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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菲盡(散文)

2015-02-26 22:49言子
滇池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青岡卷子池塘

言子

夏至

夏至這天早上,像往常一樣,朦朧中,被一種好聽的鳥叫聲喚醒。這種鳥叫聲,我在后坡聽到過,春天,它們飛進(jìn)了地質(zhì)大院,落在香樟樹苦楝樹構(gòu)樹柳樹上唱個不停。起床,照樣像往常一樣,打開窗戶,看看下邊的一排柳樹上,是不是停著正在鳴叫的鳥,沒有,鳥叫聲是從西側(cè)傳過來的,它們可能躲在野生的構(gòu)樹林里。柳樹上,能看見的只有白頭翁。春天,柳枝發(fā)出嫩葉時,白頭翁站在樹梢啄食葉芽,那種悠閑與自由,令我羨慕。吃飽了,它們開始歌唱,或是隨著春風(fēng)搖晃,或是靜靜地眺望遠(yuǎn)方。鳥是不睡懶覺的,天蒙蒙亮,就把樹林子叫得響亮。春天一到,鳥的叫聲總是最先進(jìn)入我朦朧的意識。我把頭探出窗外,朝西側(cè)望去,除了構(gòu)樹陽光鳥叫聲,什么也看不見。太陽出奇的大,樓房樹木披上晨光,暖洋洋的。冷了這么久,也該熱了。這個2010年,天氣有些異常,五一節(jié)還穿毛衣,端陽還不敢穿裙子。往年,不管天氣怎么冷,到了五一這天,會在突然的炎熱中換上襯衣裙子,端陽,火紅的太陽烤著,完全是夏天的感覺了。2010年不是這樣,接近夏至,才慢慢暖和起來,才脫掉厚衣裳穿上裙子。鳥不像我們?nèi)祟?,它們是不怕冷的,有著天然的衣?也不用像我們?nèi)祟愐粯樱瑸榱诵揎椈虮E?,耗盡大半生的精力。這種叫起來像唱山歌一樣的鳥,去年我在后坡聽到過,一直不見真面目,不知穿的是什么顏色的衣裳?

第一次聽到唱山歌的鳥叫聲,黃昏散步的時候,走在后坡一塊被污染長滿水草的池塘邊,一對看不見的鳥兒躲在塘坎兩棵高大筆直的綠樹上,此起彼伏鳴唱。說是兩只,是從它們的叫聲中辨別出來的。我是第一次聽到這種鳥叫聲,不是白頭翁也不是畫眉,比白頭翁和畫眉都要叫得婉轉(zhuǎn)、清澈。我停下來,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對面的兩棵樹,想從樹葉里看看究竟是什么鳥??戳撕镁?,只聞其聲不見其影,它們整個都被綠葉遮蓋。一個扎了兩條長辮子的年輕婦人下池塘挑水澆菜,問她:這是啥子鳥,這么好聽?她說:畫眉。顯然,她也不知道,以為是畫眉。畫眉的叫聲我是知道的,沒有這么婉轉(zhuǎn)有節(jié)奏。這坡上,一年四季都不缺畫眉,它們喜歡在青岡林松林飛翔覓食。我對畫眉的叫聲并不陌生。我站著,又開始向?qū)γ娴母邩鋸埻?。鳥叫聲依然從茂密的樹枝里響起,晚風(fēng)拂動樹葉時,我希望兩只叫唱的鳥兒能從翻飛的樹葉間露出一點痕跡,等到夜幕降臨,四周蒙上一層暗淡的光,它們還是在樹葉背后藏得好好的,直到后來,連鳥叫聲都消失了。我懷疑它們已經(jīng)飛走了。什么時候離開綠樹的?我沒有看到。

接下來的幾個黃昏,我沿著坡頂?shù)男÷啡ツ菈K池塘,是為了看到鳥的蹤影。遺憾的是,每次走到池塘邊,與兩棵并列的樹對望時,能聽到鳥兒唱山歌,卻始終不見蹤影。它們,自始至終都藏在綠葉間,有意不讓我看見?而且,總是兩只鳥的叫聲,不知是不是先前的那一對?它們,在黃昏,也總是選擇池塘邊上的兩棵高樹歌唱。這兩棵我叫不出名字的綠樹,的確是池塘四周的一道風(fēng)景,枝繁葉茂,挺拔的樹干伸向蒼穹,風(fēng)吹樹響,婀娜多姿,千姿百態(tài),鳥兒站立樹梢,似站在蒼穹俯視大地??磥磉@種唱山歌的鳥,喜歡眺望。

可惜近幾年,這塊池塘污染了,不像從前,有一池清波,不但可以釣魚,水塘里還常常出現(xiàn)一些野生水禽。蝌蚪青蛙癩蛤蟆就不必說了,蒼條鯽魚草魚也不必說了。一個夏天的午后,我散步到這里,居然池塘里有一對鵜,也就是我們叫的水鴨兒,也有叫潛水鳥的。這種水鳥,我在安昌河上見過,它們成雙成對喜歡在水上款款飛行,也喜歡捉迷藏(潛水)。杜牧有詩:藤岸竹州相掩映,滿池春水鵜飛??磥磉@小東西喜歡河水,也喜歡池塘湖泊。梭羅在《瓦爾登湖》里,也對鵜作了仔細(xì)的描寫。多年來,我一直在這塊池塘上走來走去,第一次看見池塘里出現(xiàn)這種活物??匆娝唭簳r,它們也發(fā)現(xiàn)了我,機靈地望了我兩眼,一頭扎進(jìn)水不見了。等我再看到時,兩只水鴨兒在池塘的另一頭,隔我遠(yuǎn)遠(yuǎn)的。這坡頂,四周都是陸地,離河流湖泊也遠(yuǎn),水鴨兒是怎么在這個夏天來到這塊池塘的?自己長出來的?飛來的?走路來的?如果是飛來的走路來的,它們怎么知道這坡地上有一塊清水池塘?到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池塘里的一對水鴨兒,對我還是個謎。不明白它們是怎么來的?

鵜出現(xiàn)在這塊池塘,就一個夏天,后來再也沒有見到。我不知道它們?nèi)チ四睦??走路還是飛行?再后來,這塊池塘的水也不清澈了。池塘邊的莊稼地上,修了一圈石棉瓦頂?shù)募t磚平房——鞭炮廠。有廠房的地方就有人,有人,就要吃喝拉撒。鞭炮廠解決大家拉撒是在池塘坎邊砌一個簡易廁所,池塘成了一個大糞坑。沒多久,鞭炮廠人去房空,聽說是不準(zhǔn)私自生產(chǎn),一圈紅磚平房在池塘邊閑置著,院子里野草瘋長。閑置了一段時間,有人在房子里養(yǎng)豬,走近池塘,就能聽到豬的哼叫聲;再走到池塘盡頭,看到地溝里的豬大糞流進(jìn)池塘,發(fā)出惡臭,蒼蠅蚊子亂飛。一塊干凈的池塘,不再干凈,所有水生物都不見了,黑乎乎的塘里只長野草、浮萍。從此,我散步走過池塘,都會繞開流淌的大糞溝,從池塘下面的另一條田埂過去。唱山歌一樣的鳥兒,站在高樹上,離地面遠(yuǎn),大概是看不見黑乎乎的池塘和糞溝,它們的鳥眼里,只有蒼穹和綠樹。如果沒有修簡陋紅磚房,池塘四周,都是田地,四季走過,放眼望去,都是莊稼蔬菜,與泛著清波的池塘相映成趣。紅磚平房立起后,就像一塊補丁縫在大地上,怎么看都不順眼。而這樣的補丁,在我們的大地上越來越多,隨時隨地丑陋著我們的鄉(xiāng)村。我們賴以生存的鄉(xiāng)村。我游走的這些山坡,不順眼的補丁越來越多,已經(jīng)看不到鄉(xiāng)村和大地的本色。

盡管各色補丁打滿山坡,因為還有幾處林子,常常有一些沒見過的不知名的“客人”來訪。唱山歌的鳥兒是去年春天見到的第一批外來客。還有兩種外來客,秋天飛來的,它們在一叢叢青岡林里飛行、覓食,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在種著油菜的地上找食物,看見人就飛到樹上去。有一種鳥的形狀似畫眉,但比畫眉肥大。我開始真還誤認(rèn)為是畫眉,聽它的叫聲才明白不是,仔細(xì)看,它的眼睛上也沒有白眉毛,它的羽衣也比畫眉漂亮。彩色??梢哉f是五顏六色。褐色蛋黃色姜黃色白色黑色孔雀綠,分布在身體的不同部位。這么漂亮的鳥,叫起來卻是粗聲大氣,有一件好衣裳,沒有一副好嗓子。它的身體,也過于肥大,就像有的男人吃出一個大肚子,大腹便便。另一種長尾鳥,全身灰鴿色,尾巴黑色,紅嘴。那紅嘴,相思豆一樣。最好看的是它的尾巴,至少一尺長,飛翔時,長長的尾翼在空中拖著,好看極了,不同于普通的鳥。飛翔時的身姿,有種見到鳳凰的感覺,只是沒有畫中鳳凰的彩衣。這兩種鳥兒,都是新來的“客人”,以前從來沒見過,它們成群結(jié)隊活動。我想,是不是它們常常居住的那片林子,被商住樓或是廠房占了,才找到了這片可以暫時棲息、覓食的林子?

