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海洋

2009年2月，沙特國王阿卜杜拉。

1月23日沙特國王阿卜杜拉去世的消息一經公布，外界輿論對其蓋棺定論為“謹慎的改革者”。所謂改革者，大抵是夸獎其登基之后有志于改變其王兄法赫德執(zhí)政時期的沉悶局面，并為之做出很多努力;所謂謹慎則有些春秋筆法的意思，暗諷其執(zhí)政后期求穩(wěn)多過求變。縱觀其9年攝政和10年執(zhí)政之間，改與不改牽連甚多，不僅與個人意志、努力相關，更受國內外環(huán)境羈絆。美國大中東計劃的失敗，更是成為阿卜杜拉改革之旅的轉折點。一個求變者在大時代潮流中的進退維谷可見一斑。

沙特家族是阿拉伯世界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在今天的沙特王國之前，其先祖已經兩度建立王朝。但第一王朝被奧斯曼帝國假埃及之手覆滅，第二王朝因為家族內訌敗亡。第一第二王朝雖歷時都不甚久，但是沙特家族一則自身人才輩出，二則堅持與伊斯蘭教瓦哈比派結盟底蘊深厚，因此其家族始終在阿拉伯 世界名望不墮。

后來一代雄杰阿齊茲于一戰(zhàn)期間趁勢崛起，聯(lián)英驅土東征西討，終于建立了第三王朝。著名電影《阿拉伯的勞倫斯》描寫的就是此段歷史。可是第三王朝立國基礎十分脆弱，外有美蘇中東爭霸、以色列建國和納賽爾為代表的世俗主義崛起，內則政教混淆，家國不分;對美關系、石油政治、王位傳承、政教平衡、教派平衡、世俗化與民主化諸多命題相互交織盤根錯節(jié)。開國君主阿齊茲應付裕如全憑個人高超手腕，繼任的兒子們（到目前為止繼任沙特國王全都是阿齊茲之子）既然不敢自信有父王的天賦，建立更為穩(wěn)定的制度框架也就成為了必然的選擇。

因此，沙特的政治生活，要么在既有的復雜關系中大搞平衡，要么是突破桎梏尋求建立新的統(tǒng)治模式。改革與否，全在兩者之間。

變革的信號鼓舞沙特世俗主義力量

阿卜杜拉其人略有口吃因此沉默寡言，按照東方君主臨國之前恬淡無爭的傳統(tǒng)，其青壯年時期的為人為政風格已不可考。但其改革者身份的確認，則與其前任國王、也是同父異母哥哥的法赫德關聯(lián)甚大。

法赫德執(zhí)政時期，有幾件大事對沙特政局的走向影響甚大。

一是海灣戰(zhàn)爭中，法赫德同意美國以沙特為基地打擊伊拉克。在伊斯蘭世界和沙特國內都引發(fā)了巨大爭議，同時觸怒了伊斯蘭民族主義者和保守的宗教人士。一時間沙特除了在阿拉伯世界內極為孤立外，國內部分歐萊瑪（高級教士）也打破不公開干政的傳統(tǒng)，寫公開信指責國王，聲稱“凡協(xié)助異教徒打擊伊斯蘭兄弟的都不是真正教徒”。

二是嚴厲打擊世俗派政治力量，違背了國王在世俗派和宗教力量間維持平衡的執(zhí)政慣例。嚴格來講，阿卜杜拉國王2005年所繼承的已經不能稱之為王位。因為其前兩任國君費薩爾和法赫德都以“穆斯林的仆人”自稱，法赫德更是正式將自己稱號改為“兩圣寺仆人”。法赫德執(zhí)政時期，賦予了教士過多的自由裁量權，1992年沙特公布的《基本治國法》明確指出，“沙特阿拉伯王國統(tǒng)治權源于古蘭經和真主使者的圣訓”。教士的基層組織“勸善戒惡會”成員數(shù)萬，他們大多知識程度不高，身穿白袍腰別警棍，在大街上往往只憑自己對古蘭經的理解就斷人生死，因此與沙特世俗派矛盾極深，被外界稱為“宗教警察”。

要求實現(xiàn)憲政的世俗派學者和政治家（如阿普杜勒·哈米德）被關進了監(jiān)獄;世俗派備受打擊不但使教士權力缺乏制衡，更使他們和沙特王室離心離德;第三就是國內貧富差距拉大。法赫德國王本人的財富約320億美元，每次度假日均支出都在500萬英鎊左右，而王室成員共計17000余人，其住房、醫(yī)療、教育、日?；ㄤN乃至度假都有國家財政開銷。沙特雖富，但在上世紀90年代時失業(yè)率極高，少數(shù)家族壟斷重要公職和財富。激進主義勢力在缺乏就業(yè)機會的年輕人中蔓延。

