵丘、玉帛長干側。千古事,名山得”*曹貞吉:《珂雪詞》卷下《賀新涼·寄鄧孝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88冊,第723頁。,以主持壇墠、跋扈文壇、騷壇執(zhí)耳等詞,肯定其在當代詩壇上的領袖地位。所選《詩觀》初、二、三集,“搜羅富而抉擇精,同時司選事者無慮十數(shù),皆海內聞人,咸斂手拱服于先生”(《鄧征君傳》)。所輯評的當代詩歌,除了《詩觀》三集,還有《慎墨堂名家詩品》。該書的成書方式具有開放性和間斷性的特點,類似今之系列叢書,開始于康熙十四年,“乙卯以來,余有《名家詩品》之選,四方同人以集惠教者頗眾”*鄧漢儀:《慎墨堂名家詩品》施閏章《愚山詩鈔》序,康熙十七年刻本。;至康熙十七年七夕時,“《名家詩品》已刻十余家,皆極精嚴,無敢濫入”(《詩觀》二集·凡例)。子目今存三種:彭桂《初蓉閣集》2卷、施閏章《愚山詩抄》2卷、梁清標《使粵詩》2卷。明確刊行過的,還有王士禛《蜀道集》2卷及王熙、王曰高、李元鼎、孫在豐、李振裕、蘇良嗣、程瑞禴、丘元武、謝開寵等人的詩選。其中,孫在豐、丘元武詩約刻于康熙二十五年。
從早年以詩歌創(chuàng)作而聞名,到后期轉向以詩歌選評為職業(yè),與鄧漢儀中期以來的人生經歷密切相關。具體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中期從龔鼎孳等幕主游,一是后期寓居揚州城。
在《詩觀》三集自序中,鄧漢儀引述友人對初、二集的評價:“廣搜博采,極廿余年之精神命脈,成此大部,心力可謂竭矣?!倍蓵诳滴跏吣?1678),二十余年前則為順治十年前后,此時正是他至京從龔鼎孳游的起始之際。初集自序中,還曾這樣回憶自己走上選詩、評詩之路的緣由:“予生也晚,然適當極亂極治之會,目擊夫時之屢變,而又舟車萬里,北抵燕并,南游楚粵,中客齊魯宋趙宛洛之墟,其與時之賢人君子論說詩學最詳,而猥蒙不棄,其以專稿賜教者日盈箱笥。”所謂舟車萬里之行,就是王士禛序其詩言及的“鄧先生昔嘗北游蔡州,南游嶺表矣,遠或萬里,近或一二千里,皆歷歲月之久而始歸”的入幕從游經歷*王士禛:《帶經堂集》卷41《鄧孝威被征八詩序》。。這種天涯入幕的過程,不僅是通過行萬里路而識山川風物之美,更重要的是他以文學幕賓的身份,結識了各地許多“時之賢人君子”,相與“論說詩學最詳”。如評龔鼎孳《歲暮喜孝威至都門同賦》曰:“仆壬辰客燕,諸大老多折節(jié)敦布衣之好者,今聞亦銷歇矣?!痹u紀映鐘《贈閻古古送還沛上次韻》:“與古古別久矣,讀此猶想燕京擊筑時?!痹u鄧廷羅《燕京送家孝威南還》曰:“長安贈別,詩可盈篋。”(1∶2)評王鑨《和長兄覺斯華山詩》曰:“昔客燕京,大愚曾出此詩相示,嘆為警絕?!?1∶3)評郝浴詩:“頃與環(huán)極魏先生論詩京邸,先生以‘老’之一字為詩家極境?!?2∶1)吳沛詩總評曰:“默巖太史與仆訂交京師二十余年,情至渥也,甲寅遇于邗上,出西墅遺詩見示。會拙選將竣,特為錄梓,以識高山?!?2∶12)正因為順治十一年在京師與北闈舉人吳國對(十五年進士)的交往,才有機緣于康熙十三年看到其父的《西墅草堂集》。與新貴大老交布衣之好,與入幕遺民慷慨擊筑論詩,中年的這種游幕經歷,使之“有機會結識同時代的名流,開闊自己的眼界,并有可能建立起自己的關系網”*尚小明:《學人游幕與清代學術》,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第45頁。。只是這種關系網并非僅僅用于謀取個人的升斗菽水之需,在后來的詩歌編選事業(yè)中更要發(fā)揮巨大作用。
揚州府附郭縣為江都,作為直隸州的泰州與之毗鄰,“州在府城東一百二十里……西界江都”*(道光)《泰州志》卷2《疆域》,道光七年刻本。。長江與運河在此交匯,使之成為南北漕運的樞紐。雖經十日屠城之慘,商業(yè)尤其是鹽商貿易的需要,仍使這座城市在清初迅速復蘇。早在康熙初年,在時人眼中已經是“今日則繁盛極矣”(1∶11評陳瑚《揚州感興》)?!按碎g既匯集有大江上下各類名士雅人,又有足夠供他們展開沙龍式文學活動的歌樓舞榭”,加之順治和康熙前期任職揚州的官員“大抵既穩(wěn)健干練而又風雅卓絕”*嚴迪昌:《清詩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第64頁。