一些鳥飛來,一些鳥卻從山坡上消失。

杜鵑就是其中的一種。

這幾年,沒聽到杜鵑聲了。

在我聽到的杜鵑聲中,有三種杜鵑:鷹鵑。大杜鵑。四聲杜鵑。

鷹鵑是來得最早的,每年的三月底,在深夜,就能聽到它悲戚憂傷的叫聲。孤零零的。我一直是只聞其聲不見其鳥,但從叫聲中,我知道它就是鷹鵑,而且只有一只。每年都是一只。總是一只。它在后坡的青岡林松林槐樹林里游蕩,從這片林子到那片林子,沒有人看見它的雙翅在黑夜劃動。從叫聲里,我能辨別它是在松林還是在青岡林槐樹林鳴叫,或是在夜空中飛翔著鳴叫。聲音的微弱告訴了它的方向。飛翔時,它的叫聲是滑翔的,慢慢地減弱、消逝。那些日子,夜里,總是被鷹鵑的叫聲喚醒。自從下崗后,一個人帶著女兒,我就被生存困擾著焦慮著,晚上總是睡不踏實,常常莫名其妙從睡眠中醒來,鷹鵑凄厲的叫聲,總是從無邊的黑夜傳進(jìn)我的小屋,讓我同它一起憂傷、焦慮。常常在朦朧中,睜大眼睛面對黑暗,聽著鷹鵑的叫聲,不知身在何處?不知明天的太陽怎樣升起?一年又一年,不知鷹鵑在呼喊什么尋找什么?白天黑夜,它就那樣不停歇地呼喊著尋找著。聲聲悲戚。有時聽著它像是在喊: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有時又像是在說:歸去吧!歸去吧!歸去吧!歸去吧!歸去吧!歸去吧!它就這樣不知疲倦地一聲高過一聲叫著。一聲比一聲凄厲。一聲比一聲悲涼。一聲比一聲憂傷。一聲比一聲焦慮。宛如絕唱。到最后兩句,簡直是撕心裂肺。黑夜里,我就這樣聽著鷹鵑反復(fù)鳴唱,如同吶喊。哪里是鳥的叫聲,分明是人在悲鳴。古蜀國的望帝化為杜宇,一定就是這樣叫的。這只孤零零的鷹鵑,是不是望帝杜宇的悲鳴?抑或是我們?nèi)祟惖谋Q?

遺憾的是,多年來,我在不知身在何處的夜晚,在焦慮不安的夜晚,聽著鷹鵑一聲高過一聲的悲鳴,從來沒見過它的蹤影。有個夏天的早上,我走到后坡的槐樹林里,槐花正在五月的朝陽下開放,格外幽香,鷹鵑在槐樹林里,一聲又一聲叫著,我努力朝槐樹林上張望,沒看見它在哪里。還有一次去梓潼的大廟山,也是槐花開放的季節(jié),一路的鄉(xiāng)村,遠(yuǎn)遠(yuǎn)近近都是白蒙蒙的槐花,鷹鵑遠(yuǎn)山近水叫著,還是不見蹤影。

鷹鵑出現(xiàn)后,接著是大杜鵑,我們通常說的布谷鳥。它們出現(xiàn)在后坡,出現(xiàn)在我們地質(zhì)大院,天天都能聽到“布谷布谷”的叫聲。布谷的叫聲中,坡上的農(nóng)家,忙著犁田播種。田邊地頭的水溝,流著帶泥漿的水,剛從池塘放下來,灌溉田地的。走在田埂上,也是濕漉漉的。過不了多久,水田里有了稀稀疏疏的秧苗,在陽光雨露的滋潤下,稀疏的秧苗長成茂密的秧子,密麻麻覆蓋著整塊水田,布谷的叫聲依然不斷。

大杜鵑不是孤零零的,也沒有鷹鵑的神秘。它們不躲藏在隱秘地帶鳴叫。坡上的電線,它們也可以當(dāng)著樹木。夏天的早上,散步時,我多次看見大杜鵑站在黑色的電線上“布谷布谷”叫著,一身黑衣,倒是與電線相配。大杜鵑的尾巴好看,鳴叫時,尾巴一張一合,仿佛“布谷布谷”的聲音是從尾翼里發(fā)出來的。春夏季節(jié),滿坡都是布谷的叫聲。有時,也能聽到四聲杜鵑的叫聲:花花苞谷?;ɑò?。花花苞谷。

這兩三年,杜鵑的聲音從坡上消失,鷹鵑大杜鵑四聲杜鵑的聲音都聽不見了。坡上的補丁間,也見不到一塊秧田,連池塘都干涸了,杜鵑也就不來吹播了,它們知道,坡上的人家,都不種地了,他們都城鎮(zhèn)了,住進(jìn)一片安置房了。

春天來臨,我常常希望在黑夜,聽見一聲鷹鵑的啼叫:在哪里?……歸去吧!

槐花開放的五月,我希望能聽到“布谷布谷”的叫聲;

或是一個炎熱的黃昏,聽到“花花苞谷”的聲音,從后坡的樹林子里,傳進(jìn)我們地質(zhì)大院。

我的希望,可能會落空。

那些杜鵑鳥,去了哪里鳴唱?

杜鵑消失后,唱山歌的鳥兒又來了。

成群結(jié)隊的。

最先來的,是那對在池塘邊高樹上對唱的鳥兒。到了春天,那些鳥兒都被它倆引來了,它們在茂密的樹葉間鳴叫,始終不見影子,直到夏至那天下午,我才看見了它們的模樣。

我從后坡去花園市場。

我是可以走近路沿著公路街道去花園市場的,繞著去,是后坡的一截路沒有機器的喧鬧,比較安寧。出地質(zhì)大院后門,走到花巖寺背后,下坡過馬路過鐵路過地道,再過大街,就是花園市場。午后的陽光,熱烈,讓人疲憊。買好東西,往回走,上坡時,聽見熟悉的鳥叫聲。是那唱山歌一樣的鳥?;仡^看,一對鳥兒正停在路邊的構(gòu)樹上,它們這次沒有躲藏在樹葉間,讓我看到了它們的模樣。原來,它們穿了一身黑衣,宛如烏鴉。但烏鴉的叫聲沒有這么婉轉(zhuǎn)動聽,頭上也沒有羽冠。我欣喜地停下來,側(cè)過身,望著構(gòu)樹上的一對鳥兒。它們好像也看見了我,不理睬,叫著唱著。歇了一會兒,又開始叫唱,就這樣斷斷續(xù)續(xù)。我在它們的鳴唱中,繼續(xù)上坡。

夏至這天,這是我最大的收獲,看見了唱山歌的鳥兒。雖然還不知道它們的名字,但我看見了它們的模樣,看見了它們穿了什么顏色的衣裳。

繞路從后坡去花園市場,可能就是要我在夏至這天的午后,看見它們。

第二天早上,依然是大太陽,我去菜市,下樓,又聽見了黑衣鳥的歌聲,也是一對,站在十五幢前一棵苦楝樹上??磥砗谝馒B很恩愛,走哪里都是成雙成對,讓我想起琴瑟和鳴這個美好詩意的古詞。我站著,晨光中,望著一對黑衣鳥歌唱。單位的一個男子也在看苦楝樹上的鳥兒。我問:這是啥子鳥?叫得這么好聽!男子說:不曉得,不曉得是啥子鳥。看來,我們對鳥兒都不夠了解。很多鳥,我們都不知道它是一種什么鳥。我們,是鳥盲。

問了路過的幾個人,和我一樣,都不知道唱山歌的黑衣鳥是什么鳥。

這些成雙成對的訪客,在這個春夏,每天清晨來訪問我們地質(zhì)大院,把我們從睡夢中喚醒,我們天天聽著它們好聽的歌聲,卻不知道它們叫什么。

買菜回來,我打開電腦,準(zhǔn)備百度一下,搜索了兩三種我知道的叫得好聽的鳥,都不是。后來想起八哥,開始搜索八哥的文字和圖片,還真是,和我看見的黑衣鳥一模一樣,叫聲也我和聽到的一模一樣。

從小就聽別人說過八哥,長這么大了,還是第一次看見并聽見八哥的叫聲。這,是我這個夏天,最大的收獲。也讓我,倍感羞愧。

詞條上說:八哥體長約25厘米。全身羽毛黑色而有光澤,嘴和腳黃色,額前羽毛聳立如冠狀;兩翅有白色斑,飛行時尤為明顯,從下面看宛如“八字”,故有八哥之稱;尾羽具有白色。八哥是中國南方常見的鳥類。

父親六月下旬從宜賓來綿陽,我和二妹帶他去富樂山玩。坐在樹蔭下休息,我看見草地上,很多八哥在覓食。

我這個南方人,長這么大,在2010年的夏至,第一次在我們南方,見到了八哥。

是八哥一直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還是多年來,我的視線里一直看不見八哥?