阿卜杜拉學習軍事出身，在代兄監(jiān)國期間，促成美軍從駐沙特軍事基地中撤離，并屢次在公開場合對美沙同盟關系中的不平等之處表示不滿，此舉極大改善了沙特王室在阿拉伯民族主義力量和宗教界的聲望。其執(zhí)政后一周，他就釋放了三名被關押的立憲派人士，2005年沙特舉行了極受一般市民歡迎的市政選舉，首都利雅得民眾的投票率高達75%之多，大家族對公職的壟斷趨勢受到了遏制。

2006年沙特還破天荒的舉行了全國對話，話題涉及婦女選舉權、宗教極端主義等幾乎所有敏感領域。阿卜杜拉國王從未掩飾自己的改革傾向和對世俗主義的友好態(tài)度，當時的沙特媒體甚至破天荒地披露了一些宗教警察受爭議的執(zhí)法案例。這一切變革的信號給了沙特世俗主義力量以極大的鼓舞。但是一切都隨著美軍在伊拉克戰(zhàn)爭中的失敗而改變。

在王國生死存亡的關頭，

一個改革者卻發(fā)現(xiàn)被改革

對象才是最有力的擁躉，

改革動力降低也就

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改革者走到了天平的另一側

曾經有很多批評人士根據阿卜杜拉國王后來的作為由果推因，認為其改革措施，是因畏懼美國2003年發(fā)動伊拉克戰(zhàn)爭所展示的推行民主制度的決心，而被迫做出的讓步。這樣的說法對阿卜杜拉國王而言未必公允，因此，盡管沙特王國與代表世俗主義的中東復興黨政權一直關系冷淡，但一個早已世俗化、且不友好的威權型伊拉克，被一個軟弱的民主化伊拉克取代，從地緣政治和國內政治角度來說，已對沙特并無太多影響。真正促使阿卜杜拉下決心重新倚重保守的教士集團的，其實是伊拉克陷入無政府狀態(tài)后，在整個中東地區(qū)造成的連鎖反應。

伊拉克陷入教派混戰(zhàn)，直接使伊朗為旗手的什葉派力量走向聯(lián)合，這對屬于遜尼派陣營的沙特來說是不可容忍的;前復興黨政權國家一個個陷入部族混戰(zhàn)形成示范效應，這對依靠嚴格壓制部族政治來維系家族統(tǒng)治的沙特來講，也是不可容忍的;伊斯蘭國等主張以教代政的政極端派別的崛起，對以政治教的沙特還是不可容忍的。

中東的混亂如同一個潘多拉盒子，把自建國以來第三王朝一直全力壓制的動蕩因素全都釋放出來，而這些因素哪怕只有一個在利雅得扎根都足以威脅沙特家族的統(tǒng)治。面對無法抵御的大潮，只好投身其中?？梢砸揽空l，成為阿卜杜拉國王必須馬上回答的問題。

從伊拉克戰(zhàn)爭到中東的顏色革命，美國足以向世界證明，他們雖然無力給一個地區(qū)帶來穩(wěn)定，但絕對可以給一個地區(qū)輸送不穩(wěn)定。

沙特及其帶領下海合會諸王國，在遏制伊朗擴張方面，和美國找到了利益結合點，作為回報，美國的中東民主地圖繞開了所有海灣王國，盡管理論上這些王國的統(tǒng)治才是最不民主的。歷史的吊詭之處在于，眾所周知阿卜杜拉對民主主義的善意，但其卻最終被稱為“海灣的勃列日涅夫”。他和他領導下的海合會明確宣布，有權利和義務干涉一切試圖動搖君主制的政治動亂，并直接出兵沙林保護了受困的君主。

伊拉克戰(zhàn)爭和中東顏色革命，告訴了全世界中東大地上兩個殘酷的事實，一是，即便是專制的復興黨政權被推翻，一盤散沙的政黨和民眾也無法牢固地掌握國家機器;二是，動蕩之際，最能戰(zhàn)斗的就是以血緣維系的部族，和以信仰維系的教派武裝?？ㄔ票徊孔逦溲b打垮，薩德爾武裝和美軍在費盧杰鏖戰(zhàn)不休。阿卜杜拉國王回顧身邊，驀然發(fā)現(xiàn)他古老的家族同時擁有這兩大力量——沙特家族的高貴血脈和哈瓦比教派教宗的身份，王族與謝赫家族（哈瓦比派教士的本源）還有倍都因牧人（沙特軍隊的來源）的百年盟約，在海灣的大地上還有什么比這更能帶來效忠？

