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衛(wèi)方
儒家力倡以“君為臣綱”為首的三綱之說,忠君與盡孝乃是其核心要義。但是,這種學說必然面臨一個挑戰(zhàn),那就是假如君主背離為君之道,禍國殃民,臣子的忠誠義務是否仍然要恪守?這樣的矛盾,先秦諸子以及漢代學者都有不少討論。錢鍾書先生在《管錐編》中對于這些觀點有很精到而有趣的梳理和評論。
錢先生的評論開始于漢景帝面前發(fā)生的那場著名的爭論。據(jù)司馬遷記載,爭論發(fā)生在黃生和轅固生兩位重量級學者之間,話題正是如何評價歷史上有名的“湯武革命”。黃生認為商湯和武王放逐和討伐君主的行為就是弒君。但是,轅固生堅持主張湯武乃受命于民,受命于天,征討像桀紂那樣的暴君是順天命合民意的義舉。爭執(zhí)不下時,黃生把君主比作帽子,把臣子比作鞋子:“冠雖敝必加于首,履雖新必貫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紂雖失道,然君上也;湯、武雖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不正言匡過以尊天子,反因過而誅之,代立南面,非弒而何也?”
我們讀到這里,很希望轅博士能追問一下,例如這比喻本身的不妥。帽子再破,也不至于殘害人身,但是君主卻大可成為獨夫民賊。另外,假如臣子采取“正常途徑”,正言匡過,反復諫言,但君主卻一意孤行,變本加厲,那又該如何是好?但,令人意外的是,轅固生居然劈頭蓋臉地來了一個歸謬法,把漢高祖劉邦搬出來抵擋:“必若所云,是高皇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耶?”
錢鍾書先生稱黃生的學說與法家代表人物韓非如出一轍。《韓非子·忠孝》云:“湯、武人臣而弒其主,刑其尸,而天下譽之,此天下所以至今不治者也。……人主雖不肖,臣不敢侵也?!比绱丝磥恚惹匕偌覍τ诰饕约罢误w制想象的差異似乎并沒有一般思想史所界定的那么大。不過,饒有興味的是,后世的思想家們提出了一種或許可以稱之為“事后追認”的學說,那就是,姑且將推翻前朝君王的行為視為“弒”,不過,如果此后登堂入室的新君主能夠延續(xù)自己的統(tǒng)治,那么就獲得了一種正當性。錢先生追溯了這種名之為“逆取順守”的學說演進過程—《酈生、陸賈列傳》賈對高帝曰:“且湯、武逆取而順守之”,語意本《商君書·開塞》:“武王逆取而貴順,……其取之以力,持之以義”;“逆取”即“弒”爾。班固《東都賦》:“攻有橫而當天,討有逆而順民”,則謂:主茍無道失德,則臣之弒僭,名分雖乖,而事理殊允,不忠不順,卻天與民歸;《后漢書》固本傳章懷注引“逆取順守”釋之,尚隔一塵。《后漢書·袁紹傳》下劉表諫袁譚書曰:“昔三王、伍伯,下及戰(zhàn)國,君臣相弒,父子相殺,兄弟相殘,親戚相滅,蓋時有之。然或欲以定王業(yè),或欲以定霸功,皆所謂‘逆取順守”。(《三國志·袁紹傳》裴注引此書無末句)(《管錐編》頁370)但是,這種完全以成敗做解釋確實有些“成者王侯敗者寇”的意味。后世儒家如朱熹、歐陽修等都試圖指出這里的矛盾,不過,還是錢先生的說法更加一針見血:“蓋儒家既嚴樹綱常名教,而復曲意回護‘湯、武革命,說終難圓,義不免墮”。(同上,頁371)
在我看來,儒家這種困境的最大的問題在于我們沒有形成一種足以制約君主權力的社會力量。所以,孟子這樣的大儒固然超越孔子,力倡民貴君輕,但是,如何形成判斷君主是否墮落為獨夫民賊的標準,怎樣把這樣的標準付諸于對特定君主的衡量,并且使得君主必須在這樣的標準之下就范,是政府構造以及社會力量所決定的事項。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秦始皇的“廢封建,置郡縣”帶來的真正的地方權力無從形成以及科舉考試導致的社會原子化,真正是決定中國兩千年專制統(tǒng)治以及不斷地改朝換代的根本原因。
最近看了一部電影《雪國列車》—前面車廂里是上層的享樂階級,后面車廂中是受盡苦難的底層民眾。后節(jié)車廂里的人們發(fā)起了革命,他們集體向前節(jié)車廂沖擊。列車統(tǒng)治層的二號人物梅森面對群情激憤的下層民眾,右手舉起一只皮鞋,告誡造反者:你們就是鞋子,要穿在腳上。前面車廂里的人是帽子,必須高高在上。這一情節(jié)令我懷疑那比喻就是來自中國古典。耐人尋味的是,列車上似乎只有兩種人,即后節(jié)車廂里苦難深重的底層民眾和前節(jié)車廂里驕奢淫逸的統(tǒng)治階層,竟然完全沒有中間階層的存在。難道說這就是這部電影對于革命之所以發(fā)生的解釋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