白露

白露的頭天晚上,九點多鐘,我一身熱汗進(jìn)衛(wèi)生間洗澡,無水。等了一陣,還是無水,關(guān)掉燃?xì)猓迷缟辖拥囊慌杷畠读碎_水擦洗,漱完口,上床睡覺。第二天起來,便忙著洗頭洗澡,完畢,燒開水,收拾家務(wù),擦茶幾時,不小心把一個要揀走的斗碗碰翻,落到地上摔成幾大塊。有些事情,不經(jīng)意間就發(fā)生了,就像茶幾上的這只碗,我往邊上挪動了一下,以為不會碰著,順著茶幾一路擦過去,還是碰著了,想都沒有想到。一只普通的碗,用久了,也生情,何況這是母親七十大壽,特意燒制的壽碗!碗面有三行紅色小楷:“慈母林澤芳七十壽辰紀(jì)念。兒、媳、女、婿率孫輩敬賀。己丑年三月初七?!崩霞业娘L(fēng)俗,困難年代,生日酒席,客人走時,要回一碗蒸熟的燒白,沒有燒白,也要回一塊用船船葉包好的黃粑,不能讓吃酒的客人空手走?,F(xiàn)在,日子比以前好過,回客人的,都是一只碗,一塊毛巾,見人一份?,F(xiàn)在我家的兩只壽碗,少了一只!

揀盡地上瓷片,看看窗外,有金色陽光。去后坡拍芭茅花,是個好天氣,又是白露。補拍一張芭茅花,是我這幾天的愿望。那天黃昏,走到后坡那塊被征用但閑置了幾十年的荒野上,看見被夕陽照耀著的芭茅花異常美麗,想在一個晴天,拿上相機去拍幾張照片,一直未出太陽,不是落雨就是陰天,連坡上的路都是泥濘。白露這天,有太陽,正好可以了卻心愿。待我要出門時,看見窗外天色陰沉,一晃而過的太陽,躲進(jìn)了云層。滿荒野的芭茅花,沒有了陽光的照耀,是極普通的,于是打消了去后坡的念頭,等到買完菜,看看太陽出來不?

一直沒等到,晚上還落了雨。

按傳統(tǒng)說法,白露這天,落雨,爛了白露,一百天都是雨水綿綿。大家害怕這天落雨,尤其是農(nóng)人,最怕爛白露,影響秋收。晚上十一點左右,天老爺熬不住了,淅淅瀝瀝落起了雨。

我也熬不住了,趁是白露,買菜回來,拿上相機去了荒野。沒有陽光,節(jié)氣卻在。過了白露,那些芭茅花和所有草木莊稼一樣,要一天天的衰敗了!

泥路兩邊,是半人高的雜草,有一截,長滿野蒿,比人還高,像陶淵明《歸園田居》里說的:“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蔽蚁裉諟Y明一樣,在野草叢中走著。此刻不是黃昏,我也不是荷鋤去鋤草,更沒有月亮。路邊的地頭,倒是長著豆苗,不是我種的,更不是陶淵明南山下的豆苗,也不稀疏,茂盛得只見豆葉不見豆角。我一路走著,看城市人種的蔬菜、花生、紅苕、苞谷。絲瓜掛在藤上,扁豆開著紫色的花,花生的葉子老了,黯黃、斑駁,有的已經(jīng)被主人刨回家,黑黢黢的枯藤堆在地上。多年來,我一直把這座早已經(jīng)被征用的山坡當(dāng)著陶淵明的南山。雖然種地的都是單位退休的老頭子老太太,一年四季,卻是春華秋實。春天,我可以看桃花李花梨花,秋天,還可以采擷野菊。松樹青岡構(gòu)樹成林,野草也成林。飛鳥悠閑。畫眉斑鳩白頭翁是林子里的常住居民。還有野雞野兔。常常散步,被一聲“撲哧”的聲音驚醒,原來是野雞發(fā)現(xiàn)了我的動靜,拍打著翅膀,從油菜地或是荒草里飛起。不知是我打擾了覓食的野雞?還是野雞驚嚇了漫步的我?我看著它拖著長長的尾翼飛落進(jìn)遠(yuǎn)處的樹林。這種事情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尤其在冬天和春天。有年秋天,我還看見一群秧雞在路邊覓食,發(fā)現(xiàn)我,它們受驚似地跑進(jìn)路邊的樹林,弄得我怪不好意思。我打擾了它們的自由。有次在黑堰塘,也是秋天,九月,看見一群秧雞從松林走出來,上了機耕道,本來是慢悠悠的,發(fā)現(xiàn)我,便慌忙穿過泥路,跳進(jìn)路邊的稻田。它們知道路邊有塊稻田,去享受美食,步伐從容、優(yōu)雅。我的出現(xiàn),驚嚇了它們的悠閑。野兔和斑鳩也常常被我驚嚇。七月的一個下午,我安靜地走著,突然 “嗖”的一聲,打破了山野的寂靜,一只灰褐色的野兔,竄出青幽幽的紅苕地,逃命似地沿著狹窄的小路,奔進(jìn)了樹林。我第一次看見野兔跑得有多快!簡直是狂奔!同時我也感到抱歉,是我驚嚇了它。它本來可以躲在紅苕地里安靜地刨紅苕。它不知道我就是發(fā)現(xiàn),也不會傷害它。人類是這些動物本能提防的天敵!

有時走在路上,聽見野雞粗啞的聲音在樹林里叫個不停,仿佛在打架。不是打架,是兩只野雞尋歡作樂的聲音,猶如人類叫床的聲音。但我看到的雄野雞沒有雌野雞多,這么多年,看到過兩次,被我的腳步驚飛。它們起飛時,那彩色的羽毛真是美啊,尤其是尾巴,簡直可以當(dāng)孔雀欣賞了,雖然它們飛不高也飛不遠(yuǎn)。

走過“道狹草木長”的一段路,進(jìn)入一截被紅磚圍墻挾持的路。以前這段路在夏天,也是草木豐茂,路邊是莊稼地,弧形的松林鑲嵌山上,繞著山彎,足足有幾百米,像一條綠絲帶拴在山腰。站在我家北窗,也能望見伸向天空的松林。尤其雨后天晴、陽光燦爛的日子,翠青青的松樹仰望著干凈的藍(lán)天,地上是綠油油的莊稼蔬菜,讓人想到“清明”二字。這個讓我們古人享受的詞,如今,很難出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中,更難得出現(xiàn)在我們的內(nèi)心。地質(zhì)隊的人,把這座山坡叫作松林坡,不再叫它原來的名字。我是看著這些松怎么一年一年長起來的。年紀(jì)大的人說,這坡上的松林有三十五年了,可惜了!我來到這里,還是個青年,剛好二十歲,這些松,還是小小的孩子,如今,我開始老了,它們長成了青壯年,卻中途夭折!七月中旬的一個黃昏,我走出地質(zhì)大院圍墻,站在山坡上,發(fā)現(xiàn)那些松都沒了,一臺挖掘機正在忙碌,將一棵棵松推倒,鏟斷。幾日不來,坡上竟成了另一個世界,長著松林的一帶山彎,裸露著新翻的紅土??磥磉@幾天,機器都在忙著砍樹。這可忙壞了我樓下的一個婦人,每天黃昏,她拿起扁擔(dān)繩索,不怕炎熱,不怕流汗,去撿那些被機器弄斷的松,預(yù)備著冬天烤火。后來我站在坡上,望著光禿禿的紅土,總是想象著一條綠腰帶似的松林伸展藍(lán)天,想象著松的挺拔、蒼翠。一個婦人說,修房造屋的老板,說那個開機器的,至少讓他損失了近三十萬!說是一聲不吭把現(xiàn)成的綠化帶給他毀了!我聽后,不相信,他在裝,說給人家聽的,怕有什么后果。一個被雇用的開機器的小二,哪里敢隨便亂砍亂伐!成片的松林推倒修房造屋,我見過幾處,還在進(jìn)行下去。一坡生長了幾十年上百年的松林雖然養(yǎng)眼,能清新我們的空氣,對于官商來說,實在是一錢不值!