在王國生死存亡的關頭，一個改革者卻發(fā)現(xiàn)被改革對象才是最有力的擁躉，改革動力降低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于是荒謬繼續(xù)上演，先君法赫德因順從美帝遭受非議，阿卜杜拉國王卻帶上諸王公深化與美合作，因而具備了王國領袖的地位;法赫德以虔誠保守著稱，但恰恰是在他任內，把教士納入政府體系加以管理，而阿卜杜拉素有開明之稱，2011甚至給予了女性公民以選舉權。但沙特的保守宗教力量，在國家的政治與安全部門的地位卻更為強大和難以撼動。雖然宗教警察的數(shù)量和權限沒有增加，但是許多美國學者看來，這是因為極端的保守分子都被沙特部分軍政人士輸送到各國的戰(zhàn)場上去了。阿卜杜拉雖然采取了最嚴厲的措施，打擊伊斯蘭極端主義和恐怖主義勢力，國家安全部隊也幾度與極端組織發(fā)生槍戰(zhàn)，但是沙特境內，仍有幾大基金會頻繁傳出募資支持極端分子和圣戰(zhàn)的消息。

希望在中東戰(zhàn)場大顯身手的軍人，和狂熱布道的極端武裝一拍即合，沙特與伊斯蘭國的關系甚至引起了美國的高度憂慮，伊拉克、敘利亞和利比亞內等戰(zhàn)中世俗政府，也都曾指責沙特側身其中，將金錢和武器援助給遜尼派武裝分子。

從傳統(tǒng)上講，沙特阿拉伯王國統(tǒng)治權源于古蘭經和真主使者的圣訓。而沙特經（古蘭經）訓（圣訓）的解釋權卻在教士集團（歐萊瑪）手中。國王與教士共治國家，是沙特立國之基，可國王選擇的合作對象究竟是教士中的溫和派保守派或極端派，其實并無明晰的明確界限，之間的些許區(qū)別，賴于東方政治智慧中的微妙平衡。沙特國君理論上是瓦哈比派教長，并將教士群體置于國家機構控制之內，但高級教士同樣可以通過高級歐萊瑪會議、卡迪會議等機構直接參與王國的政治、安全、司法和教育事物。

阿卜杜拉執(zhí)政的晚期，宗教勢力在國內國際事務中發(fā)言權的增加，已甚于乃兄時期。一個曾被世俗主義者寄予厚望的改革者，最后基于現(xiàn)實主義的政治需要，走回了天平的另一側，真是讓人浩嘆不已。

古老的改革困局

教士們重新在戰(zhàn)場上樹立權威，并不意味著沙特沒有改革的需要。

野心勃勃覬覦王位的第三代王族成員，世家們壟斷的公職和企業(yè)，一般民眾的失業(yè)和貧困化，諸多怨氣的積累，都不是依據教義可以解決的。泛伊斯蘭主義和世俗主義在政治上的僵持，使阿卜杜拉改革的亮點更多集中于經濟領域。他成立了最高經濟委員會，將專業(yè)人士引入國家經濟宏觀管理機構，改變了過去少數(shù)王室成員壟斷經濟話語權的局面，也使國家經濟結構改革更具長期規(guī)劃。他還制定制度，限制王室成員的開銷，狠殺沙特王室競逐豪奢的惡劣風氣，并大力發(fā)展石化產業(yè)和制造業(yè)，鼓勵私有化和市場化，調整了沙特單純依賴石油的單一產業(yè)格局，也使沙特的財富壟斷格局有所緩解，更多民眾參與到經濟生活當中。

沙特一處油田上的工人。法赫德和阿卜杜拉，沙特的這前后兩任國王，對于沙特經濟結構的轉型都有重要的貢獻 。圖 / I C ?

最令人稱羨的是，沙特作為一個沙漠中的王國，竟然實現(xiàn)了糧食自給自足，并以年出口106萬噸的成績成為世界第6大小麥出口國。除了發(fā)展經濟方面的努力外，阿卜杜拉還極其關注社會分配公正的問題。在其執(zhí)政期間為公職人員進行15%的薪金普漲，向全民提供總值360億美元的惠民紅包，為失業(yè)人群發(fā)放數(shù)額穩(wěn)定的救濟，建設更多的學校和其他公共設施，在惠及一般民眾的同時，還可以拉低公民失業(yè)率。

