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子
“我就說不用來那么早,你偏催,你看都等了幾個小時了,也不見人影。”坐在唐菲旁邊的大嫂扭了扭結實的身子,瞟了一眼坐在土埂上的大哥埋怨著。
大哥把手里的煙頭扔下,煙頭一頭砸在地上的幾只煙頭間,委屈地冒著煙。大哥高大的身影站了起來,他一腳踩到煙頭上扭了幾腳說:“不是要先祭拜山神爺嗎?那我們肯定要一大早先來山上做準備。”大哥收回了腳,煙飛灰滅的煙頭們癟耷著身體躺在地里扭曲著。
“祭拜山神爺就幾分鐘的事……”大嫂搖了搖頭無奈地說:“算了算了,不和你辯了,這句話昨晚我就聽你念叨了一晚上。”
唐菲按了按唱響的肚子從干枯的玉米稈上掙扎著站了起來說:“我去看看他們來了沒有?”她跺了跺好似蜜蜂叮咬的雙腳,朝墳林走去。路過苞谷地上祭拜山神爺?shù)募t燭供品,爬上土坡,穿過野草。一座座墳堆依舊默默聳立在野草間。唐菲站在山頂上,眺望著山下彎曲的小路。時間不但給她帶來了饑餓,還給她帶來了煩躁。饑餓和煩躁在唐菲體內(nèi)不斷爭吵,她咽了咽口水縮著脖子徘徊在野草間。昨晚大哥一再交待她今早七點要準時到達郭家山頂,今早起床時,天才蒙蒙亮,安排了兒子,收拾好遷墳所需的物品,又要駕車趕十多里的路程。所以也沒顧得上吃早點,便匆匆趕來了。這時,陸陸續(xù)續(xù)又來了一些提著籃子的村民,他們在空地上祭拜了山神爺,就把籃子放在各自家的墳墓前,耐心地等待著。唐菲和老公結婚后一直生活在城里,偶爾回家,所以和他們也不大熟悉。
終于,一點點紅色伴著一排排移動的黑點,忽隱忽現(xiàn)地闖入眼眶。“他們來了?!碧品瓢堰@個喜訊大聲告訴了遠處還在不時爭吵的大哥大嫂。說話間,一群群操著宣威口音的男男女女,他們肩扛著鏟子鋤頭說笑著走近了。最惹眼的是他們肩上鮮紅的小棺材。他們大聲問:“哪幾家要搬墳的過來認領棺材嘍?”村民們圍了過去七嘴八舌地各自挑選著。大嫂走過去和村民們打著招呼,很快,唐菲看見她選了一個放在老太太墳前。唐菲和大嫂在墳前把帶來的糖果、香燭紙、齋飯酒茶、糕粑粑一一擺開。由于墳林密集,風大草枯,她們也不敢燒紙,只是一起跪在老太太墳前,大嫂雙手作揖念叨著:“老太太,今天我們來給你搬家了,你保佑著我們一切順順利利的完成。”
儀式完畢,一個身穿紅色羽絨服,腳穿著沾滿泥土球鞋的年輕女孩抬著鋤頭跳上了老太太的墳,甩開手就挖。把唐菲嚇了一跳,這人膽子也太大了,也不拜拜亡者說點什么,這樣就不怕晚上做噩夢。接著,又跳上來兩個中年婦女,她們說笑著干活,很快就在墳上挖出一個坑來。隨后一個男人也過來一起挖。幾個宣威男人也在墳前吃力地撬著老太太的墓碑,大哥一遍遍交待著不要把墓碑撬爛。
看著墳林中一片忙碌的身影,鋤頭鏟子發(fā)出的叮叮當當和人的喧嘩聲交錯形成一片。此刻,唐菲不得不對這樣的職業(yè)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問了隔壁的嬸嬸,擺放骨頭之前也有講究?!贝笊┳吡诉^來指揮著說:“我們先把棺材鋪好?!贝蟾绨研」撞奶Я诉^來,打開蓋子。唐菲也蹲下去幫忙,瞬間,棺內(nèi)一股木材的清香撲鼻而來。大嫂先在底部均勻地鋪上三層金銀紙錢,再在小棺材上鋪上紅布,用手圍著中間輕輕按下去,把棺材中間的凹部顯現(xiàn)出來。
“挖到了。”宣威男人從洞里爬了上來說:“你們可以撿骨頭了?!闭f話間,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一條淺褐色泥印瞬間停留在額頭上。他又伸手拿起地上的礦泉水擰開蓋子,“咕嚕嚕”一氣豪飲。唐菲好奇地伸進頭去觀看,只見幾根黑黃的骨頭在黝黑的土里半隱半現(xiàn)??吹贸龊谕翍撌腔说墓啄荆闹艿谋就羺s是土黃色的。大哥說:“老表,你們幫忙撿一下吧!”
