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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不到你(中篇小說)

2015-02-26 22:33張雷
滇池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劉家

張雷

上篇

——命運(yùn)真像一只蝸牛的殼,在歲月的爬行中漸積漸重。

1

褐色的鳥群飛走了,黑影淡淡散入云層,小男孩抬頭看著。一會兒,他低下頭,輕輕嘆了一口氣。

一只蝸牛在地上,昂著頭,背著殼,慢慢地爬動著。它身后有一條細(xì)亮的軌跡。驚奇一笑間,男孩用竹片挑起蝸牛。驀然騰空的蝸牛茫然四顧。男孩笑嘻嘻地用手指輕觸了一下蝸牛的殼,欣賞著蝸牛的張惶。

后來,男孩從懷里掏出一個小銅盒子。這是他早上費(fèi)了好大勁才從一向?qū)檺鬯淖娓改抢镉懸獊淼?,他很喜歡?,F(xiàn)在空空的銅盒觸動了他的靈機(jī)。

他把竹片上的蝸牛挑進(jìn)銅盒,蓋上蓋子,放在耳邊,試圖聆聽到些什么。忽然,他把頭往家的方向側(cè)了過去——原來是家里叫他回去吃飯呢。他拔腿往家里跑去。

跑到家門口,男孩停下來。門前有一棵老槐樹,樹身上有個黑黝黝的洞。他遲疑了一下,踮起腳尖,然后把手里的銅盒子塞進(jìn)樹洞里。他拍拍手,若無其事地走進(jìn)大門。

吃飯時,母親邊給他夾菜,邊笑著說:他已經(jīng)長大了,不應(yīng)該如此貪玩了。要給他找一門厲害的媳婦,好好地管管他。否則,長大了怎么接管家業(yè)呢?

男孩說:我才不要媳婦呢!如果要,我就要戲里的白娘子。

她是一個妖怪。母親故作生氣道。

她很好看,我才不怕呢。男孩不在乎地叫道。

母親不禁一笑,傭人在一旁聽了也忍不住笑起來。男孩不在意地聽著母親含笑的抱怨,大口地吃著飯。不一會,他又抬起頭來,并且橫了傭人一眼,笑嘻嘻地大聲說:我才不要媳婦呢!

母親又開始抱怨。男孩的注意力已經(jīng)轉(zhuǎn)到一只雞腿上了,他低著頭,什么也沒有聽進(jìn)去。

這個男孩就是亦樂。

這時,他已經(jīng)忘了銅盒子里的那只蝸牛。以后的日子里也再沒有想起過。只是,他不曾想到的是,再次見到那個銅盒子時,他已人到中年。

后來,他以為這件事是一個來自童年的一個警告,一個關(guān)乎他一生的預(yù)兆。

其實(shí)不然,世上的事是沒有預(yù)兆的,否則,又從哪里來的人生悲歡和離合故事?際遇是必然的,事后的追問卻只是一種隨意無定的臆想。

2

那是一個帶有庭院的老宅子,一排青灰色的磚瓦房被寂寞的陰影緊緊包圍著。

小院坐落在一條幽深的麻石巷盡頭。麻石板路面上浸漫著歲月亙遠(yuǎn)的苔痕。小院門前是一棵有氣無力的老槐樹。風(fēng)輕輕吹過,一個面黑微胖的中年人不時無聲無息地進(jìn)出于小巷,年復(fù)一年地繼續(xù)著他似有所待的生命。

他就是現(xiàn)在的亦樂。

在這個故事發(fā)生的時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已經(jīng)讓亦樂家曾經(jīng)窮盡幾代人苦心經(jīng)營的財富,在一夜之間飛灰煙滅、隨風(fēng)而逝了。曾經(jīng)的富貴猶如一場遙遠(yuǎn)的夢。一切的風(fēng)流云散,在亦樂的心中并沒有留下什么痕跡,但是,和臨河鎮(zhèn)上的所有人一樣,亦樂根本就說不清楚那一場大火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或是誰干的?

災(zāi)難之源,可能是一切人、一切事,也可能什么也不是!突如其來的滅門之災(zāi)使得他傷痛不已,久久不能自拔。以后的日子里,亦樂常常都是魂不守舍的。

于是鎮(zhèn)里的人說,那場大火把亦樂給燒糊涂了。唯一的例外,便是遇到有戲班來唱戲的時候。不過,那也只是一會兒功夫。往往戲班只唱了一個開頭,他便陰陰地扭頭就走,很是失望的樣子。

他在尋覓什么?

即便如此,他依然喜歡東奔西走,喜歡在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戲班唱戲。他為人不錯,不招人嫌。有人問亦樂,是不是被那場大火嚇壞了,他也不作嗔生氣。他只是無聲地笑笑,給人以一種模棱兩可的印象。其實(shí),他自己很清楚是為什么。

這天,亦樂悠悠晃晃地走在街上,東看西看地打發(fā)著漫長的午后時光,一抬眼,正好看見一個低頭匆匆而過的男人,他心里一動,開口叫道:“伯根,伯根!”

那個瘦高的男人轉(zhuǎn)過身來,微笑著在街邊站住:“亦樂,你叫我么?”

曾有一種說法像風(fēng)一樣的在小鎮(zhèn)里隱約流動,時間長了,許多人都漸漸相信起來。人們都說是伯根為了和亦樂爭老婆而給亦樂家放了一把大火。但每每聽到這種流言,伯根都不置可否,一臉木然。

這一切并不妨礙亦樂和伯根成為一對朋友。他們時常在一起,有時似乎還聊得很投機(jī)的樣子。事實(shí)上,開始還是亦樂主動接近伯根的。

“我沒什么事,一個人到處逛逛。走,喝茶去?!?

“雨季過去后,你們還要出去做工程的么?”伯根站在街邊問道。

“嗯,還去。去幾個月都不一定。”亦樂邊走邊說。

“一年到頭到處去,你還不累?還不如像我一樣在廠子里,早去晚歸,雖說呆板,倒也事不多,還可以去釣釣魚。啊,你家還沒有動靜嗎?”

亦樂結(jié)婚十年多了,也還沒有一子半女的。每次聽到別人問起來,他都會怔一怔,仿佛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似地。聽到伯根的問話,亦樂可有可無地哼了一聲算作回答。

伯根詭秘地笑了笑。亦樂看到他臉上有一絲陰晴不定的樣子,不過亦樂沒去深想。他已習(xí)慣了伯根這種喜怒無常的表情。他對伯根說:“我喜歡到處去,不喜歡在家里呆著。在家里整天對著一個黃臉婆,一點(diǎn)意思都沒有?!?

“離開也好,這里是個是非之地……你看你和我這樣要好,還不是背后有人在說我燒了你家的房。你說,我燒了干什么?”伯根眉頭一皺,突然憤憤地說,臉上卻似笑非笑的。

“別人愛怎么說就怎么說,何必去理會?”亦樂嘆了一口氣,靜靜地說?!拔乙膊皇窍矚g一個人晃來晃去。可兩個人整天在一起,我又感到不對勁。唉,家里、家里又有什么意思呢?”

兩人走進(jìn)茶館,面對面坐下,靜靜地不發(fā)一言。

亦樂在想:燒了我家在前,你和我相處得好卻在后!小鎮(zhèn)上的人也只有你伯根會燒了我家的房屋。玉妹和亦樂成親了不幾天,大火便燒了起來,不是伯根還會是誰?他一直獨(dú)身至今就是一個無可遁匿的證明。只是無憑無據(jù),否則,現(xiàn)在還會讓你伯根在笑!不過,我會讓你痛苦一輩子的。亦樂大大地喝了一口茶,茶水濁濁的。

伯根給亦樂續(xù)上水,說:“有時我也真不明白你,我知道,你只是外表迷糊,心里對人對事十分明白。有這樣一個好媳婦在家里,你都不樂意。不想活了是不是?”

“是不想活了?!币鄻窇崙嵢换卮?,兩人一時頓住。

“你要干什么?”伯根吸了一口氣問。

“我怎么知道我要干什么?你別問了,我可要走了。過幾天走時,我就不過來說一聲了?!币鄻氛酒饋?,走出屋外。

伯根呆望著他的背影漸漸遠(yuǎn)去,眼中竟流露出一種莫可名狀的痛苦來。

亦樂搖搖晃晃地走在街上,望著遠(yuǎn)方的目光有些茫然。街兩旁的屋檐下,有些熟悉或不熟悉的目光在看著他,他不在乎。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

眼光茫然地遠(yuǎn)看,是他在十多年里不經(jīng)意養(yǎng)成的一種姿勢。其實(shí),現(xiàn)在的他在潛意識里,已經(jīng)放棄了那一場無望的尋找。

以前,他常常這樣整天整天地在外游蕩,焦灼的目光無視別人的驚詫而四處觀望,似乎執(zhí)著地在尋找著什么。時光飛逝,當(dāng)年?duì)啃膭悠堑囊黄巢豢稍俚?。但許多年來,心神恍惚、無所事事的尋覓已經(jīng)深深地侵蝕了他的生活和行動。與其說他在尋覓,不如說他的等待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無可違拗的生活狀態(tài)。

他在等待著什么?

無人知曉,當(dāng)眾說紛紜的猜測已成為漸漸飄散的故事時,他的行動在眾人的眼里也成了一種自然而然的表現(xiàn)。

隨著時光的堆積,亦樂幾乎忘記了當(dāng)初四顧張望的初衷,卻越來越感到背負(fù)上似乎有一個漸積漸重的殼,讓他在歲月中艱難前行,負(fù)重殘喘。這一方面,是他在自找折磨,可一想到另一方面,他也在折磨他的仇人時,他又不禁感到一陣無名的輕松。

亦樂一個人向家里走去。

3

在后來,當(dāng)亦樂和那個明目善睞的女子說到這一天時,他不禁想到:那天我是有預(yù)感的,只不過我沒太在意而已。

當(dāng)亦樂從街上往回走時,天已是黃昏。晚霞似火,把西方的天空燒得彤紅。他走在街上,顧盼間見到屋檐下有一些熟悉的面孔,有的漠然,有的在凝視,有的在低語著什么。遠(yuǎn)處有一個或兩個,或三五成群的人影在晃動。

他們總是有想不完的心事和嘀咕不完的話題。亦樂暗暗地尋思。這時,一個人出現(xiàn)在他面前,擋住了他。

來人是知味,亦樂的大舅子。一個成天憂心忡忡、四處窺視別人生活的人。他一向形只影單卻又無所不曉,生活來源十分詭秘,從來沒人見他干過一天正經(jīng)活。亦樂一見到他雙眼爍爍發(fā)亮的樣子,心里便明白,鎮(zhèn)上又有什么事發(fā)生了。

知味尋他的目的,以前是幫他尋找仇人——這曾是知味孜孜不倦的話題和目的。而現(xiàn)在知味找他,只是為了告訴他一些不倫不類的事情真相,也同時借點(diǎn)永遠(yuǎn)也不會還的錢度日子。

“兄弟,你聽說了么?”知味把頭猛地湊近亦樂,亦樂不禁后退了半步。

“什么事?你說吧。”亦樂不動聲色。

“劉六唄。他和那個小寡婦混上了。嘿,干柴烈火的……”

“呸!干柴烈火燒死你!”亦樂狠狠地說。劉六是他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一個平時默不作聲的老實(shí)人。老實(shí)人也會有風(fēng)流事?他不怎么相信知味的話。

“真的。我親眼看見的。昨兒我盯了他一宿。昨夜他進(jìn)去后,一夜都沒出來?!敝兑荒樜?,口氣卻很高興似地。

“什么不是親眼看見的,就你當(dāng)真!”亦樂不明白劉六這個人怎么說變就變,話便激憤起來。他從口袋里掏出兩塊錢塞給知味,又繼續(xù)朝前走。

“亦樂,叫我妹子回家看看。那件事我還在打聽……”知味在后面又叫了一句。

每次都是這句話,亦樂不理他,心想自己一定是不會回去說的。當(dāng)年若不是知味貪圖錢財,何至于活活拆散了她和伯根,又何至于有今天?你還在打聽什么?哼,一切都是因?yàn)槟忝米?。好個掃帚星!一進(jìn)門就給劉家?guī)砹藴玳T大火,富貴也成泡影,你們就這樣一輩子吧!