截至2013年第一季度，沙特的失業(yè)率已經由高峰時的兩位數(shù)降至5.8%?？紤]到全球經濟的放緩和油價走低等因素的影響，這些成績的取得殊為不易，阿卜杜拉國王也因此贏得了巨大的聲譽。老國王執(zhí)政十年，沙特名義GDP增長127.1%，人均國民收入增長76.5%，公共債務占GDP的比例則由37.3%下降至2.7%，財政盈余增加181.7%，社會保障惠及人群增加了102.1%。到老國王去世時，沙特外匯儲備6000億美元，國外資產6000億美元，顏色革命被一系列靚麗的數(shù)據抵擋在沙特國門之外。沙特也成為20國集團中最有活力和權力的成員之一。

但是公正地說，沙特經濟結構轉型的成就全都歸功于阿卜杜拉陛下，對于其王兄法赫德來說并不公平。沙特以GDP計算進入發(fā)達國家行列，是在上世紀70年代，但隨著國際油價的暴跌，沙特國民收入一度回落到一萬美元以下。而真正使沙特國民收入穩(wěn)定在一萬美元以上的正是前國王法赫德。到2004其執(zhí)政最后的日子，沙特農業(yè)、工業(yè)、制造業(yè)和服務業(yè)在國內生產總值 （ GDP）中所占的比率分別為 4%、59%、10%和 37% 。城市化率從 1950年的 16%猛增為 86%。沙特金融、政權投資和服務業(yè)的崛起都是法赫德時期打下的堅實基礎。

穩(wěn)居世界石油儲量產量雙第一的沙特，船大掉頭不易?？陀^來說，就結構調整這一宏大命題而言，阿卜杜拉國王的功績在倡導而非實績，所用手段則是加大國家投入，而非真正的私人產業(yè)主自主投資。以阿卜杜拉親自主抓的朱拜勒和延布工業(yè)城來說，工業(yè)城先后投入872億美元，新增就業(yè)員工17萬。但是整個工業(yè)城的工廠大部為國家銀行投入，除了傳統(tǒng)的石化產業(yè)外，工業(yè)城新興產業(yè)和發(fā)展方向均不明確。即便如此，朱拜勒和延布皇家委員會依然宣布，工業(yè)城在擴容期間仍將以國有化為主要方向。

除了結構調整問題外，家國一體問題在經濟領域也極為突出，甚至有所惡化。在沙特宣布發(fā)放360億美元惠民紅包時，維基解密公布的一份文件將老國王陷入空前尷尬之中。文件援引沙特官員的 話承認，被老國王降低了生活費的皇親國戚們，干脆采取向十二大國有銀行貸款然后干脆不還的辦法維持自己的奢侈生活。十二大銀行為此蒙受巨大損失，卻迄今為止沒有 任何人因此受到懲罰。

其實維基解密所報道的，不過是沙特經濟生活冰山一角。沙特經濟目前最大的問題在于皇室成員與豪門合作經商，根本不受一般法律制度的約束，多于17000人的王子公主們但借助貴族身份恣行牟利，還穿針引線聯(lián)合一般不法商人，從國家大型投資和工程中賤買貴賣。沙特王室成員只受家法不受國法管制的態(tài)勢，不但讓國家投資的笑臉成疑，更使沙特經濟自由化的道路舉步維艱。阿卜杜拉國王在這個問題上，遵循了沙特家族對外和睦一致的傳統(tǒng)，似乎從未考慮過公開處理王室成員以儆效尤的問題。就連沙特與英國軍火生意中王室成員接受巨額賄賂一案，也在沙特政府的斡旋下不了了之。

沙特的發(fā)展不是老國王一人之功，沙特的不足也不是老國王一人之罪。阿卜杜拉的王位生涯，貫穿著改革與改革不徹底的毀譽之聲?？蓻]有家族的忠誠與教士們的輔佐，沙特無法熬過中東漫長的動蕩混亂;不限制王族與宗教勢力，沙特社會又無法掙開古老傳統(tǒng)的束縛走向現(xiàn)代。從這一意義上講，老國王與他的先王們所對困局沒什么不同，所用策略也沒外界臆想的那樣反差巨大。

古老家族的王權是如此孤獨，以至于世人在遠觀沙特改革時，只能看到國王一個人的榮光與無奈。臣民和白衣教士們則更多只能躲在君王的背影之后、角色漫滅不清。自上至下的改革，不分中外概莫例外，都有此類困局。留給世人的疑惑也在于此，當人民無力參與其中只能以仰視的方法等待改革者的奮發(fā)有為時，人民與改革者都最終會陷入失望之中。以此定論來看，沙特的改革之路，遙遠之處不在沙漠之上，更在改革者與被改革者的心中。

（作者為美國丹佛大學美中研究所

博士后、吉林大學學者）