宣威男人瞥了他一眼說:“我們撿可要錢的?!?/p>
“可以啊!要多少?”大哥大嫂異口同聲地問。
“六十六?!?/p>
“貴了,貴了,我們已經(jīng)和承包的師傅說好了,三十六?!贝蟾缰噶酥刚诓贿h處指揮挖墳的小個子中年女子說。
宣威男人用眼角余光迅速瞄了一眼遠處的中年女子,又跳進坑里:“好吧!三十六?!眲偛拍侨齻€女子也相繼離開去其它墳堆上幫忙了。
不一會兒,宣威男人很專業(yè)地把從土里刨出來的骨頭一根根按著身體的結構造型排列在紅布上,連手指頭腳趾頭的骨頭都在,整個骨架完好、呈現(xiàn)在紅布上格外醒目。大哥看著完好無損的頭蓋骨欣慰地說:“三十多年前搬過一次墳,頭蓋骨也是這樣,這么多年了,依舊完好??梢娺@里的地勢好。”唐菲看著也不覺害怕,反而有些親情的暖意。這是老太太,奶奶的母親,如果還活著,應該有一百多歲了吧。唐菲見過她的照片,高高的個子,裹過的腳也不算太小。一眼看上去就是麻利能干的模樣。婆婆曾說公公就是她一手帶大的,由于家庭的變故,老太太帶著年幼的公公相依為命,在那個非常年代,中國大多數(shù)人還處在貧困時期,餓死病死也是常有的事,所以也吃了不少苦。關于老太太的故事,唐菲不是知道的太多。對于先輩們在那個貧困時期頑強活下來的精神,她唯有無限敬仰!
“你看,他家只刨出幾根骨頭?!贝笊┲钢贿h處,只見一個年輕小伙子手里捏著幾根骨頭正準備放在鋪著紅布的小棺材里。大哥說:“他們那里地勢低,濕氣重,其它骨頭都化成土了?!边@時,宣威男人說:“骨頭撿完了,你們下來檢查一下。”大哥看了看紅布上形成的骨架說:“差不多了,還有一只玉簪子呢?”宣威男人急忙解釋道:“我可沒看見,你們自己下來看看?!贝蟾缣氯タ佑娩z頭刨了又刨,搖了搖頭爬了上來:“我記得三十年前搬墳的時候有一只玉簪子一起搬過來埋進去的,怎么就不見了?”
宣威男人接過了大哥遞給他的錢就朝其它墳堆走去了。
唐菲和大嫂把新買的壽衣按從頭至腳的順序擺放在骨頭上;帽子、衣服、褲子、襪子、鞋子,別說。還真像一個穿了一套新衣服的人躺在棺木內(nèi)。
“你看那個老頭?!贝笊┌呀疸y紙塞在小棺材的縫隙里,指了指不遠處。唐菲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由于這里所在的地勢高,下面的情形也就盡收眼底了。只見一個上身穿著灰色西服的老頭正把一根根挖出來的骨頭放在空棺材里,紅布金銀紙衣服的什么都沒有。就連請師傅撿骨頭的錢都省了,唐菲大吃一驚,他怎么不按章辦事呢?這是對先祖的大不敬啊!別人家搬墳都是一大家子人前來,只有他一人搬兩座墳。政府不是每座墳補了一筆不小的搬遷費了嗎?也不用那么省嗎?看著唐菲的疑惑,大嫂說:“他有兩個兒子,老頭很固執(zhí),誰都不要插手搬墳,兩個兒媳婦也是敢怒不敢言?!?