亦樂念頭轉(zhuǎn)了轉(zhuǎn),又奇怪起來:這人真是奇怪!吃都吃不飽了,還喜歡傳言別人的隱私??磥?,在人的一生里最重要的還是要弄明白,應(yīng)該是怎樣才算真正活著與活得好壞的。

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活法,活得好,人人都敬你,什么閑話也沒有,當(dāng)然也就會有人要因?yàn)榧珊薅鴤δ?活得不好,人人都可以作踐你,什么閑話都會傳播。在活得好與壞之間,勾心斗角就開始了。知味這種人的存在,就成了一切想活下去的人與人之間的驅(qū)動力和潤滑油,在傳來傳去中顯得波瀾起伏的閑話,便是衡量一個人活得好壞的標(biāo)準(zhǔn)??梢妭鞑ラe話是大事,吃不吃飽肚子只是小事而已。

鳥聲如麻,幾片枯葉在風(fēng)中漫舞盤旋。

亦樂回到家門口。他先抬頭看了看門前那棵半枯欲死的槐樹,有一群褐色的鳥停在上面。他又看了看破敗的院子。他認(rèn)為這樣很好,這樣誰都不會再忌恨劉家了。他一低頭,走了進(jìn)去。

和往常一樣,亦樂先在玉妹已盛滿水的盆里洗罷臉腳,而后踱進(jìn)堂屋里的木桌旁坐下。玉妹早已悄無聲息地給亦樂盛好飯,然后自己也盛了一碗在亦樂對面坐下。兩人無聲地吃了起來。吃完飯,當(dāng)玉妹收拾好碗筷又折進(jìn)來時,亦樂已經(jīng)坐在剛點(diǎn)起的油燈下,看著外面漸漸黑下來的夜幕發(fā)呆了。

日復(fù)一日想著誰也不知道的心事的亦樂,沒有注意到今晚的玉妹沒有在做女紅,而是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

“我又去伯根家了?!币鄻访鎸χ饷嫱蝗徽f道。

“以后少去點(diǎn)。他這個人愛沖動,少和他往來?!庇衩谜f。她的話不禁讓亦樂回頭瞥了一眼,往日當(dāng)他說起去伯根家時,玉妹總是一言不發(fā),而且她說伯根不好,這也是第一次。

“他和我說得來?!币鄻氛f。

玉妹沒再吭聲。

亦樂想了想,又說:“我見到知味了,他讓你回去看看。他還說,伯根勾搭上那個小寡婦了,他的話很準(zhǔn),沒錯的?!?

亦樂想起,伯根半夜縱火這一個全鎮(zhèn)人都曉得的事實(shí),通曉萬事的知味就從來沒有提起過。他們都不是人,亦樂憤憤地想到。靜了一會兒,他又轉(zhuǎn)臉看了一眼玉妹。

“不是說是劉六嗎?又關(guān)伯根的什么事?”玉妹靜靜地說。

“哦,大概是我聽錯了?!币鄻凡辉诤醯卣f。他常這樣,故意在王氏面前說伯根的不是之處,每每被揭穿之后又毫不在乎的否認(rèn)掉。

玉妹低下頭。前些年亦樂一說伯根,她便不自在。后來發(fā)現(xiàn)亦樂是故意的,她就不再爭辯了。她想讓他去說吧,總有一天他會住嘴的!只不過對亦樂總是這樣樂此不倦地在她面前說伯根壞話,她感到有些無聊。她不明白,在這十幾年的漫長日子里,亦樂怎么就感覺不到自己對他的好來?

“我不是故意詆毀他的,你知道我一向?qū)λ紱]有惡意的。當(dāng)年娶你時,我就知道對他不起?!币鄻诽а弁蓓?,背書一樣地說道,語氣里卻充滿了無所謂的意味。

玉妹沒有理他。

——“亦樂,亦樂!你聽著!我就是知道這事不是他干的!如果你沒有真憑實(shí)據(jù)就害了他,我一定死給你看!讓你永遠(yuǎn)不得安寧!”那是在聽到是伯根放火的消息后,亦樂狂躁地操起刀就要沖出去報仇時,是玉妹不惜以死相脅地?fù)踝×怂?。她那尖利而清脆的聲音,多年來一直就像震雷般的在亦樂耳邊回蕩不已?

亦樂惱怒地?fù)u搖頭。其實(shí)那次剛開口答應(yīng)這一句話后,他就開始后悔了。他不知道他是為了什么目的而答應(yīng)的?究竟是為一時震驚于玉妹堅(jiān)毅決絕的神態(tài)呢?還是為了從長計議,待真正掌握事實(shí)證據(jù)時,讓他們兩個人最終心服口服地遭到報應(yīng)?亦樂感到自己就像一只吞下了魚鉤的魚一樣,一直在痛苦和絕望中扭曲顫抖。

又呆呆地坐了一會兒,亦樂有些倦了。他起身走向東廂房。自那年大火滅門毀家以后,他和玉妹的對話越來越少,近來更是無話可說。他扭回頭,嘴角無聲地抽動幾下,卻不知要說什么。他注意到玉妹在默默地看著他,心里不由得一顫,卻只說道:“該睡了,這一天真累。”

“那雙鞋快做好了,還有最后幾針,我再趕一趕?!?

“我先睡了,天氣真悶,要下雨的。”亦樂發(fā)現(xiàn)在燈影里,玉妹的臉蒼白得嚇人,想問原因,卻是不由自主地說了這么一句話。

“亦樂……”玉妹看到亦樂已轉(zhuǎn)身推門,便沒有再說下去。她低下頭,神色寧靜。

亦樂上了床。天氣悶熱得厲害,蚊子們盤旋飛舞,瘋狂地吟唱著,攪得他一時難以入睡。“要下雨了。”他低聲說道。后來,他還記得睡過去前,堂屋里的燈一閃一閃的亮著,可他并沒有多去想什么。

然而,玉妹就在這一夜里無病無災(zāi)地死去了,這是亦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

4

知味把亦樂塞給他的兩元錢收進(jìn)貼身衣袋里,他意猶未盡地走著。他想再去找個人聊聊。日子總是很長,別人的事又不是很多。得找另外的法子消磨一番。于是,他又想起了伯根。

屋子里已經(jīng)暗了下來,從外面踏進(jìn)來的剎那,知味一下子什么也看不清楚:“怎么還不點(diǎn)燈?”他叫道。然后他嗅到一股混雜著煙火汗味的單身男人獨(dú)有的混合味道,他知道伯根一定是在家里的。

以前有一段時間里,他從不敢和伯根相遇對視,他怕伯根會狠抽他一頓。因?yàn)槭撬髦靼衙米蛹藿o了亦樂,而不理睬伯根的苦苦哀求和惡狠威脅。后來見伯根也沒什么舉動,加上對亦樂的失望和不滿,他便涎著臉和伯根混在一起了。至于有關(guān)伯根燒了亦樂家的傳言,他早已打聽清楚。他一直都知道那不是伯根干的,只不過他不想告訴亦樂,因?yàn)樗矚g他們鬧別扭,這樣的日子才會有意思,而有意思的日子又會讓知味興奮不已。

知味一直是一個喜歡快樂的人,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沉思那些令人不快活的事。算計別人、和別人斗,不如靜靜地站在一旁看別人和別人斗,這樣一來,你就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人與人之間會發(fā)生多少妙不可言的悲喜劇,而這之中除非有人得罪了他,否則知味只想做一個耐心的旁觀者,細(xì)細(xì)地窺視和品味其中不可言傳的樂趣。至于人們會怎樣看他,知味才不操心呢。

慢慢地,知味開始看得見東西了,他沖屋里一明一滅的煙頭叫道:“也給我抽一口,行不行?”然后摸到桌邊坐下,陪笑著說:“吃了沒有?”

伯根不客氣地說:“你來干什么?”

“亦樂來得,我也來得。不是嗎?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何況差一點(diǎn)你就成了我妹夫了。唉,都怪我當(dāng)年不能慧眼識人?!敝犊蓱z地說。他知道,只要一提妹子,伯根便不會給他冷臉的。

“別說了,我心里煩著呢?!辈幹樈o知味遞去一支紙煙。

“嘿!有氣就知道沖我來,你怎么不沖亦樂去?!敝兑稽c(diǎn)也不慌地嗅了嗅紙煙,又伸手拉過伯根的手來,湊著煙頭點(diǎn)了火,長長地吐了一口煙。

“亦樂不像你這樣喜歡作踐人?!辈榛厥?,把喝剩的茶水從桌面上推給知味。

“重新泡點(diǎn)茶可以嗎?你說我作踐人?亦樂在作踐你呢!你還蒙在鼓里?!敝哆呎f邊喝了一口水,水的味道讓他又嘆了一口氣。

“亦樂不是那種人!”

“亦樂是好人,大好人!”知味抬高聲音:“他剛才來過,是不是?他又來告訴你他要出遠(yuǎn)門了,是不是?你難道不明白他是在暗示他根本不在乎他的家和媳婦。哼,你做夢都想得到的,他一點(diǎn)都不在乎。他不是在作踐你嗎?你還屁顛屁顛地說他好!他也不讓我妹子回家,哼,這種人!”知味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然后長長的吐出。

“那是你妹子不愿意回家,她恨你!”

“恨我?不可能的,亂說罷了。你知道什么?”

“我當(dāng)然知道。誰都可以看出來,明擺著的事?!辈_始瞪眼。

“好,不說了,你聽說劉六的事了嗎?劉家沒有一個好人!他……”

知味開始繪聲繪色地講起劉六和小寡婦的事。他從先是如何發(fā)現(xiàn)劉六和小寡婦神色不對勁,到他們又如何背著人在一起偷樂,昨晚他又如何去盯劉六的一路說下去。正眉飛色舞間,知味扭頭不見了伯根,他叫道:“伯根,伯根。你去哪里了?”

伯根從屋的另一側(cè)轉(zhuǎn)過來,手里拎著小半袋米,另一只手還捏著幾個雞蛋?!敖o你。你回去吧。廠子里事多,我過會兒還得去一趟。以后有什么事,盡管來找我?!?

“又拖累你。我找你,只是想和你聊聊,真的。你有事就去忙,我先走,以后再來找你聊天?!敝队置秃攘艘豢诶洳?,接過伯根手中的東西,邊說邊走了。

伯根看著知味走出大門,心里不由一動,不知自己終究沒有攤上這一門親戚,是幸抑或不幸。

他知道現(xiàn)在的知味已經(jīng)和原來的知味不同了。以前的知味少年老成,頗有心計。他為生活得比別人更好而不惜采取一切手段,他狠勁地努力過,也傷害過別的人。只是后來由于亦樂家道的衰敗,妹子婚姻的不幸,讓知味的一廂美夢破滅,他陡然轉(zhuǎn)變過來,志氣消磨,變得只愛打聽別人的事來?,F(xiàn)在他看雨說風(fēng),聽東說西,但說的也全非無稽之談。如今的他干什么都缺乏持久的耐心,做什么都不行。但只要是探聽和窺視別人的隱私,他又精力無限,就像一只守候獵物的蛇一樣耐心持久,在漫長的時光中無聲無息地睜亮著貪婪的眼睛。

——也許這就是知味的人生吧。還是他另有目的呢?他知不知道我曾經(jīng)的想法?想到這一種可能,伯根不禁打了一個寒噤。不會吧,他極力地在心里否定著這種思想。

人活著,總要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亦樂喜歡無緣無故的欺負(fù)玉妹,知味喜歡窺視別人的生活,我又喜歡做什么呢?伯根想起以前自己四處揚(yáng)言要燒了劉家,讓亦樂家片瓦無存。自己也為之日夜不休地籌劃過。不料,他還不曾動手,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就把劉家焚為平地,他一剎間就給嚇壞了。再后來,當(dāng)他看見他所愛的人的一生也由此而毀,他不禁追悔莫及。

事實(shí)上,不是他動手放的火,所以他的追悔顯得很可笑。但由于玉妹的不幸,他對往事、對亦樂言語中的挑釁一味忍讓。為了所愛的人,做什么都不算可笑。伯根堅(jiān)信這一點(diǎn)。他一邊想著心事,一邊拉上門,一個人向外走去。

他一向不愿過多的回憶往事,因?yàn)樗麑?shí)在沒有真正弄清楚過自己為什么活著?自己將要干什么?往事中那一段虛幻而無望的愛讓人黯然神傷,曾經(jīng)付出的代價讓人不寒而栗。