我在圍墻的夾縫中走著。

圍墻是新砌的。

還在砌,以前種莊稼蔬菜的土地,都修了廠棚,要用圍墻隔成另一個世界。

南邊的圍墻內(nèi),是糧機廠,多年前被別的單位兼并?!?·12”大地震,這些圍墻和我們地質(zhì)隊的圍墻一樣,被震垮,一路殘垣斷壁,被圍墻圈起來的單位,裸露在路人的眼目下,重新砌好后,北邊因為修廠棚,也砌出了一道圍墻。

我走在圍墻的夾縫中,不見天日。

北邊沒砌圍墻時,走在南邊的圍墻下,腳下是莊稼地,溝里一塊塊水田,種著水稻。對面山坡,也是莊稼地,后來是一坡樹林,再后來,只有高樓、公路。溝里的水田,早成了居民點,一幢幢小洋樓重疊著擁擠著,比賽似的,都是私人自個修建的。曾經(jīng),我們帶著孩子去溝里的池塘釣過蝦,在花巖寺下面,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恍如夢境。那一溝水稻,也恍如夢境。尤其是秋天的打谷聲,恍如夢中聽過的。

走過兩道圍墻,還是圍墻。

穿過墻門,我進(jìn)入一塊被別的單位圈起來,隨便種點樹木,退休人員開荒后,一年四季收獲糧食蔬菜的野地。這片地,以前也是農(nóng)民的莊稼地,無遮無攔,某個夏天,幾臺狂野的挖掘機開上坡,把坡上長得綠茵茵的紅苕花生蔬菜果木全部埋進(jìn)了泥土,兩座對望的山丘消失,忙碌了一個夏天,砌了圍墻,勉強栽了些女真,幾年過去,不見動靜。出了圍墻,是另一座坡,桐子巖。這座坡的北面,暫時還沒被圈起來,但已經(jīng)被征用了十多年,修房造屋是遲早的事,砌圍墻也是遲早的事。這一天,終歸是要來的,不會讓我這樣的閑人,長久享受山野的樂趣和寂靜,孤獨中自得其樂。

緊靠圍墻的,是一條小路。路邊,一個穿布衣,頭發(fā)花白的老漢,早晚在地頭勞作。以前這塊地荒著,全是野草,仿佛從來沒有種過莊稼。后來老漢把野草割盡,一鋤一鋤翻土,開始種植。我四季從路邊走過,看見地頭有苞谷紅苕花生油菜,地邊牽著南瓜絲瓜冬瓜。買菜時,??匆娎蠞h挑著這些東西在我們地質(zhì)隊的菜市賣,苞谷花生紅苕蔬菜都賣,尤其是冬瓜,又長又圓,粉嘟嘟的。散步,??匆娎蠞h弓著背在地頭伺候,那份細(xì)心真是難得。我的前輩們,這么細(xì)心地種過莊稼,這么虔誠地待過土地。

這座坡的名字,是老漢告訴我的,叫桐子坡。

——沒看到有桐子樹啊?

——以前那里面有一棵大桐子,死啦!

他指著池塘對面說。

池塘四周,有青岡林、松林,有桃樹李樹柚子枇杷櫻桃,有野生的桑樹槐樹構(gòu)樹卷子樹。卷子樹,坡上一個種地人叫它瓢兒樹,果殼里面的三粒籽形如瓢兒,白色,他是取其形。卷子樹是俗名,它還有個優(yōu)雅的名字,叫烏桕。

老漢說他在這里住了八十多年了,先輩是湖廣填四川的,來的時候,都說這里是個好地方,坡上溝里的人家,都是湖廣填四川的。

老漢天天勞作,挑擔(dān)賣菜,看不出是八十多歲的人了。只有他這樣年紀(jì)的人,才這么認(rèn)真地種地,也只有他這樣年紀(jì)的人,一生都守著土地,沒進(jìn)城打過一天的工。

老漢及他的祖輩居住的這個好地方,早已不屬于他們了,他和其他老漢一樣,在被征用的土地上,暫時種點莊稼蔬菜。他們,終有一天是要搬遷的。

沿著長滿野草灌木的黃泥路,我慢慢走慢慢看。

昆蟲躲藏草叢,不知疲倦地叫著,是蟋蟀??赡苓€有別的昆蟲。原以為蟋蟀到了夜晚才鳴叫,走在山坡,才發(fā)現(xiàn)野草里都是蟋蟀的叫聲,沒日沒夜地叫著。秋天是蟋蟀的季節(jié),正如夏天是蟬子的季節(jié)一樣。那么,我的季節(jié)呢?

牽?;ㄒ宦烽_著,纏在路邊的構(gòu)樹槐樹上。這些樹木,都是野生的,風(fēng)把種子帶向這里,長出了這些樹木,一年又一年,長成林子。牽?;ㄒ彩且吧?,也是風(fēng)的功勞。我家北窗的花架上,去年夏天,一只花盆里長出了牽?;ǎ_始我并不知道是牽?;?,動手要扯掉那一刻,打消了念頭,想留著看看到底是什么?它的葉形讓我不忍心下手。我以為是豆之類的蔬菜,長到開出了花,才驚喜地發(fā)現(xiàn)是牽?;ǎ瑢毸{(lán)色。我還特意在花盆里插了一節(jié)長長的木棍,讓藤順著往上爬。不知牽牛花的種子,是怎么來到我家花盆的?也許是風(fēng),也許是鳥。我家五樓,風(fēng)能把種子吹這么高?一年四季,常常看見斑鳩、畫眉、燕子、白頭翁來花盆覓食,它們,銜來了牽?;ǖ姆N子?被它們銜來的,還有桑樹的種子?第一棵桑樹從花盆里長出來時,我把它拔掉了,去年又長出一棵,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高了,分出了枝椏,掛著幾十張綠油油的桑葉,可惜沒有蠶兒來食。我決定把這棵野生桑樹留下,不知道播種的究竟是哪一只鳥?今年夏天,牽牛花又牽藤、開花了,去年落下的種子,還是寶藍(lán)色??上^于短暫,早上看著花開,中午就憔悴了。陶淵明吟榮木的詩里,說榮木“晨耀其華,夕已喪之”,“繁華朝起,慨暮不存”。榮木即木槿,我們地質(zhì)大院有兩棵。前幾天,買菜時,路過還專門摘了幾朵開得正好的拿回家嘗。早知道木槿可吃,年年夏天看著木槿花開,從來沒有嘗過是什么味道。我放進(jìn)開水焯一下?lián)破饋?,拌了香油、豆油。沒有什么特別的味道,說不上好吃還是不好吃,口感滑膩。比起牽?;?,木槿的生命算是長的,能夠開一整天。而牽?;?,只有半天的生命,可能是百花中壽命最短的,太陽還沒落山,就走到了盡頭。奇怪的是我老家的人,把木槿花叫著夢花,很詩意的叫法,至今不明原因。因為淡紫色的花瓣,如夢一樣?還是花期如夢一樣短暫?像人們睡覺時一場夢的工夫?夢花的叫法,實在比榮木、木槿都要好聽。想起老家人對一些飛禽走獸流傳下來的叫法,覺得我們的祖先個個都是詩人。比如金龜子,我老家的人叫精靈蟲,蜻蜓叫馬貓或丁丁貓,青蛙叫奇貓,螳螂叫青猴三,蟋蟀叫叫雞雞,水田里長不大的青色小魚兒叫蒼條,烏魚叫烏棒,螃蟹叫爬海,蚯蚓叫蛐蟮,扁豆叫娥眉豆,大碗叫斗碗,廁所叫茅私。都是非常形象的。我們一旦有了書本知識,走出故鄉(xiāng),就丟掉了鄉(xiāng)音,歲月的流逝里,連一些小時候常常叫著的東西,也想不起該怎么用我們自己的方言叫了!