“他是為了錢嗎?”唐菲猜想。
“他的兩個兒子也不缺錢,有車有房有錢。他就不許兒子們插手,說這是他的事。說白了,還不是怕兒子兒媳把錢領走?!?/p>
唐菲有些不解,難道錢比親情重要嗎?唐菲記得年邁的父親搬遷奶奶的墳時,家族里一共四座墳。當年打碑花了一萬多元錢叔叔不肯出一分錢,父親一人承擔了。后來遷墳政府補足了一些錢,叔叔來了,父親策劃請工做飯終于遷墳完畢,為了沒有爭吵,他沒要一分錢,剩下的錢全給了兄弟姐妹。父親說,他此生一直愧對父母,年輕的時候不懂事,沒在父母面前盡孝?,F(xiàn)在他能操心這些,他的良心會安一些。在唐菲記憶中,父親每次提起爺爺奶奶都會熱淚盈眶。父親的很多事唐菲都知道。在那個非常年代,由于發(fā)生很多無奈的事,奶奶去世時父親沒能在她身邊。為這事,父親一直耿耿于懷,也成了他一生的遺憾和愧疚。
這時,大哥走了過來笑著說:“你們看城里來的那家人?!碧品铺ь^望去,只見一個退休模樣、頭戴鴨舌帽的老人正不安地來回走著,一對城里打扮的中年夫婦正在焦急地說著什么?
大嫂問:“咋個啦?”
“那老頭是這兩口子的爹,他爹說三十年前搬墳是他來辦理的。當時挖開的土里只有幾根骨頭,也是他親手埋的??山裉靺s從墳里挖出許多骨頭來?!?/p>
“??!這個可開不得玩笑?!碧品瞥泽@道。
大嫂說:“這些年我們來上墳也沒見過這家人,難怪會弄錯?!?/p>
大哥又說:“昨天我們隔壁的小林家哥幾個為了遷墳的錢大打出手,他哥現(xiàn)在還躺在床上呢?”
唐菲不解道:“不是要遷完墳后政府才給錢嗎?”
大嫂接過話:“錢是明賬,哥幾個要分清了才會分工合作遷墳?!?/p>
說話間,大哥把棺材蓋子蓋上。唐菲在小棺材前面用筆寫上“張氏門中”幾個字做記號。大哥也用石頭在棺蓋上畫上白印做記號。而后,大哥拿出鞭炮點燃扔進墳坑里,在一陣噼里啪啦的炸響中,這里就結束了。
“你們先去山頭上認墳地,我跟著老太太的棺材后面丟買路錢?!贝笊┦掷锪嘀淮“准垏诟乐?。唐菲看了看,大多數(shù)人家都已完工了,還有少部分還在收尾中,這一片墳地是一個老板承包來挖的。所以要大伙兒一起走,按著規(guī)矩風俗走程序,也就是把裝好白骨的小棺材和沉重的墓碑統(tǒng)一用承包老板的東風車裝好,家人尾隨其后一路撒著紙錢,據(jù)說是給先祖?zhèn)兊馁I路錢。
唐菲收拾好物品,踏著來時的山路隨著大哥來到公路邊。大哥駕著他的車,他們前往更遙遠的山上。大哥說山路不好走。原本是沒有車路的,為了讓村民祖墳的搬遷有埋葬之地,政府出錢出力臨時修了這條土路。
天陰沉沉地窺視著大地,似乎想拉近和大地的距離。一路上,盡管車走得很慢,還是有些顛簸。唐菲無意回頭看了看車后門,發(fā)現(xiàn)大哥起先扛到墳墓里的鋤頭沒在車上。她提醒大哥,大哥一臉茫然。今早從公路邊車上下來去墳地時,唐菲明明看見他扛著鋤頭拎著籃子,她和大嫂拎著香紙供品的。唐菲說:“我看見你扛上去了?!彼麑⑿艑⒁傻赝O铝塑嚧蜷_后蓋門查看,咕噥道:“我怎么沒有一點印象呢?”他按下后蓋門又嘀咕道:“我怎么就一點也想不起來呢?”說著,他拿出電話撥通叫著大嫂的名字交待她在墳地上找回鋤頭。
“鋤頭果真在剛才搬墳的地方?!贝蟾鐠炝穗娫捝宪嚵?。他依舊咕噥著重復道:“奇怪,我怎么就想不起來呢?”