風(fēng)開始疾疾的吹動,夜色也濃起來,悶熱而潮濕的氣息在流動。街兩旁的門縫里開始漏出若明若暗的光來。今夜會下雨的。伯根走在半路上,后悔忘了帶雨具。

5

亦樂坐在床邊,怔怔地一動不動。從昨夜雷聲把他驚醒以來,已經(jīng)過去很長時間了,他心里空蕩蕩的。一只蜘蛛從泛著暗黃色水漬的天花板上驚慌地滑下來,蛛絲隨風(fēng)拂過他的臉龐,他不由自主地舉手在空中揮了揮。

當(dāng)昨夜一串很響的雷聲劃過屋頂,把亦樂驚醒過來時,屋外的暴雨傾盆,電光閃閃。亦樂在床上一側(cè)身,竟發(fā)現(xiàn)玉妹躺在一旁。他倆已經(jīng)多年不曾同床了,于是亦樂大感錯愕。很快他臉上驚奇的表情又迅速凝固下來,他的視線落在玉妹身上。

借著窗外忽明忽暗的電光,亦樂看到玉妹身上整整齊齊的穿著大婚那天的一襲紅裙,她蒼白的臉上有一縷呆板的微笑若現(xiàn)若隱。他把臉貼近玉妹的臉龐,發(fā)現(xiàn)玉妹已經(jīng)死了。

閃電又一次撕裂夜幕,亦樂轉(zhuǎn)眼環(huán)顧,隱約見到常放在堂屋里的那盞油燈立在窗戶內(nèi)側(cè)的磚臺上。他費(fèi)力地點(diǎn)燃油燈,準(zhǔn)備下床,這時他又看到自己平時穿慣了的那雙舊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雙新布鞋——昨夜亦樂見到它時,它還在玉妹的手里。亦樂俯下身重新審視玉妹的臉。十幾年了,他幾乎從未像今天這樣認(rèn)真過。

顫顫閃閃的燈光里,玉妹瘦削而蒼白的臉上放著異樣的光彩,如玄黃的秋日般令人炫目,這似真似幻的溢光流彩,讓亦樂剎時回到了當(dāng)年初揭下玉妹紅蓋頭的那一瞬間。

他木然相對這張熟悉而陌生的臉。在以往的意念里,這張臉是一場滅門之禍的根源。在這個模模糊糊的意念籠罩下,亦樂幾乎從來沒有認(rèn)真注視過她?,F(xiàn)在什么也不重要了,亦樂才驚詫于那一年那次婚禮上無意的一瞥,竟也毫不由分說地在他和玉妹之間造成了一層透明而厚實(shí)的陌生阻隔。玉妹曾經(jīng)風(fēng)情萬種的豐姿,仿佛因之永遠(yuǎn)留在了那個遙遠(yuǎn)的大紅日子里,再也沒有能走出來過。亦樂不知道,這么漫長的日子里,玉妹獨(dú)自收藏的大紅喜服竟如此簇新不變是因?yàn)槭裁??這份精心的忍耐和希望讓他倍感凄然。

猛然間,深深潛伏在他腦海里的那一雙黑白分明、如怨如訴的眼睛,如釋重負(fù)般不顧亦樂的驚懼涌上心頭,疊印在玉妹令人炫目的裙裾上。亦樂閉上眼,虛弱地試圖擺脫這個幻影。他抹一把額頭上的虛汗,抖抖索索地下了床,走出房門,來到院中。

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幾顆清亮的星星在天空上閃著怪異的光芒。據(jù)說,人死后魂靈會變成星宿的,玉妹也會這樣嗎?亦樂抬頭仰視。

一時間,他仿佛看到了玉妹那雙原本很亮而現(xiàn)在變得有些混濁的眼睛,正默默地從上而下地盯著他,里面蘊(yùn)含著一種難于言訴的痛苦和迷茫。他打了一個寒噤,低下頭。他心里有一種難抑的煩悶和焦躁,于是他吃力地用手掌拍了拍胸口,深深地呼吸著。

一股不知來自何方的、熟稔而久遠(yuǎn)的香味悄然襲來,使他驟然住手,仔細(xì)地嗅起來。這香味似有似無,以前他是常常聞到的,這讓他想起了點(diǎn)什么,他不敢肯定。過了一會兒,他遲疑著向大門走去。

天蒙蒙欲亮,他走到槐樹下。他想起來了,這香味就是槐花如雨飛落的時節(jié)里,那股彌漫四方、時濃時淡的馨香,略帶一絲的甜味。不過,此時他不用抬頭再仔細(xì)看也清楚,槐樹已經(jīng)老得不能再開花了,而且現(xiàn)在也不是開花的時節(jié)。但這香味又是從何而來?它仿佛近在咫尺,又仿佛遙不可及,依稀可聞間,亦樂四顧茫然。

槐樹的枯枝怒發(fā)曲張,上面掛滿了雨后支離破碎的蜘蛛網(wǎng),而它本身就像一只巨大的蜘蛛一樣盤旋在老宅的上空。它身上的那個樹洞似乎更大、更深不可測了。雖然童年時代的亦樂,常常把自己最喜歡的東西藏進(jìn)去又取出來,反復(fù)不已而毫不厭倦。而近年來,他卻常常感到了一種終有一日,自己會被一只巨手扯入這個黑洞里,且永無出頭之日的危機(jī)感。這是一只擇機(jī)而噬的大口,恐懼迫使亦樂幾年來每每經(jīng)過這里時,都忍不住加快步伐。

他若有所思地盯著樹洞。不一會兒,他像下了很大決心一般,把手堅(jiān)定的伸進(jìn)樹洞里,在潮濕稀軟的腐敗物中費(fèi)力地探尋著。驀然,他怔了一怔,臉上古怪地擠出一絲似笑非笑的紋路,飛快縮回的手里緊緊地握著一樣黑乎乎的東西。他瞇起眼睛仔細(xì)地辨認(rèn)了一會兒后,又似乎很肯定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之后,他疾疾趕回院子,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趕著他。

亦樂認(rèn)真地刮著外層的污垢。他憑直覺感到,在這件遙遠(yuǎn)年代藏下的東西里,一定隱含著冥冥之中的預(yù)示,促使他今日才想起去取回來。這一定和他這一生似有所待而又不安的心情有關(guān)。里面是什么呢?他既感到隱隱不安,又停不下手來。

他終于費(fèi)力地刮去淤積多年的銹垢。這東西暗乎乎的,但還可以認(rèn)出來是一個小金屬盒子。他把它撬開后,吃驚地發(fā)現(xiàn)里面竟然很干燥。有一只極小的螺殼和一攤膩黑的污跡。他吃力地辨認(rèn)著這一只螺旋盤屈著一條淡淡黑線的小螺殼。確實(shí),他是常常看見這種東西的,但一直不太放在心里。一種遙遠(yuǎn)而熟悉的感覺靜靜彌漫開來。

亦樂的心猛然一緊,他忍不住大聲地呻吟起來。他已經(jīng)明白無誤地回想起并認(rèn)出這東西來了——這是一只蝸牛。一只死去多年的蝸牛,一只被他關(guān)進(jìn)銅盒子里而又遺忘了的蝸牛。他飛快地合上銅盒子,抬眼上望。幾束稀疏的枯草在灰撲撲的瓦楞間蕭蕭抖動。他恍惚看到一只小蝸牛背著沉重的殼,吃力地爬行著,試圖在一個四面絕壁的空間里尋覓出一條出路,它喘氣,它吶喊,它來來往往,不憚沉重與艱辛的希圖生存?;孟蠡蝿又?,亦樂辛酸地感到了蝸牛在黑暗和窒息中奮力而徒勞的無奈,感到了四處奔找而又無可覓尋的絕望。

身上的殼愈行愈重,殼是自己背上的,最后卻無力擺脫。是蝸牛?還是亦樂?也許亦樂自己就是那只身負(fù)重殼而又無處可去的蝸牛。

亦樂無端地驚懼起來。心靈深處的不安,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玉妹。他想起了這個和他相依多年而又陌生的婦人。他忽然想聽見她那平靜如水的聲音,他想和她在一起,長相廝守下去。他可以忘記那場大火,可以不再記恨伯根,永遠(yuǎn)的拋棄掉虛妄的仇恨。他可以不再去想那一雙令他魂?duì)繅艨M的眼睛。他愿意生活不變,長此以往。

他突地向前走了幾步,又站住了。他再次意識到昨夜發(fā)生的事。

他呆望了一眼四周,驀然在風(fēng)中極度無助地、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

6

亦樂其實(shí)不喜歡往事,但他的一生卻不得不和往事一直糾纏不清,纏纏綿綿。

很多年以前,當(dāng)他還只知道嬉戲,人們還在叫他孩子時,亦樂就和玉妹定下了親事。

玉妹那時就很懂事,隨著她早熟的哥哥過著貧困的生活。王知味當(dāng)年很有心計,他先看中了能干膽大的伯根,后又很有天才的選擇了富貴柔弱的亦樂。知味希望一生的生活飽暖自玉妹身上而來。

那天,亦樂還懵懵懂懂的在槐樹下玩著誰也不懂的游戲時,家里便商量著給他定下了親事。在講究門當(dāng)戶對的時代,他家和知味家結(jié)親本身就是一件奇事。其實(shí)原因很簡單,算命的卜算道,亦樂命里極富,需得結(jié)一門寒賤的親事,方得完中有缺,百事調(diào)和,福及后世。否則,烈火烹油,極可能曇花一現(xiàn)。劉家的人驚問佳人是誰時,卜算者說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王家的玉妹便是。

命定良緣,在世人的眼里也并非不可相違。好在劉家見玉妹眉清目秀的模樣不錯,家里雖貧,人卻勤腳快手、干干凈凈的。寒門出賢妻,何況當(dāng)時世處動蕩之年,辦事情也不必太過張揚(yáng),就一言定下了親事。多年以后看來,這事并不像命中注定的樣子,卜算者是一個王氏家族中的一個破落文人,若不是他想從此和一個大富之家聯(lián)姻中得些好處,便是知味從中做了手腳?;蛟S兩者皆有。

亦樂小時候就知道玉妹了,他們時常在一起玩過家家,后來又為了一件極小的事兒互不理睬。那年,亦樂才九歲。一天他嗚嗚的喊著,幻想著自己是風(fēng),在大街上盤旋起伏,張開雙手跑來跑去。正玩得高興,他看見在街道對面站著的玉妹看著他笑,他嗚嗚地沖過去,停下來問:“你笑什么?”

“你在干什么?”玉妹笑瞇瞇地問。

“我是風(fēng),我在飛?!币鄻芬荒槆?yán)肅地說。

“你怎么會是風(fēng)呢?”玉妹咯咯笑起來。

“當(dāng)然。我就是風(fēng)?!?

“不。你是人,你不是風(fēng)。你只是一個會傻叫的、臟兮兮的小人人!”

“我是風(fēng),我就是風(fēng)!”亦樂急了。

“你不是風(fēng),風(fēng)是看不見的、抓不住的,也沒有你這么臟!”玉妹舉手在鼻子旁扇了扇。

亦樂大惱,抬腳一蹬,玉妹摔倒在地。亦樂在她清亮的哭聲中嗚嗚地跑開了,一邊跑一邊叫道:“我是風(fēng),我就是風(fēng)!你是一條鼻涕蟲!”