,如順治三年任兵備道的周亮工熱心資助貧士出版、順治十七年任推官的王士禛紅橋修禊、康熙十二年任知府的金鎮(zhèn)重修平山堂、康熙二十五年孔尚任駐揚州參修淮揚水利,皆為主持風雅的著名文官。身為揚州府所轄州人,泰州鄧漢儀本來就與府城有著天然的文化和親緣聯(lián)系*江都姚思孝字永言,為南明大理寺少卿,其孫姚諲昉(?—1711)為鄧漢儀女婿、江都鄭元勛外甥,參《詩觀》三集卷7“姚諲昉詩總評”。,加之相距僅百里之遙的地緣優(yōu)勢,使之經常往返兩地,中老年的“惟百里負米”(《詩觀》二集·序),指的就是寓居揚州的選詩生涯?!对娪^》序跋凡例中,多處涉及揚州(維揚、廣陵、邗江、邗)與該書的關系:除了上面已經提及的當?shù)蕾Y助和友人代收郵寄詩稿,鄧漢儀在初集凡例中介紹自己選詩過程時,指出康熙十年“辛亥,久駐維揚,諸公過存,辱以專稿見餉,兼以南北郵筒繹絡相望,遂成巨觀”;“仆至邗,同人即貽以公書,戒以‘寧嚴毋濫’。仆始終守此盟,一人不敢妄入”*《詩觀》初集卷3桑豸總評曰:“近仆謬司選事,楚執(zhí)極意周旋,而惓惓致書,以濫收為戒,則固同人所共佩也?!?。為了編選《詩觀》初集,此年鄧氏在揚州待了很長時間,并將自己的編詩計劃告訴當?shù)赜讶?,不僅得到眾人的紛紛薦稿,在編選原則上亦與在邗的友人約定“寧嚴毋濫”,視為盟約。在二集自序中云康熙十三年“甲寅春,予復至廣陵……時坐昭明文選樓,日披四方所郵詩槁”;康熙二十五年,孔尚任因參修淮揚水利,至“江都董子祠訪鄧孝威,時選《詩觀》三集”*孔尚任:《湖海集》卷1,康熙介安堂刻本。。揚州這一積聚著眾多熱心文化的官員和追求風雅的富賈的商業(yè)都市,亦吸引了各地的落魄文士來此尋找入幕、坐館或資助的機會。初集凡例介紹的“其客邗面訂是選者,則杜子于皇浚、張子穉恭恂、計子甫草東、趙子山子澐、宋子既庭實穎、彭子中郎始奮、魏子冰叔禧、朱子錫鬯彝尊、諸子駿男九鼎”,這些客居揚州、參與選訂的人士中,杜、計、朱等,皆是清初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時之選。揚州在當時擁有的區(qū)域文化和經濟中心的重要地位,為鄧漢儀持續(xù)二十年編選卷帙浩繁的《詩觀》三集,提供了廣泛的人脈、便利的地緣和可靠的財源等有利因素。
四
乾隆初期,宜興瞿源洙在為清初鄉(xiāng)賢任源祥詩文集作序時指出:“古未有以窮而在下者操文柄也……獨至昭代,而文章之命主之布衣……閭巷之士,不附青云而自著,此亦一時之風聲好尚使然乎。”*錢仲聯(lián)主編:《歷代別集序跋綜錄》清代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323頁。可以說瞿源洙敏銳地觀察到自清初以來的文壇變化。晚明以來的詩社、文社的繁盛,一些下層文士積極參與選政,得以在一定程度上左右文學風尚。尤其在清初,天翻地覆的時局變化,打亂了眾多文人的政治生活軌跡。由于種種原因,使得其中一些人棄科舉而以詩歌編選為業(yè)?!敖鼇碓娙嗽破?,作者如林,選本亦富,見諸坊刻者,亡慮二十余部。他如一郡專選,亦不下十余種。或專稿,或數(shù)子合稿,或一時倡和成編者,又數(shù)十百家?!?魏耕、錢價人:《今詩粹》凡例,《今詩粹》卷首,順治刻本。數(shù)量更為眾多的詩歌作家,則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入選其中,為將來的科考、升遷、入幕或坐館,帶來積極的社會影響,從而形成了一種各有所需的互動關系。對于選詩者的這種文柄在握的文化身份與地位,鄧漢儀有著清醒的認識和認同,其評席居中《文選樓》“六朝事業(yè)悲流水,千古文章憶舊臺”一聯(lián)云:“亦見得文士有權?!膘Яw蕭統(tǒng)主編《昭明文選》而成千古事業(yè)(1∶7)。二集收錄莆田劉芳蔭十題詩,此人著有《孝友堂集》,“躬行醇篤,未肯以詩名,沒而令嗣始梓之”。友人杜濬認為“非登選本,未可以傳遠而垂后也”,于是向鄧漢儀推薦(2∶14)。經過選評者如此記載,選本之于詩歌傳播的重要作用,已與《詩觀》在當代詩壇上的執(zhí)牛耳地位相提并論了。