路上,他抬頭看看天說如果下雨了,新修的路又爛又滑,這車就沒法走了,要不還是走路吧?唐菲有些急了,擔心地問還有多少路程?大哥頭也不回地說十多公里吧!唐菲又回頭看了一眼車里面要帶上山的物品,忽然后悔應該開著自己的車上來。她看了看天,雖然陰著,可也不見有下雨的跡象:“應該不會下雨吧!”唐菲說。大哥沒吭聲,車在顛簸中搖晃著爬坡。
大哥又重復著新修的泥巴路會讓車回不來,還是背著東西走路上山的話題。唐菲沒吭聲,看了看隨車搖晃的物品,心口不一地答應著:“隨你。”
“你不知道這里有多遠,我和你大嫂來看墳地時騎著電動車上來走了很久。那個坡又大又陡,還有很多新土,如果下雨了,又泥又滑,這路開車肯定很危險?!贝蟾缱灶欁缘卣f著,為了表示自己的存在,唐菲時不時的應著他的話。
看著他這樣擔心,唐菲說走路也行。看了看天還是沒有下雨的跡象。
車子繼續(xù)在顛簸中搖晃著,透過車窗,唐菲看見一個同村的老人挑著擔子慢悠悠地走路,她打斷了還在擔心天下雨車開不上去一路重復的大哥:“大哥,帶帶這個老人吧?我看她有些面熟,和我們是一個村的吧?”
“是一個村的。”大哥瞄了一眼繼續(xù)開著車說:“有時候不能好心,會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麻煩。”車越過了老人,老人吃力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灰塵中。唐菲沒吃透他的話意,可也不便多問。沉默中,唐菲想起在世的婆婆經(jīng)常在人前說起她大兒子的得意神情。大哥經(jīng)常出外跑大車,路上總會遇到一些可憐的人,大哥每次都會毫不猶豫地給錢給物或者幫助別人。婆婆是個信佛行善的慈悲人,每次聽見大兒子的這些善舉,都會表示贊賞鼓勵。因為她相信好人會有好報,也希望大兒子在外出車菩薩保佑他一生平安!村里人也逐漸知道大哥的事,每當有人夸獎大哥時,婆婆總是一臉的自豪。
唐菲耳畔又響起大哥絮絮叨叨擔心天下雨的聲音。起先,唐菲禮貌地回應著他的話。
……
一路上反反復復的話語,說得唐菲內(nèi)疚漸漸積滿、心謗腹非,說得她坐立不安。唐菲越發(fā)后悔沒開自己的車上來。因為,她始終相信今天不會下雨,秋末冬初的日子畢竟雨天很少。索性,唐菲緘口無應,任由他一人自言自語,他似乎也不在意唐菲的沉默,依舊沉醉在自己的擔心中。
在唐菲的印象中,大哥一向是個少言寡語的人。記得曾經(jīng)一點小事,大嫂總能吵到天崩地裂。大哥總是抱著水煙筒坐在天井邊,“咕嚕?!钡匚?,任由咒罵一聲高過一聲,甚至躲過一個又一個砸向他的東西。沉默中只有煙霧繚繞不定,旁人不忍議論聲成片。最多時他會說一句:“差不多就算了?!?
終于,車爬上一個山頂,他把車停靠在路邊。大哥說他決定走路了。唐菲下了車,抬頭看了看天,還是不高興的陰著臉,也難怪大哥一直擔心,她無奈地點了點頭。打開車的后蓋門,大哥把重的物品用扁擔挑起來,唐菲拎著幾個小件袋子和裝著蒸熟的糕粑粑甄子。大哥挑著擔子走得很快,唐菲加快腳步尾隨其后,走了十多步路,他忽然停下抬頭看看天說:“要不,還是開車走吧!路還遠著呢?”