知味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早熟的臉上露出了和年紀(jì)不相稱的沉思表情。他在想什么?誰也不知道。

后來,他們誰見到誰,都互不理睬。后來,人長大了,就見不到對方了。再后來,就成了一家。只是當(dāng)年一語成箴,玉妹終究沒有抓住亦樂。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成親后,玉妹一直靜淑得像一汪水,一反當(dāng)年尖聲脆氣的模樣。她眉目纖細(xì),柔不經(jīng)風(fēng)的神態(tài)給亦樂留下了深深地印象。亦樂緩緩回過頭去,仿佛又回到了改變他和玉妹一生的婚禮那一天。

如果沒有那一天,生活也許會很美好的。那一天,亦樂迎娶了玉妹,卻把心縈系到了另一個陌生女子那一雙幽幽難測的眼睛上。

大喜的日子里,天氣格外晴朗。無處不在的陽光如水,浸透了每一個喜氣洋洋的人。然而誰也不知道,當(dāng)亦樂順從地穿戴一新后,卻對將要隨之而來的生活從心底里感到極大的困惑。他不僅一點(diǎn)也不喜歡即將迎娶進(jìn)門的新娘子,而且還隱隱地感到了,今日之舉將會給他帶來他所不能承受的一切的恐懼。生活將會迫使他放棄如風(fēng)一般自在的日子,置面另外一種陌生。不過,他已經(jīng)長大,應(yīng)該懂事了,所以他什么也沒有表示出來。同時也沒有人理會新人不自在的異樣,日子畢竟是早早定下的。

亦樂在一種焦躁不安的狀態(tài)中被拉進(jìn)了迎親的隊(duì)伍。太陽變得更加耀眼炙熱起來,人們歡笑著,鼓樂聲、爆竹聲響成一片。一個外地來的戲班在大院一側(cè)的戲臺上忙碌著準(zhǔn)備開戲。

亦樂心中的不安和惶惑更濃了,他隱隱地從心底生出些抗拒來??蓺g樂的人群如長河之潮喧嘩涌動,根本容不得他有少許的停頓和猶豫。我是不由自主的,亦樂在心中叫道。

知味站在自家的門口笑得極為酣暢,一襲紅裙的新娘子柔柔地被人扶了出來。時斷時續(xù)的嗩吶聲在爆竹聲中浮上浮下,傳入亦樂耳中,恍如一曲嗚咽不已的蒼涼悲音。他在迎親的馬背上晃了一下,險些栽下馬背,可是誰也沒有注意到,臉色有些蒼白的亦樂此刻出現(xiàn)了短暫的、稍縱即逝的暈眩。知味大笑著,不停地分發(fā)著紅包,人們更加歡樂了。

折回到劉家大院,亦樂猶猶豫豫地伸出手從轎中扶出新娘,兩旁分列排行的、系了紅綢的嗩吶驟然鳴響,給昏厥一時后、仍處于恍惚狀態(tài)的亦樂一個意外驚嚇。在茫茫然不知所措中,他無意地抬頭向院內(nèi)一側(cè)的戲臺上瞥了一眼。戲臺上,一個淡若輕煙的青衣女子正曼聲作歌,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正向亦樂這邊凝視著。她眼眸如水,寧靜安詳。亦樂一怔,心中剎時明晰起來,他同時似是嗅到一股淡淡的、從遠(yuǎn)方悠然飄來的清香。他拉起新娘手中紅綢的一端,鎮(zhèn)定地走了進(jìn)去。

一切都按預(yù)先安排好的進(jìn)行著。

幾天以后,當(dāng)亦樂問起那個戲班時,傭人說,唱了三天以后戲班就走了,只知道他們是一個一年到頭四處漂泊的戲班,去向如何是誰也說不清楚的。亦樂于是就有些悵悵的,也再沒有說什么。

一個月后,亦樂說想清靜,和玉妹(也就是后來的王氏)一起搬回到了老宅。從此也告別了那一院美輪美奐的亭臺樓閣。

就在亦樂搬回老宅一個月后的一個無月之夜,一場大火無征無兆地在劉家大院里燒了起來?;饎菅噶?,紅光沖天。當(dāng)亦樂和王氏趕到時,看到的只是一片熊熊的火海。救火隊(duì)的水龍?jiān)诨鹧鏇_天的劉家大院旁邊就像一些極小而無用的小擺設(shè),不堪至極。

人力不能勝天,在聽天由命之后,人們迅速的轉(zhuǎn)變?yōu)榕杂^者,烈火燒屋,對于習(xí)慣了平靜生活的小鎮(zhèn)人來說,不下于一出扣人心弦、群情激憤的大戲。更刺激的是大火燒得是這樣一幢小鎮(zhèn)人幾代人都沒有見過的華宅。于是人們臉上的表情各自不一。大部分的人聚在一起無端地興奮著,對火焰的吞噬能力報以欽佩的贊嘆,指點(diǎn)的手勢狂熱而凌亂。已經(jīng)沒有人再想起救人。

玉妹開始還死命拉著欲沖入火海的亦樂,直到亦樂絕望失神地呆望著漸漸弱下去的火勢時,她才輕輕地松了一口氣,轉(zhuǎn)而為他冰冷的手而暗暗擔(dān)心。

這火真大!亦樂暗忖,什么都不會留下了,全完了。他不明白的是,全家?guī)资谌司共灰娨粋€人跑出來。他已經(jīng)不會哭,也不會喊叫了。他感到全身冰冷入骨,噤口難言。

天快亮了,火也終于滅了,圍觀的人一哄而散。亦樂張口欲呼,一大口血仰天吐了出來。他雙眼一黑,撲地而倒。

幾縷青煙在狼藉蒼茫的一片黑地上輕盈舞動,亦樂清醒過來。他感到玉妹在他身旁輕輕地顫抖著。他抬眼仰望,見緊抱著他的玉妹臉色古怪地盯著遠(yuǎn)方。他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見在火場的另一端,黑影如劍的站著一個人,那是伯根。他面無表情,冷冷地盯著冒煙的廢墟。亦樂已經(jīng)無法思想,他大聲地慟哭起來。

直到許多日子以后,經(jīng)過小鎮(zhèn)人無數(shù)次在茶余飯后的查證和揣測,亦樂家失火的原因正逐漸被歸結(jié)為“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之時,一個莫名的聲音從不知何處的角落里,散布出來一個令人震驚得臉色蒼白的消息:伯根曾經(jīng)非常愛玉妹。當(dāng)亦樂娶了玉妹后,伯根就四處揚(yáng)言要一把火燒了劉家,于是大火就如期而至了。回想到廢墟邊玉妹奇怪的眼神和伯根旁若無人的冷冷目光,亦樂心里似乎霎時全明白了。然而,他的復(fù)仇行動也卻因?yàn)橛衩脭蒯斀罔F的一句話而宣告流產(chǎn)。

外在的行動是可以屈服的,但內(nèi)心深處的思想呢?

7

昔日的頑童一夜之間突然長大了,巨變之中長成的人會干什么呢?

一場大火以后迅速地造成了亦樂的一無所有。然而亦樂并不在意自己能否重振家業(yè),他只希望自己活下去,活得比別人更長。他活著的目的只有一個:以一種不動聲色的方式向他心中認(rèn)定的仇人報仇。

其實(shí),亦樂為人一向很怯懦,面對面地去殺伯根他是不敢的。查問玉妹是否愛伯根他也不敢。經(jīng)過一番長時間地苦思冥想,亦樂決定讓伯根和玉妹都要為對方痛苦一輩子,讓他們活著,長久地品嘗痛苦,在細(xì)飲慢啜的日子中艱難地熬著時光。

這樣才是最好的報復(fù)方式,亦樂認(rèn)為。而幸福,亦樂早已把它寄托在向遠(yuǎn)方、向未來的不停的尋覓之中了。他已經(jīng)一無所有,剩下的只是無盡的時光,而且他還有耐心,這就足夠了。他堅(jiān)信他會做到這一切的。

亦樂開始有目的的接近伯根。事實(shí)上,由于時光的流逝,他和伯根的接近并成為朋友并不費(fèi)力。而且這件事可以說是輕而易舉的。伯根一開始就對亦樂的接近表現(xiàn)出受寵若驚的樣子。他媚媚的、屈意結(jié)納的模樣,更讓亦樂覺得這是伯根的內(nèi)疚所致。

亦樂開始學(xué)會從中慢慢地折磨伯根,他永無休止地告訴伯根,玉妹是如何的不可人意,自己則又如何的情愿四處奔波,卻一刻也不能忍受會娶了玉妹這一事實(shí)。對玉妹,亦樂又時不時的說些伯根的壞話,他知道玉妹會從別的地方聽到截然不同的消息,來證明他的撒謊。但他一點(diǎn)都不在乎,他就是要讓玉妹知道他在撒謊,這樣她才會加倍的痛苦。亦樂日復(fù)一日地設(shè)計著和品嘗著自己親手釀制的復(fù)仇之酒,他在解恨的同時,唯有一點(diǎn)他弄不明白的,就是為什么伯根會始終如一地忍讓和玉妹會永遠(yuǎn)如一的平靜?唯一的理由是也許他們欠我太多了——亦樂是這樣認(rèn)為并堅(jiān)信到底的。

玉妹死了,讓亦樂既難過,又感到莫名的釋懷。他似乎缺少了什么,可又說不上來;他似乎輕松了許多,但心里又空落落的。他感到此去的人生神秘莫測,茫然不可知。

埋葬玉妹的那一天,亦樂趁人不注意時,先從懷里掏出一枚小玉石蓮花來,他把它塞進(jìn)王氏的懷里。這是劉家傳家之物,共有陰紋、陽紋各一的一對。他的這一只是陰紋的,另一枚在那場大火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亦樂至今還記得自己得到它的時候,那一種眉花眼笑、愛不釋手的樣子。

過了片刻,他又遲疑起來,把小玉蓮從王氏的身上掏了出來。他把它裝回自己的貼身口袋,又另外摸出一件東西來,是那個小銅盒子。他把它塞進(jìn)王氏的懷里,然后又取出王氏細(xì)心珍藏的那一套婚禮上穿過的大紅衣裙,放在王氏的胸口上。如此這般后,亦樂臉上露出了一絲奇怪的釋然和輕松。有人注意到了亦樂的這個舉動,但無心去深思。

整個喪事的辦理中,知味面色枯槁、眼神空洞,漠然旁觀。他一言不發(fā),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伯根臉露悲哀,里里外外、事事不避嫌的幫忙,絲毫不顧這會反到證實(shí)了他深愛著玉妹的說法。不過人已經(jīng)死了,人們是不應(yīng)該在死者身后說什么的。何況,亦樂一點(diǎn)也不在意的樣子,更讓人無話可說。

隨著玉妹的死亡,一直盤旋在亦樂心頭的報復(fù)之念頓時冰消雪化。伯根幫完忙臨走的那一天,亦樂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心懷真誠地謝了伯根。知味不等亦樂開口,陰沉著臉扭頭就走。亦樂看著他的背影一時也不知說什么好。

玉妹似乎帶走了沉重的過去,亦樂如同卸下了重重的殼,他不再需要負(fù)重前行了。雖然如此,面對未來,他卻平添了一份不知所措的茫茫然。

婚后,玉妹一直沒有喜兆,這讓人很奇怪。其中的緣由,卻只有亦樂和玉妹知道?,F(xiàn)在,亦樂一個人形只影單的彷惶在小院里,寂靜讓他開始有些失落和孤獨(dú)。于是他開始托人把多出來的空房租出去。他告訴所托的人,只是想讓院子里多一點(diǎn)人氣,否則,他的家說不定哪一天就會冒出一個女狐貍精的。一說完,他就和所托的人相對著哈哈大笑,似是說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情一樣。

有時,亦樂也會奇怪的追想,那一夜突如其來的清香是從何處而來?故而,他常會一個人走出院門,站在槐樹下靜靜地思索和凝望。良久,才悵悵而歸。

時光如水,枯樹如影,只有寂寞的風(fēng)在無聲地吟唱。

那股熟悉而久遠(yuǎn)的香味似乎是突然間隨風(fēng)而逝了。亦樂很是失望,但他無法意識到,他一直若有所待、苦苦尋覓的那一天,竟會在不知不覺中,悄無聲息地來臨了。

下篇

——活著,真正的存在我們又能感覺到多少呢?

1

這天,當(dāng)有人告訴亦樂已經(jīng)有人租了他家的空房時,亦樂并沒有在意。近來的許多日子,他都是這樣地對事不上心,以至于建筑隊(duì)通知他出遠(yuǎn)門的日子他也記不住。而今天他正想再去問一問是哪一天出門的事。

正午,門外有嘈雜聲傳進(jìn)來的時候,亦樂正斜靠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發(fā)愣,聽到幾聲金屬嗒嗒撞擊地面的聲音傳來,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走出房門。

當(dāng)先而來的是一個瞳孔無光、骨架很高大又極瘦的執(zhí)杖盲人。盲者聽覺極敏銳,他沖著亦樂濁沉的腳步方向說:“打擾你家了,東家?!?/p>

“別客氣。來了就好。嗯,來了就好?!币鄻费缘?,又轉(zhuǎn)眼望向院外。

他看到一口大紅木箱正被一個婦人和一個車夫樣子的人合力從一輛馬車上搬下來。他疾步上前,從婦人的一側(cè)繞過去接住,替下婦人。木箱的樣式有些陳舊,可以看出上面有描金的花紋,很沉重。亦樂一邊抬一邊想看看這個背后看似伶仃,卻能夠搬動這只極沉木箱的婦人。一抬頭,他剎時怔住,恍遭雷殛。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此時此地看到的竟真會是這雙眼睛。一雙曾令他無數(shù)日夜神魂相系的眼睛!