剛參加工作,我就特別不喜歡自己的鄉(xiāng)音,覺得土,怕人家笑話。的確也遭人家多次笑話過,和一些年齡與我一般大的玩耍,她們學(xué)我說話的口音,故意嘲笑。于是我這個川南人,盡量學(xué)成都人說話,又學(xué)得不地道,到現(xiàn)在,也是雜七雜八的。會聽的,知道我是川南宜賓的,我的一些發(fā)音、吐字,始終改不掉,一輩子改變不了鄉(xiāng)音!回老家,覺得自己說的是一口沒有變味的鄉(xiāng)音,老家的人,認(rèn)為我的口音變了,說的是外地話。這讓我有些難堪,盡量說鄉(xiāng)音,家鄉(xiāng)的人聽著不是。在異地,盡量不說鄉(xiāng)音,人家還是聽出了我的鄉(xiāng)音?,F(xiàn)在,不管走到哪里,我都希望自己說的是一口純正的鄉(xiāng)音,雖然與別人的口音不相容,到底土得純粹,土得徹底,不是雜七雜八的大雜燴。已經(jīng)回不去了!年少時的膚淺幼稚從眾,連說話都要模仿別人,如今想起,自己原來是一個缺乏個性的人。也缺乏思想。

牽?;ㄒ宦烽_著。

我家花盆里的那株,可能就是這坡上的種子。

坡上的牽?;ǚN子,又是從哪里吹來的?鳥兒帶來的?那些構(gòu)樹槐樹芭茅野薔薇都是從哪里來的?構(gòu)樹槐樹香樟女真桑,是我見過的生命力最強最能隨遇而安的樹,種子落進(jìn)石頭縫都能長出樹苗。牽?;ǚN子,也是落到哪里都能長出葉開出花的。我是第一次看見牽?;ㄉ嗜绱素S富,一路開著的,有寶藍(lán)色水紅色胭脂色月白色淡紫色藍(lán)紫色。尤其是那藍(lán)紫色,猶如紫夜,憂郁而深邃,比其他色彩都要有厚度。我們不知道花的心情,花開時是什么樣的心情?衰敗時又是什么樣的心情?就像我們不知道樹的心情一樣,樹生長時是什么樣的心情?橫遭毀滅時又是什么樣的心情?前人感嘆“朝為繁華,暮為憔悴”,那是前人對生命的感嘆?;?,有這樣的感嘆嗎?我們的生命,有的甚至不及一朵花。有的也像一朵花一樣:“朝為繁華,暮為憔悴”,就像這些牽牛花,剛剛開放,轉(zhuǎn)眼間就憔悴了。我老家的人,把木槿叫做夢花不是沒有道理的。我是看著母親花一樣的容顏怎么憔悴的,七十大壽,她完全是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太,早已沒有了年輕時的光鮮,但她從來不懷念過去的時光,對當(dāng)下的生活非常滿足,說兒女們個個孝順,對自己的生命也是心滿意足,從來不閑著,種莊稼是她的快樂,喂雞喂鴨喂狗喂貓也是她的快樂,雞兒鴨兒狗兒貓兒的叫得像自己的孩子。以前還喂豬兒,房子修成樓房后,她沒有地方喂豬兒,也沒有豬兒可叫了。母親年輕時吃過不少苦,過著艱辛的生活,現(xiàn)在,都成為了過去。

我的生命也像一朵花一樣?

一朵夢花。

來到這座山坡工作并定居,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姑娘。有花一樣的年華,但沒有花一樣的青春和心情。工作繁忙、收入極低、精神郁悶,沉重的家庭壓力,加上鄉(xiāng)下姑娘天生的自卑,讓自己的整個青春年華泡在苦水里,頭上總是一片陰霾的天空。這也許是人生的一段過程,必須要經(jīng)歷這過程,才能到達(dá)另一種境界。

但要歷盡千辛萬苦!

我畢竟像夢花一樣,做過一場夢,還要將夢做下去。

沒有繁華,只有憔悴的一天,這,是我這個卑微者的生命。

但我像夢花一樣,做過一場夢。

走過開滿牽牛花的泥路,到一個山嘴,站在路邊,就能俯視荒野里的芭茅花。

太陽躲進(jìn)云層,天空不算陰沉,白亮亮的云彩,是太陽微弱的光亮。今天要等到太陽露臉,是沒有希望了。芭茅花沒有太陽的照耀,美麗減弱,它們還像那天一樣,繁華地開著。白露一過,這些芭茅花,一天一天的憔悴。我知道它們衰敗起來是很快的,秋風(fēng)一吹,不留一絲痕跡,連殘留的芭茅都不堪看了,很難相信它們有過短暫的繁華。再不拍下,要等到明年了。明年,誰知這塊荒野又是什么樣的景象?就像后坡的一帶松林,我們并不知道它要遭遇的命運!于是管他有沒有太陽,舉起相機,拍了幾張。

這塊被單位征用了的土地,從我來到這座坡上就荒著,如今我都開始老了,還荒著。

風(fēng)吹雨打,以前的紅磚圍墻早已垮塌。我站在垮塌的圍墻缺口上,瞭望芭茅花,腳下是野草,背后是莊稼地,一對老夫婦正在挖花生。前些年,未垮塌的圍墻下,鋪著薔薇,到了四月,走在荒野,遠(yuǎn)遠(yuǎn)的,能望見一層又一層觸目的薔薇花,散步的人,清晨或黃昏,大把大把采折回家。我也在薔薇花開放時采折過,拿回家插進(jìn)一只水晶花瓶。重重疊疊的野薔薇,是人為栽植?還是野生?連年花開花落,自生自滅。每一年,四月的春風(fēng)中,看著薔薇花寂寞的繁華,便想起青春歲月讀過的一首詩:

少年看到一朵薔薇,

荒野的小薔薇,

那樣嬌嫩而鮮艷,

急急忙忙走向前,

看得非常喜歡。

薔薇,薔薇,紅薔薇,

荒野的小薔薇。

少年說:“我要采你,

荒野的小薔薇!”

薔薇說:“我要刺你,

讓你永不會忘記,

我不愿被你采折?!?/p>

薔薇,薔薇,紅薔薇,

荒野的小薔薇。

野蠻少年去采她,

荒野的小薔薇;

薔薇自衛(wèi)去刺他,

她徒然含悲忍淚,

還是遭到采折。

薔薇,薔薇,紅薔薇。

荒野的小薔薇。

這是歌德的作品。

青春年少時就熱愛文學(xué),做著文學(xué)夢,一個月三十多塊錢的工資,吃飯都要節(jié)省著,舍不得打扮自己,卻舍得買書籍,歌德雪萊普希金萊蒙托夫謝甫琴科葉賽林泰戈爾莎士比亞惠特曼彭斯戴望舒艾青等詩集買了不少,天天苦讀。青春年華,似乎就是在這樣的一知半解中度過的。上班空暇,也要偷著閱讀,一心想做個作家,挨了不少罵。

這片荒野里的野薔薇,采折的都是我們婦人,沒有看到少年采折過。倒是去年的早春二月,黃昏,我一個人在荒野散步,看見一個美少年在放風(fēng)箏。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看見少年走進(jìn)這塊荒野。我圍著荒野走了一個多小時,少年在夜幕下收著風(fēng)箏線。風(fēng)箏掛在一棵槐樹上,草地上散著一攤亂麻一樣的紅線,也不知他是怎么收線的,也許一開始就沒有做好,也許是風(fēng)箏不聽話。每次從他面前走過,看他臉上的表情,并不焦急,不慌不忙收著。天色越來越暗,草地上的一攤線,拖住了少年回家的時間。我為他擔(dān)心著。天黑前,他可能都收不完線!他一個人在這荒野怕不怕?他的家離這里遠(yuǎn)不遠(yuǎn)?我甚至擔(dān)心他的父母為他著急。夜色籠罩荒野,我不得不離開,那個美少年,還在從容地收他的風(fēng)箏線。后來,黃昏散步,我再也沒有見到那個少年,也沒見到任何一個少年來這荒野。見到的,都是在荒野開荒種菜的老年人。

前幾年,我們地質(zhì)隊的一對退休夫妻,常來這里散步,和我一樣轉(zhuǎn)圈圈。后來就不見了,在地質(zhì)隊也難見到他們。再后來,聽說那個男的得癌癥死了。我問什么時候?說是死了好久了!真有些不相信,那男的不算老,身體看上去也好,年輕時身強力壯。兩個人走著走著,一個人就不見了,永遠(yuǎn)不見了。那女的,也不再出現(xiàn)在地質(zhì)隊。女的一直在炒股,生活精打細(xì)算,穿著上再也找不到她那樣樸素的人,一年四季都是灰白二色,樣式都是七十年代的。