這種文士有權、文柄在握的感覺,至晚年而越發(fā)明顯,其評孔尚任《文選樓》詩云:“予選《詩觀》,借榻樓上,賓客多至者,誰謂筆墨無權也?”*孔尚任:《湖海集》卷7《己巳存稿》,康熙介安堂刻本。按:此卷所收均為康熙二十八年之作,《文選樓》詩位于《哭鄧孝威中翰》之后第九題,所附鄧漢儀語,或為生前所云而由參與此卷選評的友人黃云、吳綺、宗元鼎所補入。將此語與初集批語對讀,已經頗有以當代蕭統(tǒng)自居的意味。這大概就是海外學者所謂“通過所編選的文選,鄧漢儀建構了一種類似那些置身于晚明科舉考試之外的城市文人學士的非官方的公共身份認同”*[美]梅爾清著,朱修春譯:《清初揚州文化》,第122頁。按:不知是作者還是譯者的原因,《詩觀》這部詩選皆譯為“文選”。。
以“騷雅領袖”*(雍正)《揚州府志》卷31《人物·文苑》鄧漢儀傳“尤工詩學,為騷雅領袖”。身份主持當時詩選數(shù)十年的鄧漢儀,通過編選《詩觀》行使筆墨之權,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在詩學思想上,鄧漢儀倡導漢魏盛唐的雄渾闊大的詩風,反對自明末以來的“細弱”、“幽細”、“浮濫”的創(chuàng)作風氣。他不僅對晚明竟陵派和華亭陳子龍詩歌創(chuàng)作的消極影響明確表示不滿,而且對清初占有主流地位的宗宋詩風直接予以批評。他曾在私家筆記中,明確指出:“今詩專尚宋派,自錢虞山倡之,王貽上和之,從而泛濫其教者有孫豹人枝蔚、汪季甪懋麟、曹頌嘉禾、汪苕文琬、吳孟舉之振?!?鄧漢儀:《慎墨堂筆記》,民國抄本?!对娪^》初集凡例首條便云:“詩道至今日,亦極變矣……或又矯之以長慶、以劍南、以眉山,甚者起而噓竟陵已熸之焰,矯枉失正,無乃偏乎?夫《三百》為詩之祖,而漢魏、四唐人之詩昭昭具在,取裁于古而緯以己之性情,何患其不卓越而沾沾是趨逐為?故仆于是選,首戒幽細,而并斥浮濫之習,所以云救。”漢儀與錢謙益、王士禛、汪懋麟諸人,皆為友人,但是并不妨礙直言批評,此即孔尚任所服膺的鄧漢儀的品格:“每于稠人中,服君笑容寡。有時發(fā)大言,是非不稍假?!?孔尚任:《湖海集》卷7《哭鄧孝威中翰》,康熙刻本。同樣,即便是在凡例中的概而言之,被言者亦是心知肚明的。如汪懋麟康熙十六年撰《孝威、鶴問以詩見簡平山堂依韻奉答六首》之二,就聲明自己的詩學主張:“自顧嵚嵜可笑人,高吟最喜劍南新。王楊盧駱終何物,甘于東坡作后塵。”*汪懋麟:《百尺梧桐閣詩集》卷15,康熙十七年刻本。視唐詩為無物,而要師法蘇軾、陸游,明確與友人鄧漢儀、宗觀唱反調。只是這種詩學觀念的尖銳抵牾,并不妨礙鄧漢儀委托其在京代收眾人詩作,亦不影響汪懋麟對《詩觀》編選的深度參與*《詩觀》二集所收梁清標、馮溥、魏裔介、王士禛、饒眉、徐倬、喬出塵等人詩作,皆由汪懋麟向鄧漢儀提供或推薦。,這或許就是康熙前期詩壇人際關系的原生態(tài)。
在詩歌編選上,鄧漢儀注重“憂生憫俗、感遇頌德之篇”這些傳統(tǒng)社會的主旋律題材,反對時人詩選專注于“花草風月、厘祝飲燕、閨幃臺閣之辭”,提倡“鋪陳家國、流連君父之指……追《國》、《雅》而紹詩史”(初集自序)的宏大敘事和家國情懷。其贊顏光敏詩“每于國計民生、安危利弊之大,沉痛指切,是以屈子之《離騷》,賈生之奏疏,并合而為詩者”*鄧漢儀:《樂圃集序》,顏光敏:《樂圃集》卷首,康熙刻《十子詩略》本。,都是與關注政治時事、家國人生是同一旨意的?!霸娛贰?,這一唐人因總結杜甫詩作的創(chuàng)作特點而提出的重大詩學批評概念*孟棨《本事詩》“高逸第三”:“杜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內含著對反映社會現(xiàn)實、同情民生疾苦的重視。在《詩觀》中,約有45處(初集11處,二集21處,三集13處),以“詩史”評價有關作品。如評余楍《蜀都行》“成都被獻寇殺刈生靈幾盡,此篇逼真詩史”(1∶11); 林云鳳《金陵雜興》“紀南渡之事,足稱詩史”(2∶4);彭而述《邯鄲行》“猶記北兵破城日,旌陽觀里尸如麻”(1∶4)、 顧岱《出滇雜詠》“協(xié)餉至今需百萬,西南曾否貢金錢”(2∶5)為“詩史”; 秦松齡《荊南春日寫懷》“真是詩史”(3∶4)。有關評價涉及晚明、鼎革以及三藩之亂等明末清初重大歷史事件*參見王卓華:《鄧漢儀詩史觀及其詩學意義》,《南京師大學報》2006年第4期。。