咫尺相視,仿佛昨日重現(xiàn),伊人青絲如縷,面若桃花,一雙眼眸依然寧靜如水,黑白分明。

十幾年前,亦樂迎親的那一天,在嗩吶聲的驚怔之下,他無意地抬頭一瞥,從戲臺上鬢影如云、人面桃花的柔曼中,亦樂銘心刻骨地記住了這雙清亮似水、幽深似潭的眼睛。以后的歲月里,他不知所措而又苦苦相尋。驀然,十幾年如隔世也如一瞬,那個大紅日子的喧嘩聲在亦樂耳畔轟然作響,紛亂的人影競相舞動。亦樂停下腳步,無意地晃晃頭,一股淡淡的清香悄然襲來。

見亦樂兀自發(fā)愣,那婦人倒也伶俐,說道:“我們外地人家,無處可歸,只好打擾你了。”

亦樂似是沒有聽進(jìn)去,一時說不上話來,只是緩緩地放下木箱。片刻,他忽然回過神來,對正不知如何是好的婦人說:“不妨事的,不妨事。你們住吧,房子空著,我又不常在的。”他用手指了指空屋,“你們自己忙罷,我有點(diǎn)事,要出去的?!比缓?,他渾然忘了自己是來幫忙的,逃也似地匆匆向外走去。

第二天一早,亦樂便隨著小鎮(zhèn)建筑隊(duì)到外地去了。

在工地上,人們注意到,和以往不同的是,亦樂變得有些健談好動起來,仿佛曾經(jīng)恍惚不安的日子已經(jīng)隨著玉妹的死亡而魂影同碎了。

幾個月后的一個黃昏,亦樂一個人低著頭,怯怯不安地摸回家。一進(jìn)門,見院子已經(jīng)被收拾得干干凈凈,一側(cè)的竹竿上晾曬著幾件月白色的衣裳。亦樂的心怦怦作響,他放輕腳步,想一個人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屋里。

“您回來了?來,和我們一起吃飯,才擺上桌的?!蹦菋D人的聲音傳來。

亦樂回視,見婦人淡淡含笑,站在對面房子的窗前。盲者翻白的瞳孔也直瞪瞪地越過飯桌向這邊看過來。

“不……不打擾了。”亦樂心惶惶的。

“瞧您客氣的。來吧,別見外?!眿D人笑盈盈地,語音脆落。

“來吧,別客氣?!泵ふ叩穆曇絷幱舳粏?,卻不容人拒絕。他舉手向亦樂的方向招了招。這時婦人也點(diǎn)點(diǎn)頭,抬眼望著亦樂。

亦樂身不由己地走了過去。

“就叫我亦樂吧,人人都這樣叫我的?!弊聲r,亦樂對他們說道。

“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盲者笑笑?!罢媸莻€好名字。我叫唐飛,她叫月秀,以后都別客氣。”

盲者的話自有一股威嚴(yán),讓人不容反駁。亦樂點(diǎn)頭稱是。

飯菜簡單可口,三個人的話都很少。唐飛幾乎不說話,只在亦樂和月秀談起小鎮(zhèn)風(fēng)物時胡亂地嗯上幾聲,他幾乎是旁若無人地吃著,月秀對他十分殷勤,有時幾乎忘了在一旁的亦樂。亦樂拘謹(jǐn)?shù)囟酥?,對眼前的一切,他仿佛置身遠(yuǎn)方觀望。

“嗯。飽了。”唐飛放下碗,對著亦樂的方向點(diǎn)點(diǎn)頭。月秀把一根包鐵竹杖遞給唐飛。亦樂幾口扒完碗中剩余的飯,放下碗,然后對月秀說:“我也飽了?!?/p>

婦人開始收拾碗筷,進(jìn)進(jìn)出出地忙碌著。亦樂幫不上什么忙,就和唐飛面對面地默默相對,兩人都不開口說話,唐飛看上去有些抑郁,一反飯前的自若。

后來亦樂就告辭了。

亦樂去找過幾次伯根,常常卻是有話沒話的相對而坐,很不對滋味。亦樂本身也沒有什么事,只是想和伯根在王氏死去后,另換一種方式相處。但兩人心里都空落落地,確實(shí)無話可說,似乎王氏一死,兩人的聯(lián)系也就斷了,陌生得形如路人。亦樂想與其見面無話可談,不如淡淡的如水相交。奇怪的是,知味也不曾再來找過亦樂,這使亦樂心里隱隱有些內(nèi)疚。不過,由于月秀的出現(xiàn),日子一長,亦樂就把這些也就淡忘了。

亦樂在偷偷的注視著月秀。他發(fā)現(xiàn)月秀很喜歡用水洗東西,她什么都洗,院子里常常曬著一些東西,有時她也幫亦樂洗衣服。末了,她還要從井里再提幾桶水上來,把一院的青石板地面沖得一塵不染,清蒙蒙的泛光,一院子水淋淋的,似乎可以聞到淡雅的水香味。亦樂常常喜歡幫她提水,在那時兩人總是相視一笑,也不說話。

唐飛不大出門,偶爾摸索著到鎮(zhèn)上走走,也不理睬別人的招呼。更多的時間里,他常一個人待在屋里,也不知在冥想什么,無聲無息的。聽月秀說,他的眼睛才瞎了幾年,想必是心情不太好的緣故。

月秀對亦樂說,她和唐飛多年在外飄泊,這次是走投無路才想起回故鄉(xiāng)去的,可是走到這里后,想想故鄉(xiāng)也沒有什么人了,回去也未必有什么意思,于是就干脆住在這個小鎮(zhèn)上了。原先還想再走一段路的,唐飛身體不好,再也走不動了,才這樣子,以后是要住要走在說。

亦樂心想,出門人落地為家,在哪里也一樣,何必再走呢?他想問,見月秀話中有隱隱不愿告人之處,就不開口了。他暗地里認(rèn)為這一切都是天命安排的。他并不奢求什么,對現(xiàn)狀他已經(jīng)滿足了。

見亦樂饑一頓飽一頓的潦草過日子,月秀開始是抽空幫亦樂一下,后來又提議合伙過日子。亦樂也不推辭就同意了。

每天吃過飯以后,婦人任由唐飛和亦樂在家里閑聊,自己提一個竹筐,里面裝些瓜子、杏李之類的東西,到鎮(zhèn)戲院前擺攤。有時夜深哼著小曲回來時,還見到亦樂和唐飛在天南地北的閑扯。唐飛走過許多地方,見識廣博,一路的風(fēng)土人情如數(shù)家珍。他有時極善言談,講起來娓娓動聽。亦樂是一個很好的聽眾,在曲折關(guān)鍵之處能及時地插上幾句,兩人常常興盡而歸。

2

一天,亦樂在街上碰到知味。近來亦樂的心情很好,他一點(diǎn)也沒有注意到知味陰沉的臉色。他告訴知味,家里有一些玉妹舊日的衣物,他留著一無用處,不如知味都拿去。知味不置可否,跟著亦樂往回走。路上,知味突兀地說:“你家里住了別處來的人?”

“是啊,從外地來的。當(dāng)家的姓唐?!币鄻氛f。

“是姓唐的么?這人我還記得,一個唱戲的。也許你忘記了,你和玉妹結(jié)婚時就是請他們唱的戲。”

“真的嗎?我可不記得了?!币鄻放d奮地說。

“你怎么會記得呢?”知味冷冷的說:“他和我曾在一起喝過酒。想不到一切都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不知道他們戲班為什么散了?當(dāng)年他們可是唱得真好?!?/p>

知味自顧自的說著話,也許又想起了妹子,他的臉上浮上了一層不多見的憂傷,語氣里充滿了感慨。

“真的嗎?你說的是真的嗎?”亦樂追問道。

“不會錯的。我知味不會看走眼的。住你家的人你不會去問嗎?”知味有些奇怪地看了亦樂一眼,他覺得亦樂激動得不同尋常。

亦樂心里一動,不再吭聲。

在院子里,亦樂和月秀笑著打了一個招呼。知味站在一旁,冷淡地點(diǎn)點(diǎn)頭。他收了東西就走,出來碰見摸摸索索回來的唐飛,也沒有打招呼。

晚上,亦樂照例和唐飛閑聊著。靜了一會兒,唐飛突然說道:“聽月秀說,昨晚有一個人對她糾纏不休,是你出面給斥走的。”

“吃完飯后,我出去走走,正巧碰上了,就說了幾句?!币鄻窙]有說他是見月秀出門時神色有點(diǎn)遲疑,就暗暗地跟了去?!耙矝]有什么,我只是說了幾句話,那個人不會再來了?!?/p>

“就說了幾句話?好!好!真有你亦樂的?!碧骑w激奮起來,擺擺竹杖,“我是不行的了。哼,要憑當(dāng)年,我唐飛又何必這樣受別人的氣!”

亦樂見是話頭,就問:“當(dāng)年如何?聽說你們是唱戲的?!?/p>

“對,我唱的是武生,月秀是青衣。我們可是師兄妹呢。后來,兵荒馬亂的,戲班維持不下去了,就散了。”唐飛說到這里,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有點(diǎn)慌亂,草草住口。

“你們曾到這個鎮(zhèn)上唱過戲,對嗎?”亦樂沒注意唐飛的臉色,又問道。

“沒有來過!我們這是第一次來這里?!碧骑w突然抬高了聲音,站了起來。

“我是聽人家說的……”亦樂大為不解。只見唐飛摸索著走開,亦樂只好也站起來,怏怏地返回自己的屋子。

明明來過,卻極力否認(rèn)。難道是唐飛忘記了?可是他對其他走過的地方卻能如數(shù)家珍,印象極深。亦樂悶悶地在想,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唐飛一定來過小鎮(zhèn),不僅知味可以作證,而且,月秀那一雙讓他見了就一直難以忘懷的眼睛讓亦樂深深相信,自己是不會錯的。

自從那天晚上和唐飛說到以前是否到過小鎮(zhèn)的事后,唐飛似乎回憶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諱莫如深的不愿再開口,以至后來的飯后,亦樂和他都再無話可說,常常靜靜的坐一會兒后,各自回屋,不歡而散。

世事難料,如果一切都平平靜靜地過去,不知亦樂的一生將會怎樣?

后來的事是幸還是不幸,對當(dāng)事人而言,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那一日,亦樂在街上閑逛了一趟回來后,發(fā)現(xiàn)唐飛正拄著竹杖在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口里不停地咒罵著一些音節(jié)凌亂的詞,一只手胡亂地在空中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亦樂見唐飛表情惡毒,全身彌漫著一種詭異的氣氛。他十分驚愕之下,正要叫月秀,就見月秀畏畏縮縮地從屋子里探出頭來,疾疾向亦樂比劃了幾下手勢,讓亦樂避開。亦樂順從地讓開,當(dāng)身后突然響起幾聲竹杖猛烈敲擊地面的聲音時,他沒有回頭。

夜里,亦樂猛的從惡夢里驚醒過來。也許是受白天的影響,亦樂在夢中恍若來到一個四面黑霧漂浮籠罩的地方,一輪冷月凄厲慘淡,一聲聲令人不寒而栗的悲啼聲從大地深處時斷時續(xù)地傳來,撞擊著亦樂顫抖的心,讓他四肢發(fā)軟無力。他拭去頭上的冷汗,以為惡夢已經(jīng)逝去,準(zhǔn)備翻過身再睡時,卻真真切切地聽到了一聲被深深壓抑著而又痛苦不堪的哀叫!