生命,只不過是路邊朝開午謝的牽?;?,是“繁華朝起,慨暮不存”的夢花。

不管是一朵什么樣的花,得在季節(jié)里為自己開放一次。

拍完照,我坐下來享受清明,背后的那對老夫妻,挖完半塊花生,我才離去。

白露這天,我一早起來,打碎了母親送的壽碗,去后坡看到幾種不同顏色的牽?;?,拍了幾張芭茅花的照片,一路聽到蟋蟀在茂密的草叢鳴叫。下午,讀了幾頁書。晚上睡覺,將近午夜,我躺在床上,聽到了窸窸窣窣的雨聲。雨聲里,我還聽到了落花的聲音。

立冬

立冬的頭天下午,我像往天一樣,去了后坡,走到池塘邊的卷子樹下,照例停了停。這棵卷子樹,和這坡上的所有樹木一樣,這么多年,我一年四季都在看著它們發(fā)芽、吐葉,開花、結(jié)果,看著它們成長、衰老。卷子樹也和青岡松樹構(gòu)樹桑樹槐樹一樣,隨處可見,生命力極強,有著隨遇而安的特性,一般都長在池塘地坎田埂邊,落下的種子,隨便在哪里都會生出樹苗。有一年冬天,我看見一塊地坎上全是密密的卷子秧,種地的主人一棵不剩拔掉。如果讓它們肆意生長,可能莊稼地里都是卷子樹。緊挨著卷子樹的,是幾棵小青岡,兩棵桃樹,兩棵構(gòu)樹。我的身后,是一片樹林,柏木青岡松樹桑,它們長在高坎下,從池塘邊走過,人被濃蔭遮蔽。夏天,我站在堤上,摘過幾次桑果。黃昏,散步,走到池塘邊,看見樹上的一些桑泡由綠轉(zhuǎn)紫,禁不住采摘起來。這種野生桑泡,絕對的綠色食品,比市場上的水果安全。桑泡壓彎枝頭,從桑樹下走過,每次都要低下頭。桑泡不大,甜。那幾個黃昏,我一直在享受大自然賜予我的美食?,F(xiàn)在,桑樹光禿禿的,滿樹肥大的綠葉早被風(fēng)吹落,卷子樹落葉要晚些,青岡更晚,葉子還綠著,要等到寒冬臘月,掛在樹椏上的枯葉才落得盡。我站在卷子樹下,看著池塘里的風(fēng)景。池塘邊的樹木,清晰地倒映水中,一如岸上的風(fēng)光。但比岸上的風(fēng)光虛幻,看上去更美。這讓我想起老家的冬水田里,總是倒映著竹林房舍。那是多年前的風(fēng)景。后來回家,水田里不再是白亮亮的水,家鄉(xiāng)的人忙著進(jìn)城打工,收割后,沒有人管理水田,田里的谷樁留著,長出再生秧,要到春天栽秧,才開始犁耙。而以前,我們父輩耕種的年代,打完谷子,要犁田,新泥在秋天的太陽下翻曬一段時間,再耙田,秋雨一落,田里蓄滿雨水,清風(fēng)一吹,平展展的水田涌著漣漪,倒映水田的風(fēng)景,也變了形;冬天,哪怕寒冬臘月,水田也要再犁一遍耙一遍;開春后,還要犁一遍耙一遍。從秋收到來年春天,水田一定是要三犁三耙,最后栽上秧。那個時候,在我們川南金沙江兩岸的丘陵地帶,冬天隨便走在哪里,都是蓄滿雨水的清亮亮的冬水田,田埂上無雜草,挨水田的一邊,要用耙鋤撈稀泥厚厚糊一層,避免雨季來臨時漏水,田埂垮塌。這都是男人們的事。隨著我們父輩生命的衰老,漸漸退出耕種的田野,金沙江兩岸的丘陵地帶,冬天,隨便走在哪里,再也見不到泛著漣漪的清粼粼的冬水田,再也見不到,倒映水田的房舍竹林。整個冬天,田里都是暗淡的將要腐敗的谷樁。

這座坡,以前也種黃谷,水田里也倒映著風(fēng)景,坡上的三塊池塘,以前都蓄滿水,栽秧前,水順著泥溝,嘩啦啦流向田間。自從被征用后,沒有人種谷,三塊池塘,有一塊干涸,長滿野草,另一塊種了蔬菜,留下這塊池塘,四季還蓄著水。去年天干了半年多,也沒完全干涸,還有人從越來越淺的池塘里挑水澆菜。前幾年,住在池塘下的一戶人家,在池塘里養(yǎng)了魚,可能收效不大,也不養(yǎng)了,就有幾個釣魚的,蹲在樹下釣魚,不知有沒有收獲?不過以釣魚為樂的人,是不怎么在乎收獲的,他們看重的是自己那份性情及閑淡。我見過一個少年,在池塘邊釣魚,染了黃頭發(fā),穿了休閑裝。這樣時尚的一個少年,卻有這份閑情和安靜,一個人跑到山野釣魚,也不知他有沒有收獲?想他也不在乎能否釣上,只是為了享受一下清靜的大自然。那個少年,有天下午,就站在卷子樹對岸,站在一棵構(gòu)樹下。卷子樹上的籽,還沒掉落,黑沉沉掛滿樹枝。如今,樹上的籽被風(fēng)吹落,被鳥兒銜走,我也揀了幾粒帶回家。工業(yè)發(fā)達(dá),很多東西都可以“人造”,沒有人再把卷子籽拿去榨工業(yè)油。我看著樹上的綠葉,想明天立冬,這棵卷子樹,也快凋零了,身后的青岡,也要在寒風(fēng)中凋零。不過,青岡凋零得很慢很慢,小寒大寒后,樹上的葉子才一片片落光。滿樹枯葉,在風(fēng)中很有定力。枯葉落完的同時,枝椏上已經(jīng)發(fā)出芽苞,三月,長出茸茸的嫩芽,四月,長出葉片。青岡滿樹的綠要過了小雪,才不見蒼翠。

第二天,立冬,陽光暖和,讓人感覺不到一點冬意。我從老龍山回來,又去了后坡。走到池塘邊的卷子樹下,照例停下來看卷子樹,昨天有些泛黃的葉子,隔了一個晚上,竟然紅了幾片,夕陽的照耀下有些奪目。幾片紅葉,讓人感受到的是濃濃的秋意,雖是立冬,并無冷寂。大約是一個星期前,我走在池塘下邊的田埂上,看見地里的梨花開了,枝椏上長出新葉,不是一棵兩棵,一塊地里十幾棵梨樹都開了花,并不繁密,零零星星掛滿枝頭。在十月,零星的梨花,也夠搶眼的。我是第一次看到梨花在深秋開放,同地頭正在澆茼蒿的一對中年夫妻說起梨花,女的說:年神不好。男的說:氣候沒對。又說:小陽春的節(jié)氣。陽歷的十月末,陰歷還是九月下旬,在老家,挖完花生紅苕,大家正忙著點小春,也就是播小麥。這小陽春的氣候,看來也適合梨花開放,不由想起《紅樓夢》里,怡紅院里的海棠,也奇怪地在小陽春開放。不知是年神不好,還是氣候沒對,想想,夫妻倆說的都有道理,氣候沒對,自然界的一切生命要受其影響,當(dāng)然會造成年神不好。地震洪水泥石流干旱,接連不斷的自然災(zāi)害,是氣候沒對還是年神不好?我問:那到了春天,結(jié)不結(jié)梨子?男的說:不該在秋天開花的梨樹,春天還開花不?這個問題,只有等到三月上坡漫步,才能知曉。秋風(fēng)里開放的梨花,立冬來臨時紛紛凋謝。卷子樹上的葉子,在這個季節(jié),也開始走向暮年。

進(jìn)入陰歷十月,卷子樹上黑黑的果實慢慢掉落,葉子漸漸的由綠變黃,由黃變紅。黃紅相間,遠(yuǎn)看近看都好看。到了十月下旬,樹上的葉子幾乎都紅了。紅透后,開始凋謝。且是一邊翻紅一邊凋謝。走在卷子樹下,看見池塘邊鋪了一層厚厚的紅葉,樹枝上的葉子也越來越少。十一月初,滿樹的卷子葉已經(jīng)掉光,落進(jìn)池塘,鋪在岸邊水上。緊接著,青岡也開始凋謝,厚厚的卷子葉上,落滿一層青岡的枯葉。奇怪的是,不是所有的卷子樹到了陰歷十月都要翻紅,有幾棵,到樹葉落光都是半綠半黃。十一月初,也就是冬月,坡上所有的卷子樹葉都落光了,只留下光禿禿的枝椏。