唐菲驚喜地答應道:“好啊!”她轉(zhuǎn)身跟隨大哥回走的腳步。
“萬一下雨就糟了,還是走路吧!”大哥低頭想了又想,若有所思的腳步又往回走,唐菲不得不又轉(zhuǎn)身。走了幾步,大哥又停了下來說:“我想還是開車的好,路還遠著呢!”唐菲尾隨著他來回走了兩趟,便站在原地一言不發(fā),等待他最后的決定,水火相交的心也起伏不定。
唐菲看著自言自語、糾結來回走動的大哥,這才發(fā)現(xiàn)他兩鬢已有零散的白發(fā),緊鎖的眉頭上趴著幾條厚重的皺紋。于是,唐菲眼前又出現(xiàn)前幾年大哥充滿活力的年輕身影。
大哥自言自語來來回回如此反復幾次,最終決定走路。
唐菲尾隨其后,下坡上坡。他高大的身影很快就和唐菲拉開了距離,拖著沉重的腳步,漸漸地,唐菲就氣喘吁吁了??粗蟾缰饾u消失在山路拐彎的背影,唐菲一次次抬頭看天,沒有下雨的跡象。她回頭看了一眼山頂?shù)能?,竟有幾分羨慕它。
露著新鮮泥土的路扭曲著身子爬進樹林里,樹林密集高大,越發(fā)顯得這里幽暗,路邊零零散散散落著一些潔白的紙錢,不時被風吹動著跑跑停停。懷里抱著的鋁甄子不時碰撞在褲子上的鐵紐扣,隨著腳步的邁動,發(fā)出輕微的清脆聲。在這空曠寧靜的叢林中異常響亮,唐菲這才發(fā)現(xiàn)只有自己一人蹣跚而行在此,不由毛骨悚然,加快腳步追趕著土路的爬行。
匆忙的腳步不知走了多久,拐過幾個彎,一片廣闊高大挺拔的叢林躍然入眼,樹木筆直蔥郁,抬頭間,似乎不見頂,越發(fā)顯的這里通幽神秘。隨即,有人聲傳來,揪緊的心忽地就豁然開朗。抬眼望去,許多忙碌的身影在墳墓中穿梭著,心漸漸塵埃落定。唐菲從公路上走進林中,林中嶄新的墳堆一座座參差不齊地站成一片,最醒目的是墳頭上紅布扎的大紅花,紅彤彤的一片,煞是惹眼,也很詭異。無聲的腳步拉近距離,目光在人群中找尋大哥的身影。
大哥呼喊唐菲的聲音響起,隨聲走過去,唐菲把物品堆放到一起,便一屁股坐在荒草間,背靠著大樹閉目養(yǎng)神。大哥叫她過去和他一起找墳地,唐菲這才看見他拿著鋤頭在不遠處轉(zhuǎn)悠著。不是說地理先生已經(jīng)找好墳地了嗎?怎么這個關鍵時候了才來找墳地。這不是屎急了才來挖茅廁嗎?再說,墳地的地理位置關乎著子孫后代的運辰,不然,何必找地理先生呢?農(nóng)村里一個墳地一個建蓋房屋,都很有講究,圖個吉利。不按規(guī)矩辦事,都怕家里會不順。
之前,大哥大嫂突然說他兒子小武要結婚,農(nóng)村里的老人說白事不能辦在喜事前,所以他們必須趕在遷墳之前把喜事辦了。為了讓大哥家抓緊時間辦理小武的婚禮,最后兩家商議決定,由唐菲家出面找看墳地的地理先生,等唐菲一切辦妥后,大哥卻來電說他也找了一個地理先生,叫唐菲回絕她找的地理先生。電話里,唐菲說了半天自己的想法和遷墳風俗規(guī)矩,大哥從頭至尾都是一句話,他從不相信迷信什么的。唐菲說多了,他似乎惱了,拿出大哥的風范說:“要不你來掌管著辦理這件事?”唐菲一下癟了,她敢嗎?什么還得聽老大的,這也是規(guī)矩。唐菲只好親自去到地理先生家里道歉說明情況。臨了,大哥又一個來電說他找的地理先生太忙,時間湊不合,還是要唐菲之前找的那個地理先生。唐菲只好再一次厚著臉皮找地理先生,可人家也很忙,早就有很多遷墳的人家排著隊了。
唐菲大聲告訴大哥,自己不懂怎么看墳地,然后繼續(xù)閉目養(yǎng)神。但是,轉(zhuǎn)念一想,不懂也得尾隨著他,因為他是大哥,因為自己責任所在??蛇@方圓幾里內(nèi),似乎沒有空地了。即使沒有墳墓的空地,也被人用石灰畫線圍住了,沒有畫線的也用鋤頭挖幾條線溝或者用土圍出假墳的范圍,明顯告訴別人此地有主了。沒人敢動。