亦樂翻身坐起,再次側(cè)耳細(xì)聽,又聽到一聲。他睡意頓消,他已經(jīng)聽出這聲音是月秀的。驚疑之際,亦樂陡然想起白天唐飛的怪模怪樣。是唐飛在使壞!亦樂下意識的握緊了拳頭。后來,他一夜沒有睡。他很擔(dān)心月秀,一直坐到天亮。

清早,聽到對面門開的聲音時,亦樂急忙走了出去,正和婦人碰了一個對面。他剛要開口,月秀看了他一眼,神情凄苦地?fù)u搖頭,然后低頭走出了院門。

后來的幾天,白天唐飛總是一個人咒天罵地、神情瘋狂的在院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臉惡毒而又若無其事的樣子。月秀總是怯怯不安地回避著亦樂的目光。夜里月秀時斷時續(xù)的哀鳴聲,讓亦樂難以入眠,頭痛欲裂。他幾次忍無可忍的想開口問月秀,她只是對亦樂一臉的關(guān)切報以凄然的一笑,默不開口。

亦樂獨(dú)自一人靜下心來思考時,他突然感到,他已經(jīng)對唐飛油然產(chǎn)生了無可抑制的仇恨,對月秀又充滿了深深的同情和憐憫。刻骨的愛恨交織,使亦樂在幾天后坦然地接納了月秀。

3

亦樂無法入睡。

對面?zhèn)鱽淼陌Q聲更加苦楚和凄切,亦樂一夜一夜的亮著燈在房里疾步走來走去,狀如困獸。直到那一夜,月秀哀哀的哭著,急急敲開亦樂的門?!耙鄻肪任遥 痹滦慊虘值亟械溃骸八偭?!我受不了啦!”

她只是凌亂地披著一件外衣,臉上涕淚縱橫,身體在驚恐不安地顫抖著。亦樂急忙讓她進(jìn)屋,再向外一看,唐飛在那邊門口氣喘喘地站著,斜側(cè)著頭傾聽著什么。亦樂大怒,狠狠地摔上門。

他問月秀:“他怎么你啦?”

“他瘋了。不讓人活了!”月秀哭道。“他故意使壞,真不知是怎么了?”

她一邊哭一邊掩住衣服,不過亦樂已經(jīng)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在月秀雪白的身體上早已布滿了一塊塊烏青的淤傷?!耙鄻?,這次他是要?dú)⒘宋野??!?/p>

亦樂摟住低低嗚咽的月秀說:“不會的,他只是瘋了,他不會的……”

“他會的,亦樂你不知他有多狠。他曾經(jīng)……”月秀突然住口,不再往下說。

“可他怎么會對你下這樣狠的手?”亦樂憤憤然地說。

“是報應(yīng)啊。真后悔以前……”月秀抽泣著說。

“報應(yīng)什么?!币鄻菲婀值貑枴?/p>

月秀不再開口。

亦樂讓月秀上床去睡,自己坐在一旁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月秀睡著了,或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又開始驚驚的囈語起來。亦樂走過去,坐在她的身邊,輕輕地?fù)嶙∷?,月秀慢慢地平靜下來。后來,在不知不覺中,亦樂頭一歪,也睡過去了。

第二天,月秀不知何時早早地起身走了。亦樂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合衣歪倒在床上,昨夜的事恍若一夢。

再次見到月秀時,已是掌燈時分。月秀避開唐飛,來到亦樂的房里,對他說:“真不好意思,昨夜打擾了你,讓你沒有睡好?!?/p>

“不妨的,其實(shí)這種日子也真不是人過的,你怎么受得了?”亦樂不解地問。

“他以前對我很好的,后來眼睛瞎了,又有了心病,才變得像這種樣子。我總是讓著他,反正兩個人在一起過日子總得這樣。他也怪可憐的。想不到他越變越厲害,竟下得了這樣的重手。”月秀無奈地?fù)u搖頭。

“他有什么心???可不可以治?”亦樂對月秀認(rèn)真地說。

月秀凄然地一笑,搖搖頭。

亦樂心中一動,忽然說:“我以前見過你的?!?/p>

“是嗎?在哪里?”

于是亦樂便深情地講起十幾年前,他是怎樣在鎮(zhèn)上見到月秀他們戲班演戲,當(dāng)時自己是怎樣地一下子被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給迷住了。在以后十幾年的光陰里,他又是怎樣的東奔西走,四處苦尋。不知怎的,亦樂省去了自己是那一天婚禮的主角不說,只把自己當(dāng)作一個旁觀者來敘述。

在這充滿幻想和現(xiàn)實(shí)交織的敘述之間,亦樂說得深情款款,生動細(xì)微。

月秀坐在一旁,時而微笑,時而輕嘆。當(dāng)她聽到亦樂十幾年來癡心不改、四處尋覓戲班時,不禁黯然淚下。亦樂心中大痛,他走過去撫住婦人的雙肩,輕語相慰。月秀仰頭,緊緊地抱住亦樂,一股悠遠(yuǎn)的清香倏然飄來,亦樂心簇神搖其間,迷醉不歸。

那一夜,月秀沒有離開亦樂。

唐飛獨(dú)自一人過了兩天以后,似乎精神又恢復(fù)如常,抑郁之氣蕩然無存。

日子又恢復(fù)到以前的樣子,只是亦樂和月秀的神采飛揚(yáng),不同以往。唐飛對一切的變化沒有吭氣,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對于亦樂和月秀的親熱,他仿佛遠(yuǎn)遠(yuǎn)地置身事外,絲毫不覺。

世事難料,曾經(jīng)無數(shù)的周折和相思之后,一對處于困境的有緣男女,突然不期而遇。他十幾年苦苦的相思終于如愿以償,而她陡然發(fā)現(xiàn),被一個人十幾年不懈的、深愛著的幸福,竟是那么的無以言表。兩人被淋漓盡致的情深深地感動著、顧盼流連著。

亦樂和月秀自那夜以后,眼角眉梢喜意洋洋,愛意流露。這份遲來的情感讓他們愛得狂熱而深沉,絲毫沒有顧忌到在一旁冷冷無言的唐飛。他們像青年人一樣分分秒秒的不愿分開,他倆時而聚在一起緊緊相擁,時而又遠(yuǎn)遠(yuǎn)地相對著你一笑、我一眼的自樂其中。有幾次,亦樂忽然想起應(yīng)該問問月秀:怎么這些年來他們就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呢?戲班的其他人呢?為什么自己費(fèi)盡心力地打聽了那么久,卻什么也打聽不到?但眼前的歡樂,又讓他的這些想法轉(zhuǎn)眼間飄散得不知東西。

唐飛有時去鎮(zhèn)上走走,有時又一個人獨(dú)自呆在屋里的一角發(fā)呆。對自己幾天前的異樣他只字不提,對亦樂和月秀的公然親熱,他也渾然不覺。曾經(jīng)的狂暴,仿佛是一場夢魘;今日的無言,又仿佛是一種深深的懺悔。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直到有流言悄然興起,他們還渾然不覺。

幸福使他們忘了,世事并非平靜如水。

4

外邊的世界里,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運(yùn)動正在勃然興起,天翻地覆慨而慷。平靜的小鎮(zhèn)里也有人開始蠢蠢欲動,幾人歡喜幾人憂愁,沉浸在一片幸福之中的亦樂卻渾然不知。直到有一天政府的人把亦樂叫去時,他才隱隱地感到一些不妙來。

政府里的人先把亦樂云里霧里的嚴(yán)斥了一頓,宣布他是一個隱藏在人民群眾中間的、極深極危險的牛鬼蛇神之一。亦樂什么也聽不明白,驚問這一切是為什么時,又遭到了一頓訓(xùn)斥。然后政府的人才對他說,根據(jù)伯根的舉報,亦樂常常不忘當(dāng)年的剝削生活,還藏有變天賬。

亦樂忙說這是沒有的事,是伯根無中生有。如果有,也應(yīng)該是伯根有變天賬。

政府的人叫亦樂老實(shí)點(diǎn),說如果伯根有問題他們會查清楚的。他們是不會放過一個壞人的,亦樂要閉上自己的狗嘴,不要亂咬別人!要積極學(xué)習(xí),努力上進(jìn),努力改造,像知味一樣在這一場史無前例的大運(yùn)動中,積極發(fā)揮自己的能動性。亦樂說,他不知道要改造什么?他家的富貴他一點(diǎn)也沒有享受到,而錯失怎么全都讓他給攤上了?

政府的人叫亦樂老實(shí)點(diǎn),別反動!叫亦樂回去好好想想,三天后帶著變天賬到政府里來自首。不許耍什么花樣,否則人民要砸碎他的狗頭,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因?yàn)橥饷孢€有等著接受訓(xùn)話的人,政府人員不待亦樂再解釋,其實(shí)也是不想再聽亦樂放狗屁,就舉手一揮,把臉色蒼白、灰溜溜如喪家之犬的亦樂趕出了政府大院。

亦樂心里十分慌張,他從未見過這種陣勢,他也不明白生活怎么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伯根為什么又會這樣?在莫須有的罪名和無法理解的現(xiàn)實(shí)中,他感到欲辯無詞,欲哭無淚。再和幾個臉色同樣慘白的同類在小巷的角落里悄聲交談之后,亦樂的眼前就只剩下了一片黑暗。他心一緊,低著頭一路小跑地回家。

于是,亦樂對月秀說:“你快離開這里。一個人走,或者和唐飛一起走都行。這次我是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了,可別連累了你?!?/p>

月秀說:“可是我有孩子了,是你的?!?/p>

“什么?你說什么?”亦樂急了。

“我說我有你的孩子了?!痹滦隳樇t紅的。

“他娘的!這下可好了。好事壞事都讓我一天遇上了。怎么辦呢?”

“你瞎說什么?你不高興?”月秀氣道。

“不,月秀你聽我說,我是真的高興,只是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別,你別生氣。你聽我說,這次我可能要被抓起來了。我已經(jīng)不能照顧你們了。也許我是回不來了的。”亦樂急得語無倫次。

“我不走。我是你的人。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痹滦阆肓讼?,決絕的說。

“不行,不論如何也要保住孩子……”亦樂還要說下去,見唐飛臉色青青的走進(jìn)來,兩人連忙分開。

晚上,月秀又來到亦樂房里,她想說服亦樂,讓她和亦樂在一起,共渡劫難。

亦樂見她走進(jìn)來,便開口道:“月秀你什么也別說了,我明白你的心思。以前我只是怕連累你,現(xiàn)在有了孩子,我更不能讓你留在這里了?!?/p>

“這次真的很可怕嗎?”月秀低低地問。

“聽說別處還為此打死過人的。你知道嗎?有人說唱戲的也是牛鬼蛇神,這里有人知道你和唐飛是唱戲的,你們不能待在這里,得遠(yuǎn)走高飛?!?/p>

“好吧,我聽你的,我先暫避一時。過一段日子等風(fēng)聲靜了,我?guī)е⒆觼碚夷??!痹滦懵犚鄻氛f得在理,也為孩子考慮,就對亦樂這樣說。

“我給你一樣?xùn)|西,以后留待給孩子?!币鄻窙]有正面回答月秀,經(jīng)過白天的驚嚇和半日的打聽和思索,他已敏銳地感到未來不可期的渺茫。他從被褥下摸出一個布包,一層層地打開,里面是一枚小玉蓮墜飾。

月秀呀地叫了一聲,說你等著,便跑出房門。一會兒氣喘吁吁地進(jìn)來,伸出手對亦樂說:“你看這是什么?”

亦樂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月秀手里也有一枚一模一樣的小玉蓮墜飾,只是花紋是陽紋凸起的。“真是天生的一對。”月秀笑道。

“你從哪里得來的?”亦樂反問。

月秀似是想起了什么,臉色微變:“自家傳下來的,好些年了。你看像不像是一對的?”

“是一對,真是一對的?!币鄻敷@疑不已。他一看就知道,這玉蓮是一對的。月秀手中的那枚玉蓮分明是亦樂家傳的,怎么會到了她的手中?月秀見亦樂的目光閃爍不定,似乎更慌了:“怎么?你不相信?你可以去問唐飛,他是知道的。”

“我想不出……”亦了剛要說下去,就聽見唐飛在外面大叫:“月秀,月秀!你出來。你給我滾出來!我要打死你這個不要臉的?!?/p>

他聲音惡煞,月秀臉色都變了。亦樂心頭突然閃現(xiàn)出一個念頭,這念頭乍閃乍現(xiàn),亦樂一抖身,打了一個寒噤。他不假思索地肯定了這個想法。他一把拉住月秀,不顧唐飛在外面的咆哮,對月秀說:“不論發(fā)生什么事,我都不會怪你的。”

月秀注意到亦樂臉上有一種悲苦的神情,她驚疑不解。亦樂從月秀手中接過玉蓮,把兩枚緊緊的握在手中,轉(zhuǎn)身推門而出。

亦樂出來,幾乎和唐飛撞了一個滿懷。唐飛退了一步,說:“亦樂嗎?你好狠!你偷我老婆,下午我可是什么都聽見了,我打死你!”他舉杖向亦樂掃來。

月秀在房中尖叫:“別,別打!”