此外對杜詩的諸多好評中,往往亦包含著對“詩史”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的強調。在詩歌形式方面,鄧漢儀較為看重以歌行體為主的古體詩:“詩必以古體為主,今人不會做古詩,只算得半個詩人也?!?鄧漢儀:《慎墨堂筆記》,民國抄本。較之近體詩,此類作品具有長于敘事的特點。強調“古體”的內在原因,就是這種體裁更加適合表達詩史的內容。友人贊揚其 “高臥昭明閣,重編南國詩。齊梁靡曲盡,漢魏古風遺”*李鄴嗣:《杲堂詩鈔》卷5《丁巳長夏得鄧孝威寄詩即韻奉答》之三,康熙刻本。。戒幽細而斥浮濫,汰靡曲而存古風,與對杜甫所開創(chuàng)的“詩史”傳統(tǒng)的提倡,是互為桴鼓的。
在詩歌編排上,鄧漢儀有其一套標準。從其初集、二集的凡例中可以看出,就政治身份而言,“同人不分仕隱,詩到者即為登選”,“詩篇隨到隨刻,并不因爵位之崇卑、人物之新舊”,即無論是投身新朝的新人、權貴,還是隱居不仕的舊人、遺民,其詩歌創(chuàng)作都在《詩觀》的編選視野之內。與清初遺民吳宗漢、陳濟生、朱鶴齡、徐崧、陳瑚、屈大均、錢澄之、梵林、黃容、韓純玉等“以遺民為主題的詩選”*鄧曉東:《清初清詩選本研究》,南京師范大學2009年博士論文,第53頁。,劃出了鮮明的界限,亦與《詩觀》“選一代詩詞,俾天下魁奇俊偉之士,鴻才博學之儒,咸登是選”(三集序)的編選宗旨更加吻合。從而將詩選的目標“指向重建以文化成就為根基的群體,因此也就抹去了服務于新王朝和不服務于新王朝的人的差異性”*[美]梅爾清著,朱修春譯:《清初揚州文化》,第125頁。。此外,針對當代詩壇“挽近文運衰,選事亦滋弊。利齒巧啖名,所錄皆并世。高官枉凌壓,盛名見牽綴。汗青須有資,取舍叢謗議。事類撿伍符,情同操贄幣。普天竟同流,識者一嘆愾”*潘耒:《讀鄧孝威〈詩觀〉選本,喜而有贈》,《詩觀》三集卷3。按:潘耒《遂初堂集》詩集卷2《少游草》收錄此詩,名為《贈鄧孝威》,正文亦有較大異同。的選政弊端,《詩觀》凡例主要交代了自己在入選與否、地位貴賤、位置先后、收詩多寡等方面的編選原則。如關于入選與否,他強調對質量的堅守,就是與同人“戒以‘寧嚴毋濫’,仆始終守此盟,一人不敢妄入”??滴跏吣昶莴w以“江左騷壇誰樹幟,精嚴旗鼓獨推君”相許*戚玾:《笑門詩集》卷17《贈鄧孝威(時客廣陵文選樓)》,康熙刻本。;潘問奇康熙二十五六年間撰《懷鄧孝威》,在回顧了晚明以來“眾喙徒交訌”的詩壇紛爭之后,以“挽流奮一洗,屏翳為之空。選語必矜貴,渙然若發(fā)蒙。深心慎甲乙,六義乃昭融。以茲惠后學,孰曰非元功。海內亦風靡,百川知所宗”*潘問奇:《拜鵑堂詩集》卷3,康熙刻本。的描述,來贊揚鄧漢儀的詩壇地位。潘耒(稼山)《讀鄧孝威詩觀選本,喜而有贈》,亦對《詩觀》選評成就有高度評價:
鄧公文章老,才力本雄邃。激昂討風騷,會心存篋笥。鐘鐸賞奇音,淄澠別真味。清嚴大冡宰,刻核老獄吏。獨柄無旁撓,擺落名與位。高眠文選樓,樂饑以卒歲。抗手對蕭君,雅道庶無愧。嗚呼三十年,詞客如羮沸。賴君刈蕭蒿,杜蘅吐香氣。*潘耒:《讀鄧孝威〈詩觀〉選本,喜而有贈》,《詩觀》三集卷3。按:潘耒《遂初堂集》詩集卷2《少游草》收錄此詩,名為《贈鄧孝威》,正文亦有較大異同。
鄧漢儀于“清嚴大冢宰”數(shù)句,有側批“仆豈敢當,然自矢如是”,詩末總評曰:“選家林立,仆從未敢輕置一喙,然中有獨是,則非稼山不能暢發(fā)此旨也?!庇捎凇对娪^》從初集到三集的編選,有個漫長的時間跨度,編者本人的學術地位和《詩觀》本書的社會影響先后早已不可比擬,勢必要影響到選詩標準的一貫性。尤其是到選評三集時,“若迫于所不得已,郵筒竿牘日陳于前,欲婉則違于己,直則忤于人。與其忤于人也,寧違于己。則是人自為政,有非鄧子之所得而操焉者矣”*張潮:《詩觀》三集“序”,康熙二十九年序刻本。,后世所生“未脫酬應”*沈德潛:《國朝詩別裁集》卷12,乾隆二十五年刻本。的臧否,當即緣此。但是,從鄧漢儀對潘耒贈詩的知音之慨中,說明其即便在選評第三集時,至少在主觀上仍努力文柄獨握,堅持著“清嚴、刻核”、“寧少毋多,寧嚴毋濫”*張潮:《詩觀》三集“序”,康熙二十九年序刻本。的編選原則。