大哥繞著走著尋著,幾圈下來,他疲倦地念叨著說都是自己太忙了才沒顧得上先把墳地找好。唐菲無語地望著旁邊一棵樹天馬行空,如果你是人,聽了這話,會不會認為我沒有責任心?這也只是想想,唐菲沒有搭他的腔,依然沉默著跟隨他。
終于,在墳林側(cè)面找到一塊稍微平坦的空地,大哥自認為這塊地是最佳墳地。唐菲只是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圍那么大一塊空地,她本想問,可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大哥把一根閂著尼龍繩子的木樁遞給唐菲,木樁一頭被削得尖尖的,唐菲把木樁削尖的一頭按在大哥指定的地方。大哥拉著繩子一直往后走,走了幾步,他便低頭閉著一只眼對著繩子看垂直度。走了很遠,大哥大聲說好了就這個位置,說著把木樁用斧子頭使勁敲打下去。唐菲也學著大哥的樣子用鋤頭背把木樁敲進土里。四個角落都定了木樁,拉了線,一個偌大的長方形就顯現(xiàn)出來了,第一步完成。而后,唐菲學著大哥的樣子,拎著石灰袋子,抓著石灰順著尼龍繩子撒出醒目的白線。這樣,老遠,都能看見這塊地有主了。
小憩期間,唐菲看見有村民帶著一個瘦小的地理先生尋找墳地。只見他四周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手里拿著羅盤,這里看看,那里瞧瞧。最終,把眼神定在唐菲和大哥畫好圈的地上,用腳踩了踩似乎在說這里不錯。唐菲急忙說:“你沒看見我們已經(jīng)畫好線了嗎?”他這才抬頭看了看撒著石灰的空地,又看了看大哥和唐菲。最終搖了搖頭,村民低著頭尾隨著其后走遠了。大哥瞥了一眼,得意地說:“看來我找的這塊墳地還不錯?!?/p>
唐菲坐在樹底下,半朦半醒,饑餓一陣陣糾纏著她,她無力地靠在樹上任由它們撕扯??焓c了,一陣喧嘩聲傳來,唐菲抬眸望去。早上搬遷墳地的宣威男女正從停在路邊的東風車上搬著先祖?zhèn)?,各家各戶的村民們認領著先祖?zhèn)?。很快,他們抬著老太太朝唐菲們走來了,大嫂尾隨其后。唐菲看了看小棺材前面“張氏門中”幾個字正是自己的字跡,大哥畫的白印也還醒目。大哥說為了節(jié)省時間,叫唐菲和大嫂在此守候做活計的宣威人,他回家吃飯后給她們帶飯來。
幾個宣威男人“哼哧哼哧”地抬著老太太的墓碑來了,費了很大周折,才把沉重的石碑立在定好的位置上。一個面生、稍微年輕的宣威男人帶著工具在此開工了,他拿出木樁線繩墨斗圍著墓碑,定樁、量尺寸、拉線、砌磚……
大嫂坐在唐菲旁邊,打開一個包,唐菲眼睛一亮。
“餓了吧?我剛才叫小武送上來的餅干。”大嫂說。
唐菲扯開包裝袋,先滿足饑餓不再糾纏自己。
“姐,你應該讓小武上來幫忙?!弊诓贿h處的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望著大嫂說:“他那么大一個人了,老閑著也不是個事。你還得每天給他做飯?!?/p>
大嫂嘿嘿地笑著說兒子才結婚,反正自己也是閑著。
中年男人沒再說話了。
身后,傳來許多宣威人的說笑聲。他們相約走向公路邊送飯的車。車旁,坐的坐,站的站,只見一大片白色的快餐盒盒飯在人群中穿梭著,泛著白光、耀眼奪目。也許,樹林和唐菲一樣地擔心,不知他們會不會把這白色的飯盒留給森林?