亦樂閃開,然后又沖上去。他貼在唐飛的耳邊低低地說:“你別叫!十幾年前,是你,不,是你們一伙,縱火燒了我全家,滅了我滿門!”

“沒有,沒有!你胡說!”唐飛驚聲大叫起來。

“給你。”亦樂抓住唐飛的手,把自己手中的兩枚玉蓮塞進(jìn)唐飛的手中,然后也不說話的退開。

亦樂希望自己的猜測不是真的。但唐飛摸索幾下后,身體就如風(fēng)中之燭抖索搖擺個不停。亦樂一時心中亮如冰雪,悲苦難言。這種猜測匪夷所思,卻是不可置疑的事實(shí)。亦樂一陣暈眩。

屋外的兩人默默地不吭聲,月秀躲在屋里驚疑不定。

當(dāng)亦樂回到屋里時,他的神色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靜。他告訴月秀,自己累了,想要靜靜地休息一會兒。月秀可以回去了,唐飛再不敢打她了。如果唐飛再動手動腳,月秀可以告訴他,亦樂饒不了他。他說:“月秀你回去吧,你讓我靜靜地想想你和我的事?!?/p>

月秀見唐飛氣勢洶洶而來,又悄無聲息地退去,她大為不解地問:“你和他說了什么?”

“我說了,他永遠(yuǎn)都不可以再動手打你,別的不要問了。還有,你告訴他,如果他讓你和我在一起的話,我可以不再計較舊事?!?/p>

“什么舊事?他怎么會聽你的?你和我不會有事吧?”月秀不明白。

“月秀,我是真的喜歡你。我真的想和你平平安安地生活一輩子的。你相信我,我是不會讓人再傷害你的。你回去吧?!币鄻氛J(rèn)真而耐心地說道。

月秀不解地看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最后還是半信半疑地走了。走到屋外,聽到亦樂在屋里說:“月秀,以后一定要好好地照顧好孩子,別讓他受苦?!痹滦愕偷偷貞?yīng)了一聲。

亦樂聽著月秀漸漸遠(yuǎn)去的腳步聲,突然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5

一切都是錯的。

依稀之間,玉妹風(fēng)姿柔致的黑發(fā),輕輕拂過一只不勝重負(fù)、艱難前行的蝸牛。

亦樂呆呆地坐著,悲苦的情緒如潮水一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斷地沖擊著他的心靈,使他魂魄俱傷,難以自已。

他想,他自己無端癡迷了十幾年的人竟和自己的滅門仇人有瓜葛,而現(xiàn)在又懷著自己的孩子。玉妹和伯根被自己莫名其妙的仇恨了十幾年,卻對自己忍氣吞聲,百般避讓。命運(yùn)如此顛倒不公,縱然此時真相大白,更與何人說?亦樂心如刀絞,想起滿懷曲怨的玉妹,不禁又失聲悲哭起來。

他原以為自己已經(jīng)卸去了沉重的包袱,現(xiàn)在一切都錯了。曾平平靜靜照拂著他的玉妹已經(jīng)死了,亦樂從此失去了不自知而又十分需求的避風(fēng)港。他現(xiàn)在突然想去找伯根說說話,他已不在乎伯根對他的莫須有的檢舉,他只是為了受屈的玉妹和十幾年里自己盲目的仇恨,去向伯根賠情,他也不希求伯根的諒解,因?yàn)樗仓肋@是不可能的。他只希望由此可以緩解自己心中的內(nèi)疚和不安。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去時,沒有看到院子里靜靜站著的月秀,也不知道唐飛正孤零零地縮在另一個屋子里側(cè)耳聆聽著。唐飛已經(jīng)絕望,他在等候亦樂報復(fù)性的毀滅一擊。

月秀見亦樂茫然失神地走了出去,她回到屋里,對唐飛說,她要離開唐飛,因?yàn)樗辛艘鄻返暮⒆?,她要和亦樂渡過以后的歲月。唐飛說:“不行的,你是永遠(yuǎn)不能和他在一起的?!?/p>

月秀說:“為什么不行呢?亦樂說他要和我在一起,他還不計較以前的什么舊事,你聽到了沒有?”

唐飛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他不想告訴月秀真相,他怕嚇壞了月秀。無論如何,他還是愛著月秀的。

月秀見唐飛不說反對的話,便開始獨(dú)自一人編織自己未來的美夢,巨大的幸福使女人忽略了今天許多不正常的事。

唐飛卻在此時進(jìn)入了往事可怕的回憶之中:

那一年,戲班在小鎮(zhèn)劉家演了三天戲后,又開始了漫無目的的流浪生活。向東走了十天左右,他們遇上了一股潰兵。在戰(zhàn)場上一敗再敗的大兵們,倉皇中卻不忘本能的把戲班洗劫一空,又一把火燒了他們的道具和戲裝,然后揚(yáng)長西去。戲班陡然間墜入空前的絕境,在兵荒馬亂的年代里生存已屬不易,走南闖北就更加艱難。現(xiàn)在他們一行十幾口人一無所有,絕無活路可言。強(qiáng)食弱肉,天道不公,悲憤充塞了戲班每一個人的心懷,偏激的情緒一觸即發(fā)。

后來,有人提議,干脆劫一富戶,然后大伙盡分財物,一哄而散。幾個年長的以為不妥,但又別無良策。年少的充滿了人人吃我、我吃人人的激憤心理,熱血沖動,磨拳擦掌。他們心里激蕩著戲文里劫富濟(jì)貧的好漢們那種一往無前的豪氣。

在尋找對象時,大家一致選中離他們現(xiàn)在的距離不遠(yuǎn)不近的小鎮(zhèn)富戶劉家。因?yàn)樘滓饝岩桑h(yuǎn)又奔襲不易。而且劉家才包過戲,眾人對他家內(nèi)部和周圍的環(huán)境都很熟悉,加上小鎮(zhèn)地處偏僻,沒有駐兵。一切都顯得那么的合適。為了生存,打劫的事并沒有經(jīng)過太多的爭論,反對的意見微乎其微,動手的計劃很快就決定了下來,戲班一行人分散著,不顯山不顯水的悄然潛回。

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里,戲班的人半夜里無聲無息地摸進(jìn)小鎮(zhèn),直奔劉家而來。由老少病弱的把門觀風(fēng),少壯年輕的就入劉家大院掠取財物。他們原本不愿傷人,只想偷劫了財物就走,不料遇到劉家的人起夜發(fā)現(xiàn)了他們,張口欲呼時引起爭斗,動手之下,唐飛他們失手殺了人。為了毀尸滅跡,幾個人干脆動手放火?;饛乃拿娣牌?,風(fēng)助火勢,一發(fā)不可收拾。可憐劉家主傭幾十口人,竟無一人幸免。

戲班的人晝伏夜行的離開了小鎮(zhèn)。幾天以后,不見什么風(fēng)吹草動,眾人就把財物一分,一散了之,相約各奔東西,永不來往,也決不再提起戲班的舊事。

而當(dāng)時,紅色中國的崛起正席卷整個大陸,一個戲班的聚散、小鎮(zhèn)的一場大火,對于命運(yùn)處于巨變轉(zhuǎn)折關(guān)頭的人們來說,顯得是那樣的微不足道。等到天下大定再來追問當(dāng)時的往事時,曾經(jīng)的一切已經(jīng)就像一滴水珠般的無聲無息地融入了社會的汪洋,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也許是命中注定,分手時,唐飛因見那枚玉蓮雕制得十分精巧,就把它從戲班的另一個人手里換來把玩。以后,幾次炊中無米,也沒有舍得出手。

轉(zhuǎn)眼十幾年就在異鄉(xiāng)無聲無息的度過。這次唐飛決定回家,路經(jīng)小鎮(zhèn)時,盤纏已極為有限,加上唐飛舊疾復(fù)發(fā),臨時要在小鎮(zhèn)住下。唐飛起初說什么也不愿意,還是月秀說,事情已經(jīng)過了十幾年了,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也沒有聽說劉家有什么后人,不會有什么事的。如果要走,錢已經(jīng)不夠了,別說回鄉(xiāng),人不是病死,就是要餓死在路上的。唐飛聽了無言以對,只好暫時住下。

開始聽說出租房子的人家姓劉,他們并沒有在意,當(dāng)年只是在遠(yuǎn)處見過亦樂幾眼,十幾年下來,人的面貌已經(jīng)大變,加上他們也不和小鎮(zhèn)上的人來往,所以住得很安心,不料竟和劉家的后人在同一個屋檐下狹路相遇。

自那年殺人放火后,唐飛有了心病,常常夜半驚呼而醒,冷汗浸身。戲班散伙后,緣于唐飛愛慕月秀已久,兩人相約結(jié)伴同行,以后成了一家。后來唐飛大病一場,分到的錢財幾乎用來治病,幾經(jīng)搶救,人活下來了,眼睛卻瞎了,兩人的生活更加窘迫了。

唐飛的脾氣驟變,他認(rèn)為一切都是報應(yīng)。他開始極度抑郁,隔不長時間,他就像瘋了一樣的咒天罵地,把一腔的邪火發(fā)泄到月秀身上,當(dāng)年的萬種柔情頃刻化為烏有。

原以為一切都像過去的時光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誰想到今天竟讓亦樂一語道破。完了,全完了。唐飛悲苦而沮喪地垂下頭,手里不停地?fù)崦鄻啡o他的一對玉蓮。他在靜靜地等待最后的審判,他也只有等待。

月秀,你別想嫁給亦樂了,因?yàn)槲覀兌嫉盟?。唐飛在心里無聲地說。

月秀見唐飛一直不開口,以為唐飛的不語是無奈的默認(rèn),一時的幸福感使女人喪失了思考的能力,她開心地幻想著未來的日子。她曾從窗口看見亦樂走出院門,她想叫住他,后來又忍住了。

她怎么也不曾想到亦樂這一走,再見已是人鬼殊途。

6

亦樂曾在院子門口站下一會兒,他抬頭望天,天際的流云晦暗迷茫。

好久不見褐色的鳥群飛過了,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一生雜亂無章的回憶涌上心頭。他似是又聞到了那股淡遠(yuǎn)的幽香。

這種熟悉的滋味,讓他不禁沉思良久。

俄而,他目光潮濕的恍然大悟,這香味其實(shí)就在他的心中。它精靈般倏來倏去,牽引著他不斷尋找希望和夢想。然而命運(yùn)作怪,悠遠(yuǎn)深長的香味卻是種種不幸和悲歡的前奏。他感慨良多的回頭一看,既沒有見到陰沉不語的唐飛,也沒有見到笑嫣如花的月秀。

亦樂想:過會兒,我還是讓月秀走吧,她已經(jīng)有我的孩子了。孩子是無辜的,不能留給他仇恨,這會毀了他一生的。唐飛如果不把這件事告訴月秀,并照顧好他們母子,我也讓他走,他這樣活著還比死了更痛苦。

亦樂想定主意后,又抬步去找伯根。

伯根在家,奇怪的是知味也在。亦樂進(jìn)去時,兩人正低聲地在談?wù)撝裁?。見到他,知味一臉恨恨的,伯根也眼中泛著異光?/p>

知味站起來,指指亦樂,卻說不出話來。俄而,他轉(zhuǎn)身面對伯根說:“你等著,我去叫一個人來?!比缓髿鉀_沖地走了。

“亦樂,你又來干什么?”伯根不理知味,似笑不笑的問亦樂。

“你怎么說我有變天賬?”亦樂本想說對不起的,可一開口又想起政府叫他去的事,不由得脫口而出。

“我告訴你,亦樂,我如果欠人情,我就一個人扛著;如果別人欠我情,我就要他償還?!辈潇o地說道。

“你欠誰了?我又欠誰了?”亦樂奇怪地問。

伯根說:“你知不知道,你冷言冷語地欺負(fù)我十幾年了,我一言不發(fā),你憑什么?如果不是為了玉妹,我不與你計較!十幾年我都認(rèn)了?,F(xiàn)在你對不起玉妹,我也只是去政府胡亂的說上幾句,也沒怎么你,你卻一刻都受不了了?”

“誰說我對不起玉妹了?”

“這事人人都知道的,你也清楚。何必狡辯呢?”