這坡上,最大一棵卷子樹,長在池塘下對面的一條田埂上,有些年月了,滄桑的樹干彎曲,深褐色的樹皮開裂。田間地頭,立著這么一棵高大威猛的樹木,很醒目。也許是因為它的年齡,主人舍不得砍掉,讓它慢慢走向蒼老。我有時經(jīng)過,忍不住抬頭看看,一次還拿相機拍了照。它雖蒼老,卻擁有豐富的枝葉。尤其在夏天,滿樹的綠葉在風(fēng)中吟唱,特別富有。作為一棵樹,披掛著滿身的葉子,的確是很富有的,而且從來不索取,從生到死,都是給予,所需只是陽光空氣雨水清風(fēng)明月。夏天,我看見樹椏上落滿鳥兒,覺得這棵樹更加富有。秋天,它也發(fā)黃、翻紅。進(jìn)入冬月,也像所有卷子樹一樣,光禿禿的。但春天,它也和所有卷子樹一樣,又是滿身綠葉,又有鳥兒落在枝椏上眺望、歌唱。做一棵樹,其實是很幸福的,只要它不遭人強暴地毀壞,只要遠(yuǎn)離野蠻的開發(fā)商、拜金者。

這棵卷子樹還能在田埂上站多久?也許我哪一天走到這里,它就消失于強大野蠻的機械下,就像那些松一樣。

緊挨池塘的林子邊,還有一塊地,多年前我走近池塘?xí)r,總是看見一對老夫妻在地頭勞作。地不大,種的蔬菜卻不少,精耕細(xì)作,一壟一壟的很規(guī)整,可以看出他們對土地的一絲不茍。夏天,壟兩邊,種了絲瓜豇豆,用竹竿搭了架子。絲瓜豇豆爬滿架,花開時滿地都是金黃的紫色的花。在這坡上,很少看到有人把一塊地弄得像件藝術(shù)品。是的,老夫妻那塊種滿各色菜的地,就是一件藝術(shù)品,讓人走到這里禁不住要留戀。一塊地,怎么種,哪里該種什么,都是有布局的,并不是胡亂丟下種子栽下菜秧子,連那夏天的絲瓜架豇豆架,搭的時候也是有布局的,并不是胡亂插在土里。這對老夫妻蒼老,他們在地頭勞作時有著滿足和快樂??吹剿麄児?,總是想起我的外婆。我外婆也是個種地的藝術(shù)家,巴掌大一塊地,交給她,耕著得像件藝術(shù)品,在她七十高齡離開土地前,還快樂地在地頭勞作。

后來我走到池塘邊,再也沒看見老夫妻的身影,想他們也像我的外婆一樣,永遠(yuǎn)離開了這塊土地。接替他們的,是老夫妻的兒子媳婦。我也常??匆娝麄冊诘仡^勞作,種地的方式顯然同他們的父母不一樣,有點隨意,不再把地掏成一壟一壟的,也不再搭絲瓜架豇豆架,種豌豆胡豆時,整塊地都是豌豆胡豆,種萵筍蘿卜時,整塊地也都是萵筍蘿卜,色彩單調(diào),沒有層次,更不像一件藝術(shù)品。現(xiàn)在這塊地,種滿茼蒿,另一塊地,也種滿茼蒿,就是梨樹開花時,我和他們說著梨花氣候年神的那對中年夫妻。他們倆,為什么這么喜愛茼蒿?在這坡上轉(zhuǎn)悠,我??匆娔械南鲁靥撂羲疂膊恕3靥吝叺倪@塊地,圍了荊棘籬笆,怕人偷。

下雨天,我是不上坡的,有時轉(zhuǎn)悠著,變天,下起小雨。這個時候,轉(zhuǎn)到池塘邊,我會停下來,站在卷子樹或是青岡樹下,看雨滴落池塘。雨落進(jìn)池塘水田河流都有一種美感。雨落進(jìn)池塘,勾起我的相思,讓我想念故鄉(xiāng)。我看見故鄉(xiāng)的一塊塊冬水田落滿雨滴。雨落進(jìn)水田,發(fā)出清澈的聲音,濺起水泡,圓形波紋向著四周散開,漸漸消失,又一顆雨滴落下來,發(fā)出清澈的聲音,濺起水泡,圓形波紋再向著四周散開,再漸漸消失。這樣的景致,如果在雨天,打開門就能看到。自從離開故鄉(xiāng),我很少看到這樣的景致了。雨落進(jìn)池塘,濺起一圈又一圈波紋的景致,就是故鄉(xiāng)冬水田的景致??偸沁x擇晴天出門,遇上下雨的時候不多,我在坡上轉(zhuǎn)悠時,一年四季,也難得遇上幾次。站在樹下看雨落進(jìn)池塘,腦子里,是故鄉(xiāng)落著雨滴的冬水田,那些圓形波紋,如我的思念一樣蔓延。

立冬這天,我在閑游中,享受著紅紅火火的太陽。

池塘一片寂靜。

梭羅在他的筆記體《野果》一書里,詳細(xì)地記錄了矮橡樹果紅橡樹果黑橡樹果白橡樹果一般橡樹果。

《矮橡樹果》里,梭羅說:有些矮橡樹上的“杯托”已經(jīng)空空的了,但掉落的果子并不多……看看那些“杯托”,就會看到那些橡果的底部已經(jīng)部分松動了,隨時都會落下……很多枝頭已經(jīng)沒剩下什么了,努力朝地上看,想找到這些長在灰蒙蒙的“杯托”里的棕色果子時也不容易,因為地上到處都是和橡果顏色差不多的落葉;也就是說鋪滿落葉的大地也是灰蒙蒙加上些棕色一片,和橡果的顏色一樣……矮橡樹上的橡果幾乎都掉光了,沒剩下的幾顆在樹上也岌岌可危。那些“小杯托”也干癟了,小橡果回不去了。

在《紅橡樹果》里,梭羅說:這些橡果很大,綠色,被淺而寬大的“杯托”托著……紅橡樹的橡果掉了以后,那個本來就很淺的“杯托”看上去有點像見過的一種紐扣。

《黑橡樹果》里,梭羅說:這些橡果很小,綠綠的,“杯托”也小巧玲瓏。

《一般橡樹果》里,梭羅這樣說:掉到地上才幾天,這些橡果就成了深深的板栗色,很健康,亮閃閃的……九月一日起,它們就稀稀拉拉往下掉,多半掉下的是被蟲子蛀過的……橡果的美麗遠(yuǎn)遠(yuǎn)超出其他果實。地上沒見到多少,見到的也幾乎都被蟲蛀了。

——我在十一月六日的日記本上寫下這樣一段文字:梭羅在《野果》里,記載了幾節(jié)不同橡樹的文字,不知道橡樹是什么樣的樹?橡樹果怎么給我看到的青岡果一樣?我看到的青岡果就是橡樹果?百度了一下,搜索橡樹,橡樹還是橡樹,橡樹仁一欄里有這樣的詞條:橡樹種子 ?橡樹葉 ?橡碗(橡子殼) ?青岡子 ?子彈頭型……搜索青岡樹,別名:橡樹、橡子樹、青岡櫟等。橡樹的別名,也叫青岡,橡櫟,氣象樹。難怪看到他描寫的橡樹果,給我在坡上年年見到過的青岡果子一模一樣,連他多次描寫的“杯托”形狀,也是一模一樣,還有那棕色的閃閃發(fā)光的顏色。原來,我天天看到的青岡樹也是橡樹?前天我從地上撿起的青岡果,也是橡樹果?這么多年,一年四季去坡上轉(zhuǎn)悠,要從青岡林下走過,還要在幾棵青岡樹下站立,我走過、站立的那些青岡樹,也是橡樹?六月底,去平武采風(fēng),黃昏,阿貝爾帶我們爬北山,北山的半山青岡林,也是橡樹林?原來,我們,是在橡樹林子里穿行!不過,前天我撿起一顆橡樹果,也就是青岡果嘗了嘗,好像不能吃哩,動物會吃的。我們大地上的一些果實,是專門為自然界的飛禽走獸準(zhǔn)備的。

無疑,梭羅記錄的一般橡樹,就是我們叫的青岡,是我天天看到的青岡樹。在我們四川,這種樹隨處可見。那么,舒婷的那首《致橡樹》,也可以說是《致青岡》?夏天,我坐在后坡的青岡樹下寫過一首詩,標(biāo)題是《午后,我坐在青岡樹下寫詩》,那么,也可以改成:《午后,我坐在橡樹下寫詩》?還是覺得青岡好聽,我們的青岡比橡樹叫起來有色彩。響亮。