鄧漢儀晚年曾借選評張潮(字山來)詩而發(fā)感慨:“同一詩集,經選者心眼一為洗發(fā),頓使作者之精神另開生面,此不可學而能者也?!睂⒃u選詩歌的手眼高低,同樣視為需要天生靈性、“不可學而能者”,并將對詩歌的評選上升到賦予原作新的生命的藝術高度,體現(xiàn)了他對選詩、評詩之于當代創(chuàng)作促進作用的理論自覺。他之所以說“惟山來自知個中,傍人那得領會”(3:3),是因為張潮本人亦是清初著名的詩文選家。已故嚴迪昌先生在論述“詩史與詩話史、詩的觀念變遷史”之間的關系時,指出“詩的流變過程,原是創(chuàng)作實踐和理論觀念的共振運載歷程,詩人與詩論家原屬一體”*嚴迪昌:《清詩史》,第10頁。。有關論斷,在鄧漢儀評點《詩觀》這一典型事例上,得到了充分驗證。
五
鄧漢儀對當代詩歌的評點,在《詩觀》中主要有三種形式:詩句之評、一詩之評和一人之評,即以人系詩,以詩系評,詩有夾批、總批,人有附記、總評。三集共選1 800余人近15 000首詩,大多數(shù)皆有評價。評語長短不拘,內容豐富。由于選評者所具備的詩學眼光、所身處的歷史階段、所具備的特殊條件、所涉及的作家人數(shù)等因素,均賦予《詩觀》評點對于研究明末清初,尤其是清初近五十年詩歌創(chuàng)作、詩壇風氣、詩人事跡的獨特性,成為記錄明清之際社會變遷和士人心態(tài)的重要文獻。該書以評點資料為中心的詩學文獻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提供清初詩人的小傳資料
《詩觀》的作者小傳,文字雖極簡略,僅涉及字號、里居、詩集等,然多可以彌補現(xiàn)有文獻之缺失?!肚迦耸颐麆e稱字號索引》等為我們提供了大量的清人字號及籍貫等資料,但因未參考《詩觀》,故造成許多疏漏。如清初義士侯性,與錢謙益、歸莊、曹溶、葉奕苞、徐崧、王邦畿、胡介等皆有交往,錢謙益與之唱和詩,在《詩觀》中名為《贈侯月鷺》(1:1),在《有學集》中為《贈侯商丘若孩》,知此人為商丘人,字號月鷺、若孩?!肚迦耸颐麆e稱字號索引》不載其人,本名缺失。錢邦芑《送侯若孩從軍》有云“漁陽烽火昨來驚,倚劍遙看太白明。大帥龍堆朝卷幔,書生虎帳夜談兵。墨磨鐵盾飛新檄,箭射蠻書下故城。會見降旗迎馬首,鐃歌髙唱陣云平?!?卓爾堪:《遺民詩》卷9,康熙刻本??梢娖淙嗽鴧⑴c抗清活動?!对娪^》小傳為“侯性,月鷺、若孩,河南商丘人”(1:8)。據(jù)此查方志,始得其傳記:“侯性,字若孩,邑人侯執(zhí)介之養(yǎng)子。執(zhí)介妻,田通政珍女。田無子,少育性為子。及長,狀貌魁梧,腦后有異骨,人目之為封侯相。為人豪放博逹,補博士弟子,錚錚諸生間。尤善騎射,自負有文武才。明未從軍于南,累功拜爵。后棄官養(yǎng)母,隱于吳之洞庭山。母終,遂葬焉。性在吳,與故明之逋臣遺老如錢尚書謙益、杜將軍弘域、姜給事采輩共相引重,稱遺民寓公。歿于吳,其子北還,徙鄢陵,今亦氓然矣?!?(康熙)《商丘縣志》卷10《隱逸》,1932年石印本。再如二集先后收入“彭桂,爰琴,江南溧陽人《初蓉閣詩》”(2∶3)和“彭椅,原名桂,爰琴,江南溧陽人《谷音集》”(2∶5),可以大致推斷彭桂改名椅的時間。再如“葉舒胤,學山,江南吳江人”(2∶8),足見后人將《葉學山詩稿》的作者署作“葉舒穎”,是因避“胤禛”諱。三集著錄杜濬號“茶星”(3∶10),亦不見他書記載。
(二)記載清初詩人的生平事跡
有關評語關涉其生活、交往情況,有助于考生齒、辨親緣(如某為某之令嗣、令兄弟、大小阮之類),關系到家學師承、經歷交游等史實。如程先達總評:“東廬先生幼時浮家景陵,遂登楚之賢書。繼遭寇亂,家業(yè)盡落,不得已,司鐸隨州,蕭然難給。幸直指聶公有特達之知,薦拔國博,歷轉部曹,竟榮登晉陽五馬。性不好榮,飄然歸里。今年已八十有五,著述不倦,所吟詠最多。程君禹門索其稿見寄,值余三集之選將竣,敬采數(shù)章,載諸卷帙,并示孚夏,用共欣賞”(3∶13)。小傳載其字質夫,號東廬,湖廣景陵籍,江南休寧人,著有《天香閣新舊詩集》?!对娪^》三集將竣的時間在康熙二十八年,先達時年八十五歲,可推知生年約為明萬歷三十三年(1605)。此人為崇禎十二年(1639)舉人,康熙四年至六年為山西平陽知府。評語中所涉“禹門”為程化龍,為康熙九年(1670)進士,官內閣中書,《詩觀》載其字禹門、念蒿,江南休寧人,青浦籍,有《開卷樓近什》(《清人室名別稱字號索引》于其名下僅有籍貫松江、室名開卷樓的記載)?!