亦樂默然。

知味疾步走了進(jìn)來,他看了亦樂一眼,身后跟著一臉茫然的唐飛。知味對伯根說:“這位就是剛才我對你說的唐飛。”

“這是什么地方?”唐飛的聲音在顫抖。剛才知味跑到他那里,一把拉起他就走,唐飛怎么問他也不說話,唐飛以為是亦樂開始來報仇了。

“唐飛,你坐下。這是伯根家,一位好朋友。我有話要對你和伯根說,這才急沖沖地去約你過來的。你別急?!敝稜恳骑w在一個座位上坐下。

亦樂見到唐飛,想起自己來的目的,開口道:“伯根,我對不起你。”

“為什么?你說說。”伯根一笑,不急不躁地說。在一旁的唐飛一驚,他這才知道亦樂也在這里。

“我對不起你,以前我以為是你為了玉妹嫁給我,心里不服氣,一把火燒了我全家?,F(xiàn)在我才知道我錯了?!币鄻烦镣吹卣f。

“你家不是我燒的,我再說一遍!”伯根不知道亦樂為什么突然說起這件事,突兀之下大叫道。

“是,不是你。我已經(jīng)知道了。我錯了,真對不起?!币鄻氛f完,站起來想走。

“亦樂,你別走,我還有話要說。”知味揮手?jǐn)r住亦樂,一臉陰沉地說。

亦樂以為他們已經(jīng)知道唐飛的舊事,他心灰意冷,不想再糾纏下去,說:“以前的事還提它干什么?人已經(jīng)死了,再說有什么用?”

“你還記得死去的人?虧你說得出口!不提?怎么你害怕了?”知味大叫道,臉色漲得通紅。

亦樂不明白他為什么發(fā)這樣大的火:“你說什么話?”

“你聽著,伯根說你有變天賬,我是要去作證的?!敝犊戳丝匆荒槻唤獾囊鄻罚nD片刻才說:“為了我妹子玉妹,我要讓你嘗嘗含冤而死的滋味。”

“為什么?”亦樂一驚。

“別以為誰都不明白,我清楚著呢。我妹子是讓給你活活氣死的,是不是?你別搖頭,我妹子,還有伯根都一直受你的氣。我原以為你家道陡敗,一下子受不了,脾氣變壞了。這原本不算什么,誰知你是故意作踐人!”知味有些激動起來,他走上一步,盯著亦樂。

亦樂欲辯無詞,一臉悔恨。

知味又說:“以前我以為你像木頭似的不解風(fēng)情,對我妹子一向冷冰冰的,我也不怪你,誰沒有一個脾氣?前幾日我聽說了一些閑話,我不信,我還為你爭辯呢!我又到你那里去,想找你問個清楚,一進(jìn)門,就聽見你和唐飛的老婆在說笑,花言巧語的。我弄不明白這是為什么?后來見唐飛一個人從外面摸摸索索地進(jìn)來,你們就不說話了,我才明白過來你是一個怎樣的人!”

“這不……”唐飛剛要說話。

“你先別急,讓我說完,今天不會放過他的?!敝洞驍嗵骑w,接著說:“你多風(fēng)流,卻去勾引別人的老婆,讓自己的老婆守活寡!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亦樂緩緩地點(diǎn)點(diǎn)頭,眼中淚光閃動。他低下頭,避開伯根狠狠的目光。

知味轉(zhuǎn)身對唐飛說:“唐飛,他勾引你老婆,欺負(fù)你眼瞎呢。別怕他,我陪你去政府告他,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唐飛一臉灰白,痛苦地說:“不錯,是亦樂勾引我老婆??墒牵嬲俏覍Σ黄鹨鄻?,應(yīng)該讓我去死才是?!?/p>

“為什么?你是不是糊涂了?”知味大奇。

“我,我心里很清楚。我實(shí)話告訴你們,當(dāng)年是我一把火燒了亦樂的全家。我該死?!碧骑w摸索著站起來,跪下。

伯根和知味大驚,面面相覷,不知這一切是真是假,事實(shí)的不可思議,讓他們恍如身在夢中。

半晌,兩人長長的吐了一口氣,他們看出唐飛所說的不假。知味搶上前去,甩手給唐飛一巴掌,叫道:“我打死你!你害苦了多少人?!彼睦锩靼拙烤故钦l燒了亦樂全家,這才是十幾年來讓他們數(shù)人恩怨糾纏不休的根源所在。他舉手再想打,亦樂在一旁拉住。

伯根癱了一般地癱坐在椅子上,口中喃喃地說:“原來是你干的,原來是你!真想不到直到今天真相才大白?!彼瓶匏菩Φ貙σ鄻氛f:“亦樂,你可知道這十幾年來我百般忍讓與你,現(xiàn)在就像瘋了一樣去誣告你的原因嗎?”

亦樂搖搖頭。

“是知味說你對不起玉妹,去勾引別人的老婆,我才一氣之下去告了你。我不告你什么事,我只想讓你背一個永遠(yuǎn)無法說清的黑鍋,讓你嘗嘗受氣的滋味。這是我多年的心愿,可直到今天才做,你說是為什么?”

亦樂又搖搖頭。

“因?yàn)楫?dāng)年我確實(shí)想燒過你全家。最后你家被燒了,我心里過意不去?!辈偷偷恼f:“我曾經(jīng)作過周密的計劃,但一直不忍心動手。我不愿你家十幾口人就因?yàn)槟愣?,更不愿玉妹受苦。天知道,后來我為此受了多少苦啊?!?/p>

聽了伯根的話,眾人又是一怔。亦樂心里更是震驚莫名,他這才了解伯根對他有多么的仇恨。轉(zhuǎn)念之間,他忽然想到,玉妹也許就是因?yàn)椴荒芗藿o伯根才郁郁而終的。他一時渾身冰冷,思緒混亂。

從來都沒有一個人真的對他好,所有的人都在恨他、算計他。亦樂心想,一切都是從他不愿意娶而又娶了玉妹開始的,命運(yùn)在他違心行事間不經(jīng)意地?fù)]了揮手,把他從此送上一條事事皆錯的不歸路,直至這番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的絕境。得運(yùn)失命,是耶?非耶?

亦樂又想,也許不是命運(yùn),而是自己的性格所致。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的選擇。在他的性格促使下,在每一件事來臨時,他都選擇了當(dāng)時看似很對,現(xiàn)在事后顯得十分荒謬的、可笑可悲之路,由此引動了無窮無盡的恩怨。悲劇是性格在選擇的過程中有意無意中鑄成的。

亦樂剎時感到四面風(fēng)雨、無處可避的悲哀。他一度以為自己已經(jīng)永遠(yuǎn)地把背上負(fù)馱著的殼,隨玉妹一起埋葬了,現(xiàn)在才知道其實(shí)不然,巨大的殼一直都籠罩著他,只是他一時感覺不到而已。人人充滿仇恨的眼光里,他清晰地看出了始作俑者的他無路可遁的悲劇。

亦樂環(huán)視眾人。

伯根和知味的臉色蒼白而迷茫,一臉絕望的唐飛讓他想到了死。是的,唯有死才能把環(huán)環(huán)皆錯的人生一了百了,解脫干凈。由此而生的仇恨也將無物可依,不再貽毒后人。亦樂默默地想著,心里開始平靜下來。

眾人靜靜的低頭想著各人的心事。知味無論也想不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會如此,他心里悲悲地想到:不知是唐飛燒了劉家,讓妹子苦命一生呢?還是當(dāng)初沒有選擇伯根而錯把妹子嫁給了亦樂,才讓妹子孤苦不已的?

良久,亦樂站起來,走過去扶起唐飛,聲音啞啞地說:“你帶著月秀走吧,離開這里。過去的事不用再提了,以后好好照顧你們的孩子?!闭f到“你們的孩子”時,亦樂加重了語氣,他頓了一頓,又說:“將來把玉蓮留給孩子,大人的事別告訴他。今天的事也別告訴月秀。伯根,知味,幫我照顧他們。”

亦樂一個人走了出去,心里空蕩蕩的。外面的陽光很好,照在人身上暖暖的。

亦樂走著,飄搖的思緒穿越過那些逝去的歲月。他一直是一個敏感的人,自小他就能隨時感覺到那些不知從何處而來、又不知向何處而去的褐色鳥群們的倏來倏去;他見到如雪飛落的花瓣、似雨飄零的枯葉的風(fēng)景也常常傷懷不已??稍谒坪跏锹o盡頭的一生中,他竟不能真正的感覺到自己同身邊的人和事之間所存在的悲劇含義。

不知不覺中,一切簡單的事都變得極為復(fù)雜,而一切復(fù)雜的事又被看得極為簡單起來。這一切的混亂,使茫然身處其中的他無法用一種平衡的目光,來從容冷靜地審視自己的靈魂。

他又希望感覺到什么?

他希望,像他以前多次希望的那樣,在一切的迅速中,他的這一次感覺真的沒有錯。也許……

承受著難以承受的痛苦的侵蝕,他突然感到自己已是白發(fā)蒼蒼。

7

亦樂失蹤了。

幾天以后,當(dāng)政府的人來找他時,月秀才知道亦樂失蹤的消息。月秀很是著急,到處悄悄地問人??墒钦l也不知道亦樂去了哪里?有人嘲笑月秀慌慌亂亂找亦樂的樣子,她也不在乎。

后來,一個砍柴的人到鎮(zhèn)上賣柴時,遇到月秀,他告訴她,曾在西山斜陽峰劉家墳地見過亦樂,當(dāng)時,亦樂還同他打了一個招呼??巢竦娜苏f,亦樂一臉悠閑,像是在游山玩水的樣子。

月秀聽了,也不作聲,轉(zhuǎn)身沿著砍柴人指示的方向跑去。她跌跌撞撞地爬了半天的山路,才來到劉家墳地。她幾乎沒有注意到唐飛拄著竹杖摸索著,跌跌絆絆、一身泥一身土的跟在她的身后。

亦樂斜斜倚坐在一個荒冢的枯草旁,在淡淡的斜陽中,風(fēng)拂亂了他的頭發(fā)——他死了。他的臉色有些青白,衣服很整齊,腳上穿著王氏為他做的最后一雙鞋。月秀放聲大哭起來。

許久,唐飛輕輕地扶起月秀,說:“月秀,別哭了,月秀……”

“他怎么要這樣子做呢?他應(yīng)該活著,死的應(yīng)該是我們啊?!痹滦闫嗫嗟恼f道。

“我們都該死,他也一樣?!碧骑w緩緩地說道?!八F(xiàn)在即使活著也就和死了是一樣的:他娶了玉妹又不愛她,活著沒意思;他恨伯根卻又沒有理由,活著也沒意思;他想殺了我給家人報仇,又感到對不住你而下不了手,活著更沒意思;他愛你卻又不能同自己的滅門仇人在一個屋檐下共同生活,活著也就不如死了……”

“你,你真……”月秀低聲嗚咽。

“我是毒!他倒好,一死了之!可他想過我們的感受嗎?”末了唐飛忍不住嘶啞著嗓音叫起來,月秀看到唐飛淚流縱橫的樣子,無言以對。

良久,月秀叫唐飛在這里守著,她自己又跑到山下,請了幾個山前居住的人,連夜張羅著把亦樂就地埋下,也不立什么碑石,只是月秀一遍又一遍的默記牢了方位。

干這一切時,唐飛在一旁靜靜地坐著。末了,他跌跌撞撞的爬過去,在亦樂的墳前重重的磕了幾個頭。他讓月秀照做,月秀也磕了頭。只是她不明白唐飛是怎么了,但她感覺到了他內(nèi)心深處那無窮無盡的苦痛?!八彩呛芸蓱z的,希望以后他會好好的照顧我們的孩子。”月秀想著,伸出手去挽住了唐飛的胳膊。

第二天一早,兩人相扶相擁的下了山。自此以后,兩人絕口不提此事,仿佛什么也不曾發(fā)生過。

幾天以后,唐飛和月秀踏著拂曉的月光,悄然離開小鎮(zhèn),以后不知所終。

一年后,亦樂家院外的那棵槐樹在一場風(fēng)雨中倒下,還壓塌了半堵院墻。聞訊而來的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枯朽橫臥的樹干上,密密麻麻地爬行著許多負(fù)殼而行的小蝸牛。人們把這事當(dāng)作一樁奇聞傳說一時。筆者于去年回小鎮(zhèn)時,還聽人興趣盎然地說起過這事。而亦樂這個人,就誰也記不起了。

知味和伯根那日后自此反目,一生不再往來。晚年的知味,依舊對當(dāng)年妹子出嫁時的錯誤選擇追悔莫及。而伯根則郁郁終老,獨(dú)身一人。

小鎮(zhèn)從此無故事,讓人無限悵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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