“你看,我家和其他家的用料不一樣?!贝笊┲钢鴰讉€正在用背簍背著空心磚走來的宣威女人。唐菲回頭看,其他家果真都是小紅磚,價錢一樣用料卻不一樣,唐菲想上前質(zhì)問。大嫂攔住了她說:“算了,包工頭不在,我們家和其他家不是一個包工頭,和他們說了也沒用。再說,玉溪最近遷墳的人家太多,很難找工。”
下午一點多,終于看見大哥駕車來到了路邊。這時,年輕的宣威男人已經(jīng)挖好了坑,正在砌墳頭的磚。看著車內(nèi)大哥帶來很多好菜,饑餓卻跑得無影無蹤,唐菲勉強吃了半小碗飯。大哥拿著鋤頭鏟著老太太旁邊偌大空地上的草,唐菲忍不住小聲問還在吃飯的大嫂其原因。經(jīng)大嫂一說她才明白,原來他們擔心公路修通后,也許會有開發(fā)商進來開發(fā),婆婆的墳也許會被搬遷。還有公公年紀也大了,也得找好地。土地越來越值錢了,他們也得給自己認塊墳地。最后大嫂說:“要不,你們也給自己認塊地吧!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p>
看著他們忙碌的背影,唐菲把目光投向他們認完地側(cè)面的空地上,一絲悲涼的恐懼忽地劃過,知道死亡的意義,卻從來沒有深刻想過。如今飛速的經(jīng)濟社會,很多活著的人病不起,愛不起,很多死了的人死不起,買不起墓地。此刻,如果自己愿意,這里就可以為自己畫下墓地。是該高興還是悲傷呢?最終,唐菲回到現(xiàn)實,這是每個人必走的路,準備是必然的,雖然她也知道將來死亡的人有可能響應政策火化。有了如果用不著便棄之,如果需要再來尋找就很難。以后的路還很長,人生其實隨時都是在做準備,人即將出生要做準備,上學要做準備,結婚要做準備,做事之前要做準備……同樣,死亡也要做準備。
地上干枯的松毛隨著鋤頭的揮舞,一撮撮落在石灰線外形成堆,野草野花也慘遭滅門,被挖起的泥土忍著疼痛把野草野花擁在身下。成型成堆的假墳一排排展現(xiàn)于眼前。唐菲扶著鋤頭背靠著大樹氣喘吁吁,汗水順著臉頰跌落到新鮮的泥土里。
大哥飛斧砍著一棵擋住墳地的大樹,看他大汗淋漓,唐菲想,如果丈夫在,應該替他一下,他就沒有這么累了。雖然唐菲知道砍樹對于自己來說有些難度,但她還是上前去幫忙。大哥一次次阻擋著唐菲說:“你就站在旁邊,這樹你砍不動。你在這反而阻擋我砍樹?!闭f這話時,一臉的真誠。唐菲擦了一把汗水,有些感動也有些內(nèi)疚。
四周,也相繼被砍倒了一些攔住遷墳的樹,不時有開著東風車的人上來詢問,如果主人說不要了,樹很快被修整抬上車拉走了。大哥原本也不舍這棵樹,想自己抬下山,最終由于一整天的勞累,有心無力地放棄了。
看著矗立不見頂?shù)拇髽?,在大哥的飛斧下很快倒地了,幾個一旁看熱鬧的老頭伸出了大拇指說:“年輕一些就是好,想當年,我一口氣也能砍倒這樣的大樹,一頓能吃一盆面條。那時,渾身總是充滿力量,總是有使不完的力氣。哎!如今……老嘍,歲月不饒人啊!”
“是啊!再也回不去了……”一個老頭感嘆不已。
地理先生終于來了,五十多歲的一個精瘦老頭,背著一個深灰色的挎包,手里拿著一個羅盤。他的一只腳有些跛,一拐一拐地從坡山走來。走的有些吃力,他一邊走一邊問:“你們準備好了嗎?我的時間很緊,今天還有好幾家等著我呢!”