版谙摹敝赋倘鸲^,為休寧率口人,程化龍為塘尾人*程化龍、程瑞禴所居村名,參見(道光)《休寧縣志》卷9、11,道光三年刻本。,兩人似為堂兄弟。瑞禴父端德(午公、鼎庵),長子瑞初(旦伯、訥庵、松軒),次子瑞禴(孚夏、云峰),三子瑞社(次郊,澹園),四子瑞祊(宗衍、碧川)。漢儀指出:“疇昔結社山茨,得鼎庵先生為領袖……回憶先生執(zhí)耳,已如隔世。不圖今日復見長君旦伯此編”;“程君孚夏者,乃鼎庵令似,作詩有家法,聲滿吳越間者也”;“自鼎庵先生得詩之嫡傳,而孚夏紹其家學,一洗鉛華,獨標正始。令弟次郊、宗衍拈筆吟詠,秀骨妍思,一時駢集。”正是在這樣的評語中,交織起休寧程氏父子、昆仲的親緣關系和詩學家風,鮮明地體現(xiàn)出鄧漢儀“有一些不同尋常的社會網絡,這個網絡的大體脈絡都保存在他對《詩觀》詩詞的評論之中”的評點特點*[美]梅爾清著,朱修春譯:《清初揚州文化》,第123—124頁。。有的評語,涉及清初著名文士的晚年際遇,如高詠“授徒京師,行將得縣令,忽擢詞林,修《明史》,稱榮顯矣。以資斧不繼,抱病南還,遂爾窮死”(3∶1);喬萊“性不喜飲酒,每夕陽騎款段歸邸舍,則開閣翻書,漏數(shù)下不輟”;王昊“戊午弓旌之役,維夏僅授中翰,非其志也。乃銓部疏未上而維夏死,部遂除其名”(3∶5);沙鐘珍“萬里從軍,論兵悉中窽要,僅得佐郡,復而遭讒,今已昭雪,則奇才終大顯也”;李中黃“力學砥行,詩歌古文辭皆卓犖不群。癸卯闈中擬元,因索后場弗得,竟致放廢。子石孤憤,遂焚棄生平著作,片字不存”(3∶8),均可為有關傳記補充諸多細節(jié)。
(三)描述清初詩人的人生志趣、挫折遭際、品格風范
《詩觀》評點的特色之一,就是既評詩亦評人,既評詩藝又評人事。在評人評事的諸多言論中,揭示了清初諸多詩家的內心世界和人生遭際。如評龔鼎孳《題孫沚亭太宰山雨樓,和陶公韻》:“疇昔之歲,予曾作招隱之書致之合肥,蒙其賦詩寄答,不以仆為狂誕,固知歸田之志有素也。觀此贈太宰數(shù)章,情緒蕭惻,意豈須臾忘江東莼鲙者乎?”(1∶2)評萬壽祺《贈胡彥遠》“荷鋤歸去田廬閉,莫向人間學問津”為“良友之言”,并指出胡介“歷年游京洛,交貴游,尚未能體貼年少此語”(2∶1),對了解分別以貳臣、遺民著稱的龔、胡二人不無裨益。評張蓋“自甲申后,久脫諸生籍,以母夫人饘粥不繼,間授徒自給;或為故人招致幕中,旋皆棄去。近聞筑土室于村外,絕不與世人往還,雖妻子亦不見,其殆古袁閎之流與”(1∶8);韓魏“尊人文適先生,合家死揚州之難,而醉白以復壁僅存,乃能銳意古業(yè)。詩歌秀宕之中,復兼英邁,為一時同人所共推。天之所以報有道仁人者,固不爽。而醉白之克紹家風,不尤稱卓絕哉!”(2∶7)喬出塵“俠腸豪氣,使黃金如糞土。今一旦囊空,顧視世人較量金錢,不差毫發(fā),始而憤,終而平”(2∶13);李永茂“起家浚令,為名給諫。當召對時,上親移玉燭審視,風采大著。潼關之役,孫督師治兵關中,方欲養(yǎng)銳,以圖大舉。秦士大夫之在京者,促戰(zhàn)甚力。先生方掌諫垣,屢駁之,遂拂執(zhí)政意,奉差出。迨郟縣師創(chuàng),大廈難支。先生跋涉蠻荒,嬰疾而卒”(3∶1);方淳“愛古嗜潔,所居斗室,自書冊彝鼎、茗香琴硯之外,未嘗移懷。每至佳辰令節(jié),素友相過,觴酌數(shù)行,繼以刻燭,蓋一代之韻人、吾黨之高士也”(3∶4);張韻“卜筑邗城之外,雜蒔花樹,惟事讀書。家雖屢空,而未嘗以干時。然喜結賢豪,每見義形于色”(3∶5);田秉樞“時而論兵,時而學佛,時而酒社詩壇,蓋異人也。年已遲暮,事業(yè)無成,類避地之田疇,托登樓之王粲。相逢江上,感慨為多,出其吟篇,光焰奪目。昌黎所云‘詩窮后工’,殆君之謂耶?”(3∶9)無論是名臣要員、下僚佐吏,還是畸人寒士、逸民隱者,其生平事跡、出處心曲,在鄧漢儀的筆下皆有生動描述。至于《初集》閨秀卷中對當時女性作家的介紹,多數(shù)堪稱聲情并茂、傳神寫照的傳記,可與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媲美。
(四)品題清初詩人的創(chuàng)作特色和文壇影響