撿青岡果的那個下午,還沒讀到梭羅寫橡樹果的文字,幾天后才讀到的。連同青岡果一起撿回家的,還有幾顆卷子果。當(dāng)時走在樹下,撿起的青岡果,都是被蟲蛀過的。有一顆,一只白色的肉蟲正從青岡核里鉆出來半截身子。我把這些果子都扔了,摘樹枝上的,摘了幾顆,都是蟲蛀過的,好不容易才得到兩顆完整的。心里想:這些青岡果都長蟲了。讀到梭羅寫橡樹果的文字,才知道,是蟲在吃青岡果,它們鉆進(jìn)堅硬的果核,吃空果肉,再爬出來。所以那些青岡果,都是空的,都有蟲眼,樹上的也是這樣。這片青岡林,在池塘拐彎處,大大小小幾十棵,幼苗在不斷地生長,落下的青岡果長出來的。大的青岡樹,樹干的皮開裂,枝繁葉茂,可以在樹杈上搭建樹屋。我站在樹蔭下享受清涼時,望著分開的樹杈,常常想著在上面搭樹屋,像一只鳥兒一樣住下,該有多好!的確有鳥兒住在樹上,各種鳥都有。樹,是這些鳥兒的居所。是它們,安身立命的家園。這片青岡林,也是我獨自轉(zhuǎn)悠山坡時的必經(jīng)之路,如同必經(jīng)池塘一樣。走到這里,被濃蔭覆蓋,內(nèi)心自然升起一股寧靜。多年來,春夏秋冬,我走在坡上,看著青岡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枯黃零落。目睹著它的盛衰。濃蔭時節(jié),離開時,我總是喜歡在樹下靜靜站一下,或是坐一坐;隆冬天氣,從樹下走過,踩著厚厚的落葉,嘎吱嘎吱,寂寞中,也能感受到大自然的美好;秋天,路上到處是青岡果,路邊的地頭草叢里,也是青岡果。我踩著青岡果走過,覺得自己也很富有——一年四季,孤獨地?fù)碛羞@些綠林。

這片青岡林下邊,還有一片青岡長在路邊的高坎上。不完全是青岡,松、槐、桑都有。那片林子沒砍伐時,走到池塘盡頭,我常常下坡,去路邊的林子停留,再回來繼續(xù)轉(zhuǎn)悠。有年三伏天,下午,郁悶,我不顧炎熱,頂著大太陽,穿過坡地、圍墻、長滿野草的田埂,來到這片濃蔭下。我站在一棵松樹下,看樹干上的幾只蝴蝶幾只精靈蟲(金龜子),它們可能在享受松脂,非常安靜,睡著了一樣。它們并非睡覺,時間長了,蝴蝶和精靈蟲都要爬動。我看了很久,用相機拍下了它們的身影。后來我下坎,坐在地上,頭上是濃蔭,眼前是瓜果蔬菜,柚子樹上吊著一個大冬瓜,粉白粉白。大冬瓜懸空吊著,細(xì)細(xì)的藤承受著它的重量。一條冬瓜藤,哪來這么大的承受力?很有韌性。南瓜藤牽滿地坎,到處鋪著葉子,葉子間開著金黃的花,結(jié)著青色的小南瓜。溝里的稻谷,結(jié)了青青的谷穗。遠(yuǎn)處有一塊荷田,開著粉色的荷花。對面山腳的人家,都罩在竹蔭下。看著這一切,郁悶消失,內(nèi)心深處,一片清明。涼風(fēng)繞繞,竟然不想歸去。

還有一年,立春,黃昏,我來到這片林子。蝴蝶和精靈蟲還沒有飛來,鳥兒們占據(jù)了這片林子,它們在立春這一天,不約而同從各個地方飛來,在樹枝上叫著。我第一次看到這么多鳥同時在一個樹林子里鳴唱,一群一群的唱著飛著,從這一棵樹到那一棵樹。鳥兒是知春的,它們好像專門在立春這一天聚集在一起鬧春,簡直有著百鳥朝鳳的氣象。兩群雛鳥,也在林子里叫著飛著,它們單獨飛翔,不知林子里的鳥群里,有沒有它們的媽媽?看著聽著,與一個朋友通話,他問:你的電話里設(shè)置了鳥叫聲,聽到好多鳥兒在叫?我笑了,說是樹林子里的鳥在叫,林子里全是鳥兒。他問是些什么鳥?我說有畫眉白頭翁麻雀,還有一些鳥叫不出名字,成群結(jié)隊的在鬧春哩。通話結(jié)束,我特意把電話對著樹林子,讓他聽了一會兒鳥叫聲。

夏天的一個黃昏,我特意轉(zhuǎn)到這片林子,一棵樹也沒有了,光禿禿的只有樹樁。溝里的水田也沒有稻谷、荷葉,機械將整條溝挖了個底朝天,全是裸露的黃土,要修小區(qū)修住宅修高樓。春天的那些鳥兒,它們被趕到哪里去了?立春這一天,它們能找到樹林子鬧春嗎?三伏天,那些在樹干上吃松脂的蝴蝶精靈蟲,它們,再也找不到這棵松樹,這片林子了!

這片林子,并沒有從心中消失,我還聽得到立春那一天百鳥的鳴唱,看得到它們飛翔時的快樂自由。林子不存在了,我有時還會走到這里,對著荒蕪,想念那些樹木那些鳥兒那些蝴蝶那些精靈蟲。

林子砍伐后,溝里轟轟烈烈鬧過一陣,整條溝都打了地基,一間一間方格子用水泥隔開,圓形鋼筋柱插得滿地。鬧過一陣后,不見動靜,機械走了,修房子的人也走了,兩三年過去,還是這樣,整條溝都是荒蕪。立冬這天,我又去了這片已經(jīng)不存在的林子,再生樹從樹樁里長出來,比人高,成了一片小樹林。溝里一片荒蕪、寂靜,鋼筋柱子還立在屋基上,附近人家,在地基上種了蔬菜,長得倒是茂盛。這種境況,我在鄉(xiāng)村轉(zhuǎn)悠時,見得多了,也許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這條溝,就這樣不倫不類地閑置著。

坐在青岡樹下的那個中午,我寫下的詩是這樣的:

夏天剛來,那些青岡樹就有些老了

它在寒冬落盡葉子

在暮春發(fā)芽、開花、長葉

一季過去,嫩綠的葉子不再鮮活

黯淡。斑駁。但茂密。沉郁

布谷、畫眉、白頭翁、麻雀

喜歡它的蒼郁,在枝葉間瞭望、歌唱

讓我想起一輩子生活在樹上的子爵

斑鳩有時靜悄悄待在樹下

聽到響動噗嗤一聲展開雙翅

飛向遠(yuǎn)空

有時我想做樹上的子爵

在森林里來去自由

但我只能偶爾做一只斑鳩

靜悄悄待在樹下

沉思、默想、遙望蒼穹,或是寫詩、發(fā)呆

這個午后,我又坐到了青岡樹下

前面,農(nóng)舍。后邊,一個婦人挑水澆紅苕

思緒,像搖動的片片綠葉

但我像一只斑鳩一樣靜悄悄待在濃蔭下

風(fēng)從遠(yuǎn)方吹來

多年來,我把這棵青岡當(dāng)成了菩提

同時,還寫下了《被機器吃掉》這首:

畫上最后一個句號

望望窗外陰涼的天

決定去崔家溝走走

春天走在崔家溝

看見溝里的農(nóng)家變成廢墟

機器吃掉了房屋、竹林、莊稼、菜園

吃掉了梨樹、桃樹、李樹、棗樹

吃掉了幽林里棲息的鳥兒

這個陰涼的午后

我想再去崔家溝尋一棵青翠的斑竹

走到曹家坡,一個少婦在摘茄子

一個老妞背著一筐野蒿

給剛栽下的萵筍秧遮陽

我站在茄子地邊

紫色的梗紫色的葉紫色的花紫色的茄

陽光下憂郁地妖嬈

它和辣椒一樣,是蔬菜里最美的植物

而后,我開始往回走

不想再去看那些被機器吃掉的農(nóng)家、田園……

我在一棵青岡樹下坐下

想象一棵斑竹在記憶里生長

我是詩人,但不會寫詩,如寫,也寫得蹩腳。有一天,不經(jīng)意間,你如果讀到這兩首詩,就會看到一片青岡林,看到青岡林上的布谷、畫眉、白頭翁、麻雀;看到一個坐在樹下寫詩的弱女子,是怎樣孤獨地享受大自然的清涼、寂靜。說不定哪一天,你和我一樣,在一個黃昏來到這坡上,這些青岡林,以及青岡林邊的這塊池塘,已經(jīng)從我們的眼前,我們的生活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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