“好了好了,耶耶(叔叔),就等你了?!贝笊┖軣崆榈睾退蛑泻???吹贸鏊麄兪鞘烊?。
地理先生開始象征性地工作了。唐菲和大嫂把準備好的祭品拿到他旁邊,聽著他的指令。地理先生拿著羅盤,四處走來走去。大哥問他墳地位置好不好,他繞了幾圈點了點頭說:“嗯!不錯,還可以?!贝蟾缬种钢桥偶賶瀱枺骸耙ㄊ迨澹@是我們認的假墳,你幫我們看看,地理位置給好?”他點了點頭又拿著羅盤到處查看:“很好,你們要不要一起把向址定了?現(xiàn)在土地值錢了,以后到你們就很難找到好的墳地了?!贝蟾鐔枺骸耙蛔鶋炓嗌馘X?”地理先生笑了笑說:“都是熟人,每座墳就加收你們二十吧!”大哥沒再說話了。
唐菲看了看,除了老太太的墳外,假墳就有七座,加上之前說好老太太的墳,地理先生一會兒的時間就能賺好幾百元錢。
大嫂說:“耶耶(叔叔),那就麻煩你一起把向址定了吧!”地理先生點了點頭。而后,拿著羅盤對準寬闊的前方上空,目測、定位、定樁、拉線。
砌磚的師傅又帶領著幾個前來的工人按地理先生的指使在墓碑后面把坑挖深。
眾人拾柴火焰高,很快,長方形的墳坑就成型了。地理先生從口袋里抓出一把糯米,嘴里不知念叨著什么?他在挖好平整的坑底上撒出四個大字“奠土安位”。白色的糯米字在新鮮的土地上醒目有力。然后,又鋪上三層金銀紙,最后把老太太的棺木請入坑中。
地理先生拍了拍手掌上的泥土說教著規(guī)矩,我們按著他說的每人用篾籮端一些土圍繞著墳坑走三圈。一邊撒土一邊真誠地說:“老太太,我們給你蓋被單了,你保福保佑張氏門中一家老老小小平平安安,百事百順”。儀式完了后,棺木上已經(jīng)覆蓋了一層薄土。最后,大家一起動手往坑里填土,很快,墳堆就成型了。
地理先生收拾好他的家當,交待一番,和大哥大嫂寒暄一陣,拿著錢踩著來時的路一跛一跛地走了。
大家在等待宣威師傅最后的完工,圍邊砌磚、澆灌墳前地板……
天似乎被人用蘸滿水墨的毛筆添了幾筆,樹林里有些模糊,但也還有很多人影來回晃動、人聲四起。
在墳頭上用水泥固定紅布大花、擺供品、點香、燒紙……儀式完畢,隨著一封封鞭炮的響起,人越來越少。模糊的叢林中,墳林中的紅花越發(fā)詭異醒目。
鞭炮怎么也找不到,大哥埋怨的聲音又絮絮叨叨,大嫂也只是解釋了幾句。在大哥的埋怨聲中,唐菲的內(nèi)疚再次升起。
離開時,唐菲看見路邊泛著白色的飯盒很醒目。只是沒看見森林在流淚,也許天黑了。唐菲聽見遠處傳來一陣陣砍樹的聲音,在寧靜的黑暗中格外空洞響亮。她有些疑惑,天都黑了,難道還有人家的墳沒完工?即使沒完工也可以第二天繼續(xù)啊!唐菲不由嘀咕道:“怎么還有人砍樹?”大哥發(fā)動了汽車說:“這幾天遷墳,有關部門規(guī)定攔住墳地的樹可以砍了,所以,有人趁火打劫?!?/p>
唐菲似懂非懂!
一路上,大哥絮叨完炮仗又埋怨大嫂答應給地理先生的向址錢,先說到一百多元不容易,而后,又說到很多雞毛蒜皮的小事上。唐菲一再表示,向址錢由自己出,大哥當唐菲不存在,依舊絮絮叨叨著,大嫂偶爾辯解幾句,結果就是更多的怨聲嘀咕,大嫂沉默了。
窗外,伸手不見五指。車內(nèi),只有大哥的聲音伴著車的搖晃聲給寂寞的黑夜平添了幾份熱鬧。
幾天后,唐菲領了遷墳的錢去到大哥家。
分完錢,唐菲拿了幾百元錢給他,說是丈夫不在,他辛苦了,大哥大嫂說什么也不肯要,說唐菲見外了,一家人怎能這樣分得太清。最終,他們一臉的真誠把錢塞到唐菲包里。
唐菲起身告別走出大門時,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須臾就吞噬了她。身后的家,傳來大哥壓抑低沉的憤怒聲:“賭場放高利貸的人是不是又來家里要錢了?”
大嫂急忙壓低聲音說:“你小聲一點,小武就在樓上,別讓他聽見。我們不是按計劃讓他結婚了嗎?自從結婚后,他就沒再出去玩了。他也保證這是最后一次還賭債了?!?/p>
唐菲沒有回頭,依然裹著黑夜走向停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