由于鄧漢儀與《詩觀》入選者大多存在著密切關系,對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特點的揭示亦往往一語中的。如評黃云“二十年前屏跡村舍,于漢魏四唐之詩,靡不窮討源流,綜其至變。已而從孟貞、與治、伯紫諸君子論詩,益復臻于醇備”(1∶2);彭爾述“晚年詩雖極秀潤,終帶英氣”(1∶4);徐芳“詩以空微巉峭為尚”;陳玉璂“詩清勁老靠,獨立時靡中”(1∶6);吳綺“最愛劉滄詩,此作固堪髣髴”;徐籀詩“皆岸然絕俗,不屑一字近唐,律體尤為峭刻”(1∶8);金敞“詩堅蒼深峭,一字不近時人,而復軌于古法,是特立于群流者”(1∶9);徐干學“詩以漢魏四唐為主,不雜宋人一筆,是能主持風氣、不為他說所移者”(2∶2);朱彝尊“詩氣格本于少陵,而兼以太白之風韻,故獨為秀出”(2∶7);馮云驤“邊塞詩奇情曠致,有沙礫飛揚之勢;而入蜀諸吟則又險奧蒼古,與雪嶺棧閣爭勝”(3∶2);曹溶詩“以深老生硬為主,不屑入時趨一字”(3∶3);田雯“學唐而不襲乎唐,學宋而不囿于宋,古雅奇郁,正變皆踞上流”(3∶4);繆肇甲“精于風雅,邇來每進,益工古體,一洗塵氛,獨臻淵雅;而近體則風神秀脫,辭旨妍和,幾于錢、劉、許、杜之間遇之;絕句殊得風人諷嘆之遺”;葉燮詩“以險怪為工”(3∶12)。有些評點往往別具只眼,與時論唱反調,如認為宋之繩詩“平淡中饒有靜氣,正得之韋、陶,淺人以為皮、陸耳”(1∶8);程邃詩“蒼老者往往入少陵之室。時人但以險澀目之,非通論也”(1∶11);亦有對當時詩壇創(chuàng)作風氣的明確針砭,如認為當時的五言詩創(chuàng)作“學六朝者失之縟麗,效韓愈者流于徑莽”(1∶5評趙進美);借評景陵譚篆詩指出“歷下、公安,其敝已極,故鐘、譚出而以清空矯之。然其流也展轉規(guī)摹,愈乖正始。不有大雅,誰能救乎……世奈何復舉寒河之幟,而思易天下之風尚也”(1∶7);亦不乏對有關詩家的委婉批評,如指出方文“詩專學長慶,仆昔與之論詩蕭寺,頗有箴規(guī),爾止弗善也。要汰其俚率,存其蒼老,斯爾止為足傳矣”;趙而忭“詩意主新艷而未能穩(wěn)妥”(1∶5);李文純“喜作五言近體,每苦尖刻”(1∶8);侯方域“其詩世罕推之,要其闊思壯采,皆規(guī)模杜家而出者,但未免陰襲華亭之聲貌”(2∶7);陳維崧“近詩脫去成語熟句,純以老致清氣相引,是其桿頭進步處”(2∶10)。諸多點評,對研究相關詩人的創(chuàng)作特色,均極具啟發(fā)性。
(五)保存清初詩人的詩學評論
《詩觀》的評點雖以鄧漢儀自己的話語為主,同時亦大量引用時人的詩學意見。所引諸家詩論,多不見本集。如引杜濬論詩:“諸妙皆生于活,諸響皆出于老。至極之地曰玄曰穆,而根抵在于聞道。不然,見識一卑,即潘江陸海圈牢中物耳。”(1∶1)杜濬評李贊元曰:“今之為詩者,力飾其外則內乏神情,刳心于內則外無氣象,所以兩失。而素園先生獨內外兼勝,所以卓然推為詩伯?!?2∶9)評龔鼎孳《送歌者南還,用錢牧翁韻》引錢謙益語云:“往歲吳門歌者入燕,過余言別,有龜年湖湘之嘆,為書斷句以贈。龔孝升在長安倚而和焉,傳寫至濟上盧爾德水酒間,曼聲諷詠,泣下沾襟。坐客皆凄然掩淚。”(1∶2)錢謙益評張若麒“初與伯兄宿松同時以進士宰燕趙,宿松治河間以寬,天石以果,并茂循績。別幾二十年,各備歷艱虞。余歸田匿影,公躋華膴,為納言名卿,令子俱以文噪世,次公登館局,取士最得人,直聲震天下。公年未艾,忽請告歸,有牢溟渤之奇,徜徉笑傲,宜爽籟發(fā)而雅風存,洋洋乎東海雄矣!”(2∶8)王士禛評彭而述之女詩作云:“宋葉石林先生每晨起,集諸女子婦為說《春秋》。近武林黃夫人顧氏若璞,好講河渠、屯田、邊防諸大政。予讀其書,未嘗不自慚須眉也。青立見示蝶龕近詩,如種桑、問織諸篇,仿佛《豳風》遺意;而哭母、憶妹、課兒之作,尤有《河廣》、《載馳》風人之志焉。因嘆禹峰先生之教,其被于閨閣者如此,殆不減石林;而夫人之才,亦詎出黃夫人下耶?”(3:閨秀)以上所引,均不見杜濬《變雅堂文集》及今人整理之錢謙益全集、王士禛全集。
(六)總結清初詩人對古代詩歌的廣泛接受
鄧漢儀詩學主張宗法漢魏四唐,主張“漢魏四唐人之詩昭昭具在,取裁于古而緯以己之性情,何患其不卓越”(《詩觀》初集·凡例)。在具體評點中時時指出古代詩歌對時人創(chuàng)作的影響或時人詩歌與古人的異同,是鄧漢儀詩評的重要方式。僅以《詩觀》初集第1卷為例:在古代作家中,其最喜杜甫。該卷共14處提到杜甫,如評王鐸《安邑有懷》“于少陵,學其深厚,不學其粗疏,故墨光浮動紙上”;評孫廷銓《挽船行》“哀楚痛切,以擬少陵《無家別》諸篇,可謂神似”;評周亮工《百丈巖瀑布同公蕃賦》“氣完力厚,此從沉酣少陵得來。以為摹擬王、李,未免管見”;評杜濬《送王孫茂之廣陵,于一子也》“樸處、拙處,神似少陵”;評季振宜《病馬行》“此等詩,極有關風教,不僅規(guī)摹少陵,稱為奇?zhèn)ァ?。有關評語,既指出少陵風調的影響,又指出清人對少陵的超越。此外便是王維,如評王鐸《送客入延綏》“在摩詰、嘉州(岑參)之間”;評孫枝蔚《插秧》“古雅詳晰,與儲(儲光羲)、王《田家》諸詠正堪頡頏”,《京口酒家送張牧公歸臨洮》“情文宛轉,在摩詰、龍標(王昌齡)之間”;評黃九河《張家灣曉發(fā)》“摩詰七律一味和潤,卻不流入輕滑”。作為一位選家,鄧漢儀對各種流派的詩歌創(chuàng)作,持有較為寬容的態(tài)度,對其中的優(yōu)秀之作,能做到兼收并蓄。如卷中評錢謙益《讀梅村宮詹艷詩有感書后》“如此跋艷詩,便有絕大關系。不得輕議溫、李一輩”,《霞城累夕置酒,彩生先別,口占記事》“韓致光香奩詩,每托于臣不忘君之義”,對創(chuàng)作過艷情詩的溫庭筠、李商隠、韓偓不無好評。再如評季振宜《舟中》“前段寫舟景,空微澹渺,后以情事找足。細玩康樂諸篇,方知結撰之妙”;評王鐸《三鄉(xiāng)過連昌宮址》“公極嘆折空同,此詩可謂神似”,則分別涉及南朝謝靈運和明朝李夢陽?!白鳛閾P州選家群的領軍人物,鄧漢儀不僅年齒最長,經歷最富,而且?guī)缀跖c該地區(qū)所有選家均有聯(lián)系,并與南北詩人亦有交往,因此他的詩學觀頗能體現(xiàn)集成色彩”*鄧曉東:《清初清詩選本研究》,南京師范大學2009年博士論文,第77頁。。這種集成色彩,在其評價時人對前此創(chuàng)作的接受中亦有充分體現(xiàn)。
作品被選入《詩觀》二集的姜宸英,曾用“知交日親,名日聞,而詩亦漸積”的描述,揭示了文人交游與文化資本的生成關系及后者對個體文學聲名的反哺效應。指出“文章之道,古人雖謂有得于山川之助者,而朋友往來,意氣之所感激,其入人也更深”,“本之于意氣之盛,而發(fā)之為和平之音,殆近于孔子之所謂可以群者也”*姜宸英:《湛園未定稿》卷2《陳君詩序》,康熙刻本。;并由此號召:“吾輩人人有集,宜互相附見姓名于其集中,他日一友堪傳,而眾友幸傳矣。”*邱煒萲:《菽園贅談》卷7“‘金圣嘆批小說’說”引姜氏語,光緒二十七年排印本。姜氏“多情篤舊”的言論背后,隱現(xiàn)著明清之際文人對精英文化及其獨立性、權威性的充分自信?!对娪^》以聚焦式的姓名“互見”方式,挾裹著豐富的文化信息和巨大的文化資本,為個人在歷史長空中留下身影作出了保證,呼應著文人個性覺醒后強烈的不朽訴求,正是上述輿論語境下的產物。自古以來“一人知己”的個體價值實現(xiàn)模式,與明末清初盛行的詩文選評方式的結合,不僅為富有個人魅力和賞鑒眼光的杰出批評家提供了掌控文壇的生成土壤,并吊詭性地為清初消弭民族鴻溝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需要提供了輿論先聲。鄧漢儀與貳臣龔鼎孳“論文十年、升沉一致”的交誼以及其借助廣泛的文學交游充分凝聚一切可能的文化資源,成就“一代之書”的評選行為,均以超越一朝一姓之家國存亡與廟堂臧否的別樣“忠貞”和“選政”學術為支點及依歸,亦可以視為姜氏所云“詩可以群”在特定歷史時期所達到的“極致”境界。百年之后,這部因自身“可以群”而具有了弱化民族隔閡和道德界分作用的大型選集,在進入統(tǒng)治穩(wěn)定期時,卻因其含混的情感傾向性隱含了解構性危險而遭禁。成與敗、流播與禁毀的命運轉變,凸顯了其作為“一代之書”和時代精神印記的典型價值。
【責任編輯:張慕華;責任校對:張慕華,李青果】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9639(2015)05-0034-13
作者簡介:陸林,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南京210097)。
*收稿日期:2014—0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